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銅籠

◎文／西雨客

Chapter 01

黃銅做的大門，黃銅做的躺椅，黃銅做的窗臺，黃銅做的夜燈，黃銅做的鏡子。

搬家后，新家旁有一棟獨(dú)特的別墅，別墅里里外外，都鑲嵌著黃銅。

在金閃閃的黃銅院里，還有一個黃銅做的籠子。黃銅籠是規(guī)矩的正方體，每一條棱四米見方，每一面排列著十九根手指粗細(xì)的實(shí)心銅條。那些銅條整齊地圍在一起，組成一個封鎖的空間。

有一天，籠里多了一只鷹。

鷹是白色的，頭白，翅白，連腳都白，唯獨(dú)瞳孔黑而深邃。

那鷹威武極了。一群孩子遠(yuǎn)遠(yuǎn)路過時，特意走到敞開的黃銅門前，做賊一樣，勾起頭，偷瞄籠里的白鷹。他們每次都心滿意足地離開，然后到了學(xué)校，哇哇嚷起來：“你們知道嗎？那黃院子里的鷹可帥氣了！又大又威風(fēng)，翅膀張開比課桌還寬！”

我比他們看得更清楚，因?yàn)槲业呐P室就在那院子的斜上方，只要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院里的一切，包括那只鷹。

有個孩子說：“它能把一頭鹿直接抓上天！”

周圍同學(xué)聞言都吃驚地張大了嘴，但其中不乏質(zhì)疑者：“吹吧你，鹿多大啊，比我們都大吧！鷹可以叼起來？”

那孩子糾正：“不是叼，是抓，用爪子抓。”

很多人相信白鷹可以做到，因?yàn)樗麄冋f它太威風(fēng)了，簡直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鷹族王子。

我有一點(diǎn)失望，因?yàn)樗麄兛吹降陌検巧駳馔涞?，但我知道白鷹并不威風(fēng)，它被鎖死在黃銅籠里，翅膀甚至不能徹底伸展。它失去了天空，失去了自由，完完全全是個失敗者。

就算它再美有什么用？它被人類打敗了。

Chapter 02

白鷹來到黃銅籠的第二周，園丁在籠底的泥土里埋了棵大枯樹。看上去，就像真有棵蒼勁的樹從籠子下的土里彎彎曲曲地鉆出來一樣。

蒼樹白鷹。這下風(fēng)景更好了。

別墅主人很滿意，當(dāng)天就敞開大門，迎來了幾個朋友。他的朋友們跟他一樣挺著微隆的肚子。他們下了車，看到黃金般的籠子里那一抹純凈高貴的白，無不露出驚艷的神色，他們圍過去仔細(xì)地看著白鷹，看它泛著寒光的鐵喙，看它鉤子般鋒利的鋼爪，看它強(qiáng)壯有力的雙翅，看它緊密潔白的飛羽。

白鷹面對著這幾道火熱的赤裸目光，冷冷地瞥了眼他們，便偏過頭看向別處。

“好鷹！好鷹！”一個人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太帥了！”另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說，“就是不知和我的‘黑神’比誰更厲害?！?/p>

別墅主人嘿嘿一笑，帶著他們?nèi)ノ堇锖炔?，而后又一起出了門。

白鷹依舊站在蒼樹上打盹。幾只麻雀飛到一旁的灌木叢上，奇怪而疑惑地打量著白鷹，它們神態(tài)凝重，勾頭探足，見白鷹毫不理會，便嘰嘰喳喳地叫嚷著，好像在猜測白鷹是怎么被捉住的。

嘰喳聲大了，白鷹那緊閉的眼猛地睜開，像破曉的初陽，嚇得麻雀們四散逃竄。

白鷹仰起頭，發(fā)出一聲獨(dú)特的鷹鳴。但這聲音才剛發(fā)出就戛然而止，因?yàn)榘椏吹搅宋摇?/p>

它起初是驚慌的，就像一個人沐浴更衣時突然被別人看到一樣。但它馬上鎮(zhèn)定下來，雙眼睜到最大，緊緊地盯著我。它的眼神好似一把鋒利的寒劍。我一時亂了神，趕緊挪開了目光。

