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

柏祥偉

1

四爺爺去世三十五天以后，我和父親回鄉(xiāng)下老家給四爺爺上“五七墳”。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四爺爺?shù)淖訉O和幾個閨女都在四爺爺生前居住的老房子里等我們，他們住在我老家臨近的村子里，一大早就趕過來。四爺爺家的院子不算寬敞，擺滿了紙扎的牛馬、汽車、各種家用電器、樓房亭閣等等，幾乎現(xiàn)代生活中該有的東西都擺在了院子里。按照我老家的風(fēng)俗，這些紙扎的物件，是上“五七墳”必須的東西。

四爺爺死得不算體面，他是被一輛行駛在我們村外公路上的大貨車撞死的。對于四爺爺?shù)膬号畟儊碚f，自己的父親沒有善終，他們臉面上當(dāng)然很不好看。我四爺爺被撞死的那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樣游逛著去村外的公路散步。據(jù)我四爺爺家的堂叔說，四爺爺每天早飯后散步的習(xí)慣已經(jīng)保持了很多年，風(fēng)雨無阻。他逛到村外公路下坡的地方，然后再原路返回。來回五公里的路程，大概耗時一個多小時，然后回家喝茶休息。

那天上午，四爺爺戴著一頂半新的鴨舌帽，裹著長過膝蓋的黑色呢絨大衣，他拄著一根棗木棍兒，邁著不緩不急的步子，穿過灰白色的水泥村街。幾個在街上閑聊的人大聲和他打招呼。有人看見四爺爺?shù)南掳凸饣?，像是剛刮了胡子。他?jīng)過我堂叔家的院子時，曾經(jīng)在我堂叔家的院門口駐足了片刻。那時，堂叔家正在翻蓋新房，院門外磚石遍地，人聲喧鬧，好像沒有人注意站在門外的四爺爺。四爺爺抬手揉了一把鼻子，轉(zhuǎn)身朝村外走去。大約半個小時以后，幾個在田地里拔草的婦女踉蹌著撲進(jìn)我堂叔家，哭喪著臉喊，快去看看吧，四大爺被車撞了。

我堂叔和幾個叔伯們趕到村外公路上的下坡時，看到四爺爺趴在一輛藍(lán)色的大貨車下，雙目微閉，表情坦然。他雙手伏地，兩腿叉開，花白的腦袋偏向車輪里，一股鮮血從他的耳朵里冒出來，蟲子一樣順著臉頰爬到柏油路上。有人過去扳起四爺爺，伸手摸了摸四爺爺沾滿沙子的鼻子，發(fā)現(xiàn)四爺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在距離大貨車不遠(yuǎn)的地方，我堂叔找到了四爺爺?shù)镍喩嗝焙鸵恢恍印Ｋ臓敔數(shù)镍喩嗝鄙线€帶著他身體的味道，堂叔把帽子湊在鼻子上聞了聞，很快就“嗷”一聲哭了。他邊哭邊朝那個蹲在路邊嚇傻了的肇事司機(jī)奔過去。那是一個身材肥胖、面色糙黑的年輕男子。他被叔叔揪住了衣領(lǐng)，縮著脖子連聲說，我發(fā)誓，這事不怨我，是這個老人撞進(jìn)我車底下的。他的話立即招來了眾人的憤怒，我堂叔揮拳打在他的鼻子上。肇事司機(jī)登時鼻血橫流，帶著哭聲說，別打我，我已經(jīng)報警了，我們等交警來處理吧。

這場交通事故處理得很快，三天以后，我堂叔就領(lǐng)到了十萬塊錢的賠償金。交警部門打印的認(rèn)定處理書上，沒有提及一點關(guān)于我四爺爺自己鉆進(jìn)車輪底下的事情。只是我堂叔在調(diào)解書上簽字以后，聽到那兩個處理這起事故的交警起身拍了拍我堂叔的肩膀，輕嘆了一口氣。

給我四爺爺發(fā)喪的那天，四爺爺?shù)膸讉€閨女和侄女哭得昏天黑地。我堂叔一度堅持要把那十萬塊錢燒掉，以此安慰四爺爺?shù)耐鲮`。堂叔的言行遭到了叔伯們的嚴(yán)厲喝止，他們說，這是四爺爺?shù)纳碜訐Q來的錢，你燒掉了，會遭天譴雷劈的！

但是我堂叔不缺這筆錢，他哭著說，哪怕一百萬、二百萬塊錢也換不來我爹的命！我堂叔說的是實話，眾人沒有話反駁他，只能好言相勸。說四爺爺八十多歲的人了，早死一天，晚死一天，也就是少吃幾頓飯罷了。眾人這么一說，我堂叔哭得更厲害了。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像個軟弱的女人一樣跪在四爺爺?shù)墓腔液星?，使勁讓自己的頭砸在地上，砸得咚咚響。我堂叔的舉動驚動了一直在哀哭中的姐妹和侄女們。她們止住了哭聲，瞪著哭腫的淚眼，看著堂叔近乎發(fā)瘋的哀號，又反過來勸阻我堂叔，對他說著節(jié)哀順變、人死不能復(fù)生之類的話。我堂叔哭得嘔吐不止，昏厥數(shù)次，被眾人拉進(jìn)村里的醫(yī)院打了吊瓶。接下去的喪事辦得很匆忙，一切儀式從簡進(jìn)行，傍黑時，在一片氣勢浩大的哭聲中，我家族里的老親少眷終于把四爺爺安置在墳地里。

