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1
我17歲那年,一直自以為在戀愛,陷入了情網(wǎng)。最初,我的意中人或者說讓我著迷的那個女孩,叫菲。那時候我們還沒升上師范二年級,班上男女間的界線依然涇渭分明,女生見了男生如臨大敵,男生也絕不多跟女生說半句話,初萌的情欲使得大家的行為顯得十分可笑。曾一度,我為與菲同桌感到羞澀,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有一天,我跑到我們的班主任心理學老師陳大凱的辦公室,懇求他給我調(diào)換一下座位。陳大凱不解地看著我,說:“你呀,怎么還這么不安分?那說說理由吧,你只要說出一條非調(diào)不可的理由,我馬上給你調(diào)?!蔽易靹恿藙樱f不出半點理由來,我真不知該怎么辦。陳大凱一笑:“說不出來吧,說不出那就老老實實回到你的位子去。其實,我早知道你那點小心眼,你是不喜歡和女生坐,也未免太那個了吧,跟女生同桌有什么呢?你應該理解老師的良苦用心,讓男女生同桌是為了約束一下你們男生貪玩的習性,這對學習是有促進的,堅持下去是有好處的,是不是?”陳大凱口才極好,我總覺得他該當個演講家,當老師是有點委屈了。后來他果然調(diào)離了學校,但不是當什么演講家,而是到市教委做官去了,聽說仕途坎坷,一直到前些年才混了個副局長,不知能不能說是修成了正果。
“去吧,”陳老師拍了一下我的肩頭,“花開有時令,學習趁年輕,別這么不安分了,進教室好好學習去吧?!?/p>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得乖乖回了教室。
陳大凱說我“不安分”,指的是我們剛?cè)胄r,他給班里的同學分配座位時發(fā)生的一件讓我丟盡了顏面的事。
怎么說呢,當時我們50個同學被趕出了教室,按照個頭大小排隊,男生一列,女生一列,因為班上只有14個女生,男生這列就超過了女生一大截。我正好處于男生這行“15”的位置,不免有點沾沾自喜,以為是跟女生坐不到一塊了。高興了還沒幾分鐘,陳大凱走到隊列里了,指著我前邊的一個男生說:“你比他個子高,你到后面去!”那個男生激動得就差喊“烏拉”了,他喜氣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迫不急待地站到了我后面。這一來,我就跟一個女生正對著了,我也沒敢看看她長得究竟什么模樣,只是覺得自己倒霉透頂——以后的三年就得和一個女生別別扭扭地坐在一起了。這個女生就是菲,后來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寢食難安的暗戀對象。可能是覺得這下很滿意了,陳大凱走到了隊伍前邊,拔高嗓門說:“好了,現(xiàn)在報數(shù),女生先來?!蔽业拖骂^,聽得腳下的螞蟻“吱吱吱”笑出了聲:讓你小子再得意,再得意!我一抬腳踩下去,螞蟻們的隊列亂了,四散而逃。男生這列也開始報了,打頭的小男生報了個“1”,數(shù)字就接力棒似地傳過來。我怔了老半天,才報了個“14”,節(jié)奏慢了半拍,聲調(diào)也有點嘶啞,還沒等我的聲音落地,一片哄笑聲就撞向了我的耳畔。我聽到身邊的菲笑得最響,持續(xù)時間也最長,都笑得彎下了腰,好像是遇上了這輩子再也不可能發(fā)生的可笑事??赡荜惔髣P也覺得這些人有些過分,他揚起手臂做了個打住的動作,厲聲說:“這有什么可笑的,你們還有完沒完?重來!重新報數(shù)!”這一回我的聲調(diào)雖說還有點不自然,但到底還是通過了。
報數(shù)完畢,陳大凱又發(fā)了下一道命令:“都記住,報同一個數(shù)的同桌,現(xiàn)在開始進教室?!?/p>
我雖早知道了這一點,可一時還是覺得很難接受。那一刻,我仇恨地看了菲一眼,沒錯,就是那種仇恨的感覺,我當時把她當成了我最大的敵人。我也恨陳大凱,我覺得他是這一場陰謀的罪魁禍首,如果他不讓我和那個男生換座位,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我盯著陳大凱,覺得要想擺脫跟菲同桌的命運,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到后邊去?,F(xiàn)在想來,這是很幼稚很蠢笨的一招,無異于掩耳盜鈴,但當時我卻覺得自己高明得很。前邊的男生女生開始成雙結(jié)對地向教室走去,我心跳如擂鼓,暗暗等待著改變命運的機會。突然間,陳大凱轉(zhuǎn)過身去了,我在心里命令自己,此時不逃,更待何時?我像一顆流星飛快地向后面竄去,腿間呼呼生風好似踩上了哪吒三太子的風火輪,可動作還是慢了半拍——有個聲音從后面急急地追上來:“干什么呀你,回來!”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像電影里的定格。
“回到你的位置去!”陳大凱騰騰騰地走過來,滿臉怒色。
我的耳畔再次爆出了熱烈的哄笑聲。
我乖乖地回到了“14”的位置,跟著菲進了教室。
我們就這樣成了同桌,我挨著窗戶,她靠著過道。我坐下后,首先想到的是在我們之間劃一條界線,井水不犯河水。上初中時,我和同桌的女生就有這么一條性別界線或者叫分水嶺。但我隨即覺得這種想法非常可笑,過去我們使用的是那種不可分割的長條桌,你可以在上面涂沫任何界線,但現(xiàn)在,我和菲其實各自擁有一張桌子,只不過它們被并在了一起,又怎么制造分水嶺呢?可這難不倒我,我把桌子往我這邊移了移,以此表明我的立場和態(tài)度。菲被我的大張旗鼓提醒了,看了我一眼,也往那邊移了移桌子。
我們之間于是有了一道鴻溝。
我對自己的舉動很滿意,甚至還不無得意地看了陳大凱一眼,覺得這是反抗強權(quán)的一次壯舉。遺憾的是,陳大凱并沒有追蹤調(diào)查,或者是有意忽略了這一點。他在講臺上作了長達半個小時的演講之后,心滿意足地向教室外走去??煲叱鼋淌议T口時,他好像是記起了什么,回過頭朝著我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意思是你小子這下安穩(wěn)點吧。
陳大凱離開教室后,教室里的空氣迅速流動起來,男生們在小聲議論著什么。我回過頭,看到了一張張幸災樂禍的面孔,那個叫張曉楓的家伙還朝我擠了一下眼睛。我當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除了幸災樂禍還有什么呢。我迅速把頭扭過來,同時瞥了一眼身邊的菲,覺得自己今后的一舉一動都將置于別人的監(jiān)視之下,不能不夾緊尾巴,時刻檢點自己,不留下任何話柄。
2
我感到陳大凱老師的工作出現(xiàn)失誤時,教室窗前的丁香樹已經(jīng)歷了秋的冷靜,冬的蕭條,春的姹紫嫣紅,正撐起夏的繁榮。在那些冗長乏味的日子里,我和菲沒說過幾句話,甚至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她一眼。她也沒有關(guān)注過我,她似乎對班上那些喜歡打籃球的男生更有興趣。我想這可能與她的性情有關(guān),她熱情奔放,活潑好動,是校歌唱團的女中音、舞蹈隊的主舞、籃球隊的先鋒、廣播室的女主播,每一個團隊似乎都離不開她。很多男生都在暗戀她。而我卻不喜歡音樂課,也懶得在體育場上折騰,按照心理學老師的說法,我屬于典型的粘液質(zhì),安靜,沉默,克制,忍耐。
我知道我對菲的迷戀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單相思。
那陣子,學校里正大興土木,建一幢有五層之高的教學樓。這大概就是宿命了,如果教學樓提早完工幾個月,我想我的初戀很可能就會推遲幾個月,也可能就夭折了。坦率地說,是那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留下的破教室促成了我的初戀。由于教室空間狹小,我和菲的桌子緊抵著前排同學的腰背,而我們的腰背又被后排的桌子緊抵著,所有的人就那么僵硬地坐著,昂首挺胸,沒有絲毫緩和的余地。當然,菲條件相對要好一點,她挨著過道,出入方便多了。而我呢,不僅要經(jīng)受前后夾擊,還要受到她的限制。下了課或老師不在時,我想出去放松一下,她卻總是穩(wěn)坐在那里,要么不停地看書,要么跟前排的女生說話,這給我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妨礙。我受不了菲旁若無人的態(tài)度,又不愿跟她多說話,只能那么直挺挺地立著。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不得不小聲咳嗽,弄得像患了氣管炎似的。當然,菲的耳膜再遲鈍也會有一點感覺的,她在受不了我持久的折磨之后,會“砰”地彈起來,炮仗似地彈到過道上去。
我把自己弄得像個木樁或氣管炎患者,自然覺得很尷尬,很狼狽。對此,張曉楓他們總會奚落我一番,說我“怕老婆”沒一點大男人的氣概,這使我愈發(fā)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再搞出什么笑話來,讓他們抓住話柄。張曉楓跟我住一個宿舍,塊頭大,年齡也要比我大一些,對男女之間的事特別敏感。他自稱愛情觀察家,常常對我說,你們這些小家伙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本人的火眼金睛。他給班里的每個女生都配了對,并特意把菲配給了我。還說這叫近水樓臺先得月。我敢怒而不敢言,說實話,我不想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搞得太僵太緊張。我問他為什么不給自己配上一個?他狡黠地一笑:“這你就別操心了,我嘛,早有心上人了,氣死你?!碑敃r我認為他是吹牛,自欺欺人,后來才知道他說的都是大實話。
接著說我的初戀吧。
那是個晚自習,大家都在緊張地復習《生物》,因為第二天就要考試了。菲好像更緊張,嘩嘩地翻書,手指掀動書本的聲音暴露出了她內(nèi)心的煩躁。我知道她這門課一直很吃力,她被基因呀染色體呀這些復雜的問題搞得焦頭爛額。我有點同情她,覺得她那樣子像熱鍋上的螞蟻。但我受不了她翻書的聲音,打個比方,她像一艘在浪峰波谷里起伏不定的小船,而我恰好是船上的乘客,船在顛簸,我怎能不搖擺?我決定下船到岸上透口氣去,我站起身,有意將凳子弄出響聲,以提醒焦頭爛額的菲。我所以不再咳嗽,是害怕張曉楓他們的嘲笑。然而,菲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如臨大敵地彈到過道上去,只是向前傾了一下腰身,將背后那一小點空間留給我,然后口里又念念有詞了。
我曉得自己遇上難題了——那么一點空間怎么過得去?我一不會魔術(shù),二不會分身術(shù),面對這樣一個重大的技術(shù)難題,真不知如何去攻克了。我知道,要這么過去,勢必會觸碰到她的身體,而這正是我羞于接受的。我進退兩難,腦海里跳出了哈姆雷特那句著名的獨白:生存,還是死亡?猶豫了好一陣,我最終還是開始穿越那點空間了。我就這樣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盡管我努力緊縮身體,還是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菲的衣裙,準確地說,是觸到了她衣裙下溫熱的肉體。那一刻也許只有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秒,我卻好像捕捉到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它電流一樣迅速傳遍我的全身,使我心慌意亂,忐忑不安。
我離開教室,在安靜的大操場上走了很久,很久,弄不清剛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那感覺仿佛依然滯留在我的皮膚上,經(jīng)久不散。我望著前面燈火輝煌的教室,望著教室窗前那一株株丁香樹,第一次感到校園的夜晚是如此美好。我又抬頭望向那深邃的夜空,那么多星星也在看著我,朝我眨著神秘的眼睛。我不知道它們在想什么,我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想我真幸福,我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再返回教室時,我覺得心跳猛地加快了,行動卻變得拖泥帶水。走近菲時,我渾身的每個細胞似乎都迫不急待地伸出了手,想要捕捉到什么似的。而菲仍沒有起身,還是將背后那點空間留給我,似乎在慫恿我去重溫那美妙的感受,這使我欣喜若狂??蛇@一次我卻有點做賊心虛,我回過頭,裝做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后排的張曉楓,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盯著我,這才松了口氣。我坦然而又恐慌地通過了菲。我坐下后偷偷朝她那邊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還在翻書,好像什么都沒有覺察到。我暗暗松了口氣,手捧著書卻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地投向她。她的身體微微側(cè)向我這邊,手托著下巴,臉也朝著我,這使我產(chǎn)生了錯覺,她在看我!剎那間,幸福的潮水在我體內(nèi)激蕩起來,大聲喧嘩。我不敢動彈,生怕一時疏忽弄出什么響動,驚擾了她,摧毀了她那種姿勢??墒呛镁安婚L,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突然向那邊轉(zhuǎn)過去,就像一扇打開的門驀地又合上了。隨著她身體的扭轉(zhuǎn),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扔進了冰天雪地的南極,心里說不出的寒冷和孤獨,是的,我被她關(guān)在了門外,里面是鳥語花香,小橋流水,而外面是漫無邊際的風攪雪。
