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美院兩年學業(yè)期間,有一段經(jīng)歷至關(guān)重要:1978年秋,某日,全班同學被領(lǐng)進陳列館倉庫,觀看30余件19世紀歐洲油畫的原典,除了歐美常見的沙龍作品,其中竟有一件庫爾貝早期的作品—“文革”十年,所有國外來華展覽中止。運動甫歇,羅馬尼亞畫展、加拿大畫展、法國鄉(xiāng)村畫展,相繼來華,是為“文革”一代畫家首次得見歐洲油畫真跡,而能在美院親見中國收藏的歐洲繪畫,委實大出意料:此前,我們從未聽說國內(nèi)哪家美術(shù)館或?qū)W院藏有歐洲油畫真跡。真跡從哪兒來呢?不記得哪位老師告訴我們:是一位軍閥時代出使法國的官員在巴黎自費買下,攜來中國。
三年前,2010年冬,楊飛云主掌的中國油畫院美術(shù)館舉辦大展“面對原典”,搜羅民國留歐一代、共和國留蘇一代及我輩出洋面對歐陸經(jīng)典的臨摹品,凡百十余件,允為近百年來此類作品的首次展示。其中最珍貴者,當然是徐悲鴻、吳作人、顏文樑的手筆,雖說是臨摹,因臨者的資望,距今也近90年了,望之形同古籍,直可視為“原典”吧。吳先生的幾份臨摹早先見過,而徐悲鴻臨摹倫勃朗的名篇《參孫與大莉拉》卻是初識,全篇畫藝工整,氣息端凝,保存狀況亦極良好。我問飛云如何得到這寶貝,他便介紹站在畫側(cè)的孫元先生,說,此畫就是孫先生家里慷慨出借的。
我上前握手,才幾句話,竟恍然得知,原來孫先生的祖父孫佩蒼,正是那位“軍閥時代的官員”,而當年在美院庫藏親見的30余件真跡,全部是孫家的私產(chǎn)。
是夜傾談,我粗略得知這批藏品的由來。又兩年,孫先生苦心寫成此書,我一字字閱讀,總算得知這份收藏背后的故事—這故事,實在是民國的傳奇,是畫界的美談,是一份迄未明的家族疑案,更是中國近代史屢見不鮮的糊涂賬。為什么呢?請諸位讀孫先生的書。
孫佩蒼是我去世71年的祖父,尋找他的歷史痕跡始于2007年,那年我已經(jīng)61歲。
一個孫兒,逾花甲之年,猶不清楚祖父為何人,做了何事。這是無數(shù)民國隔代晚輩的普遍真實的狀況。而祖孫之間的那位父親,如千千萬萬新中國成立后的父母,為避禍端,不敢、也不愿向下一代告知祖輩的身世。
隨著撥亂反正形勢的發(fā)展,經(jīng)數(shù)年周折,在尊敬的習仲勛先生的批示下,這批畫終于在1986年得以落實政策。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陳列館歸還藏品現(xiàn)場,一件件美術(shù)品包括油畫、國畫、銅器、石膏像、瓷雕夢幻般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
其時距我在美院目擊真跡,已過7年。換言之:當時孫元先生也在北京,卻是既不知詳細,更未親見。即便孫元先生同在現(xiàn)場,他也和我們一樣,完全不了解這位神秘的藏家,更別說藏品的由來與命運—中國收藏傳統(tǒng)講究“流傳有序”,歐美收藏家族的譜系則如軍事檔案般,保有精密準確的產(chǎn)權(quán)與記錄,可是現(xiàn)代中國唯一擁有洋畫真跡的收藏家族,其孫輩晚年的志業(yè),竟是追尋祖父的身世。這不是一筆不折不扣的糊涂賬嗎?