2

按照我們這兒的風(fēng)俗，人死以后，必須由死者的直系親屬買這些紙扎的東西去墳頭上燒掉。裊裊青煙升上天空之后，冥冥之中，死去的人得到這些東西，才能在那邊安居樂業(yè)，繼續(xù)享受美好生活。當(dāng)然誰都明白，其實這更多是做給活人看的行為，落個臉面光鮮，做個恭順的孝子，對自己也是一種自我安慰，何樂不為呢？這些紙扎的東西花費不了多少錢，誰都樂意在這方面出手闊綽。

陽光落在院子里，這些用紅的綠的錫箔紙扎成的物件色彩艷麗。同族里的叔伯們，以及姑姑和姐妹像是已經(jīng)從生離死別的悲傷中擺脫出來，彼此圍在一起大聲說話。再加上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圍著院子嬉笑追逐，他們搖頭晃腦，稚氣十足，引得眾人嘿嘿亂笑，使得整個院子里洋溢幾分喜慶的氣氛。

我和父親走進(jìn)四爺爺家時，已經(jīng)中午，父親和眾人簡單寒暄之后，我堂叔就開始招呼眾人，拿起那些紙扎的東西，去墳頭上。眾人的動作姿勢不一，有的舉著紅色的牛馬，有的扛著黑色的汽車，還有的抱著電視冰箱。我最后拿了一對看起來低眉順眼的金童玉女。這些紙扎的物件顏色異常艷麗，造型夸張，帶著一股肆無忌憚的鬼魅之氣，讓我覺得渾身別扭。我跟著眾人浩浩蕩蕩地出了四爺爺家的院子，穿過陽光燥熱的村街。街坊鄰居們靠在村街的墻上，對我們投以同情和贊許的目光，尾隨著我們，細(xì)聲細(xì)語地對我們手里這些紙扎的東西評頭論足。

四爺爺?shù)膲烆^在村南的一片長著荒草的丘陵上。我聽父親說過，那片丘陵是我們白姓家族的墳地。根據(jù)現(xiàn)存的家譜記載，已經(jīng)安置了自明清朝代以來數(shù)十位祖先?，F(xiàn)在我們這個家族人丁興旺，這就意味著將來會有更多的人來這兒聚集，永久居住在這片丘陵里。

一行人走出村外，進(jìn)入通往墳地的小路上。路兩旁遍布著野花碎草，在眾人的踢踏下?lián)u曳生姿，發(fā)出潮濕的澀響。田地里的風(fēng)撲過來，刮得我們手里那些紙扎的東西呼啦作響。我手里的那對紙人兒搖擺不定，細(xì)長的衣裾飄舞，像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要飛向天空。前面幾個叔伯邊走邊大聲議論莊稼的長勢，探討今年糧食的價格。一個叔叔說到化肥價格的時候，很響亮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我透過交錯移動的人群，看到了遠(yuǎn)處四爺爺?shù)膲烆^。他的墳頭土面新鮮，高高隆起，被風(fēng)吹折的花圈歪斜在墳頭四周，顯出一種落寞的艷麗。走近前時，墳頭周圍的重疊交錯的腳印依稀可辨。很多人來過，又走了，上完這次“五七墳”，不知道以后，誰還能經(jīng)常來這個地方看看呢？

幾個叔伯們圍著墳頭轉(zhuǎn)了幾圈，招呼眾人按照居家過日子的布局?jǐn)[設(shè)，依次擺放好各自手里的紙扎物件。父親招呼我把那兩個小人擺在墳頭不遠(yuǎn)處，那是象征大門出口的地方。那對紙人兒身體單薄，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我找了幾塊土疙瘩壓在小人的腳下，湊合讓它們站穩(wěn)了。叔伯和幾個同族里的哥哥蹲在墳頭前點火吸煙，大聲招呼眾人依次跪下，給四爺爺磕頭。

我跟在父親身后，雙膝跪在地上時，聽到了來自身旁嚶嚶的哭泣。先是四爺爺?shù)拇箝|女哭了一聲可憐的爹哎！四爺爺?shù)膶O女們、侄女們等同時跟著哭出了聲。沒有人阻止她們的哭泣。叔伯們起身點燃了紙扎的物件。青煙升騰起來，隨風(fēng)向半空里鉆，那些女人的哭聲被裹進(jìn)煙霧里，聽起來絲絲裊裊的婉轉(zhuǎn)，反倒使得墳頭周圍顯得寂靜了一些。

