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里的云淡風輕

馬曉艷

我討厭這樣的瀲滟時光。就像年輕的時候?qū)儆谇嗍[歲月，帶著對一個人繾綣的好感慢慢靠近，以為蔓延的青春還有時間的長河做后盾?？墒?，那種都不言語的話，是過去和現(xiàn)在都讀不懂卻又迫切想要猜測的謎。

北方寒冷的空氣進入十月便開始凝結(jié)，仿佛瞬間成雪，化水為冰。

路斌摘下我帽子的時候，我正在學校外的冰激凌店門前排著長隊，回頭就看見他抱著手臂一臉壞笑的靠在街邊的欄桿上。

他走上前，接過老板手中還冒著寒氣的香草冰激凌說：“馬小檸，我要是先吃掉的話你就要做我小跟班?！?/p>

路斌是那種帥氣又隨和的男生，可在那個還殘留些許余溫的寒冬，他明亮的聲音如無數(shù)微小的灰塵跟著風向的步伐迎面而來。那不是舒適，而是，想要逃離。

路斌吞下最后一口冰激凌，嘴唇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粗哙碌娜嘀橆a，我吸了吸鼻子轉(zhuǎn)身想要跑開，卻被他拎小雞式的拉了回來，然后腳下不穩(wěn)，腦袋便硬生生的撞進了另一個人懷里。

楊天沐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一臉驚愕的瞅著我，然后低頭看著殘留在衣服上冰激凌，面色鐵青的說：“味道應該不錯，我也想吃。”

我愣在原地，回想著他冷若冰霜的臉和略微俏皮的話語。路斌則站在旁邊興奮的喊道：“老板，再來六支冰激凌?！?/p>

回去的路上我成了多余的人。路斌和楊天沐談天說地，一幅相見恨晚的樣子。他們從籃球明星說到隔壁班的班花段薇，路斌還不時的調(diào)侃道：“馬小檸，你再頂著這個板磚似的短發(fā)，就真成了野人了?！?/p>

我瞪了路斌一眼，低頭狠狠咬了口蛋卷，卻聽到楊天沐說了句，也許這樣看到的天空會更藍。

我抬頭仰望，視線對上他抿起的嘴角，帶著一抹繾綣而好看的弧線。那個線條越來越近，近到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莞爾一笑，搶過我手里的冰激凌塞進自己嘴里，饒有興致的咂著嘴說：“天太冷，女生不能吃冷的東西?！?/p>

楊天沐對我說的話，卻應驗到了路斌身上。他捂著肚子自言自語的丟下我們朝公廁的方向跑去。

而那個寒冬仿佛要穿越半個世紀，讓我們?nèi)藦南鄬o識到親密無間。

夏天開始的時候，我常抱著玻璃瓶在操場上捉西瓜蟲，然后再任由那些灰褐色的小蟲從偌大的瓶口里驚慌失措的爬出來。

有人說，喜歡是夏季嫩芽的蔥綠，附有淺淺的青澀。所以，那時的我常在放學的午后尾隨他一路而行。

他的教室在隔壁，理科重點班。而我常在無人的午休時間，潛坐在他靠窗的位子上，也喜歡在他略有折痕的筆記本上留一個小太陽，圓圓的淡淡的……

仰起頭，一束陽光迎面打來，我忽然記起楊天沐說過，“馬小檸你知不知道，八月的的陽光可以曬掉身上的悲傷?！?/p>

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很清晰，清晰地被路斌看的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打球結(jié)束的楊天沐帶著一臉汗水和自來水的混合物堵在我和路斌的教室門口，他舉著粉色信紙在我們面前，興奮的嚷著：“看我的情書，還有這條綠箭，這一定是個長發(fā)溫婉的女生?！?/p>

長發(fā)、溫婉。這兩個詞一下刺疼了我。抬頭時，看見他手里那條口香糖的綠色包裝紙，原本溫暖的色彩，在此刻變得俗不可言。

我出神的望著開心的楊天沐，跳過它熟悉的身影，看到的竟是段薇那張姣好的面龐安靜的站在走廊中途。

對于段薇，我是不了解的。我與她的交集源于高二學期的戶外野營。

就是那次難得的野營，看到了初春的山澗浮動著一片綠意盎然，如同青春釋放的蓬勃氣息，帶動著坡旁一池湖水。只是突如其來的呼叫聲劃破了這一切美好意境。

當我把手伸向水里掙扎的人時，清楚地看到秀發(fā)沾滿水珠的段薇，她救命稻草般的拉著我……結(jié)局就是，我在乍暖還春時節(jié)享受了一次冰水入骨的過程。

