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好當

廖靜

1

這天，吳江平突然被一群人團團圍住，記者的長槍短炮、鎂光燈閃得他云里霧里。

市長秘書沖上來和他握手：“今天我接到個電話，說精河大橋救人的人，就是你……”

這事，還得從半月前的那個大雪天說起。半個月前，下了一場大雪，雪大路滑，一輛送學生的校車在精河大橋附近跟一輛運輸煤氣的罐車相撞，罐車被卡在橋邊，校車則橫臥在地，司機和十幾個孩子被困在里面。

罐車司機棄車逃跑，罐車上的煤氣隨時有爆炸的危險。危難之際，幸好來了輛車，車上有兩個人，他們想辦法把罐車開到安全地帶，又將校車內的傷員送到醫(yī)院。

當時忙亂中沒人問起他們的名字，他們救完人就悄悄走了。此事受到上級和媒體的高度關注，市里正在申請文明城市，需要這么個典型人物，就在報紙電視上公開尋找，終于找到了吳江平這里。

吳江平是交通局的司機，他參與救人的事跡很快被曝光，成了當?shù)丶矣鲬魰缘拿恕?/p>

吳江平找到了，可還有一個參與救人的人呢？吳江平說：“其實我和那人也不認識，他只是搭我便車的?！?/p>

美中不足的是沒找到另一個。不過好歹這事有了著落，有了宣傳好人的目標，媒體人員對著吳江平好一通忙乎。

有人私底下悄悄給吳江平道喜：他被指定是本年度好人榜人選，按規(guī)定，他在年底將得到十萬元的獎金。

十萬元！這可把吳江平高興壞了。他太需要這筆錢了，這筆錢夠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呢，這對家境貧寒的吳江平來說如同旱地逢甘霖。

他把喜訊告訴了妻子，妻子高興了一會，又憂慮了：“參與救人的是兩個人，你一個人拿了錢，過意得去嗎？要是那人找你來要怎么辦？”

大不了一人一半，不管怎么說，舉手之勞救個人能拿上五萬塊，那也是不錯的，吳江平這樣想。

吳江平有件事沒琢磨透：他參與救人后就到外地跑車去了，這事也沒向家人說，是誰給報的信說是他救人的呢？他不由想到了那位搭車的男人，可是他們素不相識，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如果真是他報的信，他也參與了救人，開走最危險的罐車還是他呢，為什么他不來與他共享榮耀？

2

不管吳江平心里怎么不安，他這名人卻當?shù)蔑L光無限。

一天，吳江平走在路上，隨手將煙屁股丟到了街上，正好被環(huán)衛(wèi)工人逮了個正著……

在城管辦公室，城管人員焦灼地走來走去：“您可是典型人物啊，怎么能亂扔垃圾呢？這可怎么辦好？”

看這情景，吳江平慌了，平常他就是這樣的，按說他撿起煙頭，或者按規(guī)定被罰個幾十塊錢這事就算過去了，可現(xiàn)在在城管眼里，他扔個煙頭卻成了天大的事。

這都是“好人”的頭銜給鬧的。因為一個煙頭，吳江平被“請”到了市長秘書辦公室，被好一通訓責，最后秘書說：“這事我已給相關人員關照了，堅決不能放出風去，你也要嘴緊點，以后你一定要以先進典型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的行為?！?/p>

吳江平被搞得灰頭土臉又無可奈何，本來亂扔煙頭是不對，只是這影響在他身上給放大了。

此后，吳江平特別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從前不拘小節(jié)，現(xiàn)在如履薄冰，尤其看到有人拿手機和攝像機拍他，他像打了雞血般立刻“精神”起來，秘書曾對他說過：“你代表的就是本市的形象，你的責任重大啊?！?/p>

想他吳江平一個高中畢業(yè)的小司機，凡人一個，哪擔得起這么大的重任？他暗想：要是那另一個救人的人也出現(xiàn)了，是不是我會過得好點？不過人海茫茫，只一面之交的人到哪去找？

這天，兄弟單位一位同事的孩子得了白血病，號召職工進行獻血捐款活動，妻子跟吳江平嘀咕：“你有點貧血，不如就捐錢吧。我們和那人連面都沒見過，要不和大家一樣，捐50元吧？”

吳江平說：“那哪成？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先進人物，多少人盯著我呢，我得做表率，捐100元?！?/p>

妻子一臉不高興：“你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憑什么事事讓你做好人？我們家可不富裕，那十萬塊還不知道有沒有呢。”

說實話，捐100元出去，吳江平也舍不得，誰叫他頂著光環(huán)呢？等他捏著那張百元鈔票到捐款的會議室，一進門，幾個鎂光燈立即對準了他，局長笑瞇瞇地說：“看，你的號召力真大，記者都來采訪你了……”

