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中國學術界在展開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中基本上是在中國自身的文化范圍內展開的,但從晚明后中國的知識和思想已經傳播到西方,同時,西人對中國典籍的翻譯和研究開始使中國的古代思想和知識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一個形態(tài):中國學術和思想展開的空間大大擴大了,開始以一種世界性的學問在全球展開,走出了以前的東亞漢字文化圈;從事中國學術和思想的研究者大大擴展了,漢學家開始進入這個領域,無論是傳教士還是專業(yè)的漢學家。
空間的擴大和研究主體的擴大不僅僅標志著中國古代文化和思想影響的擴大,說明關于中國的學問和知識已經不再屬于中國學術界的獨有,但同時,這種在中國以外的中國研究形態(tài)又反饋中國自身的研究和變遷,從而呈現出中國學術和思想研究的多維性和復雜性。這就是我們近代以來自身的文化變遷和中國文化海外傳播交織在一起,這樣,在展開中國文化海外傳播時就首先需要我們對自身文化和海外中國文化的研究(即漢學研究)之間的交錯有所了解。
漢學之國學:近代中國學術的基本特征
海外漢學(中國學)從其誕生起就同中國學術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特別是西方漢學,在一定意義上講中國近現代學術的產生和西方近現代的漢學發(fā)展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中國近現代學術之建立是中國本土學者與漢學家們互動的結果。利瑪竇與徐光啟,理雅格與王韜,王韜與儒蓮,伯希和與羅振玉,胡適與夏德、鋼和泰,高本漢與趙元任等等……,漢學家與中國學人的交往我們還可舉出許多例子,正是在這種交往中雙方的學術都發(fā)生了變化,互為影響,相互推動。戴密微在廈門大學任教,衛(wèi)禮賢執(zhí)教于北大講壇,陳寅恪受聘于牛津、劍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雙方的交往比今天還要頻繁。就中國來說,正是在這種交往中中國學術逐步地向現代化形態(tài)發(fā)展。
當年傅斯年在談到伯希和的學問時說:“本來中國學在中國在西洋原有不同的憑籍,自當有不同的趨勢。中國學人,經籍之訓練本精,故治純粹中國之問題易于制勝,而談及所謂四裔,每以無較材料而隔膜。外國學人,能使用西方的比較材料,故善談中國之四裔。而純粹的漢學題目,或不易捉住。今伯先生能溝通此風氣,而充分利用中國學人成就,吾人又安可不仿此典型,以擴充吾人之范圍乎?!雹龠@說明了當時漢學對中國學人的啟示。實際上近現代以來,中國學術對西域的研究日益加強,引起許多學者感興趣,這顯然是受到了西方漢學家的影響。胡適在1916年4月5日的日記中說:“西人之治漢學者,名Sinologists or Sinoloques,其用功甚苦,而成效殊微。然其人多不為吾國古代成見陋說所拘束,故其所著書往往有啟發(fā)吾人思想之處,不可一筆抹煞也?!雹?/p>
這里胡適已認識到漢學的特點,以后胡適在與漢學家鋼和泰交往中改變了原來認為漢學家治學“成效殊微”的看法,而是直接向鋼氏求教于梵文。而他對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的評價更說明西方近代漢學對中國學術的影響,高本漢以治音韻學而著稱,胡適說:“近年一位瑞典學者珂羅倔倫(即高本漢)費了幾年工夫研究《切韻》,把260部的古音弄的(原文如此)清清楚楚。林語堂先生說:‘珂先生是《切韻》專家,對中國音韻學的貢獻發(fā)明,比中外過去的任何音韻學家還重要。(《語絲》第四卷第二十七期)珂先生成績何以能這樣大呢?他有西洋音韻學原理作工具,又很充分地運用方言的材料,用廣東方言作底子,用日本的漢音吳音作參證,所以他幾年的成績便可以推倒顧炎武以來300年的中國學者的紙上功夫。”③鑒于西方漢學的這一成就,他號召青年人要掌握新的研究方法,那時再來重新整理國故,便可“一拳打倒顧亭林,兩腳踢翻錢竹江”。
當時西方漢學對中國學界的沖擊非常之大,以致陳垣先生說:“現在中外學者談論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日本如何,沒有提到中國的,我們應當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④其實中國近代學術從傳統(tǒng)的注經轉變?yōu)楝F代社會科學的方法,一個重要因素是受啟于海外漢學。陳寅恪任教清華之初,遵循地道的歐洲漢學及東方學方法,講授歐洲東方學研究之目錄學。趙元任和李方桂的語言學研究走出傳統(tǒng)的小學,而采取現代語言學的方法,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受到高本漢語言學研究的影響。這說明漢學和我們自己本土的學術傳統(tǒng)有著內在的聯系。
在這個意義上,陳來提出“漢學之國學”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如他所說“漢學化的國學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世界化的,就是跟世界學術的研究接軌、合流的一個新的國學研究”,當年以陳寅恪為代表的清華國學院在國學研究上主要是吸收西方漢學和日本漢學的研究方法,將中國的學問在世界學術空間中展開,與國外漢學展開積極的對話,同西方的人文社會科學展開積極對話,這才是今日國學發(fā)展之正確的途徑。
漢學在學術對象上是中國的歷史文化,但它是在各國的學術傳統(tǒng)中發(fā)展的,從而必然受到本國學術傳統(tǒng)和方法的影響。從西方漢學來說,它是西方學術的一部分,是其東方學的重要分支。它和西方哲學與社會思想之間的互動,至今我們仍不能說得很清楚。如果這個問題搞不清楚,對域外漢學只是采取一種知識論的立場,不能揭示其背后的方法論,那么,我們最終也很難把握好域外漢學。
