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天涯》《大家》等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批評等近百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文本《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散文集《沙漠之書》等。現(xiàn)居成都。
蓮花谷七八個自然村,就南街村有一家鐵匠鋪。主人姓曹,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認識他很偶然,更得益于同村的小六子。某天放學后,我和小六子躥出校門,布鞋腳板甩起兩股塵煙,沿著土石的轉(zhuǎn)盤馬路,像兔子一樣奔跑。到了村口,氣喘吁吁一陣,先后爬上一棵核桃樹,兩個人找了合適的樹杈,騎穩(wěn)當了,伸手摘幾顆青核桃,用刀子旋著吃里面的仁兒。
光是吃肯定枯燥,就像飲酒,沒有下酒菜,不說點閑話淡話也沒意思。正吃得滿嘴流油,我說:小六子,咱們將來干啥?能干啥?小六子想也沒想,說:我當鐵匠!俺舅舅那鐵匠當?shù)煤醚?,連武安和邢臺人都到俺舅舅那兒買農(nóng)具!我以后就跟著俺舅舅當鐵匠,肯定不缺錢花。我聽了,無言以對,我們家的親戚們沒有一個有手藝的,心里就很羨慕。但為了撐面子,我就對小六子說:我將來一定走得很遠,進城市,住樓房。
小六子說你這是做夢乘飛機——凈想好事兒。當時,我臉上有點掛不住,但除了小六子之外,我沒有一個像樣兒的朋友。他的話雖使我難堪,但也不好發(fā)作。低了一會兒腦袋后,我把話題扯到喜歡的女同學身上,我說我將來一定要娶張春莉當媳婦。小六子說,這個嘛,倒還有二分五到三分的可能。
第二天下午放學,小六子專門帶我去他舅舅的鐵匠鋪。在南街村口,只一間黑黑的房子,前面搭著一個涼棚,涼棚下面是一堆巨大的炭火爐。再往前是一道石頭壘的河壩,不高,大人抬抬腿就過去了。河壩外面,就是大河灘了,堆滿了大小不一的光石頭,坐著拖拉機從上面過,再結(jié)實的屁股也要顛成八瓣兒。
他舅舅正在打鐵,火花亂濺。有一個人掄錘,他舅舅用火鉗夾著一塊生鐵。那小子拿起鐵錘,輕輕重重地砸??戳艘粫?,我說小六子,咱該回家了。剛走出三米遠,小六子一臉驕傲地看著我說:咋樣?我說啥咋樣?小六子說:俺舅舅啊!我走了幾步,說:掄錘太使得慌(累)了,我不干這活!小六子的臉立馬耷拉了下來,像個茄子,不理我,一個人甩著步子過了河灘,往我們村方向走去。
我知道小六子生氣了,心里覺得過意不去。第二天,早早跑去叫他一起去學校。小六子看到我,也沒吭聲。他娘說:稍等等,六子吃了就跟你一起上學!我在他家院子的梨樹下站了一會兒,想獨自走,又覺得一個人孤單,只好硬著頭皮等。
兩個人走在路上,開始只有四只腳在噗噗響,單調(diào)得煩人。我說:小六子,你還生氣呢?小六子看看我,鼻子里還呼著粗氣,說:那么好的活兒,你還說累,不累能掙到大票子嗎?活人能不累嗎?我聽了,臉紅了一下,說,你說得對,當鐵匠能掙錢,真是個好活兒!