回過神的我披著路斌碩大的外套，靠在他旁邊。周身變得嘈雜，宣泄著一場驚心動魄，而我清楚地聽著段薇真切表白：“楊天沐，我喜歡你，很久很久?！彼脑捳Z斷續(xù)而清晰地隨著山澗的風滑入耳旁。

只是當楊天沐抱著同樣濕淋淋的段薇時，我才終于發(fā)現(xiàn)，段薇柔軟的長發(fā)才是他口中溫婉的想象。

一周后，在常去的奶茶店里遇見楊天沐。

那天的陽光明亮而刺眼。他站在木桌前伸手揉著我頭發(fā)說：“馬小檸，請你喝奶茶好不好？”

我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表情一定像長了毛的饅頭，又臭又硬又滑稽，或許還有一點受寵若驚。

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在認識楊天沐后的第一個平安夜，我和路斌把他拽進這家奶茶店，當他鼓足勇氣般的把盛著醇香液體的搪瓷杯遞到我面前時，我刻意的擋了回去，瓷片撞擊地面的清脆響聲，瞬間震碎了整個心房。他驚慌失措的上前撿拾一地碎片，聽得到他的聲音，他說：“我討厭奶茶，討厭它的溫暖清香……”

楊天沐看出我的出神，舉著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突然好討厭這樣的瀲滟時光。就像年輕的時候?qū)儆谇嗍[歲月，帶著對一個人繾綣的好感慢慢靠近，以為蔓延的青春還有時間的長河做后盾?？墒?，那種都不言語的話，是過去和現(xiàn)在都讀不懂卻又迫切想要猜透的謎。

當奶茶擺在桌子上的時候，楊天沐迎著段薇緩緩站起身。

后來，楊天沐說：“小檸記得，總有一個人，總有一份感情無法改變?！?/p>

聽著他的話，我笑著在他視線里落荒而逃。

一個人回去的時候，路過一家冰激凌店，停在原地許久，終究沒有抵過味覺精靈的誘惑。抓起手機給路斌發(fā)了信息：“想吃冰激凌，沒有錢。文化路轉(zhuǎn)角處?！?/p>

二十分鐘后，路斌把兩支冰激凌塞到我手里。下午五點，街道上的人愈加多了起來，我跟在路斌的身后，肆意看著過往的車輛。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逐漸把冰激凌冒著的寒氣一點點吞噬掉。

“怎么不吃？”

對于我的沉默，路斌不以為然。他輕描淡寫般的說：“馬小檸，其實你不是想吃冰激凌，而是……想起第一次遇見楊天沐的場景，對不對？”

路斌一語道破，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蹲下身去，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沒錯，我又想起了你，楊天沐。想起燙著一頭傻啦吧唧被我戲稱“獅子頭”的搞笑發(fā)型，想起你孩子一樣抱著籃球沖我傻笑，想起你攬著我去參加同學聚會而被我一次次打掉僵直在半空的手臂，想起你騎著黃色小摩托載著我在城市的街道上呼嘯而過。

只是，連路斌都看清楚的事，為什么你卻那樣云淡風輕。

秋天臨近，高三新學期開始。路斌依舊吊兒郎當拉著我去隔壁班，從花枝招展的段薇身邊截走楊天沐。

女生都有顆如貓般銳利而敏感的心。段薇是，我也是，并且我們都清楚地知道。

例如，我和路斌在放學的路上，總能遇到嘰嘰喳喳的段薇，她會拉著楊天沐口齒伶俐的評價我和路斌是多么的合適般配，然后昂著頭示威一樣的看著我。

例如，班主任握著臟話連篇并署名馬小檸的卡片氣急敗壞的扔向我時，段薇則在空曠的走廊上笑的面若桃花。

果然，得知我和楊天沐在奶茶店里呆了整個晚上后，盤旋在段薇心里的小宇宙終于爆發(fā)了。那天，是路斌轉(zhuǎn)達的時間和地點，我安然赴約。

空蕩的店里，是他打破沉寂，他問：“小檸，你在躲我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仰起頭，楊天沐想要再說些什么，卻被突然出現(xiàn)的段薇生生打斷。

