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熊芳芳

教學目標：

1.體會汪曾祺散文的語言特色。

2.了解作者的人生觀和審美觀，理解“境由心生”。

教學過程：

一、導入

金庸說，大陸“滿口噙香中國味的作家，當推汪曾祺和鄧友梅”。有人略作統(tǒng)計，說汪曾祺在其作品中提到的美食不下于300種。更有一類“直接點題”的作品，譬如《汪曾祺談吃》《吃食和文學》《四方飲食》《故鄉(xiāng)的食物》。

汪曾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各地美食各具特色，但令他最難忘懷的，恐怕仍是故鄉(xiāng)高郵的美食。說到高郵特產(chǎn)，大家最熟悉的是什么呢？

說說名滿天下的高郵紅心咸鴨蛋。

二、漸進

這篇散文寫的就是汪曾祺故鄉(xiāng)高郵的咸鴨蛋。如果把這篇文章的標題改為“咸鴨蛋”或者“高郵的鴨蛋”，如何呢？

明確：“咸鴨蛋”適合做說明文的標題，無法與作者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切回憶自然交融，聽起來生硬干澀；“高郵的鴨蛋”，雖與故鄉(xiāng)有了關(guān)聯(lián)，聽起來卻像是在為故鄉(xiāng)的特產(chǎn)做廣告，缺少了一種民俗氛圍做背景，少了許多懷舊的色彩和人情的味道。

“端午的鴨蛋”這個標題，卻有主角有背景，有時間有空間，有風土人情，有文化底蘊。豐富許多，生動許多，是個有畫面感、有吸引力的標題。

三、深入

1.家鄉(xiāng)的端午（第1自然段）

既然作者是以端午為背景來寫鴨蛋，那么，家鄉(xiāng)的端午有哪些風俗？又是一種怎樣的氛圍呢？

齊讀第1自然段，討論交流：

①系百索子。端午節(jié)以五彩絲系臂的風俗，古已有之：

浣溪沙·端午 （宋）蘇軾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小重山·端午（上闋） （元）舒頔

碧艾香蒲處處忙。誰家兒共女，慶端陽。細纏五色臂絲長。空惆悵，誰復吊沅湘。

②做香角子。香角子是端午節(jié)時用絲線纏成小粽子等狀，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家里用來辟邪的東西。

③貼五毒。民間認為五月是五毒（蝎、蛇、蜈蚣、壁虎、蟾蜍）出沒之時，民謠說：“端午節(jié)，天氣熱，‘五毒醒，不安寧?！泵康蕉宋绻?jié)，民間要用各種方法預(yù)防五毒之害。一般在屋中貼五毒圖，以紅紙印畫五種毒物，再用五根針刺于五毒之上，即認為毒物被刺死，再不能橫行了。這是一種辟邪巫術(shù)遺俗。民間又在衣飾上繡制五毒，在餅上綴五毒圖案，均含驅(qū)除之意。有的地方的人們用彩色紙把五毒剪成圖像（即剪紙），或貼在門、窗、墻、炕上，或系在兒童的手臂上，以避諸毒。

④貼符。從文中來看，人們認為貼符有什么作用呢？

辟邪。

作者心里是這樣認為的嗎？

不是。因為用的是反問句：“這就能辟邪么？”表達的是懷疑和否定的意思。而且，作者對符的描寫“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頗有些“童言無忌”式的顛覆與嘲諷，一句初生牛犢的懵懂發(fā)問，將大人們莊之重之奉若神明的東西，如同紙老虎一樣輕輕戳破。

⑤喝雄黃酒。關(guān)于端午節(jié)喝雄黃酒，你知道什么樣的故事呢？

據(jù)說端午節(jié)喝雄黃酒的來歷是這樣的：屈原投江之后，屈原家鄉(xiāng)的人們?yōu)榱瞬蛔岒札埑缘羟倪z體，紛紛把粽子、咸蛋拋入江中。說是讓魚龍蝦蟹吃飽了，就不會去咬屈大夫的身體了。一位老醫(yī)生拿來一壇雄黃酒倒入江中，說是可以藥暈蛟龍，保護屈原。一會兒，水面上果真浮起一條蛟龍。于是，人們把這條蛟龍扯上岸，抽其筋，剝其皮，之后又把龍筋纏在孩子們的手腕和脖子上（這就是系百索子的來歷了），再用雄黃酒抹七竅，認為這樣可以使孩子們免受蟲蛇傷害。汪曾祺的家鄉(xiāng)是“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意思是一樣的。古詩有云：“唯有兒時不能忘，持艾簪蒲額頭王。”意思是說端午節(jié)這天，孩子們拿了艾葉，戴上菖蒲，額頭上用雄黃酒寫了“王”字，以辟邪防疫。