小六子笑了,我也笑了一下。
到冬天住校,我才知道,鐵匠不僅累,而且還起得很早。通常,太陽還在東邊的樹梢上掛著,打鐵的聲音就從河谷響起,連同冬天的寒氣,一同進入到村莊以及遠山的各個角落,震落了草葉上的露珠,也驚醒了山里的野雞。這時,村人大都還在土炕上做夢,鐵匠就把人敲醒了。
鐵匠鋪炭爐子火焰不高,紅色中略帶淡黃,火苗上壓著一塊類似半個地主帽兒的東西,很是耐燒,再慘烈的火焰,也不能損它分毫。我問小六子那是什么,小六子轉(zhuǎn)著小眼睛想了半天,又蜷起食指,把太陽穴敲了幾下,也還沒有想到。
每天早上路過,我都看到,三個上身裸著,只穿了一件油布圍裙的男人,面孔黑得跟炭一樣,手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很是健壯。一個男人坐在爐子一邊,使勁兒拉著風箱,每拉一下,上面的火苗就躥高一次?;鹈缤煌唬l(fā)出呼呼響聲?;鹈鐑盒螤詈苁羌饫?,像刀子,能伸能縮。燒到一定程度,另一個男人站起身來,手拿火鉗,探進爐火,將鋤頭、鐵板或是斧頭鐮刀等家具用火鉗子翻翻。再燒一會兒,趕緊夾出來,放在專用的鐵墩子上,手里提錘的男人迅速往自己手掌上吐一口唾沫,掄起鐵錘,砸向全身通紅的鐵塊子,乒乒乓乓一陣,鐵塊子基本成型,火焰漸滅,變做焦黑色。
鍛打的火候到了,手拿鐵鉗子的人就會夾起,轉(zhuǎn)身放進腳邊的清水盆子,嗤的一聲,冒起一團白煙。如果還沒燒好,或是缺少了工序,再放進炭火,繼續(xù)燒灼。鐵匠再取出另外一塊兒,又是一頓敲打。
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和小六子一塊兒,從鐵匠鋪前面走過時,小六子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驕傲。有天早上,小六子說:你還說打鐵累,就你,連俺舅舅掄的那個大錘都提不起來。我不服氣,就和他打賭。賭兩塊錢,誰輸了誰買一包餅干,倆人吃。
我說行。放學后,兩個人跑到鐵匠鋪。小六子一進去,一個臉長而瘦,嘴巴上長著一撮小胡子的人笑著對小六子說:小六子,放學了,去家里吃飯。
不用小六子說,我就知道這人肯定是他舅舅。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憋的面紅耳赤,才使那個牛腦袋形狀的大錘離地一寸,一口氣憋不住,就狠狠地扔下了。鐵錘砸在黃土夯成的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錘子周邊的干土都裂了縫兒。喘息未定,我對小六子嚷:你輸了!小六子說這個不算,要離地一尺才行!我不答應,就和小六子吵了起來,以前的友誼都變成了氣惱,誰也不讓誰。直到最后,都點名道姓地互罵爹娘。
那時候,我光顧著回罵小六子了,忘了旁邊還有他舅舅,更忽視了他舅舅和他娘是親兄妹的關(guān)系,罵的話也不堪入耳,況且又在鐵匠鋪里。瘦鐵匠先是蹲在地上抽煙,看著徒弟們的操作,繼而把臉轉(zhuǎn)過來,把皺紋和汗堿包圍的眼睛伸到我的臉上來。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臉就和我的臉一般紅了。他忽地站起身來,鼻孔里的氣吹得胡子顫動。他甩掉煙頭,兩手往腰里一插,張口就罵我是小兔崽子,雜種,還說我爹娘這樣那樣的不好。我氣極,罵得越兇越難聽。他舅舅更生氣了,上嘴唇的小胡子一聳一聳,黑紅的臉色變成了醬豬肝兒色。
罵著罵著,他右胳膊猛地一伸,往外面河灘一指,對我說,你給我滾出去!endprint
這時候,我才醒悟,我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別說人家罵我,就是打我,我也不占一點理兒。我趕緊退出來,站在外面的河灘上,和小六子對罵。沒想到的是,小胡子順手揀起一塊燒白了的焦炭,沖我砸過來。那飛行物在空氣中摩擦出嗚嗚的響聲,打著旋兒飛了過來。
我下意識地蹲下,飛行的焦炭從我的頭發(fā)上擦過。
