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陳曼在廚房里燒菜,聽到手機在客廳里響。此時,鍋里的油剛好冒出青煙,正是放菜下去的最好時機,陳曼把一整條鯉魚下了鍋,鍋里立即白煙上騰,一陣爆響停下后,她聽到手機仍在客廳里不依不饒地叫喊著。陳曼把液化氣的火關(guān)小了一些,出了廚房去接電話。電話放在手提包里,手提包放在沙發(fā)角落里,她找到包,拉開拉鏈,一時找不到手機放在哪一個格子里,等她拿出手機時,鈴音停了,但顯示屏還亮著,陳曼看到是老公梁正的來電。猶豫了一秒鐘,陳曼回?fù)苓^去,她一邊把手機舉在耳朵邊,一邊往廚房走去。那條魚再不翻,就得焦了。
“今晚不回來吃飯了,你自己吃吧。”
“我正做菜,你不早說?!?/p>
“要不,你過來一起吃飯,有個朋友說要商量一點事情,下班前才叫我。”
“我就不來了,你們吃吧?!?/p>
陳曼掛了電話,把鯉魚已經(jīng)煎得差不多的那面翻過來,煎另一面。她本來還切了瘦肉絲和胡蘿卜,準(zhǔn)備燒三道菜的,梁正不回家吃飯,她就沒心思做那么多道菜了。結(jié)婚才不到兩個月,陳曼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梁正這已經(jīng)是第九次沒什么正經(jīng)的應(yīng)酬也不回家吃飯,若是加上單位有事加班,或者被親戚們叫去幫忙,他已經(jīng)有最少二十天沒回家吃晚飯。兩個月也就六十天,確切地說,他們結(jié)婚到今天才五十八天,梁正的晚飯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外面吃的。以前戀愛的時候,因為是兩地分離,見少離多,陳曼還真沒摸清梁正會有那么多狐朋狗友,也不曉得他有那么多應(yīng)酬。
畢竟才新婚不久,她又是外地人,在酉北熟人朋友不多,老公天天不著家吃飯,陳曼的心里很不舒服,更感孤單。還好,每次在外面吃飯,梁正都能在九點之前趕回家來。他似乎從沒忘記過家里還有新婚的老婆。有很多次,陳曼歪在沙發(fā)上等梁正回家時,心里忍不住很生氣地想,他要是超過九點不回,我就把門反鎖了,他喊死我也不會給他開門,他愛睡哪睡哪去!但梁正還從沒有過不在九點前回家的事發(fā)生,因此陳曼也不好發(fā)作,他們結(jié)婚以來也就還沒有爆發(fā)過一次較大的爭吵。但陳曼給梁正講過兩三次了,他要再那樣老是有事沒事都出去吃飯,總有一天她會反鎖門讓他在外過夜的。梁正每次都笑著說他不會的。他一笑,陳曼就沒脾氣了。
陳曼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大爆發(fā)一場的,不是她對他爆發(fā),就是他對她爆發(fā)。
魚煎好后,陳曼就把蔥蒜姜一齊倒進鍋里,她都沒有考慮一下應(yīng)該先放哪一種佐料,然后往鍋里倒了半瓢水,把鍋蓋一蓋,燜起來。等起鍋后,陳曼胡亂地扒了幾口飯就放了碗。那條魚,她就在鰓下面肉質(zhì)最細(xì)膩的地方戳了幾筷子,看上去,好像那里也長了一張嘴巴似的,一塊片狀的骨刺從那個缺口伸出來,像一個怨婦的舌頭一樣,欲說還休。
陳曼今年三十歲,五十八天前九月五號跟梁正結(jié)婚的?;槎Y辦得很簡樸,就在酉北賓館擺了十桌酒席,他們也沒有外出度蜜月,婚假結(jié)束后就各自上班了。陳曼和梁正都算是讀書人,不喜歡那種熱鬧、隆重、喧嘩的場面。結(jié)婚這么晚的原因,主要是她跟梁正的戀愛時間拖拉得太長,有五年之久。
陳曼是二十五歲那年認(rèn)識梁正的,那時她還是州城大學(xué)的研究生,在吳教授的帶領(lǐng)下來酉北田野考察。陳曼讀的是歷史系,專業(yè)方向是民俗學(xué)。那時梁正是酉北市圖書館采編室主任,本來陳曼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的,不可能認(rèn)識。吳教授帶陳曼、張秋萍和胡曉蕓三個研究生田野考察的地方是市郊的一個民俗村,接待和陪同他們的酉北市副市長是吳教授二十年前的學(xué)生。他們原本打算考察完那個民俗村就回州城的,但吳教授在民俗村訪問一位八旬老人時,聽他說到了一種原來在本地流傳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的樂器。這種樂器叫做莽號,老人說它有一米多長,前端像鈸,吹奏出的聲音宏亮、悠揚。吳教授問陪同的副市長和一位文化局的官員,他們都沒聽說過這種樂器,更沒見過它是什么樣子。于是吳教授決定在酉北市住一晚,第二天去縣檔案館查查資料,弄清莽號是什么東西。
他們在縣檔案館里沒有查到有關(guān)莽號的記載,又轉(zhuǎn)到市圖書館去查。去圖書館的時候是一點左右,因為有副市長的交待,圖書館館長沒回家休息,等在那里,當(dāng)他明白吳教授要查明清時期的縣志時,他就給梁正打了電話,讓他提前來館里上班,因為古籍室是要兩把鑰匙同時開鎖,缺一不可,另一把鑰匙梁正管著。就這樣,陳曼跟梁正認(rèn)識了。那天下午,梁正一直幫他們拿志書,查資料,副市長請吃晚飯時,梁正也參加了飯局,就坐在她旁邊,他們交談了一些話語。當(dāng)時的交談并不深入,時不時會受到鄰座的干擾,斷斷續(xù)續(xù)的,陳曼得知梁正畢業(yè)于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學(xué),學(xué)的是中文專業(yè),本科生,比她大一歲,在圖書館工作三年了。僅此而已。陳曼沒有更深入地了解他的家庭、愛好,他已婚或是未婚等等信息,甚至他們相互都沒有留下通訊方式,譬如手機號、QQ號或Email。對于陳曼來說,梁正就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客,一面之緣,見了就散了,以后很難再會碰上。
事實上陳曼想錯了。僅僅隔了一個月,梁正就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了。這一次是梁正跑到州城大學(xué)來了。他扛著根一米多長的莽號,魯莽地敲開了吳教授正在給研究生上課的教室門。老教授看到梁正肩上的莽號非常驚喜,而陳曼看到梁正時卻是異常驚訝和驚詫。她驚訝的是他竟把酉北縣志上也查不到的莽號扛來了,更驚詫他還能把莽號吹響,吹的調(diào)子也有模有樣,陳曼聽得出來曲調(diào),是很喜氣的《丹鳳朝陽》。更讓陳曼意外的是,梁正不知從誰那里要到了她的手機號,他離開教室后不到五分鐘,就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為了再次見到你,我跑了三十個村子找到莽號,花了三個雙休日勉強學(xué)會吹奏,跑來州城送給吳教授,不過是為了見你一面而找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陳曼沒心沒肺地回了他一句:你不會愛上了我吧,怕怕。
梁正的回復(fù)是:說愛上還早呢,喜歡是肯定的啦,我想中午請你吃個飯,會賞臉嗎?