下自習了,菲走了。我看著身旁空落落的座位,心里也空落落的。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才不得不向宿舍走去。我躺在床上,想著菲,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
這個夜晚,我悟出自己戀愛了。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一種說不清的力量促使我一次次去冒險,去重溫和獵獲那瞬間的美妙,我變得貪得無厭,欲罷不能。有時她的座位空著,我就心神不寧地走出教室,估摸到那個位子可能充實起來時,才磨磨蹭蹭地走進來。有時,我本來什么都帶著,卻小聲嘟噥著忘記帶什么了,然后匆匆地經(jīng)過她的背后。有時,我又借著寫字偷偷用胳膊觸碰一下她的胳膊,而后倏地縮回。我變著法子觸碰她,我像個可恥的陰謀家,內(nèi)心里轟轟烈烈,表面上卻若無其事。
我時時關(guān)注著她,每當她離開座位向教室門口走去時,我便隔著指縫偷偷地心神不寧地看她,看她的裙子,以及裙子下頎長的腿,我的目光總是無恥地停留在她的臀上,我為自己的猥瑣感到羞恥,同時內(nèi)心里又充滿了喜悅。按照我現(xiàn)在的記憶,她的臀當時好像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渾圓突出,腰和胯之間的弧線十分柔和,走動時有一種特別的韻味。
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激動了好久。
我從沒想過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別人,也羞于對別人說起。
后來張曉楓陷入情網(wǎng)時,問我女生哪兒最好看。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說的好看跟“性感”相近。我讓他先說說。
“眼睛唄?!彼f。
我搖了搖頭。
他又說了眉毛、臉和嘴巴,我同樣不敢茍同。
他最后紅著臉說:“那就是乳房了?!?/p>
我又搖搖頭。
“那你說女生哪兒最好看?”他有點著急地問。
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與此同時,我也開始留意班上別的女生,我暗暗把她們跟菲一一作了比較,得出的結(jié)論是沒有誰比得上她。我在內(nèi)心里確認了菲,她就是我的戀人。但在當時那個稚嫩得能夠掐出水分的年紀,摘到的注定是酸澀的果實,甚至沒有果實,只有凋零的葉片。我除了暗暗地玩那種小把戲外,不敢有任何舉動。
我孤獨無望,一籌莫展,任時光踩痛我的心弦。
3
那個夏天,我的臉上開始冒出丑陋的青春痘。那些粉紅色的顆粒,凸現(xiàn)在我初戀的日子里,像秋日山溝里耀眼的紅枸杞。我怎么掐擠,也鏟除不盡,有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意思。我于是更進一步掐擠,我覺得這樣做是十分必要的,每掐掉一顆青春痘,我便以為鏡子里的自己又英俊了幾分。久而久之,我的臉上便留下了濫施暴力的痕跡,這是初戀留給我的永恒紀念。
我自慚形穢,在教室里面對她時,總是不自覺地用手掩著臉。
那時下午課好像不是很多,我也真有些害怕去教室上課了,總盼著沒課的時候。我知道我的愛情是無望的,我想躲開她。校圖書館是一幢哥特式建筑,據(jù)說是早年的天主教堂,里面幽深闊大,有好幾根漆成紅色的高大柱子。很多個下午,我去里面借書,看書,看巴爾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湯達、霍桑、魯迅、巴金,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對小說的興趣可能就是這時候培養(yǎng)起的??粗粗?,有時眼前會驀地跳出菲的影子,一種痛的感覺立刻會緊緊地攫住我。我向管理員身后那個與整個館廳隔起來的閣子望去,因為太昏暗了,里面總亮著燈,我想那可能是過去耶穌站的地方,神父也在這里布道。我想象著耶穌身上背負的十字架,覺得自己也背負著同樣沉重的東西,我認為我是個有罪孽的人。愛應該是光明的積極向上的,可我為什么卻總迷戀著她的身體?我想我應該受到懲罰,為那種卑下的低劣的沖動和思緒背上十字架。
我們宿舍后是一大片杏樹林,據(jù)說是五十年代剛建校時,一個叫秦剛的校長帶著學生栽下的。如今多少年過去了,當年指頭粗的樹干,少說也有碗口粗了,不只我們宿舍后,校園里好多地方都栽著杏樹,每到了夏天,杏樹的枝頭上便會閃爍著綠色或黃色的杏兒,十分饞人。有時,我也躲到宿舍后的杏園里看書,消磨孤寂而無聊的時光。這一片林子至少有幾十棵杏樹,繁茂的枝葉相互勾連,仿佛一樁錯綜復雜的事件,樹下是茂密的雜草,幾場雨過后,草長得比人都高,蹲在里面誰都看不見。我坐在杏樹下看書,看上一陣子,字里行間就會長出一個人的影子來,我知道她是誰,她固執(zhí)地盯著我看。我覺得臉上的青春痘在發(fā)脹,脹得癢癢的,有一種想把它們掐掉的沖動,于是從衣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對著它掐擠。那時候,班里的所有男生都有這樣一面小鏡子,巴掌大小,這是我們檢視自己的工具。
杏園的西邊,是一排土灰色平房,那是我們班的女生宿舍。那時這排房子對我來說是一個神秘的世界,一直到畢業(yè),我也沒有進去過。和我們宿舍不同,那些房子朝西開著門,窗口朝著杏園,我這邊一抬頭就能看到她們宿舍的窗子。窗前是一片空地,樹著一些木桿,扯在中間的繩子上晾曬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有點像西游記里的女兒國。說起來,我們宿舍和女生宿舍相離不遠,但好像隔了多少個光年似的,不僅僅是我,別的男生也不敢去那個地方。舉個例子,當時因為宿舍里沒有下水設備,洗衣服、洗臉的水只能倒在門前的空地,到了冬天,水就會結(jié)冰,那么多人,一人一盆倒出去,宿舍前面或后面便是一道冰河。每到周末,學校便會組織一次大掃除,刨冰是其中的一項內(nèi)容。男生們有力氣,鐵鍬鎬子都掄得動,所以對付宿舍前的冰山并不難,女生們就不行了,常常是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我們班長是個熱心人,號召男同胞們都過去幫一把,但卻沒幾個聽他的話去伸出援助之手,終于有幾個勉勉強強過去了,回來后卻讓眾人好一陣奚落,臉紅脖子粗的,頭都不敢抬。這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男女生關(guān)系,放到現(xiàn)在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有一次,我正在杏林里收拾臉上那些丑陋的顆粒,忽然聽到那邊響起一陣清脆的笑聲,隔著草叢和低垂的樹枝,我發(fā)現(xiàn)是我們班的兩個女生,一個是菲,另一個是婭。這是我們班最令我心動的兩個女生。她們的忽然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一個成語,狹路相逢。菲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正暗戀著她,婭呢,她以后會和我有故事,我也會細說。她倆從她們宿舍北側(cè)一條通道走出,每人端了一個盆子,不用說是出來晾衣服的。她倆穿得都有些簡單,菲上身只套了件背心,乳頭將背心頂出了兩個小圓點,一雙白皙的手臂在陽光下透明、耀眼。婭也是一件背心,兩只乳房有點大,但不知為什么,當時我的目光并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心跳也沒有因此加快,這可能是因為我那時更喜歡菲吧。是的,當時我對婭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就迅即移到菲身上了,我覺得她的一切都是那么撩人。
她們把衣服晾好后,我聽到婭突然提出到杏樹下站站,她說這天氣快要悶死人了。菲遲疑了一下,半天才說:“里面不會有男生吧?”婭的目光就朝我這邊掃過來,看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應該沒有吧?!闭f著話,她們朝我這邊移過來。我感到血液迅速加快了流動,心里也直打鼓——萬一她們走過來,我該怎么辦?我知道這時假如逃走,只能更快地把我暴露給她們,而留下來也同樣危險。正在我進退維谷、一籌莫展時,謝天謝地,她們在距我不遠處的一棵杏樹前止住了腳步,我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我的身體死死貼住了草根,只要她們不再向前移動,我想我就不會暴露。我凝聲屏息,不敢動彈一下。菲就站在離我十多步遠的地方,我稍微抬一下頭,就能清晰地看到她柔嫩的手臂,可是我不敢,我只能伏在那里聽她們旁若無人地暢談人生呀理想的。聽那意思她倆好像都不甘心將來的文憑只是個小師范,都想摩拳擦掌再上一回考場,考個師范類大學。當時我們學校好像有這樣的激勵機制,也有一些考成功的例子。后來,大概談得膩煩了,她們又談論起了班里的男生,這個話題可是我最感興趣的,我當然想聽聽菲對我的看法了。但是她們好像有意跟我過不去似的,談了半天,菲連一個字都沒提到我。后來還是婭先提到了我,婭說:“你那同桌作文不錯,好像還在偷偷寫小說呢?!蔽抑婪埔f話了,便支棱著耳朵側(cè)耳細聽,生怕漏掉一個字。果然,菲說話了,她先是嘆了口氣,然后恨鐵不成鋼地說:“我覺得我這同桌是個膽小鬼,不像個男生?!彼@一說,我臉立刻紅到了耳根。婭驚訝地說:“不會吧?他膽子有多?。俊狈菩α诵?,說:“有一次他身邊的玻璃上落下只撲燈蛾,嚇得他直往我這邊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眿I掩了嘴哧哧一笑:“不會吧,他一個男生會怕小蟲子?”菲說:“最初我也有點不相信,可事情真是這樣的?!甭犓齻冋f著話,我真有點無地自容了,說實話,我確實有點害怕那種小東西,打小就害怕。我不知該怎么解釋。我真想站出來對菲說,我再也不怕了,請你以后考驗我。我還想說,即使壞蛋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也會挺身而出。那一刻,我真希望杏園里突然冒出個壞人來,這樣我就可以做個大英雄,一顯身手。我要讓菲看一看,她的同桌有多勇敢。可這杏園里能有什么壞人呢?我看著她們說笑著離去,心里說不出的失望。
后來,我還真就此事寫了個小說,為自己虛構(gòu)了一次挺身而出的壯舉,只不過我面對的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看園子的老頭。這個老頭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他就是那個叫秦剛的已經(jīng)退下來的校長,當年他帶著學生把校園變成了杏園,退下后仍將這一片又一片的杏林當作自己的心肝寶貝,經(jīng)常神出鬼沒地走動在林子里,你若是在里面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他也和你相安無事,你若做出一些魯莽舉動,他一準會冒出來,將你扭送到校辦弄了個什么處分的。小說的前半部分和我在杏園的所見所聞所感幾乎一致,到了后面情節(jié)便急轉(zhuǎn)直下:
“這時候的杏樹已經(jīng)有了果實,黃熟的杏兒閃爍在枝頭,菲和婭在結(jié)束了她們對男生的議論后,視線忽然被枝頭那些杏兒吸引了過去,她們看了半天,菲一彎腰,從草叢中撿了塊石頭,想都沒想就一甩臂扔了上去。我先是一愣,馬上感到大事不好,心里緊張得要命。那時候我們學校對此類不守紀律的行為是會給予相當嚴厲的處分的,學校要召開隆重的處分大會,作為會場的餐廳里黑壓壓地坐滿了全校各個班級的學生,氣氛相當讓人壓抑。當我就要喊出聲制止菲時,老頭已經(jīng)從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一躍而出,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草叢被他的一雙腿攪得嘩嘩作響,菲和婭一定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懵了,竟然忘記了逃跑,像兩截木樁傻愣愣地戳在那里。我的腦子就在這時冒出了一個英雄救美的念頭,當老頭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突然一伸腿使了個絆子,看著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我也一下子從草叢中躍出來,大聲朝她們喊道,快跑,別讓他逮了!菲和婭顯然沒想到林子里還有個人,同時發(fā)出了尖厲的叫聲,然后奪路而逃。等她們逃走后,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校長半天沒有爬起來,等我蹲下來想把他扶起來時,看到他的腦門上蚯蚓似地竄出兩道血痕來……”
虛構(gòu)出這個故事后,我越發(fā)感到了自己的怯懦,為什么我只能在小說里揮霍想象而在現(xiàn)實里沒一點勇氣呢?
