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范曄兄譯文)”對于大部分馬爾克斯的老讀者來說,多年以后,聽聞馬爾克斯辭世的消息,首先能夠想到的,大概會是《百年孤獨》的這個經(jīng)典開場。但馬爾克斯本人最為自得的作品反倒并非舉世稱譽的《百年孤獨》,而是他早年的一部中篇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這個上校的原型是馬爾克斯那位參加過內(nèi)戰(zhàn)的上校外祖父,正是他帶著幼年的馬爾克斯去聯(lián)合果品公司“見識冰塊”。
這部中篇小說是馬爾克斯流亡巴黎期間完成的,那時他和他自己小說中描寫的老上校一樣,也在貧困中焦急地等待款項,老上校是在等待一筆遲遲不來的補償撫恤金,馬爾克斯則是在等待工作的機會,等待生存下去必須的酬勞。馬爾克斯作為《觀察者報》的記者來到巴黎,可是很快這份報紙就被處以巨額罰款,不得不停止發(fā)行。失去了收入來源的馬爾克斯頓時困窘起來,這一點我非常能夠理解,之后他的解決辦法也跟我認識的不少人類似——住進一個七樓的儲物間(看來儲物間真是留學(xué)生和窮作家百年來獨一無二的上選)。之后有一家新報紙取代了《觀察者報》,馬爾克斯繼續(xù)供稿,生活又有著落了。但過了一段時間,這份報紙也???。這種種動蕩讓馬爾克斯對于饑餓(又一個熟悉的老朋友?。┖偷却辛俗顬橹苯拥捏w驗。這些都可以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芬粫姓业胶圹E。
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馬爾克斯正住在拉丁區(qū)的“三學(xué)院旅館”(HOTEL DES TROIS COLLEGES)。這家旅館歷史悠久,最早是克呂尼學(xué)院,“法國大革命”期間被強行關(guān)閉,革命反對腐朽的宗教,可克呂尼教派其實是路德之前最有力的改革派,但歷史就是這樣,一場運動取代另一場運動,正如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xué)》序言中所說,花朵取代蓓蕾,果實又取代花朵。之后大衛(wèi)用這里做工作室,他的名畫《拿破侖的加冕》就是在這里完成的。我們今日走進旅館的庭院,仍能看到克呂尼學(xué)院時期的井,這像是一個象征,歷史的源泉仍然不斷滋養(yǎng)著后人。
當(dāng)時這家旅館住了不少拉美來的困頓客,人們都在期望,都在等待,馬爾克斯也不例外。他這段時期的幾部小說(比如《惡時辰》)有許多相似之處,正是出于這段特殊時期的特殊體驗。這里緊挨著先賢祠,另有索邦學(xué)院和肖萊(Cholet)學(xué)院,所以后來改名為“三學(xué)院旅館”。1872年夏初蘭波來巴黎和魏爾蘭會面,魏爾蘭就把他安頓在這家旅館旁邊的一家旅館(現(xiàn)已消失),蘭波在他的信件中寫到了這個地標旅館。后來七月的時候,就發(fā)生了著名的事件:魏爾蘭決定離開家庭和蘭波一起前往布魯塞爾。魏爾蘭之所以把蘭波安排在這個地方,很大原因在于這本就是他當(dāng)年做學(xué)生時就和朋友一起廝混的地方,拉丁區(qū),直到今日也充斥著各種學(xué)院和書店出版社,讓學(xué)子和作家流連忘返。
還是讓我們從詩人的冒險回到馬爾克斯的小說:上校一直在等待信件,等待承認和生存的可能,他和妻子長期餓著肚子,就像當(dāng)時的馬爾克斯,或者此刻生活在巴黎的許多人;他只有一些玉米粒,就這些也不舍得吃,因為要喂養(yǎng)一只很有希望的公雞作斗雞種子,有人想要壓價買下他的公雞,還有種種困難,最后,得知還要等上四個月,他的老妻子問他,那我們這段時間吃什么?他用七十五年的問心無愧坦然說:屎。馬爾克斯當(dāng)年一定也帶著這樣的坦然,或者,他希望自己擁有這樣的坦然,去堅持,去期望。從結(jié)果來看可以說他成功了,他堅持了他的寫作,他獲得了后來擁有的一切。也許人類生活的無奈與曙光也就在于此:我們往往只能在長夜盡頭堅持,還好,總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