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祝札記

王夫剛

1

沒有牙齒的老虎曾經(jīng)使我驚嚇不已。

請不要生氣，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活在顏色過敏的春天里。

我的孩子已經(jīng)走在上學的路上

書包里裝著課本，文具盒，和早期的

人生挫折（藏不住的委屈

起源于未被滿足的愿望——

食品，玩具，以及自由）

我是他們的影子構成了義務教育

不用出庭的證據(jù)。我的愛像一面旗幟

所引發(fā)的風，所謂秘密

只是一個故事梗概在廣場上流傳

那里，陌生人的聚會似曾相識。

2

我想再去一次草原，向羊群學習

唱歌；在蒙古包的外面邂逅

留著胡須的遠人回憶他的沿海之旅

身后，是披著熱風的綠色

逼退沙漠。我想告訴他

大海動蕩如初，拍婚紗照的人

依然有著與昭君媲美的勇氣

那個不辭而別的黃昏連孔子也不能容忍

那些遺棄在沙灘上的腳印

還穿著42碼的思念。

我想再去一次草原——在旅行團

啟程之前，在有愧于作家的

語法錯誤中，盡管導游

并不介意，而一路燈火所記錄的

是另一種粗心的快樂拋棄著枕木。

3

春天來得太遲。成年人的想象力

甚至遜色于孩子的模仿——

“你最大的敵人是你自己。”

年輕的校長在攝像機面前對學生侃侃而談

預料中的掌聲縫補著他的

需要：樹上沒有鳥巢

卻落下了比鳥鳴現(xiàn)實的鳥糞。

移栽的銀杏死了，捐獻者的銘牌

尚未退休，尚在享受

園丁的敬意。離異作為生活的時尚

或者政治經(jīng)濟學的課外作業(yè)