陳曼有點被梁正的話感動,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畢竟能被別人喜歡也是一種幸福。女人都喜歡聽甜言蜜語,陳曼也不能脫俗。她答應(yīng)了跟他一起吃飯。梁正給她發(fā)了地點,陳曼也跟他約定了時間。下課后,陳曼先回宿舍放了書本和筆記,化了一點淡妝。出門時正好碰到崔莉莉進來,她頓時改變了主意,決定帶著崔莉莉一起去。陳曼也不是怕她一個人跟梁正吃飯他會有什么圖謀不軌,叫上崔莉莉純粹是臨時起意,陳曼是怕她跟梁正不熟,沒話說,到時尷尬。陳曼知道自己是個內(nèi)向話少的女人,而崔莉莉剛好跟她相反,外向,話多,自來熟,跟誰都有聊的,她又是酉北人,跟梁正是老鄉(xiāng)。她想那樣的話,飯局可以活躍些,同時也可以避免兩個人單獨相處的難堪。endprint
那天的飯局陳曼沒怎么說話,都是崔莉莉在跟梁正說。一個月前的田野調(diào)查崔莉莉沒有去,她以前并不認(rèn)識梁正,但在點完菜等服務(wù)員上菜的短短十來分鐘時間里,崔莉莉已經(jīng)把梁正的身份和身世都搞清楚了。在得知他未婚且目前沒有女朋友后,崔莉莉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曼,陳曼明白那意思:我被你拉來墊背了!果然,當(dāng)晚梁正就給她發(fā)了短信,聲稱不僅僅是喜歡她,而是愛上了她,他給陳曼宣布:從現(xiàn)在起正式追求她。陳曼未置可否,既沒有明確表示拒絕,也沒有表示鼓勵。梁正人雖不錯,長得不錯,畢業(yè)的學(xué)校不錯,工作單位和家境也不錯,但陳曼長得漂亮,并不缺追求者,比梁正條件好的追求她的大有人在。還有一個問題,也是陳曼對梁正的追求反應(yīng)冷淡的原因,她是有工作單位的在職研究生,她的單位在州城博物館。酉北是一個縣級市,離州城一百二十公里,近三個小時車程,陳曼可不想婚后兩地分居。
就這樣,梁正開始猛烈地追求陳曼,而陳曼只把梁正作為一個備胎,不冷不熱地跟他交往著。陳曼研究生畢業(yè)后回到原單位上班,又過了一年多,她的婚姻大事還沒有解決。驀然回首,那些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男人,一個個都嬌妻進屋,懷抱孩子了。陳曼都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成了一個大齡剩女,已是不爭的事實。就連陳曼一向看不起的崔莉莉也走過紅地毯,嫁作他人婦了。這時陳曼才開始把梁正從備胎轉(zhuǎn)正,熱烈地響應(yīng)他的每一次來電,回復(fù)他的每一條短信,積極地謀劃著他們的每一次約會。跟梁正電話短信多了后,特別是他們單獨約過幾次后,陳曼感覺梁正其實是個非常不錯的男人,他長得帥氣,談吐幽默、風(fēng)趣,知識面也廣,他身上有一種這個年紀(jì)的男人少有的書卷氣,這一點尤其讓陳曼著迷。陳曼是一個安靜的女孩,她從來不是一個拜金女,不向往紙醉金迷的生活,只想有一個男人可以跟她靜靜地過日子,愛她,呵護她,早上可以陪她看日出,夜晚可以陪她數(shù)星星??傊?,她要的是一個能和她相守的男人,而不是一個成天不著家的男人,哪怕他有再大的權(quán)力,或者再多的金錢,都不是陳曼想要的。
三年的戀愛是一場拉鋸戰(zhàn),其間既有甜蜜的相處、浪漫的約會,也曾鬧過不愉快,爭吵、生氣,相互不理對方。最大的一次不愉快后他們曾有兩個月沒聯(lián)系,眼看著就要斷了,但最終還是“擁抱”言和了。從正式戀愛到結(jié)婚之所以用了三年時間,對于陳曼而言,最大的障礙在于婚后兩地分居的憂慮。陳曼和梁正動用過一些關(guān)系,想過一些法子,想把梁正調(diào)到州城去,但都沒有成功。最后陳曼下了決心,三個月前,她調(diào)到酉北市文物局,五十八天前,他們結(jié)婚了。崔莉莉?qū)埱锲颊f的話是:陳曼終于是有夫之婦了。張秋萍轉(zhuǎn)述過來時,陳曼覺得話雖有點難聽,但的確是事實。
陳曼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織毛衣,等著梁正回來?,F(xiàn)在已經(jīng)深秋了,她想在冬天真正的寒冷到來之前把這件毛衣織完讓梁正穿上。陳曼織毛衣的水平不錯,高難度的扭麻花是她的拿手活。前年冬天她給梁正織過一件,據(jù)梁正說他只要穿上,從小姑娘到老大嬸都追著他問是誰織的,直夸織的人手藝高超,比機織的還漂亮。只織了不到半只衣袖,陳曼聽到門鎖的響動,梁正回家來了。陳曼看了一眼電視機上方的掛鐘,七點五十五分。今晚梁正不僅沒超過九點,而且比平時還回得早一些。梁正把身體帶進客廳,同時帶進了一股濃重的酒氣,熏得陳曼的眉頭皺了起來。陳曼的臉上有些不高興了。
“今天跟誰吃飯,喝了多少酒?”