段薇生氣的樣子讓人望而生畏，當她揚手打在我臉上時，能感覺到嘴角滲出的絲絲血腥味。楊天沐擋在我身前，我昂著頭肆無忌憚的沖著段薇笑，就像曾經(jīng)的她。

那一晚，沒有因為我的不反抗而就此結(jié)束。當段薇聲嘶力竭般質(zhì)問楊天沐有沒有喜歡過她時，七八個年輕男子涌進小店，把我們兩人包圍起來。

也許，楊天沐沒想到她會找來打手，沒想到她會判若兩人。他緊緊拉著我的手，望著角落里的段薇一字一句的說：“沒想到你這樣狠毒?！?/p>

那晚，鮮紅血液流經(jīng)他整個面頰，疼痛也刺疼了我的神經(jīng)，我撲上前卻被他一次次推開。當他搖晃著沖出重圍拉起我朝店外跑去時，我看到滿地狼藉的桌椅和哭紅眼睛的段薇。

那天，從安靜開始卻以宣泄結(jié)束。而將完結(jié)的還有一些看似重要的東西，比如段薇曾引以為傲的愛情，比如他們的學業(yè)、未來。

幾天后，楊天沐、段薇分別以校外打架和糾集社會人員，面臨開除和降級的命運。而開除則意味著失去高考的機會。那時，所有人都認為段薇是壞女孩，她因愛生恨不惜毀掉別人的一生。

后來去醫(yī)院看楊天沐，左臂輕微骨折。望著他毫無血色而白皙的臉龐，我弱弱的說了句，“對不起?！?/p>

“馬小檸，那是我愿意做的，心甘情愿，不后悔的?！彼D(zhuǎn)過身，像個再追問就會哭的小孩。

楊天沐拖著行李離開的那天，是路斌送的他。我終究只是躲在人來人往的車站拐角處。

他要去的城市是青島。他說喜歡那種被海風吹得柔濕的感覺。

那天路斌從車站回來，樂呵的沖我說：“馬小檸，這一次不許哭，不許站在馬路上哭，不然做朋友的我會很丟人的?！?/p>

我沒有哭，高三緊張忙碌的日子里，再沒有想念的空隙。

時光似水，頃刻流逝。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路斌帶我到了那家熟悉的奶茶店。他收起一貫壞小子的表情，說：“小檸，有些事是轉(zhuǎn)達的時候了?！?/p>

“我知道，那些信和綠箭都是你放的。還記得那年平安夜被你打碎的奶茶杯嗎？那天楊天沐生氣，其實是因為……杯子里有他要送你的戒指啊。聽好小檸，楊天沐在青島等你?！甭繁箧告傅纴恚覅s無言以對。

在青島等你。這句話一下觸疼了我，像初秋嫩黃的葉子被生生剝離主干。

而我終究沒有選擇青島的大學。當路斌握著通知書質(zhì)問我的時候，我只是沉默。

也許路斌說的對，逃避彌補不了內(nèi)心的錯，可是，我要怎么辦呢？對于段薇真的沒有恨。她沒有對不起誰，甚至是楊天沐。而我，才應該是那個被所有人討厭的壞女孩。

是我為了試探楊天沐對我的感情，在寫給他所謂的情書中，署名段薇。并在她落水的那天，故意跌落湖里。是我找來打手圍攻楊天沐，讓他以為段薇是個不會善罷甘休的壞女孩。

只是，我至始至終都沒有想過結(jié)局會如此慘烈。

往事已矣。曾經(jīng)年少輕狂的歲月早已支離破碎。但是楊天沐，誰又能告訴我，曾經(jīng)不會思考的幼稚小孩，現(xiàn)在要我用什么來彌補對你的憂傷。

后記：

這是大學的第二個月，2010年。

這里是個以風著稱的城市，卻與想象中的秀美恬靜相差甚遠。我無法將這片天際與自由相提并論，卻要感謝這如撕裂天地般的狂風吹散塵埃，送我一個清澈、湛藍的天空。

如果說八月的陽光能曬掉身上的悲傷，那么這里肆無忌憚的風就能吹掉記憶里所有的傷疤。

想起這句話時也想起了楊天沐。想起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小城市，一起停留過的奶茶店?？墒?，再熟悉的一切都不會永恒，并在破曉殘陽和青春逝去的今天一并消失。這些，到底是我們太執(zhí)著，還是太莽撞。

也許，我們就像風，彼此追逐吹到天涯海角，卻終有一天云淡風輕……

（編輯 高龍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