在追尋的過程中,經(jīng)反復(fù)求證,孫先生逐漸拼湊出了祖父的生平:原來這位“官員”不是我們想象中那類橫霸四方的“軍閥”,而是北洋師范優(yōu)級博物科畢業(yè)生、東北某段鐵路局秘書、公派赴法考察教育6年、畢業(yè)于巴黎美術(shù)學校、與徐悲鴻林風眠等是為摯友,曾任里昂中法大學校長,曾接待旅法訪問的程硯秋,歸國后曾任東北大學教授、抗戰(zhàn)時期東北黨務(wù)辦事處主委、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聯(lián)(聯(lián)合國前身)宗旨教育青年委員會中國委員、教育青年專家委員會的東方委員。1942年,在陪都公開展示這份收藏,而在展示期間,這位收藏家竟離奇猝死……
在艱難尋獲的歷史碎片中,仍有重要的空白,其中,或以下面兩點最令后輩疑惑:其一,祖父的死因;其二,藏品散佚。其間,一次經(jīng)孫佩蒼生前至友過手,若干藏品下落不明;一次,是經(jīng)兩次程序曖昧的交公,歸還后,又遺失若干,包括我們那天尚未見到的名家作品—普桑、德拉克洛瓦、列賓,以及一幅庫爾貝的風景畫。
孫佩蒼的名字,在民國史中早已消失;20世紀50年代,他在四川的墓園因建設(shè)之名,被夷為平地。
以上疑點和盲點,憑孫元先生一己之力而能水落石出,意恐渺茫。說句殘忍的話,相較60年來無可計數(shù)的冤案,南北各省更其曲折慘淡,以至渺無人知的例子,委實太多太多。歷史無情,人于是變得無情,無知于歷史,則人也無知。當年外人看畫,如我輩,不過聽進“軍閥時代出洋官員所購”這一句,便再不追詰,可在孫家后代,此書每一問,非僅是討還血肉至親的家族史,也是為找回起碼的真相與自尊??筛嫖空?,是孫家保有的這份遺產(chǎn),雖經(jīng)掠劫缺失而安然俱在,也算中國現(xiàn)代收藏史足可驕傲的一份孤本。
今天,中國有的是藝術(shù)學院、油畫教學、研究機構(gòu)、美術(shù)團體,更兼火得離譜的拍賣業(yè),可是百年過去,沒有一座收藏西洋畫真跡的美術(shù)館—美國各大美術(shù)館收藏之廣之富,不必說了,俄羅斯自18世紀末大肆收購西歐繪畫文物,乃有冬宮博物館,也不必說了。其中,僅印象派到畢加索、馬蒂斯的收藏(其質(zhì)量足與紐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相媲美),便是兩位舊俄年輕伯爵往來法俄的大手筆。即便是鄰海對過的小小日本,也竟有30多家洋畫美術(shù)館,均為民間私人收購,或自建美術(shù)館,或捐獻國家,收藏所及,自古希臘到印象派,每一時段均有若干作品。凡·高總共畫過6幅向日葵,其中一件即為日本人購藏,二戰(zhàn)毀于美軍轟炸;20世紀80年代,日本某公司斥資800萬美元又買了一件凡·高的作品回來,一時轟動西方拍賣業(yè)。是故,日本畫家、日本國民,無須出境即可觀看為數(shù)可觀的西洋畫真跡,把握古今繪畫的文脈。
中國向來是看不起東瀛島國的,日本西洋繪畫收藏一節(jié),就不見專家認真提過,即便是介紹了,中國美術(shù)界也不會在意,比之歐美收藏,日本人并不吹噓—中國怎樣呢?百年以來,只有一位孫佩蒼。
只有一位孫佩蒼,不足羞,唯其僅止一位,格外難得,格外可敬:以一國之收藏論,孫佩蒼此舉固不足引以為傲,以近世國運之艱困論,卻足可傳為美談。然則小到畫圈、同仁,大到社會、國家,若果然尊崇藝術(shù),志在文化,早該將這批收藏好好保管了,建一座小小的美術(shù)館,雖無法與美、俄、日本相比,也算有過這么一份收藏,有過這么一個人。
今日有權(quán)有錢的腕兒,何止百千,投資藝術(shù)品,動輒論億。投資和收藏,不是一回事,這是都該知道的;今官家有錢了,斥巨資各地建造美術(shù)館,窺其內(nèi)情,十之七八不過是借機圈地,兼以吹噓政績;私人美術(shù)館倒也競相起造,固有良性營運者,其多半,或動機有詐,或想當然耳,或空空蕩蕩,或濫竽充數(shù),也早是廣為人知的通病。所謂美術(shù)館,首要看收藏,收藏又須看藏品的精當。論資財,論權(quán)力,論滿世界花錢的豪闊,論政商兩界的硬背景,孫先生哪里可比當代的豪闊?可哪位巨富做過孫先生當年做成的事,又有哪位藏家拿得出這份收藏單?
說回來,以孫佩蒼之酷愛藝術(shù),若親睹今日中國收藏界景象,必神旺而欣快,也必為早年巴黎搜畫的滋味感慨萬千。游走于二戰(zhàn)前法蘭西畫市,孫先生如何起的搜購之念?他如何選擇畫作,又如何度量財力?凡收藏,得手失手,巧遇或錯過,必有故事,這些故事,我們都無從得知了—孫元先生苦心追覓,迄今唯獲祖父生平大概,其中最是傳奇的一筆,即如上,而他不知,他父親也不知。今世,中國民間已有若干心存抱負的買家,出手驚人,藏購20世紀歐美著名藝術(shù)家作品,若論這輩藏家的先驅(qū),無疑,是孫佩蒼;若論目下中國人藏有19世紀大師作品者,則唯孫佩蒼一人。
今要在歐洲市面得一件德拉克洛瓦或庫爾貝的作品,便是西方人,亦屬妄想了,一如張大千、徐悲鴻過手五代北宋的真跡,已成傳說。孫佩蒼不曾錯過20世紀30年代的游學,獨自做了決斷。他靠的不是聰明、財力、背景,而是民國人做人做事的憨—凡民國有為之人,莫不身后留禍,及至湮滅無聞。所幸孫佩蒼留有這批珍藏,而他的孫子,正以手中撰寫的這本書,走在找尋祖父身世的路途中。
孫佩蒼生平,是一回事;美術(shù)收藏,是另一回事。30多年前得緣親見那批真跡,30多年后,得識孫元先生,在我心中,二者于是合而為一,成為傳奇。我于孫元先生的追蹤,無可作為,謹以這篇文字,向?qū)O佩蒼先生致敬。
2013年8月12日寫在北京
選自《尋找孫佩蒼》(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有刪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