陳曼知道梁正在外面吃飯一般不喝酒的,再好的朋友相聚,他也不會喝超過二兩酒。但她知道其實梁正的酒量很好,有一年,他去她家,跟她父親喝二鍋頭,一瓶兩人分,梁正拿多的,父親喝醉了,而他六兩酒下肚,像沒事一樣。看著梁正赤紅的臉膛,陳曼想他今晚起碼喝了不下八兩酒。
梁正歪著頭對著她笑,說:“沒喝多少呀?!?/p>
陳曼看他的神態(tài)已經(jīng)有明顯的醉意了,說:“還沒喝多少,你腳步都打滑了。誰呀,伴兒那么好?”
“你猜都有誰?”梁正邊說邊往洗手間走去。
“是不是要吐了?”陳曼說,“喝那么多干嗎?”
梁正回過頭說:“沒有,我去洗個澡,你幫我找一下?lián)Q洗的衣服好嗎?”不等陳曼答應(yīng),他就進了衛(wèi)生間,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砹肆茉〉乃暋?/p>
陳曼給梁正找好了內(nèi)褲和睡衣睡褲,放在浴室外面的盥洗臺上,就回去看電視和織毛衣。電視正在演《甄嬛傳》,歷史背景錯誤百出,陳曼剛剛看到四阿哥弘歷,也就是后來的乾隆皇帝,竟然是在雍正繼位后出生的,頓時就失去再看下去的興趣了。她就專心地織毛衣。大約十分鐘后,陳曼聽到梁正從洗手間里出來,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看來酒已經(jīng)醒了,更讓陳曼奇怪的是,梁正邊扣睡衣的紐扣還邊哼著一首歌。雖然哼得很輕,陳曼聽得出來,是《香水有毒》。他正哼的那句是: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梁正五音不全,他從來就不唱歌,任何的聚會,一到卡拉OK廳里,他除了喝啤酒,就是干坐著。以前他追她時,除了吃飯,也請過她和姐妹們?nèi)コ?,但無論別人怎么勸他或者哄他,他連話筒碰都不碰一下。陳曼想,梁正今晚怎么那么高興,或者說亢奮呢?
梁正進了客廳,歌就沒哼了,他在陳曼的身邊坐下,問她:“猜著了嗎?”
陳曼來酉北才短短三個月時間,梁正的同事她倒是認(rèn)得四五個,朋友知道的并不多。雖然他們戀愛談了五年,但大多是梁正往州城跑,陳曼只來過一次酉北。梁正跑去州城跟她約會,自然不會帶朋友,他那些要好的朋友在他們的婚禮上肯定來過,但那一整天陳曼都暈暈乎乎的,哪里記得住。而且,這個話題梁正去洗澡后陳曼已經(jīng)忘記了,她此刻正想跟他討論的是《甄嬛傳》里的歷史知識錯誤,梁正雖然是中文系的,但對歷史頗有研究,功底扎實,這方面他們說得到一起去。梁正突然問她猜到了嗎,她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有點懵。
梁正見陳曼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頭織毛衣去了,一副根本就不想猜的神態(tài),換了一種語氣問她:“你猜猜今晚飯局上有誰?”
梁正老喜歡玩這種游戲,但陳曼卻不屑于這種小孩式的聊天方式,隨口說:“我哪猜得著有誰,全世界有七十億人口,理論上講碰到誰都有可能?!眅ndprint
“是你同學(xué)。”
“我同學(xué)多著呢,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再到研究生,跟我同過學(xué)的少說也有五六百人吧?!?/p>
“研究生同學(xué),跟你一個宿舍的。”
“張秋萍嗎?她從長沙過來了,都不打我電話?!?/p>
“不是她?!?/p>
“那就是胡曉蕓了?!?/p>
張秋萍和胡曉蕓都是那年吳教授帶來酉北田野考察后去圖書館查縣志時跟梁正認(rèn)識的,后來他們談戀愛時,也喊過她倆一起吃過幾次飯,他們結(jié)婚時,她倆都來了酉北祝賀。所以算是跟梁正很熟了。
“是崔莉莉!”
“你有病啊,”陳曼突然勃然大怒,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怒視著梁正,她把織毛衣的鐵針對準(zhǔn)著梁正,恨不得一針刺過去的樣子,“跟她一起吃飯竟然還叫我去!是想羞辱我,還是想證明你的魅力!”
梁正一下子呆住了。他從沒有看到過陳曼如此憤怒的神態(tài),同時他也對陳曼無來由的發(fā)火感到莫名其妙。梁正很勉強地笑了一下,問陳曼到底怎么啦。陳曼惡狠狠地說:“你自己明白,還要我說嗎?”梁正真不明白陳曼為何突然變臉,也有點火了,回了陳曼一句:“不可理喻!”陳曼沒把鐵針刺向梁正,她把手里的毛衣扔下了地,還重重地踩了一腳,咆哮起來:“有本事你別回來,跟她去過夜!”
“就是跟她碰上的,”梁正解釋道,“是朱明達(dá)喊我去吃飯,去前我都不曉得她回酉北來了?!?/p>
“鬼知道你們是不是專門約的,你下午是不是跟她在喝茶?”