⑥放黃煙子。這個習俗也與雄黃有關(guān)（“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功用也是用來對付“五毒”（“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但這只是它在大人們那里的功用；在小孩子那里，則另創(chuàng)造出一種充滿了童趣的新的功用：“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p>

⑦吃“十二紅”。周處《風土記》說：“仲夏端午，謂五月五日也，俗重此日也與夏至同?！?/p>

古代稱夏季為“朱明”，意為陽光燦爛，一片通紅。過去，在南京流傳“端陽十二紅”的說法，用紅色（或近于紅色的黃、橙色）的花卉、水果、菜肴作為在這一節(jié)日里人們欣賞、品味的物品，以烘托端陽的節(jié)日氣氛，顯示它的特色。“端陽十二紅”是：雄黃酒、黃魚、咸鴨蛋、火腿、油爆蝦、燒鴨、莧菜、玫瑰砂（糖）、月季花、石榴花、櫻桃、枇杷。

——筠村《端陽十二紅與“五毒菜”》

對于“十二紅”，汪曾祺記不清的是什么，記得牢的又是什么？

記不清到底是哪十二樣了：“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記得牢的是：“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p>

這樣寫，有什么好處？

討論明確：渲染色彩濃郁的節(jié)日氛圍，突出印象最深的典型美食，引出關(guān)于鴨蛋的話題，順利過渡到下文寫家鄉(xiāng)的鴨蛋。

如果要你用三個詞來概括汪曾祺家鄉(xiāng)的端午，你會用哪三個詞呢？

討論小結(jié)：趣、味、美（或好玩、好吃、好看），一幅色彩濃郁、溫暖生動的風俗畫。

2.家鄉(xiāng)的鴨蛋（2-4自然段）

讀2-4自然段。endprint

①高郵的鴨蛋享譽古今，汪曾祺是怎樣向我們介紹這一點的呢？

明確：全國著名（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歷史悠久（引用清代袁枚的記錄：“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肅然起敬”一詞看起來大詞小用，卻表現(xiàn)了高郵咸蛋的鼎鼎有名。）

②高郵的鴨蛋為什么會享譽古今？它有哪些特點呢？

結(jié)合文中句子進行討論，明確：

趣（好玩）：“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保ㄉ衿娴牡?，雙胞胎一樣可喜可愛，國家的計劃生育可管不著它們，呵呵）“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保ā皳v蛋”一詞原來是這么個來歷，呵呵。吃蛋的過程幾乎就是一種游戲，一種鉆井探索，紅油冒出來的時刻，正是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味（好吃）：“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薄案哙]咸蛋的特點是質(zhì)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高郵咸鴨蛋，好吃又好看?。?/p>

美（好看）：“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通紅的咸蛋黃，正像高郵人紅火的日子、熾熱的心。顏色足，味道才足。）

③好玩，好吃，又好看，正因為如此，汪曾祺才對家鄉(xiāng)的咸蛋情有獨鐘，并且有一種孩子氣的自豪感和排他性在言語之間真切自然地流露了出來，你發(fā)現(xiàn)了嗎？

體會并討論下面的句子：

A.“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p>

孩子式的矛盾心理：為什么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作者會不大高興呢？

明確：因為情人眼里出西施，家鄉(xiāng)的什么都好，不只是鴨蛋好。覺得別人沒看到自己引以為榮的家鄉(xiāng)真正的好、全部的好。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般用來說什么的？為什么要這樣大詞小用呢？

明確：語出《孟子·盡心上》：“觀于海者難為水”?！霸?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元稹的絕句，表達了詩人對亡妻韋叢的忠貞與懷念之情。“滄?！?、“巫山”，是世間至大至美的形象，詩人引以為喻，從字面上看是說經(jīng)歷過“滄?！?、“巫山”，對別處的水和云就難以看上眼了，實則是用來隱喻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有如滄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廣和美好是世間無與倫比的，因而除愛妻之外，再沒有能使自己動情的女子了。汪曾祺在這里用這句話來表達自己對家鄉(xiāng)咸鴨蛋的情有獨鐘，看起來大詞小用，實則是為了表達對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美食的排他式的濃濃深情。

B.“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對比高郵咸蛋黃的通紅，汪老當然對色澤淺淡的北京咸鴨蛋全然看不上眼了。并且，汪老率直地表達了這種看不上眼。孩子式的直接與干脆。你甚至能夠想象出他斜睨了一眼，就興味索然地放下筷子的情景。家常話的口語風格，讓人倍感親切。