陳寅恪在談到學術發(fā)展時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術之通義,非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雹萁袢罩袊鴮W術之發(fā)展,掌握域外漢學研究成果已經成為研究之前提,無論在問題意識上還是在研究材料上,海外漢學界的成果都是令國內學者不可以忽視的。盡管近年來我們在漢學的知識論和思想背景研究這兩個方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但與國內國學發(fā)展的需要來看,仍是很不夠的。仍需要我們臥薪嘗膽,扎扎實實地做好這些工作。
漢學研究與中國文化的重建
隨著中國的快速崛起,中國學術界逐步走出了晚清以降的“西方中心主義”的學術框架,不再像過去那樣在“現代與傳統(tǒng)”“東方與西方”的二元對峙的框架中思考問題。文化自覺需要我們清理近百年的學術思想和學術體系,這幾年關于“反向格義”的爭論,在一定的意義上是如何看待晚清以來的“西學東漸”對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的影響。這里當然涉及到對西方漢學或者日本漢學的評價問題。正如我們在上面所指出的,如果近代以來是“漢學之國學”,那么這些在西方學術體系和西方學術觀念下所產生的現代學術體系,現代學術話語的合理性在哪里?endprint
實際上西學在中國的影響還遠不止晚清,對西學的接受從晚明就開始了。明清之際的來華傳教士耕筆之勤是今天我們無法想象的,根據我近年來的研究,這些來華的傳教士和入教文人大約寫下了近千部中文著作和手稿,如果加上那些反教儒生所寫的著作就是一個更大的數量。明清之際的傳教士漢學和今天專業(yè)漢學的重大不同是他們生活在中國,用中文寫作。從方以智到劉獻庭,從王夫之到黃宗曦,明清之際的中國文人很多都受到他們中文著作的影響。如果梳理“西學東漸”的歷史則必須從這一時期開始,唯有此,才能揭示出從晚明以來中國學術思潮的變遷,合理地說明中國近代學術和思想的產生,為我們重新建立新的中國學術和思想體系奠定一個扎實的學術基礎。
這樣,我們看到,如果真正走出“西方中心主義”,站在中國立場上書寫我們自己的本土知識,闡明中國自己的獨有學術思想價值,那么,徹底地梳理晚明以來的傳教士漢學發(fā)展在中國思想學術中的影響,徹底地梳理清近代以來“西學東漸”對我們表達中國本土知識和思想所取得的成就和問題,就成為我們學術建設和思想建設中一個重要任務。這就揭示了漢學研究和中國學術文化重建的復雜關系。⑥
這說明,一方面要認識到近代中國的文化已經和外部世界的中國文化研究混為一體,相互影響,唯有此才能認清近代中國學術和文化的特點。同時,又要看到,西方漢學和中國文化外部研究者在對我們的影像整理歸納中既有合理的一面,也有不足的一面。我們應該清理按照西方中心主義“格義”中國文化的一面,使其回到自己的本為。這樣研究西方漢學,研究西方漢學界近代以來對我們學術文化的影響就不僅僅是一個介紹西方漢學知識的問題,它同時是一個清理我們近代自己的學術和文化的過程。
這充分說明,四百年來,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西方漢學的發(fā)展,使今天中國文化的重建有了多個維度,這種交錯的文化史呈現出文化重建的復雜性和世界性。這樣,我們看到,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傳播,并非是一個單線條的簡單歷史過程,特別是中國文化在西方的傳播已經有四百年歷史。同時,這種在歐美發(fā)展起來的中國文化研究從近代以來和我們自己文化的建設也產生了這樣或那樣的復雜關系。
因此,不了解中國文化在西方傳播的歷史,不知道在四百年中西方漢學界與中國學術文化自身的發(fā)展之間的互動,空談中國文化海外傳播是顯得幼稚和簡單的。
跨學科研究的新領域
近年來對域外漢學的研究大大向前推進了,對中國典籍的翻譯研究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發(fā)展,一大批年輕學者進入這個研究領域,也涌現出了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博士論文。應該看到這是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這里不僅僅是對研究者的外語能力提出了基本的要求,同時,對研究者的學術視野和跨學科研究能力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由于對中國古代文化典籍外傳的研究是在翻譯學、宗教學、比較文學幾個領域交叉展開的,研究者必須問學于中西之間,在中國古代文化和西方近代文化之間游移。同時,研究者面臨著雙重的挑戰(zhàn):每一個研究者必須面對中國國內學術界的拷問,同時,研究者也始終有一個永恒的對話者——西方漢學家。盡管困難重重,但這一研究領域仍吸引著一批批勇敢的探索者。
百年歐風美雨,百年一切以西為師的時代過去了。天地蒼黃,今日中國在社會物質發(fā)展上已經終于趕上了“老師”的步伐,超越歐美發(fā)展的前景也并非不可能。但作為后發(fā)現代性國家,百年文化批判,文化的中斷與接續(xù),文化吸收與創(chuàng)造已經成為一個極為重要的文化問題,沒有精神與文化的浴火重生,中國文化永不能真正的復興。
「注釋」
①《法國漢學家伯希和蒞平》,《北京晨報》1933年1月15日,轉引自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40頁。
②胡適《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60-861頁。
③胡適《胡適文存》,上海,上海亞東圖書館印行,商務印書館發(fā)行,1940年,第三卷,第203-205頁。
④轉引自鄭天挺《五十自述》,《天津文史資料選輯》,天津,第28輯,第8頁。
⑤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第266頁。
⑥張西平《國學與漢學三題》,清華大學(哲學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6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