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的牽手

安平

門鈴響起，王俊慧把門打開，郭玉輝探出頭來。四目相望，兩位老人哈哈大笑。王俊慧假裝做出遞上拖鞋的樣子：“要不要我這樣迎接他??？”于是，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

這是兩位老人配合《中國周刊》攝影師拍照的情景。

50年前，二十出頭的郭玉輝和王俊慧互相在高中畢業(yè)留言簿上寫下了對彼此的祝福。今天，他們已一起攜手走過47年的人生。

留言簿里的那些人

前幾天，王俊慧把留言簿和畢業(yè)照翻了出來。所謂留言簿，其實是一本工作日記。50年過去，本子已變得軟塌塌的。

本子封面，紅筆寫成的“南皮中學王俊慧”幾個字甚為清晰。最下面的兩個字是“英姿”。把本子翻開，第一頁，同樣用紅筆寫成的“l(fā)ina”很是飄逸。

這是王俊慧當年的三個名字?！坝⒆恕币鉃椤帮S爽英姿”，“l(fā)ina”則是俄語名，都是在特定的背景下，被不知是誰起的名字。

他們1964年畢業(yè)于河北省南皮中學。南皮是清朝重臣張之洞的故鄉(xiāng)。南皮中學建于1952年，前身為中小學一體化的“慈恩學堂”，為張之洞所辦。

和王俊慧一樣，郭玉輝也有一本類似的留言簿，“那時很盛行留言?！彼敃r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給他留言的人很多。但是因為他從小就是個孤兒，“除了學習之外的東西都扔了，沒有人給我放這種東西，我也沒有地方放?！彼哪潜玖粞圆疽巡恢櫋?/p>

他很有興趣地把老伴兒的留言簿拿過來，認真翻看，不自覺地總結出幾個特點，并稱“有點意思”。

“首先，通過留言，能看出當時的時代特色和主流思想，能夠知道當時年輕人的所思所想。五十年前，年輕人充滿要走出去為國家做貢獻的激情?！睫r村去，大有作為這樣的表述很多?！?/p>

郭玉輝還記得，當時班上有一個同學宣布不參加高考，要回到農村去，因此被樹立為學校楷模。

“其次，字里行間，能看出被寫的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p>

郭玉輝笑著評點起老伴兒：“通過這些留言，你能看出她的優(yōu)點，是活潑、聰明。她在我們班年齡最小，長得也小，所以大家會給她起‘小貓這樣的外號。但是她的缺點也很明顯。你看，有人告訴她，她很單純，‘要明辨是非，要堅定。一看就知道她沒主見，社會上發(fā)生的很多情況她都應付不了?！?/p>

“留言簿上還能看出寫的人和被寫的人之間的關系。如果留言是應景的話，表明雙方關系一般；如果話說得樸實，寫得很多，關系就比較好；如果是類似‘希望永遠聽到你的歌聲之類的，那就表達了一種愛意。”

“留言中也反映出明顯的學生腔?！惫褫x說，“有時還賣弄一下，比如“鴻鵠之志”一類的，其實他根本不了解這個詞是什么意思?！?/p>

1964年，文革前夜?！白蟮臇|西已經統治了人們的思想，人們說話，尤其是落到白紙上時，必須順應主流思想，怎么想就怎么寫是不可能的。所以留言簿上很多都是官話套話?！惫褫x說。

上帝安排的愛情

回首往事，他們一致認為，兩個人走到一起，“是上帝的安排”。

1961年，全國自然災害，家家戶戶吃不飽。郭玉輝記得，那時的體育課就是曬太陽，因為大家都沒力氣了。不久，中學停辦。一年后，經濟好轉，學校復課，但是要求學生自己背糧上學。

郭玉輝是個孤兒，沒有糧食供自己上學?！暗俏业膶W習成績非常優(yōu)秀，學校不愿意失去我這樣一個學生，所以老師特地跑60里路到我家，說是已報請縣里批準，我可以吃商品糧，并給我提供助學金?！?/p>

郭玉輝由此成為當時南皮縣惟一一個吃商品糧的學生，得以重返中學校園。他回去復課時，學校已經開學一段時間了。他見到的第一個同學，就是王俊慧。她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還給郭玉輝發(fā)了書。