在杏林里偷看兩個女生沒多久,我戀愛的秘密就暴露了。
這和我丟掉日記本一事有關(guān)。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日記里記的也多是我內(nèi)心的隱密。我忘了我是怎么把本子搞丟的,可能是從教室回宿舍的路上,也可能是從宿舍去教室的路上??傊?,丟了沒幾天,班上就開始流傳我說過的一些話,那都是我寫在日記本上的一些句子。同學們很快就知道我戀上了班上的某個女生,戀得轟轟烈烈。我后悔在本子上寫了那些話,更不該把暗戀的秘密寫在日記里。讓我慶幸的是,我沒有把菲的名字直接寫在紙上,否則事情還不知道變得有多糟糕呢。
那些日子,女生們老遠見了我就掉頭而去,躲瘟神似的,偶爾不小心與我遭遇,便會發(fā)出尖利的叫聲。男生們則一個勁地對我擠眉弄眼,有的還拍拍我的肩頭,說你這家伙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是個戀愛專家。這倒沒什么,令我寒心的是菲的所作所為,只要老師不在教室,她就會搬著凳子到別處去坐,即便勉強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也總是把身體扭向一邊,一副不肯同流合污的樣子。事情發(fā)展到最后,她竟讓陳大凱給我調(diào)換了座位,把我發(fā)落到教室后邊與張曉楓坐一塊兒了。我不知道菲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能耐,過去我絞盡腦汁也沒辦成的事,她竟然毫不費力就做到了。
那正是期末考試的前夕,我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復習。成績自然是一落千丈,一塌糊涂。
4
桑干河是晉北的一條河流,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它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小說里。對于這條流經(jīng)我家鄉(xiāng)的河,我總是一往情深,一觸到它的名字,我筆下的詞匯就源源不斷。于是,在我的小說里,桑干河碧波蕩漾,柳色如煙,蘆花輕揚,如詩如畫。其實這都是不真實的,主觀化和美化了的,真實的情況是,這條河平素只牛尿一般軟弱,且混濁不堪,即便在雨季也看不出什么氣勢,岸上也很少看到樹,只稀稀落落那么幾棵老頭楊,落寞得很?,F(xiàn)在,我還原一種真實的背景,只是為了毫不掩飾地敘述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
“你怎么瘦成了這個樣兒?”那個暑假我回了家,母親盯著我問。我羞于對她說出內(nèi)心的傷痛。自打父親去世后,母親就把她對未來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她盼著我學業(yè)成功,出人頭地。想想自己在學校的所做所為,我心里很是內(nèi)疚。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我決定跟母親一起下地干活去,既是懲罰自己,也是對母親的幫助。母親卻搖搖頭,說:“你哪會鋤玉米呀,想把莊稼都鋤死嗎?你還是到河邊放一下咱家那只奶山羊吧?!蔽抑浪桥挛依壑?,這畢竟是個輕松活兒,又能順便看一下書。她說這個月羊奶就不賣了,讓我一天三頓喝,好好補補身子骨。我聽了喉頭一酸,差點沒把心里的秘密說出去。我最終沒拗過母親,每天牽著羊去河邊放,回來后又擠奶喝。我覺得自己像個公子哥,但母親卻不這樣認為,她說看書費腦子,一點不比鋤田輕松,喝點羊奶補補有什么不對的呢?她這一說,更讓我羞愧不已了。
我其實不看書,只做游戲,跟紅葉做游戲。
紅葉是我小學到初中的同學,按照村里的輩分,我該叫她小姑姑。可在上學時,我從沒這么叫過,她也不準我這么叫。她比我大兩歲,個頭也比我高,因我們兩家大人處得挺好,她自然而然當了我的保護人,即便那些高年級的男生欺侮我,她也敢替我出頭收拾他們。人家吃了虧,自然會恥笑她,說她護著我這個小男人。紅葉說,小男人咋了,他就是我的小男人,這又咋了?男生們越發(fā)笑話她。紅葉沒一點懼怕的意思,現(xiàn)在想來她有點像男孩子,人很仗義,可她學習成績很一般,上了初中功課更顯吃力,中考時連個高中也沒考上。她爹曾希望她再補習一年,可她怎么也不肯再上,說念了也是白念。于是就永遠離開了學校,幫她母親割草喂兔子。
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在河邊看到了她。當時我正躺在一棵老柳樹下看書,驀地聽到了鐮刀割青草的嚓嚓聲,跟著是喊我名字的聲音。我有些驚訝,馬上坐起來,跟她打了個招呼。她的紅襯衫在綠草叢中,格外耀眼,像一團火。這是我離開村子后第二次見到她,寒假時我見過她一次,當時村里在唱大戲,在擁擠的人群中,她只是對我淺淺地笑了笑,便怕羞似地把目光移到臺上去了。我本來想去她家坐坐,后來不知為什么終于沒去,她也沒來看我?,F(xiàn)在,她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長得很好看,而以前我卻只把她當保護人,甚至忽略了她的性別。
“你輕手輕腳的,”我又看了她一眼,“嚇了我一大跳?!?/p>
“其實我早過來了,”她臉一紅,“我還當是誰家的山羊呢,只看見羊沒看見你。沒想到你在看書,看得還那么入迷,跟過去一樣愛學習?!?/p>
“這都沒辦法的事,”我搖搖頭說,“這學期我兩門課不及格?!?/p>
她眉毛一挑:“不會吧,你過去成績那么好?!?/p>
我嘆了口氣,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問起我在學校的情況。我不知該怎么說,眼前忽又浮現(xiàn)出菲的身影,像有什么東西尖銳地劃過我的心扉。她看了我一眼,問我班里女生多嗎。我說不多,也就十幾個吧。她說,有城里的女孩子嗎?我點了點頭。她說,聽說城里的女孩子都挺愛打扮,長得也好看,是嗎?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忽然笑了,說你長大了,一提女生就臉紅。說著又笑了起來,她的笑很純,純得像我頭頂上蔚藍的無限生長的天空。她坐下來,拿起我的書翻看,身子離著我很近,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偷偷地看她,發(fā)現(xiàn)她的胸脯已鼓漲起來,將襯衣頂出了兩個小山包,我只看了一眼,視線便迅疾地移開了。我意識到自己熟悉的那個紅葉已留在了過去,坐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女人”。這就是時光的力量,它可以抹殺什么,也可以凸顯什么。她忽然抬起頭,問我想什么。我怔了一怔,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比她們都好看?!彼哪橋v起了兩朵紅暈,同時不自覺地用手遮住了臉,老半天她又出了聲:“她們是誰?”我看著她擱在臉上的那只手,很想把它抓住,它平滑單純,卻讓人想入非非。我記得我曾趁著菲不注意,偷偷看過她的指紋,八斗兩簸箕。很多個夜晚,我想象著牽著這只手漫步在花前月下,像電影里那些親密無間的戀人。
“你怎么不說話了?”她忽然又問。
我盯著她那只手,很想握住它,是的,我想緊緊地握住它。
“你干嘛老看著我的手,就像個算命先生?!彼f。
我抓住了這句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有些結(jié)巴地說,你說得不錯,我跟同學看過一本算命的小書,要不要讓我看看你的手?我聽得自己的聲音特別虛弱,像是從夢中溢出來的,也像是從地縫里擠出來的。她疑惑地看著我,猶豫了好一陣子,還是伸出了手。我接過那只手,輕輕地托住,而后裝作很內(nèi)行地研究,內(nèi)心里卻在尋找一種什么東西。是的,我在尋找一種可以讓我觸電的感覺。可看了半天,我卻失望了,除了心跳得特別厲害外,再找不到別的感覺。我松開了她這只手。她說你看出了什么。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忽然忍不住笑了。
“你的手真綿?!蔽艺f。
她一愣,舉起那只手打了一下我的后脖子,說:“你從前笨頭笨腦的,沒走幾天學壞了?!?/p>
我和紅葉說話時,我家那只羊一直在不停地吃草,樹干周圍的草被它吃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圓圈。我看見它每移動一步,胯下碩大的奶泡就顫動一下,令人擔憂。我笑了笑,她問我笑什么,我指了指那只羊,我說:“你看它的奶泡怎么那么大呀?!彼焓执蛄宋乙幌?,說:“你們家的羊也比你老實?!比缓笫忠粨握酒饋恚瑳_我笑笑,“你看書吧,我要去割草啦?!蔽艺f:“要不我?guī)湍愀畎伞!闭f著就要站起來。
她伸出一只手將我按下,說:“你天生是念書的料,還是好好念書吧?!?/p>
我看著她朝那邊走去,她的身影編織在夕陽的余暉中,就像我從前看過的一幅俄羅斯油畫。漸漸地,她離我越來越遠,本來就很寂靜的河灘變得更寂靜了。我看見在她消失的地方,一只水鳥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暮色就從它的翅下彌漫開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又想起了菲,以及學校里發(fā)生的那些事,心里一時塞滿了憂傷。
5
自從捉了紅葉的手,我一直想得到更多。她就像一座不設防的城,使我覺得隨時都有走進去的可能,暢通無阻。她的順從對我來說無疑是一種縱容,我從前關(guān)于菲的種種幻想,在她身上好像都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就是菲,我對菲的暗戀并未中止,就在我和紅葉之間延續(xù)。后來當我自以為得到了紅葉,曾不知羞恥地問她,上學那會兒有沒有一個男生在她不注意時,偷偷用身體蹭她的臀。她先是一怔,驀地伸手打了我一下:
“你咋這么壞呀,滿腦子的壞想法?!?/p>
沒錯,那時候我也覺得自己腦子里裝的都是壞想法。我時常沉醉在愛的幻想中,想象著愛的過程。我可笑地醞釀著一個又一個的“進攻”方案,甚至像做數(shù)學題一樣,設計好了每一個具體的步驟,每個步驟又分解成一系列細小而繁瑣的動作,每一個動作又經(jīng)過了反復的推敲,直至沒一點破綻。比如親嘴,我是這么設想的,它是愛的第一步——但我不明白男女之間怎么突然有了這個奇妙的舉動?兩個人看著看著,竟然就會情不自禁地親吻起來?這真是個不可思議又讓人心向往之的夢啊。所以我想,一下子直奔主題那就沒意思了,前邊應該有一些必要的鋪墊,比如怎么靠近她,怎么攬住她的腰,怎么捧起她的臉,最后又怎么把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等等。我從沒想過紅葉會拒絕我,幻想中的她總是那么柔順,羞澀而認真地配合著我。我感到成竹在胸,需要的不過是機會罷了。
后來當我親吻了紅葉之后,我的腦海里突然躍出了那句名言,機會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我忘了與紅葉親嘴是在握過她手后的第幾天,只記得那天下著雨,這一點連同那個致命的圖景都印在我腦海里了。那天好像悶熱得厲害,我在河邊的那棵柳樹下看一本小說,書是從同學手里借的,誰寫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書中有大量的情欲描寫,其中的某一頁在傳閱中被撕去了,在根部留下了鋸齒般的痕跡。我想,那撕去的一頁肯定非常好看,有一些我無法想象的情節(jié),要不然也不會被人撕去。隨后的一頁寫到:女人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從地上站起,走出了那片動蕩不安的高粱地,在她身后,那個男人的目光依然在熊熊燃燒……這段文字使我斷定那殘缺的一頁有極強的誘惑力和腐蝕力。村子里的一些人在街頭講述的風流故事很快填補了我想象的空白,使那中斷的細節(jié)有血有肉地在我腦海里生長起來。
我感到渾身燥熱,真希望突然有一場雨潑下來,澆滅我內(nèi)心驟然膨脹的欲望。好像是曉得了我的心思,沒多久,天真的陰沉下來,黑壓壓的云團像一群牛,哞叫著漫過我的頭頂。我有點慌亂,匆匆解開拴在樹根的山羊,打算趕快返回村里,可雨點已噼哩啪啦砸下來。正當我手足無措時,一抬頭看見了紅葉,她正站在不遠處的一道土梁上向我招手,我知道她這是讓我過去,可梁上又不能避雨呀。不過我還是聽話地牽著羊往她那邊跑,等我跑過去時,她也從梁上下來了,沖著梁下的一個洞比劃了一下,意思是進里面躲躲。我這才想起那邊確實有個洞,怎么我剛剛就沒記起呢。
