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治娜
陽光從窗簾縫透進(jìn)來,我心情愉悅地下床,走到窗前,“唰”地拉開厚厚的窗簾,做好了擁抱燦爛冬陽的姿勢。
但陽光并沒有傾瀉流入——我忘記了,我的房間里堆放了太多的衣服。這些衣服或打成包,或掛成排,或放在柜子里,或壘于架子上,充塞著房間的各個角落各個層次。它們織成一個籠子,把我罩著;窗子那面的衣服又像密實的篩子把大部分陽光遮擋于外??粗块g被衣服擠得這樣逼仄,呼吸著壓抑的空氣,我忽然覺得自己堆放這么多無用的衣服,真是無聊之極!
今天,我非要把三年內(nèi)沒穿過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清理出來!打包!送走!
一直忙到太陽西斜,三年內(nèi)都沒穿過的衣服清理出來了。我把它們分成三類。
第一類見證著我所走過的路。比如這條牛仔褲,記得剛考進(jìn)師專,父母專門領(lǐng)我買了兩身新衣服,獨獨這條牛仔褲最博得室友的肯定,都說我穿這褲子顯得身材高挑了許多——那是十九年前,第一次知道打扮了。比如這件大格子襯衣,輕巧透氣,讀師專那三年的戶外運動我基本都選擇它。比如這件卡其色呢子大衣,是十七年前我參加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買的。比如這件米白的夾克,是十六年前第一次去男朋友家時穿的,記得他說我穿這夾克臉顯得可好看了……我一直相信緣分,這些衣服能在某個特定的時期陪著我并留下了難忘的回憶,一定與我有緣。
第二類衣服是母親離世前幾年買給我的,因式樣已過時都閑置好些年了,但每一件我稍作回憶就能想起母親給時的場景。母親走九年了,按理說思念之苦我應(yīng)該淡化了。但其實有誰知道,這些年來,我就是靠翻看這些衣服慰藉著那顆深切的思母之心。
上面的這兩類衣服我都寄予了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回憶。所以,多少年來,不管搬多少次家,我都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我不敢丟棄它們,害怕如若丟棄了,許多感情就要從我的記憶里被抽走了——那是我所不愿意的,畢竟,回首過去,隱痛之中有著太多的美好!
可是,從去年起,我常覺心口不舒服??戳酸t(yī)生,說是有輕微的心肌缺血,問我是不是經(jīng)常不開心,并交待,人活著一定要開朗,才會有一個好的心臟。天哪,原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傷著自己;如若再這樣下去,是不是心臟早晚會被深情蝕出大毛病?我想起了“鋼極易斷,情深不壽”幾個字。為了我那滿頭白發(fā)的父親、忠厚的老公、乖巧的女兒,這些衣服就打包放它們走吧。世上所有的東西都不是無限的,人心也是,不可能裝得下所有的東西,硬撐著,出問題是早晚的。
第三類是我三年內(nèi)都不曾穿過的新衣服。
同大多數(shù)的女人一樣,我的衣柜里永遠(yuǎn)都缺最喜歡的那件。與大多數(shù)女人不一樣的是,我會自己改衣服。記得我讀小學(xué)時就會踩母親的縫紉機(jī),剛進(jìn)高一就偷偷花一個通宵手工把肥大的軍訓(xùn)迷彩服一針一線改成了合身。近幾年,我不僅改大小,還改式樣,買染料給衣服改色。因為自己能改衣服,所以對穿著也越來越挑剔越來越固執(zhí)。喜歡的衣服買來了,長點短點不穿,式樣不喜歡點不穿,顏色不喜歡點不穿。所以,這許多年來,我確實改了并穿了許多真心喜歡的新衣服,卻也積累了更多等著改的、還掛著吊牌的新衣服。上個月,我花一個星期的業(yè)余時間改好一件衣服后,就因頭暈、腰疼無法起身睡了兩天。我知道這都是拜長年累月低頭做針線活所賜,因為十年前醫(yī)生就曾告誡過我。
現(xiàn)在我想起了雪狼。愛斯基摩人想抓雪狼,就把動物血涂在鋒利的刀刃上,等血凍住了再涂動物血,再凍,再涂,反反復(fù)復(fù)。然后把涂有厚厚凍血包的刀刃向上反插在雪地里,接著在凍血上涂一層新鮮的動物血。雪狼嗅到血腥味便開始添刀刃,待它把刀刃的血包添凈后血腥味卻還不斷涌出。雪狼直至倒斃于雪地里,它都不知在后來所嗜的是自己舌頭上的血!回想這許多年來,我對新衣服的嗜好越演越烈,會不會在我把這些新衣服都改得十全十美的那一天,我亦彎腰駝背、未老先衰?。窟@與雪狼嗜上血腥味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
送這些衣服走吧,不管是新的、舊的,對于我近三年來的日子而言,它們都早已沒有什么意義。我把它們打成六個包,整齊排放在離垃圾桶有些遠(yuǎn)的地方——相信,盡管與我緣盡于此,但它們很快就會有更好的歸屬。此后,我要簡簡單單地生活,輕輕松松地生存,不再做薄薄布片的奴役了!
從今后,過去事不思量,梅子熟時梔子香!
空著手回到家,看著寬敞明亮的房間,呼吸著在燦爛陽光照耀下流動的空氣,我忽然發(fā)現(xiàn),同時變寬敞了的,還有我的心房。
也許,凡事都是如此吧,不轉(zhuǎn)念,陰郁層疊;一轉(zhuǎn)念,即是陽光普照。一切,都在于轉(zhuǎn)與不轉(zhuǎn)、念與何念之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