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深處有洞天

晁凌云+喻祖權(quán)

王蒙的小說《葡萄的精靈》被選入北京版的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三，這篇用散文的筆法寫成的小說，看似情節(jié)簡單但細(xì)細(xì)咀嚼之后，便可體會到云霧深處別有洞天。

一、不喝酒的穆敏老爹為什么要釀酒

“穆敏老爹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而一個嚴(yán)肅的穆斯林，是既禁煙又禁酒的?！边@是小說中的第一句話，它具有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全文就是從煙和酒這兩個角度塑造了穆敏老爹這個人物。但這句話說得饒有興味，王蒙肯定了穆敏老爹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但是不是一個嚴(yán)肅的穆斯林呢？作者留給讀者來判斷。我們先從穆敏老爹，這個虔誠的穆斯林為什么要做葡萄酒入手， 用穆敏老爹的話就是“您（穆敏老爹的妻子）做得那些飲料都太沒勁”，什么是“有勁”的生活呢？那就是穆敏老爹這樣的生活，“他讓老太婆把瓶子反復(fù)洗刷清潔，然后，他用煮過的白紗布擠壓和過濾葡萄原汁，先用一個搪瓷盆子把葡萄汁盛起，再通過漏斗，將葡萄汁灌入兩個玻璃瓶里。”雖然自己不喝酒，穆敏老爹做葡萄酒卻如此恭敬而有誠意。可是老爹拒絕了“我”的酒藥，“這是最好的葡萄酒。好葡萄掛在藤上自己就會變成酒。老王，您沒有吃過嗎？摘晚了的葡萄本身就有一種酒味。哪有釀葡萄酒還要放酒藥的道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穆敏老爹明白生活本身就是酒藥，葡萄經(jīng)過“擠壓和過濾”，承受了生活的壓力和磨難后，哪里還需要酒藥呢？當(dāng)“我”報告穆敏老爹“瓶子里出現(xiàn)了氣泡，液體開始變得渾濁起來”，老爹滿意的擺動著胡須說：“就是要這個樣子。”并胸有成竹預(yù)示：“它要沸騰的，沸騰幾次，再平靜，就變成好酒了?！边@哪里是說酒，這分明就是說生活，王蒙的一生不就是這樣幾次沸騰最終變得純凈了嗎？苦難就是生活的酒藥。于是經(jīng)歷了晚秋的陽光，初冬的雪和來自西伯利亞的北風(fēng)后，葡萄汁經(jīng)歷煎熬翻滾幾次后，在不斷掙扎中升華、提純。夏季來到了，老爹的葡萄酒就做成了。這不就是穆敏老爹在告訴我們生活的過程嗎？穆敏老爹釀酒的過程，就是釀造生活的過程。

與其說“飲料太沒勁”，不如說穆敏老爹的“有勁”的生活就是釀酒過程，那就是找一件事認(rèn)真地去做，感受勞動過程的快樂。這不禁讓我想起愛因斯坦的一句話：“只要你有一件合理的事去做，你的生活就會顯得特別美好?！?/p>

穆敏老爹決定請幾個朋友來享受他釀的酒?！爸劣诶系?，還從來沒有見過他請客呢，更不要說請客飲酒吃肉了?！崩系莻€虔誠的穆斯林，自然不會請客飲酒?！笆堑模堈l呢？誰是我的朋友呢？好像都是我的朋友，又好像都不是……”恭敬而又真誠的穆敏老爹，當(dāng)然會覺得“都是我的朋友”，但“又好像都不是”，因為穆敏老爹不敢確定喝酒的人是否都能體會出他釀酒的全部情感？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虔誠的對待生活所給予我們的一切，無論是風(fēng)雪，還是陽光，無論是磨難，還是快樂，生活的酸甜苦辣濃縮成了酒，喝酒的人能體會出他釀酒的整個過程的辛勞和快樂嗎？老爹惶惑了。

一天夜里，大隊民兵連長艾爾肯來討酒時，“老爹的樣子非常愉快，好像十分樂于為這兩瓶酒找到這樣體面的出路，好像他早已在等待需要他的酒的人的到來?！彼缓染?，但他能體會別人喝酒的快樂，“拿去吧，這酒的力量可大了！”這就是穆敏老爹要的火熱的生活，他能感受到大家聚會的火熱情懷。

他經(jīng)歷生活的苦難，但從不抱怨，他經(jīng)歷生活的曝曬煎熬，最終晶瑩剔透，超凡脫俗，如深山秋水，心清目明。他早已化作那幽香的葡萄精靈，滋潤著所有的人，這就是他釀酒的原因。