這洞據(jù)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備戰(zhàn)備荒時挖的,很深很深,一直從河邊通到了公社大院。上初中時,我曾經(jīng)和幾個同學靠著手電的照明,想看看這條洞是不是真的通到了公社大院,但是走了一段,我們就害怕得想尿褲子,不得不原路返回了。洞口低矮,我站在那里感到憋屈得厲害,頭發(fā)幾乎觸到了洞頂。紅葉就在我身邊,差不多只有一線距離,我只要稍微挪動一下就能碰到她的身體。雨下得越來越急,透過雨簾,隱隱看見那棵柳樹搖晃著,它的枝條像女人的頭發(fā)被風扯向一邊。我們看著外面,誰也不吭聲,那只羊也安靜地臥著。我嗅到她身上散出一種好聞的氣息,這氣息撩撥著我,使我忍不住往她那邊挪動了一下,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之間那點距離不存在了。
過了一會兒,云幕里突然裂開一道閃電,緊接著是一聲很響的炸雷。她驚恐地一叫,柔軟的身體就倒向我,我略一遲疑,手臂僵硬地攬住了她的腰。我聽不到外面的雨聲,只聽到內(nèi)心在喧囂,仿佛那雨聲就落在我體內(nèi)。也許是由于深陷在恐懼中,她對我的舉動沒有表示出任何反抗,這堅定了我實現(xiàn)那個計劃的信心。我的手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緩緩地移向她胸前的起伏之處,觸到她的乳尖時,她身體哆嗦了一下,驀地掙脫了我。
“你干啥,我是你姑姑呀?!彼@訝地望著我。
我看了她一眼,突然不顧一切地摟住了她,她在我臂彎里掙扎了幾下,終于不再動彈。她閉著眼睛,飽滿而濕潤的嘴唇仿佛綻開的花朵。我昏頭昏腦地親了她一下,然后把頭伏在她的發(fā)叢中。她的頭發(fā)好像洗過沒多久,一種清新的氣味不折不扣地飄入我的鼻子。不知過了多久,她推開了我。她的臉上有一種緩緩流逝的現(xiàn)象,使我想到了春天的早晨。
“你長大了,”她不看我,蹲在地上,像是對那只羊說,“心也大了,以后我再不會理你了。”
我也不去看她,向前走了幾步,讓雨水愉快地淋在我的頭上,心說我得到了愛。
是的,那時候我真就這種感覺,我以為吻了她就得到了愛。
我與紅葉的游戲逐步升級。這種游戲沒有規(guī)則,我做著我想做我能做的一切,她則被動地接受著,參與著。我做了許多蠢事,我親她吻她,卻一直不敢觸碰她的下體,我的手一旦觸到她的那個部位,就有一種罪孽的感覺。我不敢讓事情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對于未來,我也從不抱任何奢望,那個雨天她無意中說出的那句話,使我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盡管我們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已十分淡薄,可她畢竟是我的姑姑,這使我常常有一種亂倫的感覺??梢屛曳艞壦质且患惓FD難的事。我憑著少年的勇氣和好奇,草率地完成著那個年紀對異性的夢想,揮霍著過剩的熱情。
那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單純而又簡潔,它筑在我年齡的分岔處,孵化著情和欲、美和丑、愛和恨。
那些日子,只要一有機會,我就不會安分下來,我讓她坐在我的腿上,緊摟著她,而后一點一點地撫摸她,那個雨天的過程被我一遍遍地重復,同時又分解為更為細致的動作。她由著我,一動不動,我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這圖景后來在我的記憶中凝固下來,背景無疑是那條河,那棵樹,還有那只羊,羊的四蹄如同四枚銅釘將足下的草地固定成一塊景布。我常常用心中的眼望著這幅畫,它散發(fā)出一種憂郁而恬靜的氣息,仿佛一只來自遙遠往昔的手撫慰著我的內(nèi)心。
有一次,我終于沒能克制住,我想看看她襯衫下那對小乳房,我不止一次想象過它們裸露出來的生動景象。我厚著臉皮對她胡亂說了些什么,她笑著怎么也不肯,還用手護住了它們。這更激發(fā)了我的好奇,我說了許多無聊的話,總算說服她移開了手臂。我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她直愣愣地看著我,使得我心慌意亂,無從下手。我拿起一本書,蓋在她的臉上,這下便看不到她的眼睛了,這使我得以從容地把她的襯衣從褲腰里拉出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解她的襯衣紐扣,當最后一粒紐扣解開時,我閉上了眼睛,我感到胸中有一塊石頭猛烈地撞擊著我的肋條,我把頭貼在她的背心上,呼吸粗重。似乎過了很久,我猛然睜開了眼睛,袒露在我眼前的景象驀地灼疼了我的視線。我看到了一對淡色的小乳房,它們堅挺、結(jié)實、溫馨,還有那兩粒珠兒般的乳頭,波浪一樣起伏著、洶涌著,撞擊著我的心扉。我用手指碰了它們一下,心顫栗不已。她的肌膚并不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潔白如雪,細膩如脂,但給我的感覺依然很美好。我把臉埋在她的乳溝里,感到她的胸膛里埋著一顆太陽,溫暖而透明。我聽得到她的心跳,感到她的小乳房在緩緩地增長。我又忍不住地摸了一下,她突然推開了我,坐起來,匆促地扣上紐扣,將襯衣的下擺塞進褲腰里。
我嘆息了一聲,仰倒在草地上,心滿意足。
她背對著我,臉朝向緩緩流淌的河水,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安靜地坐著,就像一尊木雕,這使我心里一陣發(fā)虛。我把她扳倒,讓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我問她怎么了,她不做聲。我伸手捅了她一下,她看了我一眼,忽然說:“你真是個臭流氓?!蔽艺f:“那我又要動手了?!蔽乙詾樗龝@慌失措地爬起來,可她卻沒動。她不僅沒動,反而咯咯咯地笑起來。
6
我們村的小學校長叫齊國天,有五個兒子,最小的一個叫天寶,這孩子生性癡憨,智力低下,我上小學一年級時,他已是初二的學生,我上初二時,他又成了我的同學。年復一年的蹲班生涯使得他腰背佝僂,看上去有點人老珠黃了。但齊校長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依然讓他留在教室里。應該說,天寶同學熱愛老師,團結(jié)同學,嚴格遵守學校和班級的各項規(guī)章制度,上課從不交頭接耳,左顧右盼,頂多是認為老師講得不好,趴在課桌上睡大覺。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我們一起念課文,念得也很賣力,蒼老不堪的聲音使大家很開心。
但他時常在我們聽講時搞一些小動作,比如,他會把手伸進褲子里干他樂意干的事。學過《生理衛(wèi)生》第十三章后,我們終于知道那是青春期的一種不良習慣。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單獨一個座位,這使他動作起來非常方便。這個新大陸是坐在他前排的一個男生發(fā)現(xiàn)的,很快地,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了這個秘密。有時,我們躲過老師的目光扭過頭偷偷地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充滿了一種怪異的神情,我們就笑,用粉筆頭射擊他,他一旦察覺,立刻懸崖勒馬,神色卻一下子敗壞了許多,就像一條偷食的狗被猛然奪去了食物。我們?yōu)榇死Щ?,百思不得其解?/p>
我戀著紅葉的那個暑假,天寶終于結(jié)束了漫長的學業(yè),像一只終于逃離了籠子的野獸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了。村子里的人們喜歡開他的玩笑,常常攔住他,考他幾個字,或者向他提一些可笑的問題。有一次,我牽著羊從河邊回來時,正逢著有人問他想不想娶女人,他認真地說“想”,又問他想娶誰,他不加思索地說出了一個非常香艷的女人名字。那個女人長得確實好看,是我們村的五朵金花之一。戲弄他的人說,天寶啊天寶,人家早嫁人了,你再想想還有誰。天寶又認真地想了想,忽然嘿嘿一笑,道出了紅葉的名字。我一聽立刻心跳起來,這個傻瓜蛋,想得倒是美。不過我心里還是很自豪,畢竟我親了漂亮的紅葉。
有一天,我和紅葉正在河邊親熱,我抱著她,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就要親吻她時,她猛地推開我,慌里慌張地說:“有人偷看呢?!蔽矣行┎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顆腦袋浮在前邊不遠處的草叢里。可能也看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那人立刻將腦袋縮了回去。我心里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一定看到了什么,他要回了村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以后我和紅葉怕就不能這么大模大樣地來往了。紅葉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她肯定在心里埋怨我呢。
那時候,紅葉好像很害怕村子里的人知道我們的事。她說她即便不是我的姑姑,我們之間也是不可能的,你考上學校就是公家人了,怎么還會要我?我做了一大堆解釋,她只是笑,她說:“你別做夢了,我永遠是你的姑姑,這不可能改變?!钡益移ばδ樈兴肮霉谩睍r,她又制止我,說:“你開什么國際玩笑呢?!彼坪醺鼧芬猱斘业慕憬悖舱嫦駛€姐姐,寬容著我所做的一切。每當我想有所作為時,她總是說:“你這個調(diào)皮鬼,什么時候不再貪玩呢?!彼谩柏澩妗眱蓚€字,輕描淡寫地抹去了我的無恥。
我緊盯著那片草叢,猜測著他可能是誰,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偷窺者竟是天寶。當他的腦袋重新浮現(xiàn)在草叢上時,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心里不由舒了口氣,這家伙怎么轉(zhuǎn)悠到河邊來了呢。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們的,又看到我們做什么了?那顆腦袋又要往回縮時,我大聲喊道:“出來吧,齊天寶。”天寶十分局促地站出來,大嘴一咧,嘿嘿嘿地笑出了聲。我讓他趕快回村去,他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沒一點走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伸出兩只手,對著紅葉做了一個很下流的動作,這才撒腿跑了。
我看見紅葉倏地紅了臉,低下頭,良久沒吭聲。
天寶一走,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但過不了多久,我就又不安分起來。她數(shù)落我不長一點記性,再讓人看到怎么辦。我說看到就看到唄,大不了娶你當老婆。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只是笑笑,顯然并不當回事。我也并不覺得自己真會娶她,只是隨口說說罷了,我哪里會思考這么沉重的問題。我大把大把地揮霍著和她在一起的時光,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以為這樣的日子永遠也過不完。
但我想得太簡單了。
那個暑假過得飛快,時光的輪圈好像還沒有開始轉(zhuǎn)動,就匆匆滑到了盡頭。離開村子的前一天,我又一次趕到河邊,可能是由于到得太早,等了好久也沒看見紅葉的身影。以往她總比我到得早,每次我牽著羊出來時,她已割了一大捆草。我躺在午后熱烘烘的草地上,第一次感到了時間的漫長滯澀。
我無聊地瞅著樹下的山羊,覺得它滑稽可笑,面孔消瘦無比,奶泡卻油水充足,顯得很不相稱。我牽著它出門時,母親忽然追出來,她憂郁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對我放心不下,我嘟噥了一句,便匆匆出了門。我害怕她那么盯著我看,連著有幾天了,她總用這種目光審視我,顯然是聽說或覺察到了什么。有一次,她問我是不是常跟紅葉在一起,我搪塞了一句。她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又上的是正經(jīng)的師范學校,應該懂得人情世故,見了紅葉要叫“姑”,不要像過去那樣沒大沒小的。母親借此表明了她對我和紅葉那種關(guān)系的態(tài)度,盡管她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想直截了當?shù)亟逃栁遥苍S是怕傷了我的面子,傷了我的心?