四爺爺墳頭前的土塊堅硬，硌得我的膝蓋生疼。我跟著眾人磕頭以后，忙不迭地站起身。說實話，我已經(jīng)想不起四爺爺具體的面容了。雖然現(xiàn)在面對這么一個安靜的土堆，聽著凄哀的哭聲，可是我內(nèi)心里，還是很難和四爺爺聯(lián)系在一起。我整日在小城里為名利奔波，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空暇和心情回老家看看，我實在記不起有幾年沒有見到四爺爺了。

在上午我們開車來老家的路上，父親曾經(jīng)和我聊起關(guān)于四爺爺在他心目中的印象。父親完全是用蓋棺論定的語氣來評價四爺爺。父親說了幾句四爺爺?shù)娘嬍硱酆谩⑸盍?xí)慣之類的話，忽然語氣變得有些激動。他側(cè)身看著我說，其實，我最欣賞你四爺爺了，在咱們家族里，他算得上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經(jīng)常教育我和你叔伯們的一句話。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父親什么話？

父親哆嗦著嘴巴，老大會兒蹦出一句：人活著，誰也不比誰強(qiáng)多少，誰也不比誰差多少！

我說，這句話是我四爺爺說的？

父親使勁點頭，說，這句話你四爺爺說了一輩子，差不多成了他的口頭禪。

四爺爺?shù)倪@句口頭禪，稀松平常，很多人都說過，算不上什么至理名言。我扭頭看著車頭前方，沒再搭理父親。父親在我腦后吭哧了一聲，忽然探頭對著我說，我告訴你，你不要小瞧了你四爺爺，他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

父親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使我不得不扭頭正眼看了他。

3

四爺爺一個人在他的老房子里生活了十幾年。除了過年過節(jié)時，平日里極少去我堂叔家。據(jù)家族里很多人說，我堂叔作為四爺爺惟一的兒子，他們父子的感情很好。堂叔每天都要去四爺爺家逛一逛，看看缺少什么東西，或者有什么需要該做的活兒。我老家的村子里早在很多年前就通了水電。用水?dāng)Q開水龍頭即可，做飯用電或者煤氣。

四爺爺?shù)纳眢w還不錯，基本上能輕松支配自己的衣食住行。我堂叔每次去四爺爺家，大多都是簡單地問問缺不缺錢？買不買米面等等這些問題，然后轉(zhuǎn)一圈就走。堂叔說，那時我覺得我父親脾氣古怪，不敢和他多說話，現(xiàn)在想說都晚了。仔細(xì)想想，其實我和父親有很多話沒有說，還沒來得及說。

堂叔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按摩推拿健身店，生意還不錯。他屬于子承父業(yè)，我四爺爺做了多半輩子推拿按摩。在他五十歲以后，就把這門技藝全交給了我堂叔。據(jù)說堂叔頭腦靈活，膽大心細(xì)。最近幾年，在最基本的推拿保健按摩手藝上，又陸續(xù)增加了拔罐、中藥泡腳，針灸理療等服務(wù)項目。堂叔收入頗豐，一度讓老家里的親戚鄰人稱道羨慕。

關(guān)于我四爺爺如何學(xué)會推拿按摩的手藝，在我們整個家族人心里，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可解讀的謎團(tuán)。在我四爺爺長達(dá)二十多年的推拿按摩生涯中，他面對叔伯以及長輩質(zhì)疑的眼神，始終保持著沉默的態(tài)度。我曾經(jīng)聽我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過四爺爺?shù)暮芏嘟?jīng)歷，如果他不是突然被那輛大貨車撞死，我想我會在合適的時機(jī)仔細(xì)詢問他。

按照父親的話說，那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四奶奶因為一場暴病死去。四爺爺一人養(yǎng)活著四個十幾歲的兒女。當(dāng)時我堂叔只有八歲多一點。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四爺爺面對四張饑餓的嘴巴，生存的壓力可想而知。

那年一個燥熱的夏夜里，年輕的四爺爺去供銷社賒了一瓶烈性白酒，他吃著兩根咸菜條，喝光了那瓶白酒以后，連聲喊熱，喊著要熱死人了！四爺爺說著脫掉了上衣和褲子，不顧兒女們的哭鬧，穿著一條粗布褲衩，醉醺醺地爬上了他家的屋頂。

夏夜里月光明亮，村里人都拿著蒲扇，坐在街面上乘涼閑聊。當(dāng)時誰也沒有注意四爺爺爬上了屋頂，直到四爺爺開口罵人時，村人才驚得抬起頭，看到站在屋頂上的四爺爺。月光油一樣涂在四爺爺?shù)纳砩?，使得他干瘦的身體通體發(fā)亮。四爺爺雙手叉腰，對著頭頂上的夜空大聲咳嗽了幾聲，大聲開罵。

我操你姥姥！

我弄你八輩祖宗！

四爺爺罵不絕口，他邊罵邊指手畫腳，他的唾沫星子在月光里像螢火蟲一樣飛舞。村人們紛紛站起來，張著嘴巴抬頭看四爺爺，那時人們聽到四爺爺家傳來孩子們響亮的哭啼。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四爺爺喝醉了，都說這個老四沒個女人，拉扯著四個孩子也真不容易。剛開始眾人是帶著同情的態(tài)度來議論四爺爺?shù)难孕?，因為盡管四爺爺?shù)倪B聲怒罵雖然聒耳，可是四爺爺沒有指名道姓地罵某一個人，誰也不好勸阻他。