眼看著新婚后的第一場戰(zhàn)爭就要爆發(fā)了,梁正不想吵架,轉(zhuǎn)身往臥室里走去。他在床上躺下后,還聽到客廳里傳來陳曼的嘟噥聲。梁正拿起陳曼沒看完放在床頭柜上的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強迫自己看進去。看了二十多頁,時間到十點半了,還沒見陳曼來睡,他起身出房,看到餐廳客廳衛(wèi)生間全都黑燈瞎火了。他推了一下客房的門,閂死了,梁正知道陳曼已經(jīng)睡下了。
三天來,陳曼都沒有跟梁正說話。吃完飯,陳曼連碗都懶得洗,也不看電視、織毛衣,一放碗就進客房里不出來。中午是那樣,晚上也是那樣。梁正叫她,她也裝著沒聽到。開頭兩天梁正的心里也憋著氣,不想理陳曼,但他把碗筷都洗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依然如故,梁正覺得再不能冷戰(zhàn)下去了,他得找陳曼好好談?wù)劇?/p>
梁正這幾晚苦思冥想過那晚陳曼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他知道是因為崔莉莉,但他不清楚的是,陳曼至于要發(fā)那么大火嗎,要冷戰(zhàn)這么多天嗎,或者說她至于要故伎重演嗎?不就是跟崔莉莉吃了一頓飯?兩年前,梁正和陳曼戀愛時發(fā)生的最大一次危機也是源于崔莉莉。那一次他們兩個月沒有說話,差點就斷了。
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梁正去州城看陳曼,中午一起吃飯,陳曼也叫了崔莉莉,吃完飯后,陳曼就上班去了,但留校州城大學(xué)的崔莉莉下午沒課,請梁正跟她去喝茶。喝了一會兒茶,崔莉莉又要去唱歌,梁正說他不會唱,崔莉莉硬拉他去,他不好推辭,就跟她去了。下午四點多陳曼給他打電話,聽到崔莉莉的歌聲,問他在哪里。梁正告訴她正在歌廳里。她就又問他還有哪些人,梁正說就他倆。陳曼突然掛了電話。梁正再打過去,她就關(guān)機了。一開始梁正以為陳曼的手機沒有電了,快吃晚飯時,她的手機還關(guān)著機,梁正打她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打她租的房子的電話,又是忙音。梁正覺得有點不對勁,跑去她住處,房里面亮著燈,但怎么敲也敲不開門。最后梁正只好連夜返回了酉北。三天后陳曼才肯接他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們又吵了起來。陳曼下通牒要梁正答應(yīng)從此不跟崔莉莉往來,梁正沒有同意,并大聲地質(zhì)問陳曼為什么就不能跟崔莉莉往來。他說,我又沒跟她干什么壞事,就是一起喝了一會兒茶,唱了一會兒歌。陳曼說崔莉莉的個性我比你清楚,鬼都看得出她是想泡你。梁正說男人跟女人喝個茶唱個歌就是“泡”嗎?我又沒跟她去泡溫泉,或者去開房,你們學(xué)歷史專業(yè)的,是不是滿腦子都是些封建糟粕。陳曼也火了,說你既然想跟她搞曖昧,那就不要跟我談戀愛呀。接著梁正也說了氣話,說不談就不談了,散伙吧。之后,他們有兩個月沒有任何來往,包括通訊往來。
當(dāng)時梁正確實很生氣,覺得陳曼管他管得太緊了,管得他都沒有自由了。那次電話里他一再聲明跟誰來不來往,是要由他自己決定的,陳曼無權(quán)干涉他的權(quán)利。這是他的自由。當(dāng)然梁正也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制的,這個度梁正覺得他能夠把握得住。他跟崔莉莉的交往,是非常正常的朋友交往。他給陳曼講過,在去唱歌的路上,崔莉莉就給好幾個朋友打過電話,讓他們過來,有幾個人也確實答應(yīng)來,但最后卻沒來,那不是他和崔莉莉能左右的。要是他真在跟崔莉莉玩曖昧,陳曼要求他跟她絕交,這個梁正倒是能理解。問題是他沒有啊,他也看不出崔莉莉有這個跡象。梁正覺得他這是為自由而戰(zhàn),“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所以他不能讓步。要是一讓步,以后結(jié)婚了,若陳曼看他的哪一個朋友不順眼,也這樣要求他跟別人斷交,豈不說他就沒有了跟朋友們交往的自由。而且朋友們會怎么看他呢?妻管嚴(yán)?窩囊廢?他也沒有了尊嚴(yán)。為了自由和尊嚴(yán),梁正不想讓步,更不想妥協(xié)。
再說,他對陳曼這種動不動就要跟人絕交的做法十分反感,社會關(guān)系是一鍋大雜燴,誰都會揀合自己口味的菜吃,但誰也不能要求別人只吃自己喜歡的菜,讓別人把自己不喜歡的菜挑出鍋外扔掉,對不對?梁正想跟陳曼談?wù)勥@個道理。畢竟他們現(xiàn)在是夫妻了,不是戀愛時期,戀愛不成可以散伙,夫妻就不能輕易離婚,也不是輕松就離得掉的。最主要的,梁正覺得自己是很愛陳曼的,要是不愛,他不會追求她達(dá)五年之久,其中前兩年他幾乎是毫無希望地堅守著的。梁正知道陳曼也是愛他的,要不她干嗎跟他結(jié)婚,他梁正一不是大款,二不是大官,而且陳曼為了不兩地分居,不顧家人的反對,從繁華的州城調(diào)到偏僻得多的酉北。她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梁正對陳曼也一直心存感激。