母親沒說那句話時,我對未來還抱著一些幻想,甚至想找個機會向她透露一下我對紅葉的好感,可我還沒說什么,她就搶先粉碎了我的夢想。我感到了深深的絕望。跟紅葉在一起時,我再不敢信誓旦旦,偶爾想說句什么,也覺得自己言不由衷,很虛偽。常常的,在我摟著紅葉時,腦海里會驀地跳出一個古怪的念頭,我懷里的這個女人不屬于我,她遲早要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蛟S這個假期一結(jié)束,我們之間的一切就會結(jié)束。這個念頭像條僵硬的蛇,縮在我心里的某個角落,讓我感到寒冷,恐懼。有時,我甚至把這一切都歸咎于紅葉,我懷著一種近乎報復的心理,瘋狂地擁抱她親吻她,摟得她喘不過氣來,親得她嘴唇腫脹發(fā)紫不得不使勁推開我。
我胡亂地想著,一抬頭,看到紅葉走過來了,視野中那段距離只有十幾步,但在我的感覺里卻漫長如一生。那一刻,我一把將她攬在懷里,緊緊地摟著,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撲棱著翅膀飛去,徹底飛離我的世界。不知為什么,我的眼里竟有了淚水。她好像也動了情,柔順地伏在我的肩頭,像只可愛的羔羊。
“這大概就是愛吧,”我想,“兩個人緊緊地擁抱,一直到死?!?/p>
后來,我松開了她,我們同時坐下來,我說:“我要好好好好地看看你?!蔽夷曋?,久久地,這是我第一次長時間地凝望她。她忽然羞澀地一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疲憊,好像是生了病。我問她怎么了,她忸怩地動了一下,說:“這你就不要問了?!蔽冶慌苛?,固執(zhí)地要她告訴我究竟怎么回事。她打了我一下,說:“你別問了,說了你也不懂,這是我們女孩子的事?!蔽艺f:“你們女孩子有什么事。”她臉一紅,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女孩子的事,你一個男生干么要知道呀?!边^了一會兒,她問我是不是明天就走。我的情緒不由得低落下來,我說真不想去學校,為什么非得要去念書呢。她說:“你真傻,念書多好呀,可見你是讓我慣壞了。”我嘆了口氣,說:“要是真能娶你當老婆就好了?!彼粣溃斐鍪忠蛭?,那只手卻被我捉住了。我握著她的手,說:“我真的不騙你,做夢都想。”她嘆息了一聲,慢慢向我伸出一只手,從頭發(fā)移向我的臉頰,一點一點地撫摸我,這好像是她第一次這么主動。我感到臉上的青春痘含苞欲放,心里由不得感嘆,這樣真好。
我索性躺在草地上,頭枕著她的腿,我閉上了眼睛,我愿意在她的撫摸下長睡不醒。可沒多久,我漸漸嗅到了一種陌生的氣息,這氣息只能來自她的身體。我憑著直覺,猜出這跟女生的事有關(guān)。我又有了游戲的興趣,我想看看她那個神秘的部位。我坐起身,猛地把手放到了她兩腿交叉的地方,她愣了一愣,立刻移開了我的手。她臉上滿是羞惱,我笑了笑,又一次把手擱在了她那兒,她又一次移開了我的手,這樣反復了幾次,她不再抵抗了。我的手隔著她單薄的衣褲小心地移動著,我感到喉頭發(fā)堵,體內(nèi)有一種特別的沖動。我遲疑了一下,開始解她的褲帶,我以為她會很強烈地反抗,奇怪的是她沒動彈,仿佛被點了穴。她的臉開始漲紅,紅暈從顴骨處慢慢向周圍擴散,波紋似的。我心里不由一陣狂喜。我匆匆解開了她的褲帶,一只手沿著她平緩的腹部緩緩地深入,可在到達目的地時又火燙似地縮了回來。我匆匆地系好了她的褲子。我不敢碰她。童貞的禁忌在我心底隱隱作祟,隨之泛起的作孽感使一切前功盡棄。
可不一會兒,我的手又移向她那里,除了不敢解開她的褲子外,我做著一切浮淺的動作。我的手仿佛被一種異己的力量操縱著,欲罷不能,無休無止,不厭其煩。她突然把臉轉(zhuǎn)向我,與此同時她的手也準確地落到我的那個部位,她看著我,目光里流露出一絲狡黠。我的手動一下,她那只手也動一下,我停下來,她也停下來,就好像是我的復制品,我的影子。我感到下體有了變化,一團火在燃燒,我立刻搬開了她的手,也不再動她。她忽然咯咯咯地笑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這使我心中一片迷茫。多年后,我才知道女孩子也有情欲,就像我們渴望著她們一樣,她們也同樣渴望著我們??稍诤荛L一段時間里,我卻忽略了這一點,以至于很正常的行為卻難以理解和把握。
后來,紅葉不再笑,眼里盈滿了淚水。我感到害怕,以為她在生我的氣,趕緊發(fā)誓,以后絕不再欺侮她了。
她直直地看著我:“你說我們還會有以后嗎,你覺得這還不夠?”