二、為什么第二次品酒才品嘗出味道

穆敏老爹認(rèn)真虔誠地釀造的葡萄酒，第一次“我把一點(diǎn)點(diǎn)‘酒倒在一個小木勺里，用舌頭一舔，幾乎叫了起來：‘這不是酒！這是醋，不，這不是醋，是鹽酸！確實(shí)：酸得我舌頭像著了火。”然而到了艾爾肯家喝，就不同了，僅僅是和許多熱情樂觀的維族兄弟喝酒的緣故嗎？顯然不是這樣簡單，第一次品酒只是用舌頭一舔，就像蜻蜓點(diǎn)水一樣，當(dāng)然只會覺得酸，所以我愈是說酸，穆敏老爹愈得意地說他的酒造得好，有勁，根本不理睬我的分辯。穆敏老爹知道我此時并不能體會出這酒的真正味道。經(jīng)過一個月的沉淀，在維族兄弟的熱情邀請下“我”第二次“拿起這杯酒，一仰脖，咯地吞了下去。“我”整個嘴都是火辣辣的，我張大了口”，但“剛剛閉上嘴的我忽然辨出了一絲沁人心脾的幽香”。這一次“我”不是用舌頭一舔，而是一仰脖咯地吞下去，只有這樣你才能品味出這渾厚的酒中的全部滋味，這就像那些永遠(yuǎn)站在生活邊上，感受到了生活中的一點(diǎn)點(diǎn)苦難就因害怕而逃避生活，感到生活苦不堪言，不敢再投入生活的人。

當(dāng)你深入到生活中去，你就不僅僅會感受到生活中的苦難，而更多的是苦難之中的幽香。這也是智慧的穆敏老爹告訴我們的。

所以“我”在大口的品嘗穆敏老爹的酒后，“我”憶起了這酒的前身前世，“我”體會到了穆敏老爹的內(nèi)心，而“酒杯輪流下傳，每人一杯，轉(zhuǎn)了一圈以后，又一圈，大家又唱又跳又笑，齊聲贊美老爹的酒好”，穆敏老爹化作葡萄的精靈讓所有的人快樂。大家稱贊“好酒！賽過伊犁大曲！穆敏老爹做的還能有錯？”“穆敏老爹做的還能有錯”，這一句話意味深長，真誠善良的老爹得到所有人的敬重。這些苦中作樂的漢子們當(dāng)然體會出穆敏老爹這酒的滋味，穆敏老爹找到了他的朋友，他為他的酒找到了好出路。

穆敏老爹就是那入口火辣辣，繼而一絲沁人心脾的幽香的葡萄酒，他就是那充滿柔情的葡萄的精靈。

三、小說題目為什么是《葡萄的精靈》

如果說穆敏老爹釀造的葡萄酒濃縮了“一個輪回以前的玫瑰紫葡萄的甘甜、芬芳、晶瑩、嬌研”，這酒便是葡萄的精靈，也是穆敏老爹性格的精靈，那么釀酒這個情節(jié)和題目“葡萄的精靈”之間的聯(lián)系是十分明顯的，但“吸煙”這情節(jié)和“葡萄的精靈”似乎沒有聯(lián)系，為什么題目是“葡萄的精靈”呢？

這便是這篇小說的獨(dú)到之處。

穆敏老爹“吸煙”是由批評隊長哈爾穆拉特的生產(chǎn)沒計劃引出的，一句“頭腦在哪里呢”，惹惱了火爆性子的隊長，隊長極力辯解自己腦袋的價值和尊嚴(yán)。小說中寫道：“隊長一著急，老爹就笑了，別的隊委也笑了，旁觀的阿依穆罕大娘與我也笑了?！?/p>

這里作者先讓老爹笑，然后別的隊委笑，再是大娘和“我”笑，哈爾穆拉特笑，為什么作者不簡潔地寫“大家都笑了”，而要按照這個順序讓他們一個個地笑？

老爹必須先笑，面對火爆性子的隊長的急切辯護(hù)，老爹的笑表現(xiàn)出真誠和寬厚，他是對事不對人，老爹寬厚的笑化解了會上的火藥味，于是其他的隊委放心地笑了，看到矛盾消除，大娘和“我”自然也笑了。老爹不就是葡萄的精靈嗎？一個笑化解了所有的矛盾。

在笑聲中副隊長批評哈爾穆拉特，哈爾穆拉特也尷尬地笑了，為了挽回面子，他慷慨地請大家吸煙，“隊長忽然給從不吸煙的穆敏老爹手中塞了一條紙，并宣稱：‘今天我們要請穆敏吸煙，不吸不行?！?/p>

隊長是真誠的道歉，還是真誠中有狡黠地難為對方的情緒呢？穆敏老爹是虔誠的穆斯林，他該怎么辦？不抽隊長的煙不行，因為這樣不利于團(tuán)結(jié)，會使今后他們之間心存芥蒂。于是智慧的老爹“很認(rèn)真地向外吹，發(fā)出一種只有五歲以下孩子才可能發(fā)出的嗚嗚聲”，穆敏老爹自如的化解了這件事，他的這一舉動，是恭敬而又誠意的接受隊長的歉意，這不正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嗎！老爹的智慧和虔誠讓“所有的人笑成了一團(tuán)”。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智慧老人這樣化解矛盾，他怎能不是一個“精靈”呢？他就是一顆晚摘的葡萄，他本身就是酒，他就是酒的靈魂，他能自然的化解生活中的種種困境，這和下文“動亂歲月、少數(shù)民族的朋友、農(nóng)村勞動，使我愈來愈愛上了酒”是相呼應(yīng)的。所以看似和題目無關(guān)的“吸煙”的情節(jié)，實(shí)際是文章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生活的艱辛和苦難，在穆敏老爹寬廣的胸懷里，經(jīng)過沸騰、沉淀，最終化作酸澀中充滿幽香和柔情的葡萄美酒，新疆的生活也讓王蒙思想上走向成熟，他在底層獲得了生活的快意，找到了超越苦難的精神之光。

[作者通聯(lián)：北京市第八十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