深得推崇。削尖了腦袋的校門

像一首文學的無用之歌

在我出現(xiàn)時，在我缺席時，在我武斷地

否定教授們給出的答案時

張著吞男吐女的嘴巴

允許腸胃里的文史樓蠢蠢欲動。

4

節(jié)日成為例行的短信盛宴

（因為擁擠，所以庸俗）

遍地羔羊的國土上，私有制的歡樂

使我暫時不再厭倦身邊的臉孔。

我有一個紙質(zhì)的筆記本

長滿例行公事的祝福；我有

一張桌子，一處住所

一條車體龐大的公交線路

載著我的時光奔跑于我的耶路撒冷。

我有一堵不設城門的墻

我有一張臉，躲在比射擊孔

還小氣的窗戶上——

我的眼睛是我貼出的通知

閱讀者，請高聲念出最后一行！

5

上島滿城都是。上島的官司發(fā)生在

南方，并不影響下午的心情。

加糖的咖啡，加糖的

鄧麗君，成為我的背景

和相對論的犧牲品。此前我是我的

敗筆，靠擲硬幣決定命運。

夏天驟然升溫而不需要

推杯換盞的前奏——

我期待的傾聽者帶來了他的忠告

不可以在水中撈取生活的

月亮，也不必對著鏡子發(fā)火。

6

他們在墓穴里祝福他們所有的孩子。

有時，也來到村外等待著

土路上的歸來者從縣改市的遠方

帶回無處傾倒的淚水——

穿著從前的舊棉鞋，在返青的

田野上躊躇。他們曾經(jīng)擁有

一群孩子，而今依然。

他們在墓穴里祝福他們所有的孩子。

他們是我的父母留下了

疑竇叢生的婚姻：一個喜歡

安靜，一個總在抱怨。

痛苦并不因為他們愛我而法外開恩

像多數(shù)人那樣，他們

活得貧淡，死于疾患。

7

堆一個雪人：它的身體里

曾經(jīng)住著穿長衫的房客

踏寒尋梅；堆一個有名字的雪人

為它修一條回家之路通向

不拒絕伐薪取暖的

小木屋——住童話，也住

寓言（安徒生不會生氣）

堆一個不思走動的雪人在空地上奮力喊著

騎自行車的郵遞員，e時代的遺孀

替它把欣悅和珍惜

投遞到帶操場的信箱里

8

酗酒的中年人；公款壯膽的

公務員；音樂會遲到的觀眾

皮笑肉不笑的老頭；只喜歡女性的登徒子

抱著寵物乘公交車的婦女

向詩歌發(fā)難的業(yè)余詩人

允許棉紗住在患者體內(nèi)的醫(yī)生

截斷江河的專家；讓音箱唱歌的音樂人

同鄉(xiāng)會上發(fā)言的商賈

暗示家長進貢的小學教師

把幫助自己的人告上法庭的警察家屬

被指剽竊拒不道歉的教授

替房價上漲辯護的官僚

不孝兒女；領取封口費的記者

向愛情吐口水的家伙

在待考的梁祝故里售門票的開發(fā)商

——這些，一個都不寬恕？

——這些，一個都不寬??！

9

深夜，街上行人越來越少。

深夜的哭泣者讓路燈不安。

出租車聽著評書或者粗魯?shù)慕鹕揭乖?/p>

聚在夜總會門口守株待兔

等待格格，和格格的客人們

把自己塞進車廂時

按下空車燈——在這座城市的晚年

清泉濯足是一首不化妝的歌

喜歡“?；丶铱纯础?/p>

幾百萬人擠在同一張床上做著同一個夢

（一切皆有可能，連醉酒者

也懂得潛規(guī)則的開場白）

深夜，街上行人越來越少。

我的想法——多么幸運啊

當52年來最圓的月亮

照在頭上，我的想法越來越少。

10

猜忌不值得稱許但沒有人提醒。

我是孤島上的地方主義。

我在春天摔碎了盛米飯的盤子。

我的憤怒與盤子無關。

在另一個晚上我也許會向它們道歉。

我曾將錯就錯地活過很多年。

現(xiàn)在我想獎賞我的手掌。

厭倦的土地上它也有五指撒野時。

這個春天，沒有一個無辜者會被冤枉。

除了以淚洗面的午夜。

除了被冷落的愛拿恨買醉。

11

長途大巴開動時我在靠窗的座位

閉上眼睛。一個失敗的游子

身邊坐著另一個

失敗的游子——夜晚降臨

路過的燈火替漫無目標的旅程暗中惋惜

（嗨，只有終點是永恒的）

在灑水車駛過的街道上

早起的人給予黎明和以往一樣的

孤獨，胃里的指南針

告訴我們，城市不再需要

李白，和李白的繁華

我的自然遺產(chǎn)卻恢復了死去活來的

記憶：身體里的囚徒

青春的釋放之歌

像浪蕩紳士教育著被遮蔽的激情

奔向探險者的勇敢——

迷途之馬帶著家鄉(xiāng)找到了騎手

12

登高望遠是珍貴的藝術

在鎖具上命名星星，是兩個人的秋天

踏上起風后的征程——

世間總有著比人更多的道理

那些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

終將銹死。沒有一座山峰

只為我修筑拾級而上的路。

沒有一張門票免除旅游時代的庸俗。

退一步，再退一步

我是懸崖上的舞者玩著

有驚無險的游戲。

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曾經(jīng)指望青春永駐。

