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思錄

黃樸，陜西丹鳳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評論隨筆集《向著幸福前進》?，F(xiàn)居西安。

1

黑夜使人涅槃而沉靜。

靜坐黑夜，目光返回內(nèi)心，讓靈魂穿越，能清醒看見自己。

2

孩子因為內(nèi)心貞純，往往言說的是天機。

大人因為世故與成熟，常視兒語為無知。

3

常識在我們的時代竟然稀缺。

更遑論公平、正義、規(guī)則、秩序這些庇護窮人的制度性規(guī)范。

一個缺乏常識的時代，被媒體和民眾造成的牛鬼蛇神成了時代的英雄，無怪乎一個接著一個所謂的大師被供上了神壇。

世上本沒有神，敬的人多了，泥塑木胎就成了神。

4

老鷹的孩子展翅翱翔，志在天宇；麻雀的孩子嘰嘰喳喳，意在糟糠。

父母良善，則子女敦厚；父母奸詐，則子女狡黠。

誠然，良好的品行需要熏陶和傳承。

5

去西藏最驚異沿途的雪山。

潔若蓮花，永遠盛開在人跡罕至的地方。

每座山都有一個神靈的名字，與神有關(guān)，講述的是人間的愛。

她矗立在山巔，與天接壤，是天與大地的使者。

間或看到牦牛，它是雪山的精靈，傳達人間的訊息。

給心里留一座雪山，你就能看到喜悅的蓮花。

6

靜坐暗夜，一個幽靈時時飛出軀殼。

他在時間和空間飛渡，忽而翱翔萬里高空，忽而匍匐萬頃波濤。忽而如佛，靜穆如泥塑木雕，看跋涉的香客匍匐塵埃：忽而如魔，幻化成猙獰的模樣，加入眾人爭利的喧囂。神也，鬼也，一時物我難辨，軀殼成了行走的尸肉，做了動物與植物的墳墓。

一個幽靈在大地徘徊，找不到最終的歸屬，只是在夜里，降臨軀殼的夢里，忽而繁花似錦，忽而暗夜如磐。軀殼便笑了，便哭了，只是在夢里。

7

夢糾纏了他的一生。

夢見自己成了至高無上的王，佳麗如云，阿諛紛飛，在自己的國土里，自己就是法律，無論大臣或者平民，揮手間，灰飛煙滅。偶爾一個念頭，大地上便狼煙四起，旌旗如云，周邊小國在殺伐中，堙沒了千年的歷史，隨那城郭消失的是文字、器皿和不再流傳的語言。因高山擋住了去路，遂征用舉國民夫，晝夜挖山不止，高山夷為平地，地下暗河流出，無數(shù)臣民的白骨壘起高高的城墻，一時間舉國饑荒，餓殍遍野。唯我獨尊殺戮成性，這國王忽而是魔鬼的附身，忽而是幽靈的爪牙。國王做得久了，他有了鷹的迅疾，狼的兇殘，虎的暴虐，獅的貪婪，蛇的陰鷙，唯獨沒有了人的本性。監(jiān)獄般的統(tǒng)治必然引來地火的焚燒，一旦洶涌勃發(fā)，且成燎原之勢，一切，無可阻擋。他的宮殿被焚燒，子孫被誅滅。當憤怒的匕首刺向胸膛的時候，他驚醒了，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喘息，夜一般的黑，無法輾轉(zhuǎn)身軀，卻是一條腿壓在他的心頭。這就是一個帝王從繁華到荒涼的一生么？繁華落盡，無邊寂寥。沒有了監(jiān)督，自己就是法律，就是準繩，人性中的大惡便無限膨脹，到頭來毀滅的不僅是自身，也是整個人類。

夢見一條蛇，白皙的身軀閃電般舞蹈，蜿蜒于碧綠的田野，徘徊于冷峻的山崖，苦吟于無人的路途，間或搖曳多姿，生了一個美婦的面孔，嫣然一笑，花木為之激動，落英繽紛，她卻瞬乎躍入水中，劃過無邊漣漪。再看岸邊之樹，那棵兩條蛇常常嬉戲糾纏的樹枝上，懸了一個慘若白雪的蛇蛻，迎著風，招魂一般，不知在為誰呼喊。