我操你姥姥！

我弄你八輩祖宗！

四爺爺?shù)呐R越來越帶勁兒，不過除了間隔的腔調(diào)稍有差異，四爺爺罵出的反復(fù)就是那兩句話。眾人正聽得有些膩煩時，我家族里的一個長輩圍過來，伸手指著屋頂，大聲呵斥讓我四爺爺滾下來！

那個長輩說，老四你喝酒耍酒瘋，算什么東西！他的話音未落，誰也沒想到，四爺爺彎腰抬手，褪掉了他的粗布褲衩。他把褲衩攥在手里，對著月光揮舞著，手舞足蹈，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村街里一片嘩然。

四爺爺像是蔑視著眾人的驚詫，他揮舞著粗布褲衩，胸膛起伏，雙腿間的那團(tuán)物件清晰可辨，在他的跳動中搖擺不定。村街上一些婦女和大閨女羞得低頭轉(zhuǎn)臉。他的罵聲越來越激昂，惟恐眾人聽不清他罵什么似的，他跳動著赤裸的身體，聲音嘶竭，一字一句，抑揚(yáng)頓挫，看上去就像一條垂死掙扎的大魚。四爺爺?shù)呐e動徹底激怒了村街上所有的男人，他們伸著胳膊，揮著蒲扇，怒聲呵斥四爺爺快點穿上褲衩。我家族里的那個長輩態(tài)度更加暴躁，他奔到四爺爺家的院子，威脅四爺爺說，老四你瘋啦？你再胡鬧，我就上去弄死你！

那個長輩說著靠近墻頭，做出真要爬上屋頂?shù)臉幼?。就在那時候，他看到四爺爺掄圓了胳膊，把他的粗布褲衩扔向村街上，接著展開雙臂，像個大鳥一樣跳了下來。眾人聽到一聲沉悶的鈍響，紛紛鉆進(jìn)四爺爺家的院子里。他們看到四爺爺趴在院子中央，四肢攤開，口吐白沫。他的額頭上摔破了，血流噴涌不止，淌在眼皮上。眾人把他抬起來，掐他的人中，用涼水潑在他臉上。眾人折騰了多半夜，四爺爺才長出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他的眼珠兒轉(zhuǎn)動了兩圈，忽然帶著哭聲說，壞啦！我看不見東西啦！老天爺啊，我什么都看不見啦！

那個長輩對四爺爺啐了一口痰說，你自作自受，你活該！

4

第二天一早，四爺爺被叔伯們用木制獨輪車推到縣城的醫(yī)院里。四爺爺掙扎不止，對叔伯們破口大罵。叔伯們扇了四爺爺幾個耳光，還是沒能阻止四爺爺?shù)寞偘d。只得用被子裹住了四爺爺，拿繩子把他捆在獨輪車上。一路顛簸，一直到進(jìn)入醫(yī)院，四爺爺面對醫(yī)生的檢查，才顯得安靜了一些。

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在縣城的一家國營單位上班。叔伯們找到我父親，要求我父親幫助他們，找熟悉的醫(yī)生，仔細(xì)診斷四爺爺?shù)牟∏椤ａt(yī)生翻看了四爺爺?shù)耐?，拿一把小錘子敲打四爺爺?shù)南ドw。

四爺爺對醫(yī)生說，你相信我瘋了嗎？

醫(yī)生說，我覺得你是在裝瘋。

四爺爺噘嘴朝醫(yī)生吐了一口痰。

四爺爺住在了病房里。我父親守候著他，對他關(guān)懷備至，言行里賠著小心。然而四爺爺對我父親的舉動表示極大的憤怒，他打掉了我父親送來的飯盒，惡狠狠地對我父親說，滾！

那天晚上，我父親去了一趟廁所。回到病房里，就發(fā)現(xiàn)四爺爺不見了。他找遍了醫(yī)院的各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四爺爺?shù)挠白?。后來面對叔伯們的?zé)備，我父親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掉淚了。

一個多月以后的一個上午，父親得到了來自老家的消息，四爺爺突然回到村子里。他在一個薄霧籠罩的早上，出現(xiàn)在村街上。他盤腿坐在石碾上，面對目瞪口呆的村人們，大口啃著一個青蘿卜。他呲牙咧嘴，牙齒咯吱作響，叔伯們一齊圍攻過去，把他摁倒在石碾上。

四爺爺沒有反抗，他被人反別著胳膊時，扭頭說，我操，你們欺負(fù)一個瞎子算什么本事！

從四爺爺嘴里，眾人再次得知四爺爺?shù)难劬ο沽?。四爺爺反?fù)說他的眼睛瞎了，從屋頂上掉下來的時候就摔瞎了。四爺爺對那個責(zé)罵他的長輩說，我不怨你，我眼瞎和你沒關(guān)系，你別難受。那個長輩很費勁地吞了口唾沫，苦著臉叫了一聲老四，沒再說什么。

