山西 聶爾
北島現(xiàn)居香港。他在上世紀(jì)80年代末去國遠游,自北歐至北美,經(jīng)過漫長的游弋,二十多年后回來了,但他又沒有完全回來。這有點像他寫過的一個西班牙詩人,去到離祖國很近的地方,為的是既可以觀望到祖國,又不卷入到祖國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之中。不同的是,香港是祖國的一部分,它并不外在于祖國。這樣就是,身在祖國之中,卻置身于祖國內(nèi)部的紛爭之外。這是一個流放者所能找到的最佳位置。在北島自己看來,這是一個超越性的位置,不僅超越于各種政治,而且超越于各種文化之上。
但是在我們看來,一個流放者的鄉(xiāng)愁是無法想象的。祖國和故土散失在無底的時間中,想要重新?lián)碛幸巡豢赡?。著名的流放者納博科夫曾以“說吧,記憶”作為他的回憶錄的書名。幸虧他們都是作家和詩人,可以讓記憶張開嘴,吐出珍珠般的文字,搭建起一座軟橋,走回到童年的夢境,以慰鄉(xiāng)愁。北島寫的是散文集《城門開》,那是他重回童年北京的一座“城門”。他穿過那“城門”,回到北京了嗎?真實的北京是童年的那個,還是今天的這個,抑或北京只是幾十年來逐漸流失的含義和迅猛積累起來的物象?連我們這些身在故鄉(xiāng)的人也變得日益空茫,可以想見流放者的回歸之路有多么悠長。
而在故鄉(xiāng)人們的幻覺中,流放者卻從未被真實地流放過,因為他的話語一直都是在場的。他的出走的背影,哪怕如北島般枯瘦,哪怕只剩下一根脊梁,一根六十多歲的脊梁,他仍舊會日復(fù)一日地將他的話語擲回到祖國大地。何況像北島這樣的流放者,根本是無法被流放的,因為他已經(jīng)永存于母語之中了,無論他走到哪里,持何立場,無論他反對不反對他自己早期的詩歌,他都已經(jīng)無法抹除他那些始終在場的證據(jù)。
當(dāng)北島在異鄉(xiāng)的講臺上誦讀他的詩歌,他無非是在把語言的密碼一遍遍地重新發(fā)送回他的祖國。那是他的另一種形式的在場。他在《關(guān)鍵詞》一詩中寫道:“一只孤狼走進/無人失敗的黃昏/鷺鷥在水上書寫/一生一天一個句子。”這樣的蒼茫之境,如此的自然而然,使我們得見漢語之老樹生花、靜水揚波。這些在異國語言的靜謐中寫就的詩句,當(dāng)然是寫給我們的。
北島開始寫作散文時,他是在勾繪世界詩歌地圖。他以散文描寫詩人。他以一種獨特的散文文體把散布于世界各個角落的詩意收攏為一堆,又一堆。用他的語言來說,那是用大雪來挽住火焰。他居然做到了。那些從他的散文中走向我們的詩人,都與生活、語言,特別是與我們的漢語,達成了某種和解。那些嚎叫者,垮掉的人,桀驁不馴者,失敗者和抗議者,都在北島的散文文體中,變得安靜、平和,懂得生活,有了煙火氣,非常生動地與我們相逢相識甚至相知。他們的身影固然是巨大的,然而他們也是生動而富有色彩的。如果沒有北島散文中穿西裝的金斯堡,我們就只識得一個永遠在嚎叫著的金斯堡。北島寫的很多詩人,都是他認(rèn)識的,和他談過話、喝過酒的,是他的生活和社交的一部分。他和他們在另一種語言中相識,然后把他們領(lǐng)回了漢語之家。
北島在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中,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在英語的水面上滑翔,并無障礙,但他卻又回來了。他以他的散文和身體的雙重回歸,證明了我們所想象的流放者的鄉(xiāng)愁實際是無法想象的。就連回歸者的身體都是超出了想象的,并且是超越了記憶的。他的臉部聚集起了更多的神情,不再只有冷峻;他的身板挺直,仿佛一種更高的聳立。他的變化,從臉部到身體,可以稱之為無表情。只有久別回歸的人,可以給我們帶來這樣一種仿佛歷史的天空一般的“無表情”。
這一表情也出現(xiàn)在他的散文中,比如這篇《聽風(fēng)樓記》。
《聽風(fēng)樓記》寫的是歷史劇變時刻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表現(xiàn),以及他隨后的逝去。他叫馮亦代。他也是我這一代人在成長時期耳熟能詳?shù)囊粋€人物。但無論什么樣的人物,都只能是一個歷史的人物。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時間的玫瑰”,有的只是塵埃、證據(jù)、風(fēng)干的眼淚、歷史的枝干上盤旋狀的死木頭。這塊先死的木頭卻比整棵大樹存在的時間更久,因為它更難磨滅。