清晨發(fā)行的晚報上只刊登

別人的本報訊，我?guī)缀跆焯熳x它

卻從不相信女人的綠洲

必然夭折在人民幣的驕傲里。

13

很多次我路過那里，門口

依舊掛著油漆剝落的牌子

少女們已不再熱衷于給年齡最小的孩子

做老師（有時教育比皮箱

還要空洞）。很多次我路過那里

只是路過，看門的老頭

沒聽說被拆除的碼頭上曾拴著

一葉小舟，在錯誤的時間

錯誤的地點，結束了

錯誤的處女之航。你唱的歌

我喜歡聽；你騎過的小駱駝我也騎過

但青春不是絲綢之路上永恒的

布達拉宮；三八紅旗手

也不是祝英臺的信物渴望獻給

她的同窗。最近一次

我路過那里，看門的老頭

告訴我，那間碎掉一塊玻璃的宿舍

已經(jīng)失卻耐心見證你的歸來

14

石頭的象征意義由于承擔了飛蛾撲火的

鼓勵而得到我的善待

它的故鄉(xiāng)遍地開花，身體里的鐵

曾被誤為祖父厚臉皮的客人

過著樂不思蜀的日子。

拿有生之年賭一把?？菔癄€——

原則上這不是一個假設命令杞人

憂天：但用手擊潰石頭

本不可能，所以

失敗的總是我們，讓大海和石頭的生死

與諾言糾纏不息的寄生蟲。

拿有生之年賭一把海枯石爛——

任性是最節(jié)約成本的

交易： 一個偽浪漫主義者

誰也不忍心削減他以夢取樂的經(jīng)費。

15

沒有一間房屋愿意恒久地為我們

獻身，沒有一本《圣經(jīng)》

鼓勵高大的教堂尖頂

刺破蒼穹。反鎖的門窗

曾讓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父母饋贈的肉體

成為落水者身上的黃金——

來吧，托缽的行僧

高速公路上的宗教博物館

連膽小鬼也會學著兵馬俑的表情

向你致敬（履新的園藝師

不擔心一去不返的主人

會死在另一座城堡的狂歡節(jié)上）

來吧，托缽的行僧

告訴我這是什么

這是為什么——世界只有二分之一

我居然蚯蚓般躲過了土地革命

16

喜慶的日子我將繞道墓園——

傳說擱淺時，梁山伯和祝英臺

也不例外。魯版的梁祝

有石碑為證；河南的

悲劇，屬于穿著孝服的女子一頭撞死在

出嫁路上；化蝶的籍貫在江蘇

書上記載的則是一個

跨越時空的鬼故事發(fā)生在

寧波一帶（小吏和俠女的墓地之爭

與愛情無關）。喬裝的佳人

曾以卜者口吻騙過了

老員外的眼睛，繼而在寒窗前

對性別說不，長達三年……

詩人先生，請從眉批處

回答——喜慶的日子我可曾繞道墓園？

17

去海邊的人順便經(jīng)過你的家鄉(xiāng)

那里的山水有你未盡的責任

去海邊的人順便訪一下

你的舊居：一幢夏天漏雨的老房子

家里很久沒來客人了

青草沒過腳踝，慌亂的雞

跳上墻頭，它們不喜歡城里的生活

也不喜歡來客被自己講的段子

逗得哈哈大笑（公雞捐軀

母雞成為寡婦；反之

公雞將是不幸的鰥夫背負著

孤獨的十字架跳上墻頭）

去海邊的人順便經(jīng)過你的家鄉(xiāng)

去海邊的人只是順便經(jīng)過

你的家鄉(xiāng)——順便訪一下老朋友的昨天

鄰居們說，鎖已經(jīng)銹了

請在門上留言（你叮囑過的）

18

被嘲弄的生活并未喪失朝九晚五的秩序。

那往頭上套絞索的人

其實只在紙上愛過患病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

而我連一個不需要兌現(xiàn)的許諾

也不曾占有，甚至沒去過

我的葬身之地。那替我保留卦簽的瞎子死了

他的預言還活著：在一片有寺廟

有山峰被鑿成佛像

蓄須者把詩句寫在風上的

群山中，哺乳期的女人不在乎

乳房的下垂命運一頭撞上美的審判。

松濤覆蓋的河流不思源頭。

思想史的推銷員

臉上貼著伊甸園的逐客令。

只有相愛的男女勞神而喜悅地搭建

沒有床，也不上鎖的宮殿——

醒來時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

地下室在城里被盜后面無表情的樣子。

19

我不依靠別人的經(jīng)驗管理孩子

但偶爾也會讀一讀

書籍里的育兒經(jīng)：一，二，三

或者：1，2，3。

我不依靠鏡子里的我

跟我較勁——送給大海的禮物

不值一提；江山在輸贏之外

和一位20年前的少女

玩著紙牌。愛情進入了非烈士時代

春天只是春天。

蝴蝶只是蝴蝶。

早年的挽歌只是考古學的小皇帝

在黃土下面發(fā)號施令。

我不依靠別人的經(jīng)驗敦促

少女成長——也不依靠她懷中的孩子

證明青春曾在或已逝。

20

下一個航班將在兩小時以后起飛。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到服務區(qū)

