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云波
我的童年在萬隆
文/俞云波
萬隆山巒起伏,風景宜人,氣候較之爪哇其他城市涼爽,不少國際性會議選擇在這座美麗的山城舉行。1955年4月亞洲、非洲29個國家就是在此舉行聞名于世的“萬隆會議”。我的童年里有一部分時光(1938年初秋至1949年9月)是在這里度過的。
每憶童年,不論是金色的還是灰暗的,都是我經(jīng)歷過的一部分,都令人神往、回味。
初到萬隆,我們先借住在“細姑”家,福州地區(qū)方言“小”稱“細”,“細姑”就是小姑。爸爸每天早出晚歸忙于他的生意。媽媽就在家里燒飯洗衣,此外就是陪著我,養(yǎng)護關愛我。她能把手工紙折疊成馬、牛、狗、羊等,又以這些作品為主人翁編出情節(jié)曲折感人的故事來,并寓有許多做人的道理如誠實、助人、堅強、勇敢等,還教了我很多兒歌,但大多已全然忘卻。其中《龍王娶妻》只記住前兩句和最后兩句:“天烏烏要降雨,海龍王要娶妻”,“水雞抬轎鼓肚皮,蜻蜓舉旗哭凄凄”。另一首《月光光》也只記住前頭兩句:“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上庭堂”,有濃厚的閩鄉(xiāng)色彩。媽媽初中沒有畢業(yè)就退學,但她悟性高,學樣像樣。媽媽是我的中華文化教育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她無所不懂,也無所不能,更是我心目中最最慈善、最最美麗的女人。她經(jīng)常問我:“波你長大了要娶怎樣的老婆?”我始終回答:“像媽媽一樣的?!?/p>
“細姑”有個女兒年齡與我相仿,是我童年的玩伴,經(jīng)常如影相隨,親戚間戲稱是“云波老婆仔”。1951年我重訪萬隆,但阿珍表妹不愿出來與我會面,熱帶女孩早熟,已經(jīng)知道避嫌,不愿在眾人面前陷于尷尬。
我比其他同齡小孩瘦,媽媽很是不安,帶我去了多家醫(yī)院,所有醫(yī)生的答復都肯定說我沒病,一位洋醫(yī)生見了我,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就是太愛動了,大了就好了。但媽媽還是放心不下,做出了一個獎勵規(guī)定:每吃兩片炒豬肝給一個仙(Cen,即一分錢),但吃了炒豬肝,也不見得有多少成效。
我們僑居萬隆不到一年,媽媽因肺病住進醫(yī)院,爸爸和我搬到殖民當局營建的政府房,這是一種要經(jīng)過申請才能入住的“廉租房”。媽媽住院期間,父親當爸又當媽,也確實不容易。他若出去辦事,第一選擇是把我托交給瑛姐,若瑛姐不在家只好騎上腳踏車把我送到大姨家或細姑家。爸爸有個原則,天色再晚,我就是睡著了也要叫醒帶回家,不放我在外過夜。每逢這種情形,他就不騎自行車了,雇個三輪,雇不到寧可抱著步行回去,其緣由和童年時代一個小事故有關。有一天爸爸帶我去細姑家,坐在車后座的我不知怎么地把一只右腳伸進后輪,夾在輻條和車架之間,不僅把一只嶄新的白色運動鞋的內(nèi)側面蹭破了,連右腳內(nèi)側的皮也磨破了,隔天大半只腳腫痛發(fā)紫。
爸爸每次探訪媽媽都不帶我去,怕我被傳染上,媽媽基本康復后爸爸才帶我去探視。我們坐了一輛三輪摩托,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抵達位于半山坡上的醫(yī)院。這座荷蘭政府的公立醫(yī)院,占地面積很大,各病房之間距離很遠,分散分布在山坡上。極目所見到處都是修剪得非常整齊的草地,參天大樹排列在大、小道路兩旁,綠蔭處處,和風徐徐,幽靜涼爽。我們在會客室里待了一會,媽媽帶著我所熟悉的笑臉進來了,比我一向所熟悉的媽媽胖了太多、太多。她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我只是點頭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仿佛有點生疏感。媽媽十分驚訝地大聲問,“波,你怎么了?不認識媽媽了?”我禁不住大聲地喊:“媽媽!”她激動地流出眼淚,一下子把我攬到懷里。她當即打開一個很漂亮的餅干桶,說是一位荷蘭病友送的。媽媽向來對人友善,醫(yī)院里各族裔的病友以及醫(yī)生、護士都深贊她寬容、大度。最叫人不可思議的是,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她居然學會看簡寫本的印尼文小說,讓我們帶回家的她已經(jīng)讀完的此類小說竟多達十幾本。