但橋歸橋路歸路,梁正還是覺得他不會向陳曼讓步和妥協(xié),他不可能跟崔莉莉斷交——這沒有理由,他們本來就是普通的朋友,聯(lián)系得比較少。就拿前幾晚的飯局來說,他雖然知道崔莉莉在,但崔莉莉沒有直接聯(lián)系他,而是他的朋友、崔莉莉的高中同學(xué)朱明達(dá)做的東,下班前朱明達(dá)才喊他去,他問有哪些人時才知道崔莉莉來酉北了。梁正一直覺得崔莉莉很不錯,她開朗、大方,做學(xué)問很扎實。崔莉莉跟陳曼是兩種類型的女人,陳曼文靜、雋永、內(nèi)斂,像一首意味深長的小令,從外表看她才像位大學(xué)里的女講師;而崔莉莉則更像是一個職場女強人,干練、張揚、潑辣,敢說敢做,但崔莉莉確實又是一位知識女性,她做的湘西民國史的研究工作,不僅很有意義,她寫陳渠珍、沈從文和袁吉六等民國故人的文章,角度和立場都令梁正佩服和欣賞,覺得文筆優(yōu)美,新穎可讀。特別是崔莉莉?qū)θ越≡诘南嫖饕恍┟駠先说脑L談,挖掘了很多有價值的史料,很難得。梁正自己對民國史有興趣,也曾動過做這方面研究的念頭,因此他跟崔莉莉有很多共同語言,自然就很聊得來。當(dāng)然,梁正只會把崔莉莉看成一個朋友,絕不會喜歡上她,更甭說愛上她。一方面梁正有自己的原則,另一方面梁正知道崔莉莉不是他想終身廝守的人,根本就是他不可能愛上的人。世界上男女關(guān)系是很微妙的,有些人只能做朋友,不可能做愛人。當(dāng)年梁正第一次請陳曼吃飯時,他就跟崔莉莉聊得來,之后他們也保持著電話、QQ聯(lián)系,他若是能愛上崔莉莉,那時矛頭一轉(zhuǎn)去追她,也許現(xiàn)在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但梁正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是陳曼,這點,他相信陳曼也很清楚。endprint
陳曼聽到梁正敲了幾次房門,在門外說想跟她聊聊。陳曼不想理他。三天來,陳曼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太限制梁正了。但反思的結(jié)論是,要是自己的男人自己都不能管,或者管不了,那她還要個男人做什么?他都不跟自己的老婆一條心,不維護自己的老婆的想法和看法,那不就是同床異夢、離心離德嗎?那么兩個人過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陳曼告誡自己,不僅要下決心,而且要下狠心,梁正若是在崔莉莉這件事上不跟她妥協(xié),不站在她這一邊的話,那就這么一直冷戰(zhàn)下去吧,哪怕冷到最后離婚,這一次她絕不會像兩年前那樣不了了之。兩年前那次,冷戰(zhàn)了兩個月后,是她先聯(lián)系梁正的,說她想去酉北爬玉屏山。以前梁正跟她講過很多次,他沒事時喜歡爬那座山,那座山很陡峭,三條路線都是沿著山脊開辟的沙石路,爬到山頂后,不僅可以俯瞰酉北全城,還能看到三十里外的一處形似張家界地貌的群峰,風(fēng)景非常壯觀。梁正自然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她,那個周末陳曼第二次去了酉北。他們和好如初,不僅爬了兩次玉屏山,而且還同居了兩個晚上,直到周一早上陳曼才坐車回州城。再然后,他們就正式談婚論嫁了。問題的關(guān)鍵是那次待了三天,他們都沒涉及崔莉莉這個話題,他們把她忘記了似的,又像是在刻意回避。也許梁正是真忘記了吧,但陳曼卻從未忘記過,崔莉莉一直是她心里一道濃重的陰影。
是的,崔莉莉已經(jīng)成了陳曼心底里的一道陰影,從梁正跟她單獨相處的那個下午開始,這道陰影就在陳曼的心里彌漫著,怎么也驅(qū)趕不走。不僅趕不走,它還在不斷地彌漫和擴張,攻城掠地,侵占著陳曼心里的大片疆域。陳曼一直糾結(jié),那天下午他們待在歌廳的包廂里,難道僅僅就是唱歌嗎?梁正是不唱歌的,喝茶不是挺好的嗎,他為什么要跟崔莉莉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他們在包廂里待了幾個小時,都做了些什么?就崔莉莉一個人唱歌,梁正做個沉默的欣賞者?梁正真就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未必吧,現(xiàn)在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男人嗎?陳曼不覺得自己這是胡思亂想,更不覺得自己是多疑,因為她太了解崔莉莉了。要是換成張秋萍或胡曉蕓,別說梁正和她們中的哪一個唱歌,就是一起蒸桑拿,陳曼也不會多半點心。作為崔莉莉三年的同學(xué),崔莉莉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陳曼清楚她每一個毛孔里的思想。她膽大,有手腕,性觀念很開放,她看得上的男人,接觸一兩次就可以上床,上了床也可以馬上甩掉。研究生期間,陳曼知道的,崔莉莉就換了三個男朋友,還跟學(xué)校中文系一個已婚的副教授婚外戀了大半年。還有一次,崔莉莉不知在哪個酒吧喝了酒,半夜里竟然帶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回來,把她和張秋萍吵醒了,她倆逼著崔莉莉把那個男人攆了出去。就這么一個女人,跟梁正在歌廳待一下午,她能不多想嗎?而且,他們僅僅只有那一次嗎?崔莉莉是酉北人,父母都在酉北市內(nèi)居住,她回酉北的時候多,也待得久,以她的性格,絕不可能不約梁正見面。