這是作者成年后見識了許多他鄉(xiāng)咸鴨蛋之后，對家鄉(xiāng)咸鴨蛋由衷的贊美。那么，對于兒時的作者，以及所有像兒時的作者一樣的孩子們，端午的鴨蛋又意味著什么呢？

3.孩子·端午·鴨蛋（5-7自然段）

指名讀5-7自然段。

如果仍舊讓你用三個詞來概括，你會用哪三個詞呢？

美（好看）：“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luò)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luò)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luò)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p>

味（好吃）：“鴨蛋絡(luò)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luò)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p>

趣（好玩）：“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這樣的樂趣，甚至讓作者聯(lián)想到了囊螢映雪的典故，“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童趣盎然，呼應(yīng)了文章開頭所描寫的孩子們在端午時其他的樂趣，從端午風俗之樂到端午鴨蛋之樂，孩子們的快樂童年與端午有關(guān)，也與鴨蛋有關(guān)。童年的快樂，有些是習俗和環(huán)境所給予的，譬如系百索子等等；有些是孩子們自己的創(chuàng)意實踐，譬如用點了黃煙子的一頭寫“一筆虎”，用鴨蛋殼裝螢火蟲。

汪曾祺曾在《夢故鄉(xiāng)》的扉頁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其實，他所想念的，何曾只是家鄉(xiāng)的雪。

雪，抑或端午的鴨蛋，都不過是一個載體，承載了家鄉(xiāng)一切溫暖的記憶、童年的歡樂、美好的人情以及早已植入血肉的精神家園。

四、省思

在汪曾祺筆下，我們看見的只有三個字：趣、味、美，或者換個說法：好玩、好吃、好看。他一生所經(jīng)歷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可謂多矣，例如啟蒙救亡、奪取政權(quán)、反右斗爭、“文革”、改革開放等等，為什么他的文字卻能如此溫暖恬靜、疏朗淡泊？

用他自己的話說：經(jīng)常提到美，會讓他的讀者心軟，心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endprint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

“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是什么時候都需要的?！?/p>

汪老的兒子汪朗說：“老頭最大的特點，就是從未在文章中說過一句家鄉(xiāng)的壞話。他的筆調(diào)總是充滿了溫情，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不是正面角色，卻也非?？蓯郏徽腥擞憛??！?/p>

命運真的不曾虧待他而令他怨尤嗎？家鄉(xiāng)真的沒有一個招人討厭的人嗎？

在被打為右派下放勞動的日子里，他奉命畫出了一套馬鈴薯圖譜。他認為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是“神仙過的日子”，畫完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全國蓋無二人?！比欢凇峨S遇而安》一文中寫道：“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整個后半生，他一直蹭新華社（他愛人施松卿供職單位）分配的房子住，被妻兒戲稱為“寄居蟹”。在妻兒的“威脅利誘”下，汪曾祺也曾頗不情愿地起草遞交過一份請求分配住房的報告。他寫道：“我工作幾十年，至今沒有分到一寸房子……”在去世前約一年又三個月，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作家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卻是出自兒子的孝敬———汪朗供職單位的福利房。

汪老曾幾次返鄉(xiāng)。他盡己所能，為故鄉(xiāng)做了不少事情。他希望政府能將閑置的幾間汪家舊宅歸還，改善弟妹們的生活條件，自己以后回鄉(xiāng)小住，生活起居和寫作亦將比較便利。1993年5月30日，汪曾祺致函高郵市長，略謂：“曾祺老矣，猶冀有機會回鄉(xiāng)，寫一點有關(guān)家鄉(xiāng)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棲。區(qū)區(qū)愿望，竟如此難償乎？”情感洋溢，極為沉痛。但名滿天下的“文章圣手”（賈平凹語）沒能打動父母官。

汪老座師沈從文的遺言是：“對這個世界，我沒什么好說的?！?/p>

汪老卻對我們說：“我們有過各種創(chuàng)傷，但我們今天應(yīng)該快活?！?/p>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边@兩句詩是馬一浮的，用在汪曾祺身上，再恰切不過。

大風大浪都經(jīng)歷過了，回過頭來仍能因一棵草的新綠而欣喜，境由心生，汪老一生，活得好看。

沈從文《長河》里的夭夭說：“好看的應(yīng)該長遠存在。”

汪老會和他的文字一起，長遠存在。

[作者通聯(lián)：廣州外國語學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