可我沒想到的是，那方才斷了的鷹鳴竟重新響起，響蕩在白云下，始如風(fēng)哨，終如破弦。

那聲音，像是嘲笑我，又像是自嘲。

Chapter 03

我更沒想到，那一聲鷹鳴會引來別的鷹。

聲音穿過樹叢時，一道黑影掠過黃銅院，居然是另一只鷹。它在空中一個盤旋，收緊翅膀，猛地俯沖下來，鐵翅劃開空氣，發(fā)出尖細(xì)的爆鳴聲，在即將撞到黃銅籠的一瞬，它重展翅膀，扶搖直上，再次沖上云端。

簡直是一場精彩非凡的表演。

白鷹盯著天空中那只鷹，身子抖動了下，然后它微蹲，前傾身子，雙翅緊收，雙腳一瞪，并“唰”一下?lián)伍_了翅膀。

這是我第一次見白鷹展翅，它的翅膀舒展開來猶如一面墻?？墒撬鼊偲痫w就狠狠地撞在了堅固的銅條上，發(fā)出“吭哧”一聲悶響。

白鷹掉了下來，狼狽地摔到地上。

天空中的那只鷹更放肆地滑翔、翻飛、俯沖，它發(fā)出暢快的叫聲，然后一折身，飛遠(yuǎn)了。

白鷹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站起來，然后抬起頭久久地望著天。

第二天，別墅主人又迎來了他那幾個朋友。不同的是，那個眼鏡男的左右肩上各站著一只黑灰色的游隼。它們晃動著剃刀般的喙，眼睛四處瞟。

眼鏡男兀自笑了兩聲，然后進(jìn)了黃銅院，指著籠子里那只白鷹說：“看吧，多漂亮的鷹啊，你們可遇到對手嘍！”

大黑小黑目光中盡是挑釁。

別墅主人也笑著對白鷹說：“打起精神來！好好比一場吧！”

白鷹立在那，甚至沒有正眼看它們。

大黑小黑一時間瞪大了眼睛，它們何時被這么無視過，所以它們憤怒了。它們飛離了眼鏡男的肩膀，繞著黃銅籠打轉(zhuǎn)，見別墅主人將籠門打開，挑釁地鳴叫一聲，就沖了進(jìn)去。

白鷹終于開始認(rèn)真打量它們，但它仍一動不動。大黑小黑忍不住，率先發(fā)起了進(jìn)攻。

只見大黑在白鷹周圍飛來飛去，小黑則趁機(jī)飛到籠頂銅條上，雙爪倒扣，揚(yáng)起翅膀，勾起彎彎的鐵喙，然后利箭一般躥向白鷹。

面對大黑小黑配合完美的攻勢，白鷹雙腿一蹬，猛地?fù)伍_翅膀，敏捷地避開大黑的利爪，然后翅膀一陣猛扇，身子突然朝上折去。它冷冷地看著朝自己撞來的小黑，毫不猶豫地抬起鋼爪抓向它。

如果小黑不躲，它們倆要互相挨上對方的一擊，可小黑太小，這一下白鷹頂多受傷，而小黑會死！小黑大驚，只能狼狽地收翅躲開，白鷹好像早預(yù)料到它的下一個動作，身子一沖，強(qiáng)有力的翅膀就將小黑抽飛了。

Chapter 04

小黑一下子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搖晃著撞到了黃銅籠上。不巧的是，它正好卡在了兩根銅條之間，任憑雙翅如何撲棱都掙脫不了。

白鷹撲過來，鋒利的鋼爪穩(wěn)穩(wěn)地，毫不猶豫地插進(jìn)了小黑的胸口。

大黑凄厲地慘叫了起來，它紅著眼睛，不管不顧地朝白鷹沖去。

白鷹抽回爪子，躲開了攻擊，使得沖擊力過大的大黑撞到銅條上。

大黑的翅膀撞折了。

突然，一道鞭影落到白鷹身上，一下將它抽翻在銅籠里。

眼鏡男一臉煞白地盯著已經(jīng)死去的小黑，雙手顫抖。別墅主人也一臉怒意，手里攥著根鞭子：“天！誰讓你殺死它們的？我只是想你跟它們好好比一場！”說完他對眼鏡男說，“老弟，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訓(xùn)它！”