自從四爺爺回到村里那天起，在村子所有人的眼里，四爺爺就成了一個瞎子。因為四爺爺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瞎子的模樣了。

四爺爺在家里趴了三天，再次出現(xiàn)在村街上時，他表情呆滯地抬頭朝天，半張著嘴巴，青白的眼珠兒像個泥丸兒一樣凝滯不動。很多人都懷疑是不是四爺爺在故意扮成這副可笑的樣子。最讓人看不慣的是，四爺爺手里竟然攥著一根棗木棍兒。他行動遲緩，搖頭晃腦，伸著那根棗木棍兒在村街上茫然無助地戳出嘣嘣的悶響。

四爺爺?shù)哪託獾梦业氖宀畟円а狼旋X。他們和鄰人們同時譏笑四爺爺時，更為家族里出現(xiàn)這樣裝憨賣傻的敗類感到羞恥。

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同族里的叔伯們甚至縱容村里的頑皮孩子對四爺爺進(jìn)行一些身體上的攻擊。比如他們會像村里其他人一樣，饒有興致地看著孩子們把石塊或者西瓜皮放在四爺爺?shù)哪_下，讓四爺爺摔個仰面朝天。有時還慫恿孩子們?nèi)Z掉四爺爺?shù)臈椖竟髯?，讓孩子們故作溫順地牽著四爺爺?shù)氖郑阉臓敔斠蛞豢脴浠蛘咭欢聣??？吹剿臓敔斉鲆粋€趔趄，摸著鼻尖轉(zhuǎn)圈，叔伯們會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哈哈大笑。

這些孩子們對四爺爺?shù)膽蛑o樂此不疲。曾經(jīng)有好幾次，幾個八九歲的男孩子在大人們的指點下，興沖沖地爬上臨街的槐樹杈上。他們等四爺爺從樹下經(jīng)過，掏出雙腿間那團(tuán)小東西，對著四爺爺?shù)念^頂撒出幾行細(xì)長的熱尿。大人們在孩子的嘻嘻哈哈中跟著拍手大叫。對我四爺爺喊，老四，下雨了！哈哈，下雨了，快回家吧！

四爺爺從這些放肆的笑聲中聽出了叔伯們的聲音。他朝人群扭過頭，像人群一樣跟著嘿嘿發(fā)笑，他笑得渾身哆嗦，笑出了眼淚。他笑聲亢直有力，鞭子一樣抽打在村街上。這樣的笑聲讓村里人頭皮發(fā)麻，以至很長時間不敢再戲弄四爺爺。

大多數(shù)的時候，四爺爺靠在村街上供銷社的窗戶下面，像一塊石頭一樣沉默。他遠(yuǎn)離那些扎堆閑聊的村人們，兀自一人抬頭望天。

直到有一天，村里陳姓家里八歲的二兒子扭傷了腳踝，村里人才再次注意到四爺爺?shù)呐e動。那天老陳背著他的二兒子穿過村街，匆匆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他經(jīng)過四爺爺身旁時，四爺爺伸手抓住了老陳的褲腿角。老陳被四爺爺快速而又準(zhǔn)確的動作嚇了一跳。他站住了，看到四爺爺翻著青白的眼珠兒看著他。

四爺爺說，不用去醫(yī)院了，我給他捏捏吧。

老陳趔趄著踢開四爺爺，說，老四，滾你的蛋！

四爺爺說，你放心，我準(zhǔn)能捏好他的腿。

老陳說，松開手，不然我踢死你！

四爺爺哼了一聲，他撐著棗木棍兒站起來，伸手就把老陳的二兒子拽下來。他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抓起孩子受傷的小腿，像揉面團(tuán)一樣，開始對孩子推拿摁揉。那孩子的尖叫和大哭吸引了正在閑聊的人們。他們紛紛圍過來。

老陳也跟著嚇愣了，只會一個勁地說，老四，你小心點，把孩子折騰出個好歹來！我弄死你！

四爺爺邊動作邊說，你等著看吧，馬上就好了！

四爺爺抓住那孩子的小腿，拍打揉捏，最后“嗨”的一聲叫，他把孩子的腳踝拽直了。孩子疼得再次大哭，老陳剛要發(fā)作時，四爺爺拍著孩子的腿說，好啦！站起來，走兩步看看吧！

那孩子猶豫著爬起來，他居然站住了，抬腿移動了幾步，抹著滿臉的淚水笑起來。老陳愣怔了老大會兒，才堆起笑臉說，四叔，您怎么會推拿了啊？

四爺爺吞了一口唾沫，抬頭望著天說，別以為我瞎眼了，就成廢人了，我會的手藝你們不會！

人群一片寂靜。當(dāng)天下午，老陳就給我四爺爺家送去了兩瓢小麥，表示感謝。

一連半個月，老陳逢人就豎起大拇指夸獎我四爺爺。

老陳說，四叔會按摩，腰疼腿疼都能治，真管！

在老陳兩片肥厚的嘴唇不停鼓動下，我四爺爺會推拿捏骨的手藝傳遍了整個村子。一時間，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賠著笑臉，去找我四爺爺，恭敬地央求四爺爺為他們治療長年累月積累下的腰腿老病，以及剛剛摔傷扭傷的腿腳。