“當然不夠,太不夠了?!蔽艺f。
“忘了這些吧,到了學校要專心念書?!彼f。
“這怎么可能,我怎么會忘了你?”我搖搖頭說。
她沒做聲,看了我一眼,慢慢站起身,讓我再看會兒書吧,她要去割草了。說罷朝遠處走去。走了幾步,她停下來,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后掉轉(zhuǎn)身匆匆走了。她再沒有回頭,走得很快很快,好像要極力擺脫什么似的。我想追上去,雙腿卻像身邊的草一樣扎了根。
7
再回到校園,我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見到菲也不再躲閃。有一天,我和她在教室門口撞了個正著,我不僅沒一點臉紅,反而跟她說了句玩笑話。她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是在確認我到底是誰在跟誰說話,她有沒有聽錯。我沒回避,目光坦然地迎著她,同時嘴角浮出一絲笑。我以為那是嘲諷的笑。見我這樣,她反而有些害怕了,又看了我一眼便逃也似地走了。我好像聽到了她內(nèi)心的聲音——不對吧,他怎么過了一個假期就變得這么無所畏懼了?這還是那個見了撲燈蛾就嚇得直往我身邊靠的膽小鬼嗎?還是那個偷偷地戀著某個女生的很流氓的家伙嗎?——是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她心里的好多話。
我也不再害怕別的女生,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們都說不出的幼稚。有時到教室早些,我會在自己的位子上,毫不掩飾地看著從門口進來的每一個女生,也不管她們怎樣反感。我以為這是一種客觀的看,她們在我眼里不再夸大或縮小,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發(fā)現(xiàn)菲并不比別的女生有多少魅力,她其實很平淡,相反,我甚至認為她有些地方長得很不好看,比如她的高顴骨,按照村里的說法,那是不折不扣的克夫相,哪個男人娶了她將來肯定要倒大霉的。再比如她的鼻子,挺倒是很挺,看上去卻有點虛假,像個假鼻子,就是說上帝在造她時不是很投入,有些馬馬虎虎潦潦草草的。既如此,那過去我怎么那樣熱烈地暗戀著她呢?是因為她的皮膚太細膩太白,一白遮百丑?還是因為我們是同桌,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不知道,我也懶得去探究了,反正我和她的一切已成了過去。再說婭,我對她的印象倒是不錯,覺得她挺本真的,不像菲那么妖里妖氣,寫到這里我忽然想明白了,我過去迷戀的可能就是她這點妖氣。后來娶妻生子之后,我更明白了一個道理,假如你想選擇一個女人做老婆,婭這樣的女性可能最理想。但當時我并不懂這些,我對異性僅僅是一種青春期的膚淺的感覺。再比如我們班的張梅、季小紅、古蘭蘭,這幾個女生可以說比較好看,別的女生好像就不怎么耀眼了,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土就是太妖,等等,都不是我喜歡的那個類型。
同桌張曉楓立刻覺出了我的變化,他說你好像換了個人,你給了我一種耳目一新、開天辟地的感覺。我不由一笑,是嗎?是這樣嗎?他點點頭說,說吧,這到底怎么回事。我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對他說了紅葉,說了我們的戀愛故事。我知道這事就是不對他說,也難保不告訴別人。那時我很幼稚,太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成熟的樣子,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還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當然,我在敘說的過程中省去了一些難以啟齒的細節(jié)。我覺得說出來后心里很暢快,內(nèi)心的喜悅感和成就感也放大了好幾倍。張曉楓大睜眼睛看著我,舌干口躁的樣子,他好像被我的所作所為驚呆了。我笑瞇瞇地看著他,覺得他這樣子很讓人受用。老半天,他一豎大拇指說:“沒想到你這家伙是土默川的狼,善眉善眼吃人呢,根本就想象不到你這么快就得到了?!蔽倚睦镒匀挥行┑靡?,連張曉楓這樣的戀愛專家都這么夸我,可見我確實不是個毛孩子了,成熟也成功了。
不久,我便知道張曉楓在追求他的女老鄉(xiāng)林小雪,她是我們學校三年級的學生。對于林小雪,我的感覺是她長得太美太美了,美得無法言說。那次她來我們宿舍找張曉楓,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在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那種美使再美好的文筆都相形見絀。我覺得她比電影《小花》里的劉曉慶都好看。那時,校園里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說有個小蟊賊撬開了林小雪她們宿舍的門,他本來可以帶走一些比較值錢的東西,但最終只拿走了林小雪的一本相冊。我想那小蟊賊一定在相冊和財物間作了一番取舍的,最終他放棄了財物。事后,連那些嫉妒她的女生都感嘆,是林小雪的美鎮(zhèn)住了小蟊賊,使整個宿舍避免了一次重大的財產(chǎn)損失。
一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回到宿舍,熄燈好久發(fā)現(xiàn)張曉楓的鋪位還空著,起初大家也沒在意,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議論今天班里發(fā)生的事。其實也沒什么事,不過是哪個男生跟女生多說了句話,哪個老師講課時多看了一眼某個女生。有時討論得太激烈了,會被聞聲而來的陳大凱老師予以制止——他就住在我們宿舍隔壁。陳大凱不僅口才好,也會做工作,對待學生總像春天一樣溫暖,他很文雅地敲敲我們的宿舍門,提醒我們早點睡吧,別誤了明天的早操,然后就走了。他這一說,我們便不敢再瞎議論了。我們宿舍有七八架雙層床,住著十四個男生,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誰在哪一架的哪個鋪位,誰睡著了喜歡打呼嚕放屁,誰喜歡磨牙說夢話,誰從上鋪跌到床腳下睡了一夜,一直到早起才被同學喊醒。我們班長也在這個宿舍,他跟張曉楓一樣的高個頭,年齡也比我們略大些,當時就很有組織能力,畢業(yè)后干了多少年,竟然當了一個縣的縣委書記,據(jù)說很得民心。成了政治明星之后,我們就逮不到他了,所有的同學聚會他一概不參加,這讓我們不解,莫非從了政,就得犧牲同學之間的友情嗎?宿舍里還有個年紀很小的數(shù)學天才,他住在靠近門口那架床的下鋪,不大學習,但數(shù)學學得呱呱叫。他患有抑郁癥,頭常常裂開似的疼,第一個學期便請假回去休養(yǎng)了半個月。他不大喜歡跟我們開玩笑,常常坐在下鋪的角落里發(fā)呆,我們議論女生他從不參與。
后來,這樣的討論持續(xù)了一陣子,我們班長說算了不說了,越說越興奮越睡不著,你們先睡吧,我去操場上走一走。又過了好一陣子,他回了宿舍,很平淡地對我們說了一句話——張曉楓在操場談戀愛呢。他這一說,真是石破天驚,所有躺在床上的人睡意頓去,一個個從床上彈起來,向操場奔去。那個夜晚月色很好,我們在班長的指點下,看見那邊一棵樹下有兩個黑影,他們好像因為什么在爭執(zhí)著,聲音忽高忽低,但說了些什么我一句都聽不清。其中一個顯得煩躁不安,身體來回移動著,當他離開樹影走到月光下時,我一下看清了,是張曉楓!我看見他始終沒有靠近那個女生,他固執(zhí)地對她訴說著什么,那個女生有幾次像是要離開了,卻被他擋住了去路。寒涼的秋風搖晃著我們頭頂上的枝杈,我聽到誰的牙齒在風中劇烈地磕碰著,發(fā)出并不悅耳的聲音。我覺得有點可笑,他在匆忙中只穿了件背心,可依然目不轉(zhuǎn)睛,生怕漏掉了一個細節(jié)。
突然間,張曉楓像一株植物攔腰折斷了,不,是跪下了。我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想到他會這樣。那個女生遲疑了一下,彎下腰去扶他,可他怎么也不肯起來。我想他一定是提出了什么要求,要是得不到對方的答復,他恐怕要永遠跪在那里了。那個女生終于失去了耐心,她不再搭理張曉楓,一跺腳向前邊走去。我聽到張曉楓絕望地喊了句什么,那個女生停住了,回過頭望著他。借著月光,我們看清這個女生是林小雪。是的,是女神一般的林小雪!我們不知故事接下來該怎么發(fā)展,張曉楓要怎么樣,林小雪又會怎么樣。我們都期待著一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删驮谶@個節(jié)骨眼上,誰突然打了個噴嚏,那聲音嘹亮無比,操場上的那兩個人怎么會聽不到呢。果然,張曉楓慌亂地站起來,跟著林小雪向那邊逃去了。
那夜張曉楓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現(xiàn)在記不大起了,感覺應該過了很久才進了宿舍的吧。
我從操場回來后,胡亂想了一陣子,便沉入了睡鄉(xiāng)。我做了一個難以啟齒的夢。我夢見了紅葉,裸著的紅葉。她咯咯咯地沖我笑著,一臉狐媚樣兒。是的,她在勾引我。我一把就將她摟住了,我能感到她胴體的溫熱,我像遇到風的帆,載了雨的云,但沒一會兒,帆沉了,雨停了,狐媚的她消失了。醒來后我感到內(nèi)褲黏濕,這種可恥的生理現(xiàn)象使我悵然若失,心情黯然。
連著幾天,張曉楓顯得無精打采,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我也參與了那次不光彩的偷窺。如果我們不去打擾他,他或許會如愿以償,得到他想要的愛情的。唉,那個討厭的噴嚏。不僅僅是我,整個宿舍的人都感到很內(nèi)疚,大家跟他說話時神情都有些不自然,目光躲躲閃閃的。也許是由于深陷在痛苦中,他對我們的反常竟沒有一點覺察。
后來,張曉楓對我說了那天的事,也就是向我討個主意吧。打從知道我和紅葉的事后,他暗里將我當作了神靈,恨不能燒炷香把我供起來了。我說你還向我討主意,你能把林小雪約出來就是能耐了。他嘆口氣說,這都是沒辦法的辦法,我騙她說要回老家一趟,她正好有東西往回捎,就跟出來了。我說你能想出這樣的辦法就是能耐了。他說能耐什么呢,他那張嘴比腳后跟都笨,關(guān)鍵時刻怎么也表達不清。我的眼前驀地浮現(xiàn)出了他在月光下焦躁不安的樣子。
“那她怎么回答你的呢?”我問。
“別提了,”他搖搖頭,“她說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根本就幫不了我這個忙。”
“這沒什么,”我想了想說,“要是她一開始就答應你,那愛情還有什么意思呢?愛情是美好的,需要我們不斷地去追求呀?!?/p>
“這我知道,”他說,“我絕不會放棄她,絕不會放棄愛情的?!?/p>
我一拍他的肩頭,說:“這不就對了嘛。”我的口氣儼然一個過來人。
但我同時也發(fā)現(xiàn),這個自稱愛情專家的家伙其實很脆弱,很不成熟,不過是一只紙老虎罷了。
8
那個秋天快結(jié)束時,我的一篇小說在省城的一家雜志發(fā)表了,里面有我對菲和紅葉的幻想、欲望以及憂傷。我們的語文老師恰好訂著這本雜志,他當時的激動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先是把我叫到辦公室鼓勵了一番,說你好好努力吧,將來肯定能寫出個氣候的,接著,又在語文課上把我表揚了一番,好像我已經(jīng)寫出了《紅樓夢》。他還推薦我當了??母敝骶帯0嗌系耐瑢W更是把我佩服得不得了,說我將來肯定能成為大作家。那些原本把我看成危險人物的女生也不再對我橫眉豎目,望向我的目光多了幾分崇敬。那正是上世紀八十代中期,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還沒有席卷而來,文學在校園還是有一些魅力的,這是我一舉成名的社會背景。我為此得意忘形,覺得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不知為什么,在一片贊歌中,惟獨婭對我的成功表現(xiàn)得很冷淡,這讓我大惑不解,以往我就是有篇作文被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講評了,她也會忍不住多看我一眼,投來羨慕或鼓勵的目光。更讓我難堪的是,她竟在我的語文課本里塞了個小紙條,上面有“你現(xiàn)在不過是顆尚未成熟的青春痘”之類的句子,并公然將自己的名字署在了后面。我只看了一眼就氣炸了肺,真想當面問問她究竟什么意思,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我想一個人成名之后,就該沉得住氣,大度一些,不能對別人的譏諷打擊以牙還牙。更何況,我對婭一直頗有好感呢。
過了幾天,婭看我沒什么反應,竟然得寸進尺興師問罪了。那天輪我值日,下了晚自習我開始掃地,同學們陸續(xù)走了,只有她還留在教室穩(wěn)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想這個女孩子看來是跟我較上勁了。我咳了一聲,提醒她盡快離開,否則可能會被我掃地出門,可她卻沒一點反應。我有些無奈,心想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掃到她的座位時,我就要繞過去,她卻騰地站起來,說:“你這值日生不合格呀,怎么把我的位子落下了?!蔽铱戳怂谎郏骸澳悄銥槭裁床浑x開?你不離開我總不能把掃帚戳到你身上吧?”說完,我埋下頭干自己的活兒——我想我得趕快離開教室。婭忽然撲哧一下笑了:“大作家,還在生我的氣呀。”我說:“我生你的氣干么,你最好離開你的座位,不然就別想沾一下我的掃帚。”她又一笑:“你別拿出抬杠的架勢好不好?我那樣做我都是為你好,你想想,你的小說真就那么完美無缺?老師只是鼓勵你,你可不敢驕傲呀?!闭f完,她誠懇得望著我,目光像沒受過一絲污染的小溪,潺潺緩緩地流向我。我聽得那聲音撫摸著我的心,迅即低下了頭,我不知該說什么。后來,她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翻開其中的一頁說:“幫我看一下吧,我胡亂寫了一點東西?!蔽艺f:“我也不懂,你別開我玩笑了?!?/p>
“你真不看?不看那我撕了它。”她生氣地說。
我看她真拗上了,只得接過那個本子,匆匆看了看,那是一首優(yōu)美的散文詩,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渴望,一種朦朧的向往。
“這詩,我不懂?!蔽医Y(jié)巴地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真不懂嗎?”