吳江平哆嗦著手拿出100元來，對著記者和閃光燈，這點錢實在太寒酸了。他把錢快速往捐款箱里一投，就想跑掉。

局長一把拉住他，小聲說：“你這點錢怎么對得起人家的版面？人家的稿子我都看了，把你捧得非常高，為了集體榮譽和你的前途，你再獻獻血吧。”

“可是，我有貧血癥啊?！眳墙綖殡y地說。

“就是因為你有貧血癥，你勇于獻血才有宣傳噱頭，不管你的血人家會不會用，這事你都得做?！?/p>

吳江平咬咬牙，不就一點血嗎？還能死人不成？他硬著頭皮坐到了獻血桌前。一時間，鎂光燈一齊對準了他，晃得他眼都花了，他聽到局長在說：“小吳有貧血癥還硬要獻血做表率，真是難得的好人啊……”

吳江平獻完血，在家躺了一天，他那質量不高的血除了做宣傳，也沒什么大用處。

期待已久的好事終于來了，市長秘書打來電話告訴吳江平，他的先進報告已經(jīng)批下來了，讓他準備套體面的衣服，月底去領獎。

這就意味著他的十萬塊即將到手，吳江平心想：有了這十萬塊就值了，這段時間辛苦點也沒什么。

3

吳江平和妻子喜滋滋地準備拿獎金買新房，日子過得春風得意。這天，有個人突然造訪，驚醒了吳江平的美夢。

那人走進門，摘下帽子：“你成名人啦，還記得我嗎？”

那不正是搭他車跟他一起救人的男人嗎？

看吳江平眼睛瞪得像燈泡，來人忙說：“莫緊張莫緊張，我叫李東，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我來沒有惡意，我要是真有惡意，也不會打電話報告你就是救人者了?！?/p>

果然是他打電話報告的，吳江平放松了警惕：“明明你也參與了救人，而且罐車還是你冒著生命危險開走的，為什么你不露面呢？”

李東尷尬地笑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我曾經(jīng)因盜竊罪被關進監(jiān)獄五年，我這樣的人能成為先進宣傳典型嗎？我還有點社會公德，別拖累集體形象了吧。那天我無意中看到了你的駕駛證，才記住了你的名字，這是我的職業(yè)習慣，偷。當然現(xiàn)在我已洗心革面了。”

吳江平明白了，李東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他這樣一個有污點的人，配不上“好人”的稱號，其實他自己也根本不是記者筆下宣傳的那樣十全十美。

李東說：“這次我突然到訪，沒別的事，就是聽說你要得十萬元獎金，我不貪名，但我需要錢，我媽病得厲害正需要錢呢，我們一人一半如何？你繼續(xù)當你的名人，我只要錢?！?/p>

李東的要求合情合理，吳江平一口答應，雖然他將少得五萬塊，但他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這回他可就踏實了。

臨走前，李東一再交待：“你別過河拆橋賴賬啊，我媽還等著這五萬塊錢救命呢。”

吳江平發(fā)誓：“這本來就該有你的份，我還應該好好感謝你才對，放心吧，五萬塊一分錢不會少你的，閑了我們哥倆一起喝兩杯。”

月底，如小道消息傳的那樣，吳江平入選了本市當年的好人榜，他風風光光地領了獎，慷慨激昂地背了別人為他事先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又接過領導頒發(fā)的十萬塊獎金牌，興奮得快飛到天上去了。

接受采訪、發(fā)表演講、合影拍照，吳江平忙得人仰馬翻。抽出空檔，他被市長秘書請到了辦公室，吳江平厚著臉皮說：“我正想找您呢，我領的是獎金牌不是現(xiàn)金，什么時候能給我劃賬呢？”

秘書和顏悅色地說：“我說的也是這個事，你看，你現(xiàn)在越來越火了，我們整個市都因你而光彩……我有個建議，最近正在大搞希望工程捐款活動，你不如做個宣傳表率，把這錢捐了，我們加大馬力對你進行報道，爭取當國家級先進……”

吳江平傻了眼，煮熟的鴨子眼看要飛了，他顧不得形象了：“領導，我不要再做什么表率了，我只是個普通人，也要吃飯過日子，你還是把錢給我吧?！?/p>

秘書眼一瞪：“你這個人怎么覺悟這么低呢？是誰把你捧起來，是誰提名給你獎金的？這錢捐給希望工程我們已經(jīng)定下了，不過當然會以你的名義捐，你就好人做到底吧……”

吳江平的頭“嗡嗡”直響，下面秘書的長篇大道理他再也聽不進去了，他滿腦子都在想：我怎么還李東那五萬塊錢？

〔責任編輯 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