從那開始，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四爺爺幾乎摸遍了全村每個人的身體。在那年冬天里，四爺爺為一頭掉在水坑里的耕牛捏好了骨折的腿，這件事讓村里的人更加佩服四爺爺。那時四爺爺已經(jīng)開始表情坦然地收下村里人送給他的柴米油鹽，雞鴨魚肉。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村里人輪流為他挑水，耕地，收拾一年四季的莊稼。

春天來臨的時候，四爺爺遇到了讓他名聲大噪的一件事，由此提早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四爺爺?shù)拿麣鈧鞯芥?zhèn)上，鎮(zhèn)長態(tài)度謙恭地來到我四爺爺家。四爺爺面對鎮(zhèn)長不卑不亢，只用了三個月，就治愈了他老婆十幾年臥床不起的腰椎病。村里人多次目睹了鎮(zhèn)長的綠色吉普車來村子里，點頭哈腰地接四爺爺去鎮(zhèn)上的情景。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四爺爺被鎮(zhèn)長扶著鉆進(jìn)吉普車?yán)铮刃∑嚀P(yáng)塵而去，村里人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就在那時候，四爺爺成了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物，沒有人再敢戲弄四爺爺，連背地里說起四爺爺時，臉上都堆著小心翼翼的尊重。從那以后，四爺爺?shù)耐颇冒茨Φ拿麣庠絹碓巾?，旋風(fēng)一樣刮遍了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來四爺爺家做推拿按摩的病人在四爺爺家門口排起了長隊。就連臨近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們，都慕名來央求四爺爺治療傷病。那時候的四爺爺已經(jīng)不再收受財禮了，他滿懷信心地讓人放出話，拒收禮物，只收現(xiàn)金。

八年以后，四爺爺在我們村子里蓋了第一座玻璃門窗的磚瓦房。新房流光溢彩，高高坐落在村里灰頭土臉的草房子里面，就像鶴立雞群一樣扎眼。我們家族里的叔伯們因此而自豪，把我四爺爺推崇到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幾個心眼靈動的族里人，對四爺爺提出，讓自己的孩子跟著四爺爺學(xué)習(xí)推拿，當(dāng)作畢生的職業(yè)。

族里人對四爺爺說，老四，你給咱老白家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大伙都看在眼里呢。

四爺爺說，你以為我做什么事？其實我什么都沒做。

族里人說，我們都看透了，其實你比誰都聰明，要是擱在以前，你說不定能考個秀才。

四爺爺揉了揉眼說，其實我做的事，你們都會做。

族里人都縮著頭，眨巴著眼皮不知該再說什么。

從那開始，四爺爺毫無保留地把技藝傳授給族里的人，那時間，四爺爺家的兩個姑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這門技藝。一直到了她們出嫁的年齡，四爺爺把她姊妹三個體面地嫁了出去。現(xiàn)在，我兩個姑姑還在從事著這門手藝，來養(yǎng)活她們各自的家庭生活。

我堂叔結(jié)婚半年以后，四爺爺態(tài)度明確地表示，以后不再對任何人推拿按摩。他堅決表示要和我堂叔分家。父子二人各過各的日子。我堂叔拗不過四爺爺，只得和我嬸子另立門戶。他在村外蓋了三間大瓦房，增添了必要的按摩推拿設(shè)施，雇傭了家族里的幾個年輕人做幫手。幾年以后，我堂叔的專業(yè)按摩推拿店搬遷到鎮(zhèn)上，繼續(xù)擴(kuò)大服務(wù)業(yè)務(wù)，增加了理療，拔罐，針灸，中藥泡腳等業(yè)務(wù)。成了我們當(dāng)?shù)仨懏?dāng)當(dāng)?shù)陌茨γ辏曔h(yuǎn)揚(yáng)，被人稱作百年老店。

5

現(xiàn)在，給我四爺爺上完墳后，已近中午。我大叔說，他已經(jīng)在村頭的飯店里訂了兩桌宴席，讓我們吃完飯再走。叔伯們也說，按照老家里的風(fēng)俗，給死去的人上完“五七墳”以后，就意味著死去的人入土為安了，活著的人可以從悲傷中解脫出來，各自恢復(fù)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眾人沒有過多推辭，相隨著進(jìn)了村頭的那家規(guī)模不大的餐館。