深重的恐懼曾經(jīng)怎樣地壓迫著人們,怎樣地壓迫著這位名叫馮亦代的老人!在他年老的時候,在他經(jīng)歷了一切的時候,在他用聽風(fēng)樓里的一只臉盆給自己擦澡,準(zhǔn)備日復(fù)一日地就那樣過下去的時候,歷史居然發(fā)生了轉(zhuǎn)向,這是難以置信的。這是不可能的!但它真的發(fā)生了,面對并且置身于這一歷史性的時刻,這位老人的反應(yīng)是:
他若有所思,嘴張開,但并非笑容。
這樣一種歷史的暴力,瞬間就廢除了所有的語言。馮亦代是一個翻譯家,但就連他也翻譯不出是藏于何處的何種秘密代碼顛覆了歷史的進程。他長年潛伏在“聽風(fēng)樓”里,聽來聽去,卻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北島這個二十啷當(dāng)歲的年輕人,充作歷史的先聲,來給他報信了。于是春天就來了,馮亦代老人的心蘇醒了,他不再是“美蔣特務(wù)”“死不改悔的右派”“二流堂黑干將”。但是,又過了許多年,當(dāng)記者讓這位文化老人總結(jié)他的一生時,他所表達的并非是對于春天的感激,相反,他說他的一生用一個字就可以總結(jié),那就是:“難”。此刻——
老人突然愴然淚下,不停地抽泣。
在馮亦代參加革命的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與革命的復(fù)雜關(guān)系曾經(jīng)許以青年知識分子們某種人生的張力和浪漫的遐想。在革命成功之后,知識分子與革命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單純,越來越簡單。直至幾十年后,馮亦代老人才從灰燼中爬出,這時候他已經(jīng)顧不得想更多,只有開始拼命發(fā)揮晚年的余熱。他參與創(chuàng)辦了《讀書》雜志,從改革開放至今,這本雜志一直獨立潮頭,可以說哺育了以我這一代為中間一代的前后三代人,而且還在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馮亦代功不可沒。
但是,老人內(nèi)心的悲痛是并非外部的歷史可以紓解的。歷史在流放者的筆下迅速翻到2001年的一頁,海外歸來的北島到醫(yī)院看望躺在病床上的馮亦代,老人又哭了。他的眼淚再次以莫名的悲痛打濕了我們所有人的心。當(dāng)北島叫了病床上的馮亦代一聲“馮伯伯”時——
他突然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周圍的人紛紛勸慰他,而他嚎哭不止,撕心裂肺。他從床單下露出來的赤腳,那么孤立無援。
這雙“從床單下露出來的赤腳”是如此的觸目,令人不敢直視,為什么?因為它揭示了人在歷史中的孤單,人在大地上的孤單,人在人群中的孤單,一句話,人在世上的孤單。沒有人可以救你,所有人,所有物,所有關(guān)系,都會撒手,任你孤零零地死去,任你死得無影無蹤、無聲無臭,就像你不曾來過這世上一般。
當(dāng)然,作為歷史人物的馮亦代,造成他的孤苦的,也自有他本人的原因在。在北島的這篇文章發(fā)表之后,2009年4月,章詒和在《南方周末》上撰文披露,20世紀(jì)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馮亦代在她家,亦即頭號大右派章伯鈞家當(dāng)“臥底”的秘事。而更在此之前,是馮亦代自己在其回憶錄《悔余日錄》中,首先以比較隱晦的方式作此披露的。馮亦代的《悔余日錄》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懺悔錄。我們似乎可以相信,他的眼淚也是。
但北島的敘述是無表情的,或者說那是一種歷史的表情,抑或天空的表情。北島愈來愈以這樣的一種表情望過來。
201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