其實陳曼跟崔莉莉的關(guān)系一直并不是很好,她從心底瞧不起像崔莉莉這樣性開放、功利和張揚的女人。陳曼是個思想傳統(tǒng)和保守的女人,這點就注定了她們不是一路人,再加上性格差異,三年同學(xué)期間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很少,譬如崔莉莉有飯局或者唱歌叫她,她一般都不會去。特別是飯局,陳曼最受不了崔莉莉的自戀,每次只要有男人在,她總是在那里自夸如何漂亮,如何才華橫溢,如何有魅力。崔莉莉長得黑,“黑色是健康的標(biāo)志”這句濫俗的話,幾乎是崔莉莉損她和胡曉蕓、張秋萍的利箭,讓陳曼覺得很惡俗。崔莉莉還有一個惡習(xí)也讓陳曼受不了,就是臉皮厚,她看到別人穿了什么好看的衣服或拿了漂亮的手提包,她會問人家要。有一次陳曼的一個同事帶了一個蔻馳斜挎包,崔莉莉纏著那個同事要人家把包送給她。那個包價值三四千元,同事舍不得送她,一直盯著陳曼求助,弄得陳曼很尷尬,覺得她都替崔莉莉丟臉。最后陳曼給崔莉莉說那個包是她們單位前年發(fā)的,她家也有一個,她沒用過,哪天給她帶來,崔莉莉才不再糾纏她的同事。后來崔莉莉還問過她幾次要那個包,陳曼搪塞找不到了。很可能,崔莉莉一直不知道陳曼心里忒瞧不起她,陳曼是那種凡事不表現(xiàn)在臉上的人,為人低調(diào),與人相處也很謹(jǐn)慎。她喜歡誰或厭惡誰,一般外人是看不出來的。譬如討厭崔莉莉,一個宿舍的張秋萍和胡曉蕓就從沒看出來過;譬如她從一開始就對梁正有好感,要不梁正送莽號來那次請她吃飯她怎么會去呢,但那次飯局上不說崔莉莉沒看出來,就是后來梁正也說他沒看出來她喜歡他。梁正還說過他一開始對陳曼的印象是表面上隨和內(nèi)心卻是高傲的。這大抵是沒錯的。
陳曼現(xiàn)在很后悔當(dāng)初,也就是第一次梁正請吃飯時她叫上了崔莉莉。當(dāng)時她雖然內(nèi)心里猜測到了梁正想追求她,但絕對沒想到會讓梁正追到手,更沒想到他們會結(jié)婚。若是她后腦勺長有眼睛,能看到以后的事,打死她也不會叫上崔莉莉,介紹他們相識。陳曼還記得那天吃完午飯她們回宿舍的路上,崔莉莉問她梁正是不是在追她。陳曼予以否認(rèn),說就是上次去酉北碰上的,一面之緣而己。崔莉莉當(dāng)時說,這么又帥又有氣質(zhì)的男人,千萬不要放過啊。陳曼就說,你要是喜歡,你去追他吧?你們都是酉北人,現(xiàn)實一些。崔莉莉說你真不想跟他談嗎?陳曼生氣地說,誰在跟他談呀,就見過一次面,人家請吃飯,我不是帶上你了嗎?要是在談,我會帶你嗎?崔莉莉一邊哦哦說我明白了,一邊就撥通了梁正的手機,問梁正在哪里,梁正告訴她已經(jīng)在回酉北的車上了,崔莉莉才掛了電話。陳曼可以肯定,從那之后,梁正和崔莉莉的聯(lián)系應(yīng)該是比較多的,有一次她看到梁正的QQ上有崔莉莉的號。那時他們是在茶樓里喝茶,梁正在卡座的電腦上登錄了他的QQ后上洗手間去了,陳曼看到崔莉莉的頭像在閃,就點擊了一下,崔莉莉給他發(fā)了一朵玫瑰的表情,是前一天發(fā)過來的,陳曼沒查他們的聊天記錄就關(guān)了對話框。那是在他和崔莉莉單獨唱歌之前,陳曼的疑心還沒起呢。
當(dāng)然,陳曼也知道梁正不可能跟崔莉莉真正發(fā)生那種事,這點從梁正的人品、素質(zhì)上可以得出結(jié)論——這也是他們冷戰(zhàn)了兩個月后陳曼主動聯(lián)系梁正的基礎(chǔ)所在,否則,他們早就拜拜了。但他們有沒有玩曖昧,陳曼就不敢保證了。男人都是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貨色,梁正不可能是個例外。陳曼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都三十歲的人了,這個道理她懂。endprint
陳曼躺在床上,聽到梁正的敲門聲停了,他的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一陣后,她也沒有聽到門響,知道梁正并沒有出去?,F(xiàn)在才不到一點鐘,今天是周六,不要上班,陳曼想睡一會兒。以前有一個同事跟她說過,世界上最累的事情就是兩口子吵架生氣后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別扭、無趣和無聊。她說那種心累無以言說。那時陳曼還沒有結(jié)婚,無法體會。現(xiàn)在她才覺得那個同事說的真是對極了。不僅僅是無法言說的心累,最關(guān)鍵的是它在吞噬你的心,把你對愛情和生活的信心一點點地吞噬掉,這才是最可怕的。陳曼東想西想,迷迷糊糊正要睡著時,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她伸手去拿,不忘舉起來看來電顯示。是梁正的來電。一剎那,陳曼的心柔軟了起來。她想他還是有點小聰明的,敲不開房門,還曉得打電話。陳曼摁下接聽鍵,但語氣卻并不好,氣沖沖地說:“打什么電話呀,人家在睡覺!”
“我也在睡覺?!绷赫f。隔了一會兒,他見陳曼沒做聲,又說:“老婆,我一個人睡不暖和,想跟你一起睡?!?/p>
陳曼嚴(yán)正地說:“誰有心情跟你調(diào)情啊,睡不暖和喊崔莉莉跟你睡。”
梁正說:“你借我一百二十個膽我也不敢呀?!?/p>
“世界上有你不敢做的事嗎?”
“我老婆啥時候這么低俗了呀?”
“我沒心情跟你講這些。”
陳曼準(zhǔn)備掛掉時,傳來梁正的聲音:“我倒是想跟你好好談?wù)?,我們?nèi)タ蛷d的沙發(fā)上聊,還是就在電話里講?”
“有什么好講的?”陳曼又把手機放在耳朵邊,“從戀愛時起你聽過我的話嗎?”