眼鏡男哼了一聲：“技不如人，死了也怨不得?！?/p>

“唉！”別墅主人收起鞭子，“真掃興，走，去打高爾夫吧?！彼研『诘氖w從籠子里掏出來，“斷氣了……”

“廢物！”眼鏡男生氣地奪過小黑，一把拋給了墻邊拴著的一只牛頭梗犬。

流著涎水的牛頭梗犬興奮地朝小黑撲去……

黃銅籠里的大黑目睹了這一切，絕望而悲傷地慘叫著，它撲棱著斷翅想飛起來，可它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黑被牛頭梗犬一口口吞掉。

白鷹站在蒼樹上，一時也有些愣了，它望向大黑的眼神不再冰冷和鄙夷，因?yàn)樗钪蠛诖藭r有多么悲痛。

“它呢？”別墅主人指著大黑問道。

“翅膀折了，也是廢物！喂鷹吧?！毖坨R男說完，率先走出了黃銅大門。

所有人都走了。

大黑一直試圖出去。它飛不了，便耷拉著斷翅將頭探出籠子想擠出去，但無濟(jì)于事。牛頭梗犬在不遠(yuǎn)處貪婪地看著大黑。

白鷹幫不了大黑，只能用冰冷的眼神直視著牛頭梗犬，使得后者有些懼怕地哼哼唧唧。只是白鷹看著籠子的目光變得不同，多出了一種我猜測不到的東西。

傍晚，別墅主人樂呵呵地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籠前，對白鷹說：“哈哈，今天真是暢快啊！寶貝你太威風(fēng)了，平時那家伙將他的大黑小黑吹上了天，結(jié)果還不是栽了？哈哈，那一鞭子不疼吧？”說完他注意到籠子里大黑低著頭蜷縮一角，以為白鷹不吃，就把它拽出來丟給了牛頭梗犬。

大黑回頭看了一眼白鷹，赴死的眼神中并沒有露出絲毫的恨意，甚至對白鷹還抱有感激。因?yàn)?，它知道它和白鷹一樣，都是人類的玩物，受制于人類，是失敗者?/p>

看著大黑，看著這一幕，我說不出的難過，但我阻止不了，甚至幫不上任何忙，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默默地看著。

白鷹也默默看著，然后在大黑將要落入狗口的一瞬，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悲鳴。

Chapter 05

白鷹依舊站在蒼樹上，依舊微微仰頭看天。它有時會瞟我一眼，然后無所謂地略過?？赡茉谒磥?，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它同樣討厭但對它不會構(gòu)成威脅的少年。

不知道何時起它變得無精打采，雖然仍穩(wěn)穩(wěn)站在蒼樹上，但它雙腳明顯不再筆直，幾乎整天微瞇著眼。但當(dāng)別墅主人看它時，它就重新仰起頭，眼睛睜得老大。

很奇怪。

沒過幾天，在別墅主人外出時它開始梳理羽毛。它把喙扎進(jìn)背部、胸口、翅膀的羽毛里，輕輕滑動，像女孩子梳理長發(fā)，一下下，不知疲倦。它把那些灰色的有些臟的羽毛輕輕地剔出來。淺灰色的碎羽從它身上滑下來，被風(fēng)卷到半空，柳絮一般晃晃悠悠地飄遠(yuǎn)了。

這樣它更白了，之前白若云，如今白如雪。它就像一朵孤傲的雪蓮，綻放在金丘般黃燦奪目的黃銅院里。

一月后的一個深夜，我起床關(guān)窗。剛走到窗前，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讓我打了個寒顫。我不由地將頭伸出去張望，月光下的黃銅院比白天多了一抹清幽，院子中心的黃銅籠顯得有些孤單。我凝神去看，一個激靈，幾乎被嚇了一跳。