喝一杯咖啡。抱怨旅途的音樂

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相貌平平的女孩子

允許在夢里接到空姐的

錄用通知書）。廣播里尋找的人

拖著轟隆隆的行李箱

走過大廳。哦，機場無非城郊的星級車站

長翅膀的鋼鐵們無非干些

迎來送往的勾當——

按照人的意志，學習鳥的樣子。

我們喝著加糖的速溶咖啡

像來得及或來不及的

籌碼，在不斷洗牌的劇場里

觀看自己的演出，背景是

小提琴在新中國的傳奇被一遍遍忽略。

21

替我撫養(yǎng)孩子，以我的名分。

替我下棋，懷著對手的心情。

替我在體制外紙上談兵

為了一聲嘆息而呼吸。替我寫回憶錄。

替我譏笑戶口，英語

合并后以人數(shù)見長的大學。

替我聽歌，閱讀鄧麗君的畫冊。

替我去殯儀館跟朋友告別。

替我國破山河在。

替我不撒謊，或者撒謊后

不藏住臉紅（務必！）

替我把夸大的屈辱縮減至黃河以南。

替我拒絕泅渡，上岸前

替我留下一枚濕腳印

獻給失業(yè)的懷念。替我摘除面具。

替我回信，說，別來無恙。

22

尊敬的陳教授，何教授，你們好。

請理解我的不揣冒昧——

我姓王，來自山東

感謝你們讓美麗的公主嫁給了毛筆書寫的

國度，但寫給你們的信

與館閣體無關，盡管施特勞斯琴行

也賣音樂，全民皆兵的浪潮

差一點把你們煉成鋼鐵。

漏網(wǎng)之魚在舞臺的聚光燈下

捂住耳朵——似乎還沒做好準備

掌聲卻不再打算停下來。

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終結者。

你們曾經(jīng)風華正茂，或許永遠

風華正茂——當然

這是一個問題但輪不到我替你們操心。

那么，請向孟伯樂問好

他年事已高，如若不在就算了

我會另寫一信，寄到天堂。

23

在郊區(qū)的山上我們談論著

電話無力實現(xiàn)的內(nèi)容

孩子們已學會說：“失敗是成功的祖母”

而我的挖掘尚未完成

（也許永遠不會竣工了）

我的賭博亦無懸念，不過是

光陰撒下的面包屑

給螞蟻們創(chuàng)造著共享大地的就業(yè)機會

在郊區(qū)的山上我們談到了

向制度投誠的人生

與常人無異——生活的掌聲

也是我們渴求的光榮

埋在心底。被頌揚的是愛情

受保護的卻是婚姻——

那些穿過鐵路橋涵的人即便散步

也不愿意繞行，因此

鐵路橋涵成為他們必然的

回家之路像婚姻登記一樣不出所料

24

常識遭遇非禮，這當然不會

僅僅出于對修辭的屈從。

連老佛爺都被英國紳士莊士敦先生

稱之為“無知的婦女”

愛又何必像失敗一樣

憤憤不平？時光在臉上留下了

買櫝還珠的證據(jù)；一雙棉鞋

不可能使命運占有

全部的道路。裹著的心

效忠記憶（遺忘的另一種傳統(tǒng)）

立春的錯誤則因鮮花乍開而失去了

刮骨療疾的禮遇。校園

依然安靜，歡樂還在郊游

時代用它的習慣句式

說后會有期，又說相忘于江湖——

那逼上梁山的眼淚

曾對招安懷著不可思議的

向往：一個人的戰(zhàn)爭

永遠無力對偉大的愛情做出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