“就講講崔莉莉?”梁正說。
“別跟我提這三個字,聽著惡心。”陳曼幾乎吼叫起來,“要談,你跟她去談。”
“你別那么激動好不好?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跟她真的就是一般的朋友,絕對沒有任何超過朋友范圍的舉動,你難道連自己的老公也不信任嗎?如果連信任的基礎(chǔ)都沒有了,我們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下去?!?/p>
“我就是信任你,我也不信任她?!标惵恼Z氣軟下來很多,“我了解她比了解你更多!梁正我給你明確地講,要想我們把日子好好過下去,要么你就跟她斷絕往來,把她的電話、QQ刪了,再不跟她一起吃飯喝茶唱歌,要么我們總有一天會去民政局的?!?/p>
“有這么嚴(yán)重嗎?她又沒得罪我,我干嗎非得做得那么絕?”
“她得罪我了,傷害我了?!标惵f。
“你是你,我是我?!绷赫f,“一碼是一碼?!?/p>
“梁正,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想我們的生活中有一個闖入者,不管是我們的愛情還是家庭,她就像一個黑影一樣,時時要闖入我們兩個人的領(lǐng)地里,我不想一輩子提心吊膽地防著她,也防著你,這樣很累,也嚴(yán)重影響了我的心情,更影響了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梁正你自己說一說,除了她,我限制過你跟任何一個人交往過嗎?你的親戚,你的那些狐朋狗友,你的女同事女同學(xué),你跟她們吃飯、喝茶、唱歌,你的應(yīng)酬少嗎?我說過你一句嗎?就是這個人不行!梁正你別跟我提什么跟誰交往是你的自由,我告訴你,所有的自由都是有限制的,世界根本就沒有絕對的自由,任何人要想追求絕對的自由,他絕對會失去人身自由,同樣的道理,如果你舍不得為愛情為家庭放棄一些東西,你也會失去愛情和家庭,這個道理我相信你會懂。我也曉得你跟她聊得來,更曉得你們還想合作寫民國時期酉北一個著名實業(yè)家的傳記,如果你不放棄跟她交往,那么我只好放棄你,放棄這個家?!?/p>
“陳曼,你不覺得你太極端了嗎?我們是夫妻……”
“我不想再跟你講了,我好累,我想睡一會兒……梁正,我告訴你,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想一輩子心里有一個陰影,那太可怕了。你不想把我們家里的這個陰影趕出去的話,我只有離開這個家才是擺脫那個陰影的辦法?!?/p>
“其實我也可以答應(yīng)你,”梁正說,“她只是一個朋友,我可以跟她少來往,但是不能……”
梁正話還沒說完,聽到陳曼“啪”地掛了電話。
這次冷戰(zhàn)并沒有像梁正預(yù)料的那樣最少得打兩個月,星期三那晚,陳曼主動跟他說話了。這一回合,梁正又勝利了。梁正在這點上拿捏得很準(zhǔn),他給自己定的規(guī)則就是冷戰(zhàn)時不妥協(xié)、不讓步,他只做必要的解釋,絕不主動求和,更不低聲下氣地哀求。說是大男子主義也好,說是內(nèi)心強硬也罷,梁正就是這樣的人。酉北人常說自古以來兩口子不是你強我弱就是我強你弱,婚前誰壓誰,婚后也誰被誰壓。一旦被壓住,就翻不了身,一輩子都被壓。就像梁正的父親一樣,一輩子被他媽媽管得服服帖帖的,不敢亂說亂動。梁正不想壓誰,但他也不想被誰壓,對前女友是這樣,對陳曼也是這樣。談戀愛時是這樣,婚后他也不想改變。梁正在追陳曼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都是在省城上的,他們從大二時談起,一直談了四年多,已經(jīng)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就是因為一個很小的事情兩個人生氣了,什么事梁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了,也許僅僅只是一次拌嘴,打起了冷戰(zhàn),后來就那么一直冷下去了,冷得再也熱乎不起來了。這次跟陳曼,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兩個月以上冷戰(zhàn)的準(zhǔn)備了。
陳曼星期三中午做好午飯,主動給梁正打電話問他回家吃嗎。其實這幾天中午梁正天天都是回家吃飯的,飯菜也是陳曼做的,只是他們各吃各的,沒有說一句話。陳曼打他電話是求和的信號,梁正就借坡下驢,跟她多講了幾句話。當(dāng)時梁正已經(jīng)走到了樓道口,進家門時才掛了電話。
進門后,梁正看到陳曼正穿著圍裙端著一大缽湯往桌上放,他走過去,從后面箍住她的腰。陳曼剛把湯缽放穩(wěn),驚叫了一聲:“作死呀,湯潑了!”
“只要沒把老婆潑掉就好!”梁正說。
“去,去,洗手吃飯了?!标惵f,“你不要得意,我只是覺得同一個屋里住,鬧別扭太別扭了,并不等于你已經(jīng)戰(zhàn)勝我了,你要是再跟她單獨相處,總有一天,你會把老婆潑掉的,你信不信?”
梁正不想再深入這個話題,笑嘻嘻地說:“這個周末我們?nèi)ヅ烙衿辽娇慈粘?,好不好??/p>
兩年前,他和陳曼冷戰(zhàn)兩個月后,陳曼就是說想來酉北爬那座山。然后她真的來了。他們第一次登上山頂那天早晨有大霧,酉北城全景和大礬村的群峰都沒看到,但在那晚他們的愛情卻有了實質(zhì)性的突破,前一晚陳曼堅持要住賓館,但那天中午她沒有續(xù)房,跟梁正回他家去住,晚上一床睡了。第二天清早他們再一次爬到山頂,又碰上了大霧,什么也沒看到。那時是冬天,爬的那段山路在山脊上,很陡,爬到山頂時他倆的內(nèi)衣和頭發(fā)全濕了,風(fēng)一吹,格外冷,他們等了半個多小時,大霧一直不散,凍得實在受不了,只好下山。陳曼說她就不信看不到那片風(fēng)景,決定周日下午不回州城,周一清早爬完山再回去。但周日的晚上下起了小雨,第二天清早,玉屏山成了一座白頭山。再后來,陳曼也來過好幾次酉北,但直到現(xiàn)在,他們再也沒有爬過一次玉屏山。endprint
陳曼看了一眼梁正,說:“如果天氣好的話,就去。”
飯后梁正在電腦上查了一下天氣,這一周都是晴天,于是他和陳曼定好了周六早晨六點半起床,七點鐘準(zhǔn)時出發(fā)去爬山。
周六那日,他們最終還是沒有爬成那座山。
之前一天,周五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梁正接到一個電話,是他的鐵哥們周健打來的,讓他下班后直接到天然居酒樓吃飯,他當(dāng)時正忙著給新購來的一批圖書編碼,也沒多問有誰,掛了電話又給陳曼打,說要跟周健一起吃飯,不回家吃了。陳曼說她正好也要去外面吃飯。梁正的圖書館跟天然居很近,走路過去只要三分鐘。下班后,他還檢查了一下全館的門窗和電源是否關(guān)好,等他走到天然居包廂時,周健兩口子都坐在包廂里。他們聊了一會兒天,梁正看到周健老婆向曉麗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放著一個女式手提包,但那個人卻不在。那是一款白色的韓式單肩包,背帶下端墜著一個七色的小流蘇。梁正對周健兩口子脫口而出:“你們怎么認(rèn)得崔莉莉?”