我點了點頭,想逃離,教室卻突然斷了電。那時學校對各個教室的用電是有控制的,到了一定時間,所有的教室都會熄燈。黑暗中,我無所適從,對她說了句什么,便向教室門口匆匆走去?;艁y中,我把一張桌子帶倒了,發(fā)出很響的轟隆聲,這張桌子又引發(fā)了鄰近幾張桌子的暴亂。婭叫了一聲,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手因為害怕很有力,幾乎把我的胳膊捏疼了。我想掙脫她,卻身不由已,就像一根呆頭呆腦的木樁子戳在她的掌握中。過了一會兒,她好像醒過了神,手一松,放開了我的胳膊。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握著把掃帚,它就像一件可笑的防身武器。我劃著了一根火柴,借著微弱的光亮,扶起了那些桌子,咕噥了句什么,然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出了教室。她也馬上出來了。
天上有一彎輕描淡寫的眉毛和無數(shù)只神秘的眼睛。
我磨蹭著鎖了門,她依然在一旁等著。路上晃動著一些遲歸的身影,幾個男生大聲唱著歌,一會兒是《北國之春》,一會兒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我遲疑了一下,說你先走吧。黑暗中,她沉默了良久,突然一扭身走了,背影透出了埋怨和生氣。
那個夜晚我失眠了。
我一閉上眼,就能感到婭的目光,它持久而有力,潺潺緩緩地流向我,使我惶恐不安。我自然懂她的意思,但我想我不能。我不是有女人了嗎?不是有紅葉了嗎?我努力想著紅葉,眼前又浮出她羞澀的笑和那對堅挺的小乳房,它們夸張地凸現(xiàn)在我眼前,如同高懸的月亮。不知為什么,她的臉反倒模糊不清,就像月亮周圍散出的光暈。過不了一會兒,婭的臉龐又浮現(xiàn)出來,越來越清晰,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從我腦海里冒出:她也長著一雙堅挺的小乳房嗎?這個念頭折磨著我,使我無法入睡。
此后的一些日子里,我時時能感到婭的關(guān)注,那目光持久有力,固執(zhí)地無聲地流向我。但我總是用心中的紅葉抵御她,我努力維系著紅葉在我心中的地位,盡管我知道她遲早會屬于別人。我思念紅葉,想念割草的她。我覺得自己不能背叛她,我對她發(fā)過誓,我曾經(jīng)像個小男人撫摸過她,我是有責任的??捎袝r我又害怕想起她,記憶一旦回到那些日子,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一雙堅挺的小乳房,這使我感到愛的單調(diào)與乏味,無聊與無恥。我多么希望伴隨著她的是一些潔凈的畫面,可結(jié)果卻總是徒然,愿望與實際的背道而馳使我苦惱不堪。這時候,我更不敢面對婭那雙清澈的目光了。但我又覺得躲不過去,該來的總是要來。
一個陰郁的黃昏,婭敲開了我宿舍的門,宿舍里只有我和張曉楓。那些日子他還是一籌莫展,被可恨的單相思搞得焦頭爛額。婭進來之前,我和他剛結(jié)束了一場無聊的談話。我跟他開玩笑說:“要不我裝成一個流氓,對林小雪耍無賴,你忽然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說不準事就成了。”我不過是隨便說說,沒有想到他當了真,他盯著我說:“你真會這么做嗎?你要能這樣,那就救了我?!币豢此@樣,我就不敢再往下說了,我怕他真的抓住我不放。他投向我的目光可憐巴巴的,夾雜著一種陰冷可怕的東西,讓人覺得害怕。見我不說話,他冷冷一笑,說:“就知道你是在戲弄我,你根本不會幫我,你們誰都不會幫我?!蔽蚁氚参克麕拙洌f:“你別說了,我一點都不想聽?!?/p>
我問婭什么事。她說她母親生病了,想明天一早坐車回去看看,問我能不能送她去車站?;疖囌驹诳h城,離我們學校有十多里路,不通客車。平時我們想進城,要么步行,要么借輛自行車騎著去。我看了婭一眼,不知該怎么說,我害怕與她單獨在一起。張曉楓似乎看出了什么,看了我們一眼,扭身出去了。他還真的走了,我心里真把他恨得要死,怎么就走了呢。宿舍里只剩下我和婭時,我更感到局促,臉漲得紅紅的。
“你到底送不送我,吭個聲呀?!彼f。
“送?!蔽尹c了點頭,聲音似乎是從地縫里鉆出的。我想再怎么小氣,也不能在這種事上拒絕她。
她是早晨八點的火車,第二天天沒亮我們就動了身。
夜里下了一場小雪,地面鋪了一層絨絨的白,泛著白瓷的光澤。正是天將破曉的時候,寒意襲人,從嘴里呵出的氣都是白的。我騎著自行車,帶著她向縣城的方向走。車是跟宿舍里本縣的同學借的,破得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她坐在車后架上,一只戴著粉紅色手套的手小心地搭在我的腰間,一動不動,就像從我肋條上長出來似的。我感到腰窩那里很暖和。路上她很少說話,偶爾問我句什么,我也裝作沒聽清,胡亂應承一聲。談話就更不可能了,這正是我期盼的。
走了一段坡路,翻下去就是那條叫十里河的冰河了。十里河是桑干河的支流,每次路過這里,我總有一種親切感。這里和故鄉(xiāng)的河通著。河面上高懸著一道長長的木板橋,走在上面,即便單身獨馬也覺得心驚肉跳。人多時,橋身更是不停地顫悠,使你疑心某一刻它會斷裂,可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經(jīng)過這里,始終就沒見這橋出過什么問題。
踏上木板橋,我們下了車,小心地移動著。她在前,我在后,橋在我們腳下顫悠。橋板像一根琴弦,我們就在弦上走著,彈奏著什么。走近橋心時,她腳一滑,差點摔倒,我一伸手扶住了她。她回過頭,柔柔地望著我。接下的一段路,我們并排走著,彼此挨得很緊。她的羽絨服和我的衣服磨擦發(fā)出“簌簌”的聲音,聽著就像音樂??蛇@時候,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紅葉的身影和她那雙赤裸的小乳房,那個可怕的念頭于是又一次開始折磨我——婭也有這樣一雙小乳房嗎?這么一想,我渾身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身子也不由得往一邊靠了靠。
婭敏感地把臉側(cè)向我,好像在問,這是為什么?
我不敢看她,不敢面對她的目光,自卑感像一只黑手緊緊地攫住了我。
過了橋,縣城已遙遙在望,這時候天邊已露出了魚肚白。我跨上車,催促她快走,她看起來卻一點都不急,看那樣還想再這么步行一段。我忽然生了氣,我說你還想不想回家。我的聲音很大很焦慮,掩蓋著內(nèi)心的喧囂和不安。她吃驚地望著我,目光里流露出一絲哀怨和失望。我扭過頭,故意不去看她。她終于跨上了后車架,一只手搭著我的腰窩,但我卻感覺那只手像一塊硌人的冰。一直到進了車站,她再什么話都沒說。我看著她像一片樹葉飄進了候車室,被人流沖向了站臺,我的心一片迷茫。
送走婭的那天,我在教室里一抬頭就能看到前邊她空著的座位,我的心也隨之變得空曠起來,仿佛莊稼收割之后的田野。我知道我從此失去了她,一切再無可挽回?,F(xiàn)在想來,在我的戀愛史上,婭是第一個主動對我表示好感的異性,也是最后一個。我故意錯過了她,只為了求得內(nèi)心的平衡。這也許是一個永久的遺憾,但當時我只能這么做。
9
那年最后一些日子,張曉楓徹底陷入了絕望中,他瘦得厲害,顴角幾乎掛得住一只書包,樣子實在令人擔憂。我勸他放棄這樁無望的愛情,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他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他心里只有林小雪,誰都甭想讓他改變愛。他變得非常固執(zhí)同時又十分脆弱,他說他夜里怎么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林小雪,她在嘲笑他,別人也在嘲笑他。我說你這肯定是一種錯覺,我怎么沒覺得呀。他說,你們就是在嘲笑我,你不要否認。
陳大凱好像也聽說了什么,有一天,他把張曉楓叫去了自己的宿舍??赡苁钦宜務勑摹垥詶骰貋砗?,我問他陳老師說什么了。他半天沒吭聲,后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愛一個人有錯嗎?難道非得放棄嗎?”聽他這意思,我就知道陳大凱跟我一個觀點,肯定是勸他不要再對林小雪存什么想法了。再后來,他忽然又說:“咱們老師的女人真漂亮呀?!蔽艺f:“你說什么?”
“我看到師娘來了,”張曉楓嘆口氣說,“要是師娘不來,陳老師還不知說我多久?!?/p>
我們于是知道師娘來了。
師娘和陳大凱一直兩地分居。師娘也是個老師,在陳大凱老家那個縣的一所中學教音樂。據(jù)說她唱得很好聽,但我們一次也沒聽過。陳大凱也喜歡唱歌,經(jīng)常組織指揮我們班參加學校的歌詠比賽,可能就是受了師娘的影響吧。當年,陳老師帶著我們打了一個接一個的大勝仗,歌詠比賽、體操比賽、籃球比賽、版報比賽、征文比賽等,永遠在全校拿第一,第二也不行。我記得我們上一年級的那個秋天,她來過一次,長發(fā)披肩,高跟鞋走起來“登登登”的,很好看。因為我們宿舍的門朝北開著,塞外冬天的風又太大,所以房子前設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和房子一樣也是用泥坯子砌的,走廊一孔窗戶也沒有,黑乎乎的,兩個人撞上了也看不見。有一天,我在走廊內(nèi)就與師娘撞了個正著,我一下怔住了,她沖我笑了笑,登登登地走了。我嗅到她身上散出一種好聞的香味。
師娘來了,我們宿舍的男生都有一種隱隱的莫名的興奮。這時候我們已不是一年級時的雛鳥了,我們都想干點什么,發(fā)現(xiàn)點什么。那天晚上熄燈后,我們議論了一陣班里的事,后來,忽然有人說,陳老師這會在干什么?馬上有人說,還能干什么,肯定在和師娘在說悄悄話。又有人說,光說悄悄話嗎?肯定還做別的事。最先說話的人問,會做什么事呢?這一下把大家問住了。后來,有人說出去方便一下,跳下床離開了宿舍。不一會兒,我們班長也出去了。過不了一會兒,大家都爬起來了,都說要出去一下。我也爬起來,我發(fā)現(xiàn)張曉楓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我捅了一下,問:“你不出去?”張曉楓一動不動。我再懶得理他,跑著匆匆出了宿舍,我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我們這排宿舍東側(cè)有一條通道,從這里出去就能繞到陳大凱宿舍的窗前,我湊過來一看,他們都蹲在墻根下,側(cè)著耳朵聽。很冷的冬夜,只有半個月亮,我聽到有人凍得瑟瑟發(fā)抖。我什么也沒聽到,他們肯定也都沒聽到,后來,我們一個個躡手躡腳地回了宿舍。
躺下后,我們憋不住地說笑,感嘆白賣了一回凍肉,什么都沒聽到。有人說,陳老師是老手了,早有了防備,我們哪會聽到,讓你聽到了人家以后還怎么上講臺?又有人說,可能得后半夜吧,師娘來一趟多不容易,他們肯定會有點事。我們班長說,見好就收吧,不準再出去搗亂了,讓陳老師聽到就不好了。其實他不說,也沒有人再出去了。
那天夜里,他們打起呼嚕后我還沒睡著,后來聽到有誰從鋪位上爬起來了,側(cè)過臉一看,是張曉楓。我以為他是出去撒尿,可等了好久也沒見他回來,后來我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早晨一睜眼,發(fā)現(xiàn)他還在鋪位上蒙頭大睡,起床鈴響了半天,他似乎也沒聽到。我又捅了他一下,問他夜里是不是出去了,聽到什么沒有。沒想到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我才不像你們那樣下流呢,我哪里會去聽老師的房,那成什么了?”