白鷹站在蒼樹上，并沒睡覺，而是瞪著眼睛，瞪得大大的。

起初我以為它是在看什么東西，可越看越不對，它的眼睛沒有聚焦，好像是因?yàn)樯眢w不適又像是在醞釀著什么。

它就那樣瞪了足有半分鐘，然后胸部挺起，頭先后仰，接著又前傾，喙突然張開，生生吐出來一塊冒著熱氣的東西。

那塊東西徹底地被它吐到了地上。這時我才看清，那是一塊沒消化完的牛肉！是白天白鷹吃下去的食物。

我目瞪口呆，一晚上老想著這事。

接連的兩天，同樣是那個時間，白鷹又嘔出了它白天吃下去的食物。

白天的它，在別墅主人面前仍然目光炯炯，精神百倍，主人不在就疲倦地打盹睡覺。晚上的它就吐出自己吃下的食物。

我以為它生病了。

Chapter 06

我花費(fèi)了更多的時間觀察白鷹。但當(dāng)我皺著眉頭擔(dān)心它的安危時，它卻冷冷地盯著我，看得我背后發(fā)毛。

那是一個刮大風(fēng)的周末，別墅主人外出未歸。

白鷹今天很不一樣，它沒打盹，而是飛到蒼樹最高的那個枝條上，任大風(fēng)吹著它的羽毛。

雖然我知道它現(xiàn)在肯定會很瘦，但我從沒想過它會這么瘦。狂風(fēng)將它的羽毛壓下去，顯露出棱角分明的身骨。太瘦了，幾乎是一具披著羽毛的骨架。

相比較我的驚訝，白鷹卻好像很自豪，它看了我一眼，驕傲地向我展示了下那幾乎只由骨架組成的巨大的翅膀。之后，它不再看我，而是迎著風(fēng)，深蹲，緊緊收著翅膀，然后猛地一蹬，“嗖”一下躥向籠子周圍的那些銅條。

它被風(fēng)瞬間揪緊，像一根離弦的箭，沖著其中兩根銅條的縫隙射過去。

我的大腦“轟”一聲響。我突然明白了！

刺破風(fēng)，沖刺，使勁地鉆出去，鉆出去，鉆回天空去！我想此刻的白鷹，肯定只剩下這個信念了。

白鷹的頭鉆出了籠子，接著是它的脖子，它的肩胛骨，再然后是翅膀，最后是……

不！白鷹卡在了那里。它實(shí)在太大了，即使瘦成那樣可還是在通過半個身子后被卡住了。幾乎與此同時，別墅主人又領(lǐng)著他的朋友們來了，他們的車?yán)仍陂T外響起大大小小的調(diào)子，像是在嘲笑白鷹。

白鷹一下子慌了，它不僅出不去，還不能退回到籠子里。它偏著頭，絕望地看著我。

我想起了大黑那同樣絕望的眼神，于是我咬緊牙，對著白鷹，重重地點(diǎn)了一下頭。

我飛快地跑出臥室，跑下樓，跑出門，氣喘吁吁地跑到別墅主人和他朋友的面前，大聲地說：“叔……叔叔，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別墅主人一愣，善意地問：“你想問什么呢？”

“老虎和人哪個厲害？”

別墅主人的朋友們聞言紛紛直笑，他也笑起來，摸著我的頭：“當(dāng)然是老虎厲害啦。”

“不對不對。”眼鏡男說，“人更厲害！”

“啊，人能打過老虎嗎？”我問。

“哈哈，當(dāng)然，你看動物園的老虎不都被人關(guān)在……”他大笑著說。

他話音未落，黃銅院里就傳來一聲響徹云霄的鷹鳴。

聲音由下而上，成了此時狂風(fēng)中唯一的聲響。

除了我，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風(fēng)越來越大，被它攜起的細(xì)小沙石噼里啪啦地打在黃銅大門上，天際有道烏黑的雨線正急速而來，一朵白云迎著雨線，漸行漸遠(yuǎn)。

白鷹徹底飛遠(yuǎn)之前，又看了我一眼。

不是瞟，不是瞄，是看，是注視。

我知道在它眼中，我已經(jīng)不再是個旁觀者了。

雨幕下的別墅。

黃銅做的大門，黃銅做的躺椅，黃銅做的窗臺，黃銅做的夜燈，黃銅做的鏡子。

黃澄澄的黃銅院子里，一個黃銅做的籠子。

現(xiàn)在，黃銅籠里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