夢到自己返回了童年。人生忽地濃縮，就是一個孩子，父親坐于床頭，給我讀那《水滸》。風起了，雨水淋漓不止。雪夜里，一把紅纓槍，若林教頭，人生路上凋零了滿地枯葉。夢境里從來沒有陽光，晦暗長滿了苔蘚若爬山虎爬滿了身體。牛群忽地走失，一頭牛從懸崖失足，父親老淚縱橫，撫尸長哭，葬了牛的身體。老牛的眼里含著淚水，才出生兩月的牛犢不知有恨，他吃著母親的奶，間或哞哞地叫。那一滴淚跌下來，打疼了我的心。

夢見自己做了盜賊，劫了銀行，將成捆的鈔票藏于床底，很風光地衣錦還鄉(xiāng)，給張家老二買了一輛摩托，給李家老四還了外債，將那泥濘的山路修成了直通省城的高速公路，建了四座大橋，連通了山村與公路，那條綿延不絕的河流成了通途，不再為河水的暴漲而心憂，不用為山洪暴發(fā)而擔驚。千金散盡還復來，我悲豈是蓬蒿人！當我吟唱著李白的詩句時，警車響了，我被戴上了手銬。驚醒中，我兀自安慰自己，這是夢啊，我連撿一元錢的鈔票都害怕，安敢搶銀行乎？心下安妥，欣然繼續(xù)入夢。

夢見一直在尋覓廁所，尋覓撒尿的地方，被人追著，連解褲子的時間都不曾有，慌亂亂地奔跑，花園、人群、車流、街道、馬路、垃圾桶、小河、田野、山洞，從城市流亡到鄉(xiāng)村，從鄉(xiāng)村返回紙醉金迷的城市，尿水充盈著我的身體，我看到了自己的身體日漸透明膨脹，卻終究無法找到排泄的通道。某天，尿水脹破了我的身體，巨大的聲響，身體如氣球般地爆裂了，一條河誕生了。河水上漂浮著饅頭、菜葉、木塊和豬的尸體。

夢見了美女，少時的同學、青春的戀人、妻子或者某個明星。一個眼神，微笑，欲嗔欲怒，哀哭，不勝嬌羞。宮殿、老樹、鳥雀、山洞、隧道、車輛，醉生夢死，一夜歡歌。

夢見了一個個逝去的人，他們呼喊、嚎哭，他們嘆息、哀婉，他們訴說，他們不甘。他們交錯地走過，一個個神情黯然。

夢見了狗。他已經(jīng)老了，依偎在父親腳下，父親瞇著眼，他也瞇著眼，似乎都在回想往事。

8

往昔，人的記憶是年輪，猶如大樹，一圈一圈地記錄著歲月的榮枯。而今，人的記憶已經(jīng)碎片化，是大密度的硬盤，是光怪陸離的霓虹。記憶在強制和復制中失去了自我。網(wǎng)絡、微博、博客、報紙、電視、廣播，使盡渾身解數(shù)吸引著人群，猶如無邊的黑洞，人都被時代的泡沫所挾裹，大腦失去了記憶，隨時會被刪去內(nèi)存，復制上新的內(nèi)容。

泛濫著的洪水，水面上漂浮的只能是泡沫、木塊、瓦礫及動物的尸體。

9

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君不見，熒屏上充斥著庸俗的笑容，對觀眾的獻媚登峰造極，選秀節(jié)目爭先恐后，頻道對觀眾的爭奪不亞于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

這是一個荒誕的時代。現(xiàn)實里發(fā)生的新聞，總是大幕重重一波三折步步驚心，他的豐富性戲劇性故事性讓杰出的虛構(gòu)作家也自愧弗如。

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英雄莫問出處。曾經(jīng)的草根，忽而成為腰纏萬貫的富翁或是富豪榜上的英豪。普通的小吏，曾慨嘆宦海兇險官場沉浮，忽而青云直上成為眾目睽睽的政治明星。

這是一個信仰匱乏的時代。有人崇拜金錢，堅信金錢萬能，沒有金錢萬萬不能。有人崇拜物質(zhì)，沉醉于奢侈品構(gòu)筑的世界，對名牌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膜拜。有人癡迷于享樂，縱情聲色，環(huán)肥燕瘦，鶯歌燕舞，欲望無限膨脹，不亦樂乎。有人相信厚黑無恥，認為卑劣與陰謀總是可以得逞，認為善良總會被奸污，認為高潔是沽名釣譽，認為品格是癡人說夢，認為道德是對牛彈琴，認為報應是自欺欺人，認為懲罰是嚇唬膽怯。

這是一個盛行假面舞會的時代。老鼠帶著人的面具，給貓祝壽；老虎跟在狐貍身后，搖頭擺尾；烏鴉穿著燕尾服，忙著出席各種宴會；皇帝穿著新衣，尋找說真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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