“那你去干什么了?”我問。
“我去小雪她們宿舍前站了一會兒,”他半天說,“我想她想得睡不著?!?/p>
我一下怔在了那里,隱隱感到他要出什么事,但我怎么也沒想到他會發(fā)瘋。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美術(shù)老師正給我們講達芬奇畫蛋的故事,她在黑板上夸張地畫了若干個“0”。我們一直很喜歡聽她講課,覺得她的課生動有趣,而且她長得又那么甜。這時張曉楓忽然從我身邊站起來,搖晃著單薄的身影向講臺走去,美術(shù)老師問他干什么,他笑了笑,反問老師站那兒干什么。我們還沒有緩過神時,看到張曉楓已站到了講臺上,無比動情地朗誦起裴多斐那首著名的愛情詩來: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
在崎嶇的路上、巖石上經(jīng)過……
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兩岸,
對一陣陣的狂風,勇敢地作戰(zhàn)……
只要我的愛人是一只小鳥,
在我的稠密的樹枝間做窠,鳴叫。
我愿意是廢墟,在峻峭的山巖上,
這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
只要我的愛人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頂上飽受風雨的打擊……
只要我的愛人是可愛的火焰,
在我的爐子里,愉快地緩緩閃現(xiàn)。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
在廣漠的空中,懶懶地飄來蕩去……
只要我的愛人是珊瑚似的夕陽,
傍著我蒼白的臉,顯出鮮艷的輝煌。
那絕對是精彩的朗誦,我們都被他的聲音迷住了。后來他狂笑著走出了教室,一直被他堵在身后的嬌小的美術(shù)老師才說了句話,真是個神經(jīng)?。∥乙婚_始也覺得很好笑,但只笑了一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能張曉楓確如美術(shù)老師所說的那樣,瘋了,得了神經(jīng)病了。我對美術(shù)老師說了句什么,往教室外追去,我看到張曉楓仍邊走邊狂笑著,好多人都從窗口探出了目光。我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想抓住他,把他拉回我們宿舍去,可他根本不聽話,力氣大得嚇人,只一把就將我推倒了。等我爬起來時,他早不知跑到了哪里。
我趕緊跑去找了陳大凱,說了張曉楓的事。
第二天下午,張曉楓的父親便坐公共汽車來了。那是個善良而又謹小慎微的鄉(xiāng)下老人,他上身穿一件老羊皮襖,下身著一條黑布棉褲,腳上是一雙大疙瘩翻毛皮鞋。老人已從班主任那里知道張曉楓怎么回事了??伤趺匆膊豢舷嘈抛约旱膬鹤訒腐偛?,他反復對我們解釋,他們家?guī)纵呑佣寂c這種病沒一點瓜葛。我說我也不相信他會發(fā)瘋,他只是一時受了刺激,回去養(yǎng)上一段時間就會好的。老人擔憂地看著兒子,聽著張曉楓嘴里不時冒出一句半句莫名其妙的話,后來他安慰兒子說:
“你要真想娶個媳婦,回去爹就給你把事辦了?!?/p>
哪料張曉楓一點不領情,惡狠狠地說:“我只要林小雪,別人誰都不行?!?/p>
老人就問我,那個林小雪到底長了個啥樣子,竟把我家曉楓迷得神神道道的。我就給他講了她們宿舍失盜的事,賊放著東西不偷,只拿走了她的相冊。
老人搖搖頭說:“這樣的狐媚女人娶不得,娶了也是個禍害?!?/p>
老人在我們宿舍住了一晚,就和張曉楓擠一張床,他好像一夜未眠,不停地翻身。第二天一早,他就領著張曉楓走了。可能是怕兒子受冷凍,他把自己的老羊皮襖披在了張曉楓身上,這一來,張曉楓的樣子就顯得十分滑稽,我們想笑又不敢。張曉楓這一走就是一年,一直到第二年的冬天,他才返回了學校,因為功課誤得太多,留到下一個年級了。他好像很為自己的事不好意思,再見了我們也不多說話,能躲開就躲開了。
那天,我們宿舍的人都去校門口送他,他揮著拳頭說:“林小雪是我的,你們休想奪走她!”
10
寒假我回了村,聽母親說紅葉已訂了婚,過了年就要出嫁了。對象是鎮(zhèn)上的一個醫(yī)生,他爸在鎮(zhèn)政府大院當著副鎮(zhèn)長,在鎮(zhèn)子最繁華的街上有一處三上三下的瓦房院,條件應該說相當不錯。美中不足的是,那男的腿有點問題,走起來一瘸一拐的,據(jù)說是小時候落下的毛病。紅葉對這門親事不大樂意,可她爹媽卻覺得這是門很不錯的親事,因為只要紅葉嫁過去,那個副鎮(zhèn)長就可以把她哥哥安排到縣化肥廠當工人。母親說,女孩子都這么回事,長大了就得出嫁,至于嫁好嫁壞那就看她的運氣了。盡管我知道這是我和紅葉最終的結(jié)局,聽了后心里卻還是很憂傷,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好像一座原本屬于我的寶庫被人盜了。母親怔了一怔,把臉扭到了一邊。
我想見紅葉一面。
我真的很想看看她,再怎么也得說句話吧。
但是白天我不敢去找她,畢竟,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未婚妻了,我不想給她惹什么麻煩。連著兩個晚上,我都在她家門口等,始終沒見她出來。母親知道我去干什么了,說你就死了那條心吧,人家紅葉有男人了,又怎么會理你呢。我不信她會這么絕情,她一準是不知道我在等,要知道了一定會出來。第三天晚上,我又去她家門口等,這次沒等多久,她出來了,是出來倒水的。顯然沒想到我會在家門口等她,她愣怔了老半天出了聲:“是你呀,你怎么來了?”我沒吭聲,眼里卻有了淚。她嘩地把水倒在門前的積肥坑里,說:“你等一會兒,我去換一下衣服?!比缓缶图奔钡鼗厝チ恕]多大一會兒,她穿著一件羽絨衣匆匆出來了。
“我們不能在這兒,”她扭過頭看了自家大門一眼,又沖我笑笑,“讓我爹看到就不好了?!?/p>
我跟著她往村外的果園走去。
果園里有一間土坯房,夏秋時節(jié)里面有人守著,到冬天就沒人了。我們進了里面。土墻上掛著一盞馬燈,她從旁邊的小洞里摸出盒火柴,將燈點了。棚子里立刻有了光亮,我看清了她的臉。我也看清了她脹鼓鼓的胸。還不到半年時間,她就和過去不一樣了,有點像別人的“未婚妻”了。我想她一定讓那個人摟過了,甚至已經(jīng)那個了。她見我直直地盯著她看,忽然笑了,看什么看,不認識了?我沒吭聲,還是看著她,仿佛要從她身上找回一些過去的記憶。她一伸手捂住了臉,說:“還看呀,你都把人家看羞了。”隔了一會兒,她放下手,說:“真沒想到你會來看我,還挺有情義的?!闭f完,她重重嘆了口氣。我從她的嘆息聲里看到了那條河和河邊兩個依偎的人,看到了那個無聊而無恥的我。
我不知該說什么。
很冷的冬夜,土坯房的窗口鑲滿了金豆似的小星星,我好像聽到了它們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我的心也很冷很冷。我很想把她摟在懷里,我覺得她的胸應該是溫暖的,里面有一團火。可我不敢,耳畔總有個聲音在提醒我,她是別人的未婚妻了,不是河邊那個屬于你的女人了。你沒理由也不該去摟她。但我想不能這么沉默下去,總得對她說幾句安慰的話。我終于出了聲,但說出來的話卻與我的愿望背道而馳,我不僅沒有安慰她,反而有些抱怨的意思。
“真沒想到你這么快就找上了,”我看了她一眼又說,“聽說過了年就要出嫁?”
她淡淡一笑,說:“找不找我哪作得了主,生在鄉(xiāng)村,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命?!?/p>
我聽出了她言語間的無奈,知道自己說錯了,趕忙說:“聽說你對象挺好?!边@話一出口,我立刻覺得自己說錯了,這不是往她傷口上撒鹽嗎?她果然不高興了,一伸手打了我一下:“連你也學會挖苦人了?你肯定聽人說他有毛病,才故意這樣取笑我吧?”我趕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聽說他家條件很好,還給你哥安排當了工人。”她直直地看著我,忽然肩頭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我嚇壞了,她心里一定非常難過,要不然怎么會哭呢,看來我又說錯了。我不知該怎么辦,看到她臉上那么多淚,就伸出手幫她擦,冰涼冰涼的,都涼到我心里了。
半天,她止住了抽泣。她哼了一聲,說:“你弄得我怪癢癢的,誰讓你給人家擦淚了?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蔽液芟胝f,我是你的小男人,可我沒敢。她忽然問:“假如我也和你一起上學,你會娶我嗎?”我說:“當然。”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否定什么似的搖搖頭:“不會的,畢竟我是你姑姑呢。我們之間什么想法都不能有,對不對?你還是靜下心好好念書吧,將來你肯定能找個更適合你的女人?!蔽蚁胝f,其實我一直在想你,做夢都是你的影子,什么都夢,可我終于沒有說出來。
“你嫁了人,我要是還想你怎么辦?”我看著她說。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把我攬在了懷里,良久,出了聲:“不能再想了,再想只會害了你。”
我臉貼著她的胸,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跳。
“我還想看一眼,我要記住它們?!蔽艺f。
她忽然笑了起來,說:“你這壞家伙,就不怕把我凍壞?”
“我只看一眼。”
她搖搖頭,最終還是解開了衣扣,我在馬燈的燈光里看到了一只飽滿的乳房,和我暑假看過的不一樣,它火爐一樣烤著我,烤得我都沒勇氣去試一下它的溫度了,但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它看。她一伸手刮了一下我的臉,然后匆匆地系上了衣扣。
我們又說了一些話,她說不早了,該回去了。
我跟著她出了棚子,往村子里走。
夜里,我把臉埋在被窩里,哭了好久。
過了幾天,那個醫(yī)生騎著一輛當時村子里的人還很少有的飛鴿牌自行車來了,他是來接紅葉到鎮(zhèn)上去吃飯的。那一天,村子里好多女人和孩子都擠在她家門前看女婿。我也躲在人群后偷偷看,和我想象的一樣,我的情敵形容猥瑣,從大街上騎進巷子時還看不出什么,一下了車,一瘸一拐的樣子便昭然天下,可是他看起來卻很得意,故意把車鈴鐺撥得叮當響,生怕人們看不到他騎了輛名牌車似的。再看紅葉,她走在那個瘸子身邊,眼神有些憂郁,臉卻羞成了一塊紅布。那一刻,我拳頭捏得嘎巴響,真想沖過去照著那家伙的臉給上一拳,可我卻呆呆地站在那里,沒一點勇氣。我盯著他推著車進了紅葉家的門,盯著他在紅葉一家人的簇擁下進了屋,盯著他大模大樣地坐到了暖烘烘的大炕頭上,一伸手接過了紅葉端上來的白糖水。
我的目光后來落在了情敵的自行車上,我想你不是想把紅葉接走嗎,那好那好,你就等著吧。我走到車邊,趁著人們不注意,一彎腰飛快地拔掉了他飛鴿車后輪的氣門芯,只聽“噗”的一聲,輪胎泄了氣,癟了。
那聲音太解氣也一定太響了,我看到人們的目光全都聚到了我的臉上——我無地自容,落荒而逃。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