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侯銀匠店的特別處是附帶出租花轎。銀匠店出租花轎,不知是什么道理。
侯銀匠中年喪妻,身邊只有一個女兒侯菊。在同年的女孩子還只知道抓子兒、踢毽子的時候,她已經(jīng)把家務(wù)全撐了起來,開門掃地、撣土抹桌、燒茶煮飯、漿洗縫補,事事都做得很精到。
一家有女百家求,頭幾年就不斷有媒人來給侯菊提親。侯銀匠千挑萬選,看定了開糧行陸家的老三。侯銀匠問菊子的意見。菊子說:“爹做主!”侯銀匠拿出一張小照片,讓菊子看,菊子“噗嗤”一聲笑了。“笑什么?”“這個人我認(rèn)得!”從菊子的神態(tài)上,銀匠知道女兒是中意的。
定親后,陸家不斷派媒人來催婚。三天一催,五天一催。侯菊有點不耐煩:“總得給人家一點時間準(zhǔn)備準(zhǔn)備?!?/p>
銀匠順著女兒的意思,搜羅了點金子打了一對耳墜、一條金鏈子、一個戒指。菊子說: “不是我稀罕金東西,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陪嫁的金首飾戴不完。我嫁過去,有個人來客往的,戴兩件金的,也顯得不過于寒磣?!焙钽y匠知道這也是給當(dāng)?shù)淖髂?,于是加工?xì)做,心里有點甜,又有點苦。
爹問菊子還要什么,菊子指指花轎,說:“我要這頂花轎?!?/p>
“這是頂舊花轎,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還是好的,我會把它變成一頂新的!”
侯菊動手改裝花轎,買了大紅緞子、各色絲絨,飛針走線,一天忙到晚。她又請爹打了兩串小銀鈴,作為飄帶的墜腳。轎子一動,銀鈴碎響。轎子完工,很多人都來看。
轉(zhuǎn)過年來,春暖花開,侯菊就坐了這頂手制的花轎出門。臨上轎時,菊子說了聲:“爹,您多保重!”鞭炮一響,老銀匠的眼淚就下來了。
花轎沒有再抬回來,侯菊把轎子留下了。
侯菊有侯菊的打算。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錢。侯菊有什么呢?她有這項花轎。全城的花轎,都不如侯菊的花轎鮮亮,接親的人家都愿意租侯菊的。這樣她每月都有進(jìn)項。她把錢放在抽屜里,對丈夫說:“以后你要買書訂雜志,要用錢,就從這抽屜里拿?!?/p>
陸家一天三頓飯都?xì)w侯菊管。陸家人多,眾口難調(diào)。老大愛吃硬飯,老二愛吃爛飯,公公婆婆愛吃燜飯。侯菊竟能在一口鍋里煮出三樣飯。
公公婆婆都喜歡三兒媳婦。婆婆把米柜的鑰匙交給了她,公公連糧行賬簿都交給了她。她實際上成了陸家的當(dāng)家媳婦。她才十七歲。
侯銀匠有時以為女兒還在身邊。燈盞里的油快干了,就大聲喊:“菊子!給我拿點油來!”及至無人應(yīng)聲,才一個人笑了,“老了!糊涂了!”
女兒走了,侯銀匠覺得他這個小銀匠店大了許多,空了許多。他覺得有些孤獨,有些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