向曉麗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是崔莉莉的包?”
梁正正要解釋,對面的向曉麗抬起頭,梁正聽到她說:“陳曼,來了呀,你到我這邊來坐吧?!?/p>
梁正聞聲心頭一驚,往后一看,陳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了。梁正知道他剛才的話陳曼肯定聽到了,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陳曼挨著向曉麗坐了下來,笑著問向曉麗和周?。骸拔乙膊粫缘媚銈冋J(rèn)識崔莉莉呢,你們什么關(guān)系,說來聽聽呀?!绷赫吹疥惵Φ煤苄昂?,像一朵搖曳的罌粟花一樣,令人不安。陳曼坐下后就從包里掏出手機玩,梁正感覺她并沒有在聽向曉麗解釋周健和崔莉莉是什么親戚。梁正心里慌慌的,正想問問向曉莉怎么認(rèn)識陳曼的,以便緩和一下氣氛。在他的印象中向曉麗和陳曼并沒有直接打過交道。這時他的手機傳來短信鈴音,打開一看是陳曼發(fā)的:出去,到大廳里給我撥個電話。
梁正只好遵言照辦,出了包廂,來到大廳的收銀臺前,撥通了陳曼的電話。他聽到陳曼的聲音:“媽,你來酉北了呀,在哪里,好好,我馬上到車站來接你?!?/p>
梁正知道這是陳曼要退席的借口。他呆呆地站在大廳里。一會兒,他看到陳曼從包廂里出來了。這時他又看到崔莉莉從大廳洗手間那頭走過來,梁正看到陳曼和崔莉莉在大廳正中央的廊柱前碰上了,他看到她們兩個老同學(xué)并沒有打招呼,兩人在相距不足一米的地方同時轉(zhuǎn)身了大約四十五度,踅向了不同的方向。崔莉莉沒有看到他,直接進了包廂里。而陳曼卻朝著他走過來,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梁主任,我走啦,您吃好喝好,別急著回家,晚上還可以喝喝茶,唱唱歌,娛樂消遣一下。”
這晚梁正回得很晚。他真的跟周健夫婦和崔莉莉喝茶去了,差不多十一點時才回家。他用鑰匙開門,一直打不開。打陳曼的電話,關(guān)機。擂門,把對門那家人都吵醒了,陳曼也沒起來開門。最后梁正只好出了小區(qū),去大街上找了一家賓館開房住下。后來的幾天,梁正都沒有回家,白天他喊快餐,晚上在館里辦公室睡。他沒給陳曼打過電話,陳曼也沒給他打過電話。
一周后,星期六那天下午,梁正回到了家里,把一張打印好的協(xié)議書遞給正在廚房做飯的陳曼。陳曼接過,折起來放進口袋里,說:“是離婚協(xié)議吧?等我把魚煎好了再看。說說最重要的理由吧。”
梁正沒想到陳曼的語氣這么平靜,波瀾不驚,他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說:“我想了整整一周,你讓我心里有陰影了,我們不可能再過得下去?!?/p>
陳曼問:“什么陰影?”
梁正說:“實話跟你講,我跟崔莉莉沒有一點曖昧關(guān)系,你信不信?”
“我信?!?/p>
“那天我根本就不知道崔莉莉會在,你信不信?”
“我更信。因為我也不曉得她會在,要是曉得,我怎么可能去?!?/p>
“恰恰就是這個陰影,因為我不曉得我會在哪個場合再碰到她,還有……也會碰到你。就像你說的,要趕走這個陰影,只有我自己退出這個房間,這是唯一的辦法,不退出,我一輩子都不要出去應(yīng)酬了,也不要跟人交往了?!?/p>
陳曼點了點頭,說:“我理解。你放心,我不會跟你耍賴的。”
陳曼在廚房忙完后,就出來了,坐在餐桌上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梁正寫的協(xié)議書,她沒有表示任何異議,在最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站起來后,她說:“周一上午我們就去政務(wù)中心民政窗口?!?/p>
梁正說好。
梁正往客廳走去時,又聽到陳曼說:“留下來吃晚飯吧,三個菜我做好了呢,有你最愛吃的紅燒鯉魚和麻婆豆腐?!?/p>
梁正說:“不吃了,我跟朋友約了去喝酒?!?/p>
陳曼說:“明天去爬一次山怎么樣?你不是說過要帶我看山頂上的風(fēng)景,我還沒看到呢。”
梁正愣了一下,淡淡地說:“這幾天都是霧霾天,去山頂上什么也看不見?!?/p>
陳曼說:“看不見的風(fēng)景也是風(fēng)景嘛,你不覺得嗎?”
梁正再沒回答陳曼的話,他已經(jīng)出了門,隨手輕輕地把門帶上了。陳曼只聽到一聲鎖閂扣進鎖孔的“咔嚓”聲,像是一聲嘆息,在客廳里回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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