宴席分為兩大桌，我和叔伯們坐在一桌。我的姑姑們和幾個遠(yuǎn)房姐妹，連同孩子們圍在另外一桌。飯桌上擺了很多菜，大叔又叫了兩瓶白酒，招呼眾人吃喝。

有幾個愿意喝白酒的，倒?jié)M了酒杯，彼此吆喝著喝起來，餐館里一時氣氛很熱烈。他們正喝到興頭上，我忽然聽到鄰座上的大姑再次小聲哭起來。她是我四爺爺?shù)拇箝|女，剛才在墳地里就哭得分外悲痛。她的哭聲凄凄哀哀，斷斷續(xù)續(xù)地擴(kuò)散到餐館里，眾人不再說話，一時氣氛變得沉悶了。我父親和幾個叔伯齊聲勸阻她，靠近她的幾個姑姑也小聲勸她不要再哭了。不料大姑越勸越傷心，抽搭了幾聲，索性放聲嗚嗚大哭起來。我堂叔陰沉著臉看大姑，我這才想起，其實整整一個上午，這一對親姐弟倆誰也沒有理會誰。

大姑哭著說，俺爹死得慘?。“车喟胼呑酉寡?，摸索著過日子。爹哎爹哎，你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哎！

大姑的哭聲凄厲，針尖似的扎著眾人耳朵。堂叔咳嗽了一聲，起身走過去說，姐姐，咱爹死了，誰不心疼?。磕憷夏钸赌鞘f塊錢干什么？你怎么能說咱爹是用身子換錢呢？你說咱們?nèi)卞X嗎？一百萬？二百萬？姐姐只要你張口，我馬上就掏給你！

堂叔的口氣硬邦邦的，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悲傷，反倒充滿了斥責(zé)的味道。大姑頓了頓身子，哭得更加悲痛了。幾個叔伯們丟下碗筷，拉長著臉走出餐館門外，有人掏出煙分散吸了。彼此小聲說，是啊，現(xiàn)在的日子都過得富足了，誰還缺那十萬八萬塊錢呢？再說，就算過去窮得揭不開鍋的日子，誰也沒想拿自己的命換錢??？叔伯們圍在一起，小聲嘟囔著，埋怨還在飯桌上哭啼不止的大姑。

有人甚至建議，既然這樣，既然四爺爺是他兄弟姊妹四個共同的父親，不如趁早，讓堂叔把賠償給大叔的十萬塊錢，拿出來幾個兄弟姊妹平均分開了，以免日后彼此算計。當(dāng)然這話只是眾人小聲商議，誰也沒敢去對我堂叔說。

堂叔還在餐館里，俯身勸止大姑。村街上起風(fēng)了，天上堆起了大塊的烏云，有了一些涼意。我對父親說，上完墳就沒別的事了，我看馬上就要下雨了，不如咱們回城吧？

父親朝餐館里看了看，輕嘆了一聲說，也好，咱們先回去，抽空再回來吧。

父親與叔伯們小聲告別，眾人送我們上車，車子出了村街，拐入村外的公路上，我提高了車速，車子穿過一片松樹林的下坡路時，父親忽然探身指著前方的路面說，慢點開，你看，你四爺爺就是在前邊那棵楊樹旁撞死的。

我猛地一哆嗦，不由減慢了車速。我把車緩緩?fù)Ｔ诼愤?，覺得心里扎剌剌的難受極了，我問父親，按照你分析，我四爺爺?shù)降资潜淮筘涇囎菜赖哪?？還是真是像那個肇事司機(jī)說的，是他自己撞在了車輪下面？

父親打斷了我的話，低聲說，你四爺爺肯定是被車撞死的，你想啊，他八十多歲的人了，早就花眼了。

我不知道該對父親說什么。

父親沉默了片刻，忽然又說，其實，我一直都在懷疑，你四爺爺?shù)难劬]瞎。

父親的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難道四爺爺這多半輩子，一直是在裝瞎子嗎？

父親說，你四爺爺這輩子和別人真的不一樣，我越來越覺得，他這輩子始終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自信，我再給你說一個關(guān)于你四爺爺?shù)氖聝喊?，這是很多年以前，我聽你爺爺說的。

隨著父親的敘述，四爺爺年輕的身影逐漸在我眼前清晰起來了。

我四爺爺二十三歲那年，比我爺爺小四歲。那時候，年輕的四爺爺視力很好，目光炯炯，顯出異于常人的活力。那年秋天，我老家的村子里到處竄動著濃烈的煙火，空氣里散發(fā)著飽滿的興奮。村里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他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我家族里年輕的叔伯們和村里人一起伐倒了樹木，砸爛了家里的農(nóng)具和飯鍋，干勁十足地在村外的打麥場上冶煉鋼鐵。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里捷報頻傳，一直在不歇氣地播報著讓人眼紅心跳消息，那些讓人目瞪口呆的奇跡隨時在發(fā)生著，鼓舞人心。我四爺爺夾雜在人群里，被熊熊燃燒的烈火熏得頭昏腦漲，身疲力竭。他鉆出螞蟻一般忙碌的人群，仰天打了一個嘶啞的噴嚏，悄悄踅出打麥場，徑直來到寂靜無人的天地里。

田野里強(qiáng)勁的風(fēng)嗚嗚作響，撲打著我四爺爺?shù)纳眢w。他站在一望無垠的棉花地里，盛開的棉花朵兒隨風(fēng)搖擺，白花花得刺眼。四爺爺朝手掌心里啐了一口痰，彎腰拔出幾十棵棉花，他把棉花棵用青草捆扎在一起，然后抄僻靜無人的小路回到家里。