那時，王俊慧剛剛轉學過來。

后來，郭玉輝當上了團支部書記，王俊慧則是團宣傳委員，兩個人的接觸越來越多。

一個暑假，一場水災把王俊慧家沖垮，她只能留在學校里。郭玉輝沒有家，也呆在學校里。二人就一起勞動，種菜、抬糞，很開心。

他們還一起排演過一出話劇。王俊慧清楚地記得，郭玉輝演一個會計，她則扮演在部隊找了一個對象的女孩，向對方要彩禮。

有一天，勞動結束后，郭玉輝約王俊慧到學校菜園談心?！叭缓笏f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的性格很好，我愿意和你交朋友?！蓖蹩』刍貞浀馈?/p>

王俊慧拒絕了他。理由很簡單：“我家有兩個姐姐，都在北京，我是老三，什么活都不會干。你從小沒有父母，需要找一個能干、能持家的人。我連飯都不會做。”

郭玉輝答：“飯不會做，我們倆一起學著做?！?/p>

“我連衣服也不會做?！?/p>

“不會做，咱們就買唄?！惫褫x答得干脆。

“我需要找一個天塌下來能兩個人一起扛的人?！蓖蹩』劢又芙^。

“我也是要找這樣的人。”郭玉輝的回答讓王俊慧不知如何是好。

1964年高考，他們班上的36人中，共有17人考上了大學，創(chuàng)下南皮中學歷史上最輝煌的一次成績。尤其是，郭玉輝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這在全縣引起了轟動。

“我是南皮縣歷史上第一個考上北京名校的學生?！惫褫x很是驕傲。

因為兩個姐姐在北京，王俊慧高考時報的志愿都是北京的大學，最終落選。

“成績比我差的同學，報了河北的大學都錄取了?！蓖蹩』壑两襁€有些后悔。

沒考上大學，只有回家。

當時，活潑、俊俏、性格又好的王俊慧，追求者很多，其中也有好幾個考上了大學。

赴京上學前，郭玉輝對王俊慧說，希望她能到泊頭車站送送他。王俊慧沒有送。

回家后，王俊慧到公社學校當了老師。雖然也有給她介紹對象的，但王俊慧一心想要離開農村，所以對家鄉(xiāng)的介紹一概拒絕。

郭玉輝沒有放棄。他給王俊慧來了一封長信，信中寫道：“你現在要是也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咱倆的關系不好說。我沒有考上大學，咱倆也沒戲?，F在我考上了，你沒考上，我就有了很多希望。”

文革期間，校園變成了“戰(zhàn)場”。郭玉輝是逍遙派，他想要回家。但是，作為一個孤兒，他到哪兒去呢？

王俊慧記得那一天，她正在上課，突然有人來找。

這個人就是郭玉輝。

當時，單身男女見面很不方便。學校的老師們就開始攛掇她：“你們倆干脆到公社辦個結婚證吧。”

“我當時特別希望有個家，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惫褫x說。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1967年，他們結婚?；槎Y就在學校舉行。大家包了餃子，唱唱歌，鬧一鬧，送了《毛主席語錄》，吃下郭玉輝買來的兩斤水果糖。

有時候，王俊慧會想，如果沒有那么多偶然，人生將會怎樣？

家是最后的歸宿

婚后，郭玉輝回到北京繼續(xù)上大學。后來，他們有了兒子，王俊慧回到娘家。

他們給兒子取名“東”。這是郭玉輝早就想好的名字，將來要湊齊“東方紅”這三個字。

就這樣，一個在北京求學，一個在泊頭養(yǎng)兒。艱苦和思念伴隨著他們的每一天。

終于等到郭玉輝大學畢業(yè)，他被分配到了北京郊區(qū)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但是，他們很高興，因為，終于能夠有自己的家了。

而今，他們已經兒孫滿堂。孫女去年也考上了人大，他們家里現在是絕無僅有的“三代人大”，并被中國人民大學評為2013年十件大事之一。

他們說：“全家人健康平安地在一起，最重要?！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