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迎春
他和她,還有幾個伙伴,玩“老鷹抓小雞”。他是“老鷹”,她是這個游戲的新伙伴,一上場,她就感覺自己將是那只最早被抓住的“小雞”。自從父母雙雙患病去世后,她就感覺自己如一只小雞般弱小、無助,現(xiàn)被舅舅接到家中撫養(yǎng)。
這是她到這個村莊來第一次參加游戲。而他非要抓住她不可,不僅僅因為她陌生,而是第一眼看到她就感覺弱小的她特可愛,他很想保護她。果然,兩圈轉(zhuǎn)下來,“老鷹”就一把抓住她這只“小雞”。在抓住弱小的她的一瞬間,他劈頭就問:“你叫什么名字?”她怯怯地回答:“我是小囡啊。”于是,他像個將軍似的大聲跟伙伴們說:“小囡?!挺好聽的名字。大家記住了,她叫小囡哦?!蹦且豢?,她突然感覺他是一個能保護她的哥哥。那年,他13歲,她10歲。
長大仿佛是瞬間完成的事情。他要結(jié)婚了,新娘是她。原來他也是個孤兒,長得黝黑粗壯,孔武有力,是個干活的好手。他倆的結(jié)合,既是雙方的選擇,也是她舅舅的選擇,更是鄉(xiāng)親們眼里般配的一對?;槎Y上,他幸福得喝醉了,被人攙扶著走進新房時,一個勁地問:“新娘是誰?。俊薄拔沂切∴锇?。”她羞答答地伸出雙手扶住他?!拔抑朗悄闩??!彼荒槈男?。那年,他20歲,她17歲。
后來,他被莫名地卷入一場“階級斗爭”旋渦中,他雖窮得只剩下一身力氣,可他的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是個靠收取田租生活的地主,他是個“黑五類”。一次,他被單獨隔離起來進行反省交代,可他卻說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供反省交代的。他的父母是在家中祖屋被燒的一場火災中雙雙亡故的,家中所有的財產(chǎn)都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當時10歲的他是深夜被鄰居從火海中救出的。第二年,全國解放,他家中所有的田地,都被拿出分給鄉(xiāng)親們了。他一想起父母,心中只有難言的悲哀和思念,哪有什么可供反省交代的東西?!為此,他被管制教育。于是,他要求跟她離婚,與她劃清界限,斷絕關(guān)系??伤郎I流滿面地說:“我是小囡啊?!蹦悄?,他33歲,她30歲。
因為他是個“黑五類”,經(jīng)常被要求干生產(chǎn)隊里別人不樂意干的活。一年冬天,他被分配到一座深山老林里,為社員們燒制過冬取暖用的木炭。這是一種很累的活,先要砍下很多的木柴,再搭建炭窯,然后就是通宵達旦地進行燒制。那猛烈的窯火把人烤得流汗不止,一不小心人就會虛脫昏迷。一般這種活至少也要三個以上壯勞力輪流干,可他是個“黑五類”,沒權(quán)利要求其他社員跟他一起干活的。
他七天七夜還沒回家,她煮了滿滿一飯桶的飯帶上,壯著膽子一個人蹣跚地找到那座大山里。她見到他又黑又瘦,只有兩個眼珠的轉(zhuǎn)動說明他還活著。也許是太累太餓了,沒幾下,他就將一桶飯吃得精光。爾后,就在炭窯前呼呼地睡去,呼嚕打得震天響。她就替他燒炭,一天一夜后,他才醒來。醒來第一句就問:“你是誰?。俊薄拔沂切∴锇?。”她說?!拔叶耗阃媪ā!彼俸俚匦χ樕虾诘弥挥幸豢谘例X是白的。她看著他的模樣,笑得眼里綻滿了淚花。那年,他40歲,她37歲。
一年夏天,大熱天的,他卻經(jīng)常感覺渾身冷得直哆嗦。到醫(yī)院一查,才知是被山上一種蟲子叮咬中毒所致,沒幾天,人就全身水腫起來,后來竟然昏迷不醒。由于沒見過這種中毒癥狀,醫(yī)生說他有可能就這樣昏睡過去。她一聽,就哭著央求醫(yī)生說,只要他的心臟還會跳動,就不能放棄治療。于是,她就天天坐在他的病床邊,拉著他的手,不停地呼喚他:“你快醒醒哦,睜開眼睛看看,我是小囡??!……我是小囡啊!……”后來,他竟然奇跡般地睜開雙眼,一看到她就問:“你是誰???”“我是小囡啊?!彼o緊地攥著他的雙手說。他微笑著,她卻淚如雨下。但從此后,他就要她拉著手才能行走了。那年,他57歲,她54歲。
后來,他和她的兒女們都相繼成家了,兒女們要求他倆每年輪流著到各家去過日子,可他倆卻哪兒也不肯去,就堅持住在當年新婚時那座老屋里,說老屋里的一切既熟悉又方便。每天,她都拉著他的手在老屋里走來走去。走路時,他常在不經(jīng)意間,睜著昏花的雙眼問她:“你是誰???”她就把臉轉(zhuǎn)過來湊到他的跟前說:“老頭子,看清楚哦,我是小囡啊?!蹦且豢?,他與她就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如今,他73歲,她70歲。
(摘自《愛情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