我五歲那年進幼稚園,它是萬隆清華學校的一部分。該校是萬隆市最大的中文學校,由福清同鄉(xiāng)會創(chuàng)辦的。一進校門右側是大禮堂,禮堂不僅供學校用,福清同鄉(xiāng)也在此集會;左側一排房間是同鄉(xiāng)會的會所,其中一間是專用放置“舞龍”和“醒獅”的,不僅那條“龍”是萬隆華人社會中最長也是最考究的,就是“醒獅”,在萬隆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佼佼者。一些財力不足的同鄉(xiāng)會置備不起也“養(yǎng)不起”,因為凡雇來的舞龍、耍獅者都有酬金,其中也有些雖然是盡義務的志愿者,也要給他們發(fā)紅包。福清是著名的僑鄉(xiāng),爪哇的雅加達、泗水、萬隆三地的福清同鄉(xiāng)會都是當?shù)赜袆萘Φ耐l(xiāng)會之一。清華學校與北京清華沒有淵源關系,是“福清華僑”的縮略,但當時的校長陳舉鵬正好是從北平清華大學畢業(yè)回來的化學學士,在當年可是鳳毛麟角。他是我大姨的長子,戴四方帽的照片見親戚就送,媽媽拿到后,不無期待地說:“我的波什么時候也戴上方帽子?”這位大表兄與我媽同齡,他多次在我們面前宣傳、鼓吹他的治校理念,特別強調(diào)學齡前教育。他把最有經(jīng)驗而且適合幼兒教育的兩位女老師配備到幼稚園。爸爸聽了頻頻點頭,十分賞識,一到年齡就把我送去清華學校,這樣他也可減卻許多麻煩。
但就在我進幼稚園的頭一天又發(fā)生一個至今經(jīng)常談及的小故事。下課鐘響后,在小學二年級讀書的小表兄陳舉振到我教室接我回去,高年級的同學還在繼續(xù)上課,我們沿著學校長廊走向校門,不知怎么地大銅鐘上鐘錘的系繩拂打我的面孔,我順手一拉,鐘聲當當響,非常清脆,禁不住又連拉兩下……校長派人把我們叫去,平時里我就懼怕他三分,躲在舉振身后,不敢正視那一雙眼鏡片后瞪得又圓又大的眼珠子。他令我們罰站面壁,還厲聲問舉振怎么不看好弟弟!他很委屈地說,我來不及制止,那鐘就響了。晚上回到家,爸爸笑著說,本以為你膽子小,怎么突然間大起來?還說學校的鐘是有專人負責,而且不到規(guī)定時間不能敲,你那么一敲,正在上課的老師和哥哥姐姐錯認為下課了,都跑出教室,你說怎么辦?我默默無語,第二天一早未等舉振來接就自己一個人先跑到校長辦公室,走到他的辦公桌前輕聲地說,昨天的事我錯了,對不起!他趕緊從他的辦公桌后邊走出來摸著我的頭說,知道錯就好了,還送我到幼稚園的教室。
我在幼稚園的一年里表現(xiàn)一直很好,每次“遠足”、“野游”總是要戴上大隊長的臂章,還兼第一小隊隊長,走在整個隊伍最前頭。媽媽把當年我在幼稚園的照片一直珍藏著。七十余年了,現(xiàn)在我手頭尚有三四張那時的照片。
媽媽出院后,家里雇用了一個長年保姆,小小的廉租房里顯得有點擁擠。這位女傭曾經(jīng)跟隨前主人家去中國的唐山市住過一段時光,她經(jīng)常提到的是“雪”和“冷”,因此在我的小小心靈里把祖國和“冷”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媽媽住院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而我也長高了許多,舊的衣服也穿不了。爸爸買了一部和當年媽媽在廈門用的手搖縫紉機一模一樣的英國“勝家”縫紉機。媽媽開始忙于買布料做衣服,還翻箱倒柜把不能穿的和不準備再穿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理出來。有一次我從幼稚園回來,推開門只見客廳里多了兩個“番仔婆”,其中一個手里拿著我的一條褲子,邊端詳邊出價,媽媽不回應,就算成交。媽媽為人寬厚,本來就樂善好施,也就不太計較,只是個別出價太低時,道出衣服面料質地,對方稍一加價就同意了,所以不用多久就全部賣光。這兩位“番仔婆”也許得了甜頭,每隔幾天又來問,“還有衣服賣嗎?”直到我們搬出廉租房,還追到新居來續(xù)“舊情”。