四爺爺把棉花擺放在我老家的院子里，興沖沖地鉆進(jìn)屋里，從面缸里挖出我家僅存的一瓢面粉。我家的飯鍋已經(jīng)被我爺爺砸掉，交給村子里冶煉鋼鐵，支援國家建設(shè)了。四爺爺圍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把面粉吞進(jìn)嘴里，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浪漫行動。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身體創(chuàng)造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最大可能性。他用自己的牙齒對那一瓢面粉進(jìn)行了一次用心良苦的深加工。他的嘴巴不停咀嚼，他的牙齒在那個明亮的秋日里咯吱作響，面粉在他嘴巴里翻滾出干燥的氣息，使得我四爺爺邊嚼邊咳嗽，面粉沫兒涂滿了他的嘴巴。

片刻之后，四爺爺把面粉咀嚼成了可以扯成絲兒的面筋。他把面筋吐進(jìn)木瓢里，挑揀幾株長勢旺盛的棉花，隨即把其余棉花棵上的棉花小心摘下來，一朵一朵涂抹了面筋，然后把棉花朵兒粘在那幾株棉花棵上。四爺爺干得很耐心，因為他比誰都明白，他此時的行為和他漫長的美好生活有著直接關(guān)系。四爺爺瞇著眼，把棉花朵兒粘滿了那幾株棉花，在他的精心設(shè)計下，那幾株棉花棵上的棉花密密麻麻地簇?fù)碓谝黄?，爛漫成一大團(tuán)潔白的云。

就在那天中午，我四爺爺用獨輪車推著那幾株花團(tuán)錦簇的棉花棵，獨自去鎮(zhèn)上的公社里請功。他要對所有的人驕傲地宣布，一畝地不僅僅可以生產(chǎn)三萬斤小麥，也可以生產(chǎn)出一萬斤棉花。因為他獨輪車上白得耀眼的棉花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四爺爺用他年輕的牙齒咀嚼出了這樣令人欣喜若狂的大好成績。他輕松地完成了他人生中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那天四爺爺浪漫而又冒險的行為在鎮(zhèn)上得到了所有領(lǐng)導(dǎo)的贊賞，給他胸前戴上一朵紅花。他心平氣和地接受縣里小報新聞記者的采訪，在公社食堂里放開嘴巴吃了他記憶中最香甜的一頓晚飯。四爺爺走進(jìn)村子時，已經(jīng)聽到迎接他的鑼鼓聲，敲打得歡暢響亮。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四爺爺胸前那一朵碩大的紅花雖然是用絹紙做成的，可我四爺爺同樣被紅花釋放出的芳香熏得滿臉通紅。他推著獨輪車，一路上高聲唱著激昂的歌曲，大踏步走上了我們村外的拱形大橋上。后來村里人不止一次用羨慕的語氣說，其實那一天幸運之神始終伴隨著我四爺爺，他就在這座大橋上遇見了他的愛情。

四爺爺對著拱形大橋的欄桿撒了一泡暢快的熱尿。他轉(zhuǎn)身提褲腰的時候，被一個臉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叫住了。四爺爺回頭看見了那個中年男子，他身后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雖然那個姑娘衣著破舊，面帶菜色，一副面黃肌瘦的模樣，不過四爺爺還是從光彩流溢的夕陽里，看到了那個姑娘的彎彎細(xì)眉和高挺小巧的鼻子。

那個中年漢子說，老四，你真厲害，你都戴上大紅花了。

四爺爺吞了一口唾沫沒吱聲。整整一個下午，因為咀嚼那一勺面粉，四爺爺?shù)难例X還在酸溜溜地發(fā)癢。

中年男子靠近了我四爺爺，他伸手小心摸了摸四爺爺胸膛上的大紅花，轉(zhuǎn)身把躲在他身后的那個姑娘拉到他前面。四爺爺看到那個姑娘的臉上涌起了一絲紅暈，這個發(fā)現(xiàn)讓四爺爺?shù)男奶铀?，他向后撤開身子，看到那個中年男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

老四，我看你行，我看你這輩子一定行！中年男子拍著我四爺爺?shù)募绨蛘f，如果你不嫌棄二翠的話，就讓二翠到你家過日子吧。

半年以后，這個叫二翠的姑娘，提著一個粗布包袱進(jìn)了我老家的門檻，成了我的四奶奶。

四爺爺結(jié)婚的那天，眾人散去。四爺爺掀開門簾，探頭走進(jìn)簡樸而又溫暖的洞房里。他靠近我四奶奶，低聲問，二翠，我不明白，你爹讓你嫁到俺家里，是看上了我那朵大紅花，還是看上了我這個人？

年輕的四奶奶撲哧淺笑了一聲，低頭說，俺爹說，人最值錢的就是身體。他就是看中了你這副身子骨，才放心讓我嫁給你。

我四爺爺摸了摸青艮艮的光頭，張嘴吹滅了木桌上的煤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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