我把小六子恨到骨頭里了,還有他當鐵匠的舅舅。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胸中怒火燃燒,我想報復小六子,報復鐵匠。
我害怕的不是小六子,而是他的比我大幾十歲的鐵匠舅舅。
可是,我又拿他們沒一點招兒,只能在心里恨不得小六子被石頭絆倒,摔個鼻青臉腫腦袋再懵三天,也恨不得讓他當鐵匠的舅舅在掄錘時候不小心砸傷手指和腳……
但這只是我的愿望,卻成不了事實?;氐郊遥覍δ赣H說了,母親很生氣,說,兩個小孩兒鬧著玩兒,大人摻乎進來罵俺不說,還拿石頭砸俺孩子,那鐵匠真不是個東西!還說,以后不去他那兒做農(nóng)具了,寧愿多跑十里地,到蟬房去做。
家里的鋤頭和鐮刀壞了,哪怕天氣再熱,娘也一個人,邁著走慣山路的腳板,往返三十里地,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蟬房去買去做。蟬房鐵匠鋪賣的農(nóng)具也不便宜,而且路程是我們村到小六子舅舅鐵匠鋪的六倍距離。
沒過多少天,我對小六子的仇恨漸漸消散,可總是對他的鐵匠舅舅懷恨在心。以致我和小六子重歸于好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不愿從鐵匠鋪前經(jīng)過,寧可多走一段路程。在我的內(nèi)心,對鐵匠鋪和那個小胡子鐵匠,總懷有恐懼、怨恨甚至還有另外一種難以言說的心理。
所有這些,小胡子鐵匠當然不知道,或許他早就忘了。
往后的時間里,鐵匠繼續(xù)打鐵,并沒有因為少了我們一家的生意而倒閉和破產(chǎn)。我也偶爾從鐵匠鋪前經(jīng)過,聽見里面?zhèn)鱽淼穆曇?,看見小胡子鐵匠和他的徒弟們,心里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是怨恨,又不太像,……總是覺得心里很難受。
我路過的時候,小胡子鐵匠肯定也看見我了,有時四眼相對,我一陣惶恐,趕緊收回目光。再看,小胡子鐵匠不知什么時候進到了屋里,或者坐在了木墩子上抽起了卷煙。
在學校,鐵匠鋪的聲音很遠傳來,有時候比下課的鐘聲還要響亮,節(jié)奏感很強。所不同的是,我在漸漸長大,他在慢慢變老。在時間當中,人和人才絕對平等。
初中畢業(yè),我到縣二中讀書,因為有直接通往的客車,除了逢年過節(jié)去一次鐵匠所在的村莊外,其他時間是不去的。
有一年冬天,奶奶帶著我去一個遠房親戚家,我不可避免地路過鐵匠鋪,但小胡子不見了,掄錘的人是個生面孔。我問奶奶,奶奶說,小胡子鐵匠患直腸癌死了,死的時間不長,也就上個月的事兒。
再后來,鐵匠鋪換成了小飯館,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徹底從南街村乃至蓮花谷大隊消失了。偶爾想起那個小胡子鐵匠,心里始終感覺怪怪的。但沒有鐵匠鋪,并不代表村人不用農(nóng)具,不用種地。從那時開始,村莊進入了半機械化時代。母親說,集市上到處都是賣農(nóng)具的,又不貴。再說,現(xiàn)在,人都覺得種地劃不來,一年下來,能顧住一家人吃就不錯了,還不如出外打工掙錢多。除了一些老年人仍將田地當作寶貝伺候,年輕人都沒了種地的耐性和心性,下地干活兒少了,買一只農(nóng)具用幾年都不壞。需求減少,沒了錢賺,鐵匠鋪也就開不下去了。因為,鐵匠也是,也要養(yǎng)家糊口。掄錘打鐵,無非是為了生活和生活得好一點。
一開始,村人聽不到打鐵的聲音,一時不大習慣,時間一長,也覺得沒什么。生活還是原來的生活,日子還是一樣的日子,只要自家過得好,別人的事情在心上擱上一段時間后,隨后就水一樣流走了。整個蓮花谷,種地仍舊是主業(yè),但后來的人更熱衷于當官、做生意,最不濟的,也愿意到煤礦鐵礦打工,一個月賺的錢,比地里一年賺的還多。
責任編輯:張?zhí)祆?賀延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