住在廉租房的房客家里若是添丁或收入增加了,就自動搬出去,找更適合自己的住宅。我們在萬隆只住了三年多卻搬了五次家。有一次爸爸盤下了一家小亞弄店(雜貨店),周圍居民都是本地人。
我們的小亞弄店也雇了一個長年保姆管燒飯和打掃衛(wèi)生,但我和爸媽的衣服都交給小洗衣坊了。小亞弄店因地處本地人居住區(qū),他們更喜歡買小包裝的砂糖、咖啡等。為此,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要把大包裝一分為二,或三或四,順應當?shù)亓晳T,這非常重要。有時我也喜歡湊熱鬧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唯獨令我不安的是那些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壁虎,甚怕它們中有的會掉下來,當?shù)厝藗餮员诨⒁坏┿@進人耳朵,耳朵就會變聾。更加令人驚奇的是被斬離的壁虎尾巴生命力極強,會不停地翻騰,據(jù)傳若與“母體”接上,將會完好如初。是年春節(jié)除夕夜,爸爸在小店門外一棵小樹上掛了好幾串鞭炮,一直放到子夜。次晨只見店門外鋪滿一層厚厚的紅色紙屑。次年的生意也果然更好了。爸爸也開始有心思裝扮店堂后面的住家,掛了一幅孫文總理遺像,還有一幅是上海外灘的織錦畫。若有其他族裔來訪,爸爸總是不厭其煩地介紹那幅織錦,似乎他更著重介紹織錦的技藝而不是外灘的風景。有時他還把畫框拿下來就近請人欣賞,荷蘭人也好,印尼人也好,看畢都嘖嘖稱奇,說你們中國人就是Pinter(爪哇話,聰明)。其實外族人對中國人最為敬佩的是“數(shù)學天分”,中國人的“心算”“珠算”更令他們五體投地。政府機關里,洋人的大公司里,凡和算術有關的工作,他們往往首選中國人。
我們的亞弄小店地處該區(qū)主要馬路邊,經(jīng)常有當?shù)孛耖g小雜耍來到店面外表演、乞討,或三五成群或單槍匹馬。常見的有口腔噴火、赤腳走炭火,還有當?shù)匚湫g如短刀撲打,比起中國武術要樸素,少了花拳繡腿的虛架子;最恐怖的是印度的一種“硬功”,把一根比筷子粗好幾倍的鐵棍橫穿過左、右臉頰。每遇這種江湖雜耍,媽媽都會走出收銀臺,拿些硬幣,面帶淺淺的還有幾分同情的微笑,交到人家手上。開始時我還有點怕見這種場面,后來就大著膽子,要媽媽把錢給我,由我代勞。當人家說聲Terimakasi(謝謝),多少感受到某種成功行善的喜悅,我也可以做大人們的事。
就在“亞弄店時代”,我又做出了一個令爸媽吃驚不小的“小動作”。店里售有一種手電筒上的小電珠(小燈泡),買客一般都想看看亮不亮,檢驗辦法很簡單。用三四寸長的銅絲,一頭系上銅錢,放在電池底部的負極,另一端纏在電珠頭上放在正極,一觸就亮。我自己模仿幾次都亮了,我很好奇想知道電珠里是什么東西在發(fā)亮,就放在嘴里咬一下看個究竟,結果叭的一聲電珠碎了。我還來不及吐出看看,爸爸手疾眼快,已經(jīng)把他的右手伸入我的舌面上,把碎玻璃盡可能地耙干凈,還令我漱了好幾次口,仍不放心,還帶我到醫(yī)院仔細檢查確定無恙才回家,一路上狠狠地把我罵了一通。我也懶得解說,也說不明白為什么做出如此愚笨的舉動。
有一天我跟著父親到一位荷蘭人的官邸去淘二手家具和餐具,主人見荷蘭軍隊敗象已現(xiàn)就逃之夭夭,委托管家處理所有產(chǎn)業(yè)。一切都明碼標價,爸爸連聲說價碼公道。我們挑選了很多,我最為滿意的是一個長長的西式餐桌和與之配套的八張靠背椅,唯有一點遺憾的是家具和餐具上都刻有或繪有原主人的家庭紋章。這位有皇家爵位的貴族也不知逃到哪里,因為他的祖國早于爪哇淪亡,為德軍所占領。
