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樵山下姑婆屋訪“古”

徐靖捷

珠江三角洲一帶，解放前出生的人，一定都熟悉“自梳”。根據(jù)《中華民俗史》的記載：在廣東一帶的婦女中流行一種名為“自梳”的特殊風俗。自梳女習俗曾盛行于廣東中部的順德、番禺、中山、南海等縣，是封建制度下形成的畸形風俗。民國時期未婚少女均蓄辮，婚后始束髻，唯上述地區(qū)一些少女卻通過一種特定的儀式，自行易辮而髻，以示決心不嫁，獨身終老，稱為“自梳”或“梳起”。 “自梳女”從何而來？這個問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能夠準確地回答了?！白允帷鳖櫭剂x就是自己把頭發(fā)梳起成髻。為什么要梳起？《禮記·內(nèi)則》說：女子“十有五年而笄”，笄，即簪子，意思是女子到了15歲，用簪子把頭發(fā)盤起來表示成年?？梢?，梳髻原本是成人禮，但是，女子成人之后，便可以婚配?，F(xiàn)在珠三角的女孩子在出閣之前，都要找一位年長的女性為其梳頭，叫做“上頭”，這一風俗就是對這種成人禮的繼承。而“自梳女”會強調(diào)一個“自”字，也就是自己梳起，表明沒有婚配對象。梳髻具有兩層含義：一是表示成年，二是娶嫁時的必經(jīng)禮儀。女子梳起所要經(jīng)歷的儀式均與出嫁的儀式相同。自梳女雖然沒有結(jié)婚，但是在各種鄉(xiāng)村風俗和家庭儀式中，都可以以“已婚”的形象出現(xiàn)，過年過節(jié)也要像已婚婦女一樣給下一輩派紅包。

自梳女也有自己的“大本營”，那就是“姑婆屋”。由年長的自梳女為她“梳起”的?！肮闷盼荨辈粌H是女子梳起的場所，更扮演這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自梳女年老時的歸宿。過去，人們認為，若死后靈魂無處安妥，那將成為孤魂野鬼，不得安寧。1935年的一份報紙中記載：“世俗有一種習慣，女子嫁了是絕對不能在家里終世的，自梳也和嫁了一般，所以她們組合多人，科銀置一間屋，預(yù)備著終世時的退步的地方。這些屋叫做‘姑婆屋?！惫闷盼菥褪亲允崤畟?yōu)樽约侯A(yù)先置辦的安妥先靈之處，因此，在自梳習俗流行之處，大多都有姑婆屋。不過，隨著這一習俗的湮沒，姑婆屋也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今天要講的“古”，就是一座姑婆屋的故事。佛山市南海區(qū)西樵鎮(zhèn)，矗立著一座西樵山，而在山腳下的深巷中，還保存著一座完好的姑婆屋。這座大房子如今已經(jīng)沒有姑婆居住，它就靜靜地佇立著，等著人們?nèi)ネ诰蛩墓适隆?/p>

這座不起眼的房子是一座齋堂，它又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益善堂”。 益善堂是座兩層樓房，推開那古老的大門，首先印入眼簾的是房子的中間的一個天井，陽光從天井傾瀉而下，為房子增添了不少亮色。大廳里設(shè)有一個神堂，供奉觀音菩薩像，幾支沒有燃盡的香燭煙霧裊裊。如果沒有知情人的介紹，益善堂和一般的齋堂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堂內(nèi)神龕的左邊有一個貼著紅紙的木牌，倒是和一般齋堂中供奉的神祗不太一樣。齋堂旁邊一座房子里的阿姨見到有人過來，便迎了上來。阿姨姓梁，與這座齋堂為鄰已經(jīng)有幾十年了。據(jù)梁阿姨說，益善堂是一座有百年歷史的老房子，就是以前那些自梳女自己建的房子。益善堂曾經(jīng)是一個熱鬧的大宅院，歷史上有三百多個自梳女來這里“買位”，而且不局限于西樵鎮(zhèn)籍貫的，近的有佛山五區(qū)的自梳女，遠的有從香港、澳門以及新加坡回來的自梳女。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自梳女在此居住了，梁阿姨和她的女兒平時過來打理一下。

梁阿姨說，以前的自梳女很能干的。早期珠江三角洲絲織業(yè)發(fā)達，大多數(shù)的自梳女都在絲廠打工，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絲廠逐漸倒閉，自梳女都到佛山、廣州等一些大城市找工作，還有很多人去了香港、南洋，給上層的華人、洋人以及馬來人打工。媽姐有個別致的稱呼，叫“土鯪魚”，因為土鯪魚不會大肚，外型優(yōu)美，亦有說媽姐的長辮像土鯪魚身上的黑線，也有指土鯪魚一條身是指媽姐是獨身（一條身），故有此稱號。媽姐的工作是打理一家的家務(wù)，在工種上可分為六類，最高級是“近身”，薪金亦最高，之后是“湊仔”、“煮飯”、“打雜”，最辛苦錢又最少的是“一腳踢”。近身可視為陪嫁媽姐，是小姐的親信，要“跟出跟入”，比起其他住家工高級一點；“湊仔”是照顧小主人的起居，所以雇主大都愿意支付較高的工資；“煮飯”是技術(shù)工人，薪水比打雜高；至于“一腳踢”多是新人，所以收入亦最少。她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由同鄉(xiāng)或者親戚介紹帶出國外，在老板家跟年長的媽姐，慢慢學(xué)習各種家務(wù)技巧，賺到的錢大部分也都寄回家鄉(xiāng)，經(jīng)常是在國外工作到年老退休，才返回家鄉(xiāng)居住。

據(jù)梁阿姨介紹，自梳女年輕的時候在外面打工，賺了錢就回來 “買位”，錢付清了就繼續(xù)出去打工，等年紀大了，干不動了，就回來這里住。益善堂以前有一本賬簿，也就是益善堂的花名冊，每個來“買位”的人的名字都記錄在上面，以前買位很便宜的，五十塊、六十塊就能買到一個位置，等她們老了回來的時候，就依據(jù)花名冊上的名字，作為入住的憑證?！百I位”的錢以及社會各屆捐贈的錢，用于添置齋堂一些必需的物品、維護房屋以及逢年過節(jié)和每年的“觀音誕”時，擺上幾桌酒席，大家一起吃飯。一百多年來都是這樣。

年老干不動的自梳女，就回到益善堂居住，她們互相照顧，養(yǎng)老送終。整個齋堂有五百多平方米，有十多個房間、公用的廚房。有時候有些親屬來看一下，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還是很孤獨的。等到自梳女過世的時候，她們的名字就會寫在神龕觀音像旁邊供奉著的木牌上。木牌上面貼著一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密密麻麻地寫著一些名字。梁阿姨說，那些都是“升仙”了的姑婆的名字，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會有一些后人來拜祭一下。

珠三角流傳著一句話，叫做“家無自梳不富”，許多家庭依靠海外打工的自梳女寄回來的工資，度過了艱難的年代。但是到了晚年，她們很難擺脫孤苦無依的生活。這是中國近代以來走出國門的女性代表，看似獨立、堅強，爭取自身的權(quán)益，但是細細追究下去，又有多少是迫于家境窘迫的無奈之選？這種富裕背后，又有多少自梳女犧牲了自己為人妻、為人母的權(quán)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