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余年少時,正值文革年代,古籍、字畫、青花瓷,或焚,或砸、或撕。忽一日,得一本無封面無封底無書脊之書,棉紙發(fā)黃,字跡褪色,不褪卻是永恒之愛情。余燈下夜讀,時春風(fēng)徐徐,熒火蟲飛過,竟識一位叫李香君之青樓女子,脂粉袂袖,大襟余香,卻鐵骨錚錚,勝大明末季所有兒男。帝國已死,南明王朝腐敗,逼香君出嫁奸佞,唯有以死相拼,俯首一撞紫檀幾案,血濺桃花紙扇。然,她所戀之君侯方域乃軟骨文人,最終降清,香君心死,閉上美眸,不屑一顧,寧為亡朝之女,不食大清之粟,決絕也。讀罷,余扼腕嘆息,卻不知書名,問徐氏家族中一遠(yuǎn)親之擅寫書法大伯,答曰《桃花扇》,為孔家之裔孔尚任所作。彼時,余8歲,讀到中國一偉大悲摧的情愛故事,知風(fēng)月何為。
及年長,花季少年,又遇王實甫之《西廂記》,領(lǐng)略中國最唯美的才子佳人故事。猶記“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之詩,風(fēng)花雪月,如夢如幻。有情人經(jīng)歷萬千磨難,終成眷屬,令余為才子紅粉掬一捧感動之淚也。從此,對普救寺神牽夢繞,憧憬不已。
然,好夢難圓,余人至中年,遍游祖國山河,卻一次次與普救寺失之交臂。或因其地處偏僻之野。遙想當(dāng)年,此地亦貴為大唐中都,連京畿大道,而今卻冷落于荒道之旁,沒于村靄炊煙之中,觀者寥寥。
甲午暮春,牡丹花凋,煙雨洛陽。余西行三門峽,過黃河,入大唐開元之中都蒲州城永濟市,車行普救寺,尋《西廂記》之風(fēng)月風(fēng)情風(fēng)流余韻。是日,豪雨滂沱,普救寺沒于雨霧之中。徜從山門而入,踏步臺階,雨濕衣裳,斯有諸多不便。于是乎,便從山頂而下,進(jìn)至梨花院。余等穿雨幕而行,有一株盤松綴滿紅絲帶,曰為愛情樹。余之閱讀記憶中,梨花院住過相國夫人、崔鶯鶯與紅娘,乃魏晉古剎之禪房也。門前有一對聯(lián),為今人所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鄙下?lián)下聞,仄聲平聲,恰好落在風(fēng)月兩個字上,妙也,趣也。余等跨門檻而入,小院有一木雕影壁兀立,雕花之中,鑲一把扇面,鐫刻《西廂記》五言詩,余不禁搖頭,此影壁太過簡陋,鮮有三晉風(fēng)情,更無江南風(fēng)雅,似一道具也。環(huán)顧其間,兒時之迷魂情種,皆被暴雨澆滅,泡于冷雨之中。此梨花院非彼梨花院也,乃一假文物,為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拍電視劇所搭建,正房一間,坐北朝南,東西兩小廂房,顯得逼仄狹小,正屋不可砌炕,客廳進(jìn)深太淺,若擺條案八仙桌之類的家具,梅瓶鏡子帽筒,則更顯丑陋也。兩邊廂房,皆塑有當(dāng)下做之蠟像,盡說西廂記之風(fēng)流韻事,猶如小擺設(shè),好拍戲之境地矣。格局太小,非上古氣象,亦不接半點文化歷史地氣。
步出梨花深院,再入大雄寶殿,新筑也,無五臺古剎那種長階高殿,古松虬曲,牌坊聳入云間,大千世界妙境浮現(xiàn)。唯有一座蛤蟆塔始建于明代,于塔前擊石,似有蟾蜍之聲傳來,余在三門峽游過,不足為奇也。余繞過古塔,拾級而下,佇于鼓樓上,鳥瞰普救寺之地勢,雄居于一塬上,三面凌空,孫飛虎匪兵相圍,終不可得也。
待月西廂寺已空。落寞而歸,雨中回望普救寺,彼寺無古、無文,無魂,亦無多少歷史信息。余以為,紅杏出墻、風(fēng)花雪月之故事,此地難發(fā)生也。
(更正聲明:2014年第11期,在該專欄《斯樓無魂》一文中,因編輯軟件出錯,將“鸛雀樓”誤為“鶴雀樓”,特此聲明。)
責(zé)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