媽媽很高興空蕩蕩的大厝現(xiàn)在充實了。她第一次可以把娘家親戚接來做客,不久她就把婉云表姐叫來,在客廳邊的一間客臥住了一段時間。婉云表姐是大姨的女兒,大姨先后生了六個孩子,婉云是唯一的一個女孩。
鄰里間的小孩玩“過家家”,我總是當“新郎”,而“新娘”也總是右鄰的一位帶有安汶血統(tǒng)皮膚略白的卷發(fā)女孩。新郎、新娘各在胸前掛有鮮花編織的花環(huán),而新娘頭上還多了一個花冠。一對“新人”逛街時右邊一位小朋友舉著一大芭蕉葉當著“華蓋”給我們遮陽,左邊另一位拿著大葵扇為我們送風,尾隨其后的一群孩子又唱又跳,引來路人的注目,并以極大的興趣觀看這對“跨國婚姻”。
我最為要好的朋友叫蘇羅諾,比我大兩歲,但個子和我差不多,父親是一位熟練的“金工”,自己家里有一小車間,內(nèi)里有車床,墻上掛有各式各樣的工具。蘇羅諾經(jīng)常帶我瞎逛,去河邊抓捕“借居蟹”,到林間誘捕小鳥,抓蝦鉤魚更不在話下。泥鰍是不能釣的只能鉤。談興正濃的他突然駐足不前,看看我們右手邊一條正在嘩嘩流淌的小溪水,二話不說就跳進急流中,從一塊大石頭的底下摸出一個大鴨蛋來,看了看,把那濕漉漉的鴨蛋貼在自己的右臉頰上測了測溫度,又重新把它放回原處,爬回岸上。見我滿臉狐疑,他笑著說那蛋是我放的,明天這個時候就可以孵出小鴨。我看著陽光直射其上的水面,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溪水孵鴨聞所未聞,此事只能發(fā)生在陽光直射下的熱帶溪流。蘇羅諾的母親篤信伊斯蘭教,見人都以阿拉伯語問候,她還特別喜歡咀嚼檳榔,還常以檳榔招待來訪的女賓(男性一般不吃檳榔)。爪哇人吃檳榔很特別,先把檳榔果放在石臼里敲扁后放在檳榔葉上,放點香料包好,邊嚼邊用口中的檳榔渣摩擦牙齒,咀得津津有味,還不時把口中的黑色唾液吐在盂盆里,吃檳榔者都以牙齒烏黑為美。這種習俗在當時已經(jīng)很少見,我也只見過一次,以后再也沒看到。
1941年12月8日,日空軍偷襲美國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2月14日,鬼子的空降兵登陸荷屬東印度蘇門答臘島的巨港。清華學校關門。爸爸為了不使孩子失學,聯(lián)系了六七家福清籍的家庭,請了一位女老師在“細姑”家的汽車庫里辦了一個塾書式的學習班,學生八九個,年紀大小不一,水平不同。我和阿珍表妹都是小學一年級,我們的《國語》第一課的內(nèi)容是“開門見山,山上有樹,樹上有鳥”,至今記得一字不錯。只有老師有課本,我們每天都要把課文抄下,帶回去復習?!凹毠谩奔译x我的家很遠,幸好只上半天課。我每天上、下課都要走過很多街區(qū),途中還經(jīng)過兩所學校:一所荷文學校,一所印尼文學校,都是政府公辦。還要經(jīng)過一個很大的公共綠地,經(jīng)常有附近的學生到那里踢足球或打草地籃球?;@圈是用藤皮編成的,沒有籃板,固定在一根大木柱上,為使其穩(wěn)定,那根大木柱深深埋在土地里。因為是在草地上,很少運球,進攻時主要靠傳接推進,因為沒有籃板,投籃命中很困難。
有一天我路過這個綠地,只見里三層外三層站著很多觀眾,走近一看原來正在舉行一場很特別的射箭比賽,射手不是站著而是席地而坐在一張草席上搭箭拉弓?!凹小笔侨齻€大小不一的球狀物由小及大垂直懸掛在30米開外。能射中小球者最優(yōu)。當時我只覺得十分奇特怪異,六年后我在泗水市念初中時在歷史博物館看到一幅描繪古代戰(zhàn)爭的大油畫,一個高坐在大象上的英武戰(zhàn)將正在拉弓發(fā)箭,箭頭直指對方的象陣。此時的我才幡然大悟,射手為何不是站著卻是坐著發(fā)箭的緣由。而當時作為“靶”的小球狀物,無疑是坐在象上的敵將的假想物,位于最下端的大“球靶”應該是敵方大象,居中的“球靶”當然是大象下面步戰(zhàn)士兵的假想物。
(作者于1991年4月至2008年3月任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
編輯:劉雨濛 lymjcf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