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棄的人生

朱金平

2014年4月22日，因為模仿黑龍江孕婦譚蓓蓓為丈夫獵艷的作案手法，幫助男友迷奸處女，女大學生張小雅被揚州警方抓獲。一個大學生為什么會做出這么荒唐的事？為什么明知譚蓓蓓的悲慘結局，她還會鋌而走險？

5歲，被親生父母拋棄

2014年6月16日，記者來到揚州，采訪了張小雅的親生母親楊秋萍。楊秋萍的雙眼紅腫，聲音嘶啞，坐在椅子上說一句話就要發(fā)一會兒呆。面對記者，她一個勁兒地懺悔：“孩子做出這種事，我們當?shù)鶍尩模且撠熑蔚?。孩子這樣的性格，是我們一手造成的。當初如果不把她送走，她不會這樣?！?/p>

張小雅的21年生命中，總是無法擺脫“被送走”的命運，而“送走”意味著 “拋棄”。據(jù)她的大學好友白月回憶，張小雅最喜歡的電視劇是《士兵突擊》，她一共看了4遍，就因為里面有一句臺詞“不拋棄，不放棄”。

張小雅第一次被拋棄，是在5歲。1998年夏天，楊秋萍即將臨盆，這一胎是她盼望已久的兒子，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兒。因為屢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家里的錢被罰得精光。她決定送走一個孩子，減輕經(jīng)濟壓力。

和丈夫張建明商量后，楊秋萍決定將排行老二的張小雅送給妹妹楊秋瑾撫養(yǎng)。楊秋瑾因為輸卵管堵塞多年不孕，很想要個孩子。姐妹倆口頭協(xié)議，張小雅由楊秋瑾撫養(yǎng)，楊秋萍每年給妹妹家1000元撫養(yǎng)費。但這筆撫養(yǎng)費只給了一年。于是，張小雅在事實上被楊秋瑾夫婦收養(yǎng)，她管楊秋瑾夫婦叫“爸媽”，并且跟了養(yǎng)父郭明的姓，正式改名為“郭小雅”。

然而，改姓并不意味著小雅成為“郭家”人。郭明的母親對兒媳不能生育的事情耿耿于懷，并且把氣撒在了孩子身上。楊秋瑾說，自從收養(yǎng)了小雅，家里的糖果、蜂蜜都會被老太太藏起來。吃飯時，小雅多夾點兒菜飯，老太太都要瞪她，對她冷言冷語。有一次，小雅不小心打碎了老太太的老花鏡，被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挨打后，張小雅哭鬧著要回家，楊秋瑾對她說：“回家的事，你不許再鬧。我實話告訴你，你媽已經(jīng)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他們養(yǎng)不了那么多孩子?！睆哪且院?，張小雅再也沒有要求“回家”。她知道，自己沒有“家”可回了。

與此同時，生母楊秋萍做出了一個令人遺憾的決定。為了讓女兒和養(yǎng)母更加親近，她有意識地疏遠張小雅。楊秋萍說：“我也想孩子，她是我的親骨肉。但既然送人了，就得狠心，就得咬牙！”在張小雅被收養(yǎng)的8年里，楊秋萍只與女兒見過幾次面。

既被原來的家庭完全拋棄，又不被新家庭完全接納，張小雅的心理開始分裂。她既渴望父母的關愛，又非常怨恨父母。與此同時，本來“比姐姐還活潑開朗”的張小雅變得沉默寡言，乖巧聽話。她的性格自卑、孤僻，上學后，成為全校最不合群的學生。這種壓抑痛苦的日子，張小雅一過就是6年。直到2004年夏天，老太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

老太太去世后，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終于敢放開對張小雅“好”了。2005年暑假，小雅升入初中。郭明和楊秋瑾商量后，交了兩萬元借讀費，讓小雅跨區(qū)到當?shù)刂臉淙酥袑W借讀，郭明和楊秋瑾每天早晚接送小雅上學。在養(yǎng)父母的關懷下，張小雅的心漸漸溫暖起來。

然而，這種幸福的日子，只持續(xù)了短短一年。

13歲，被養(yǎng)父母拋棄

2006年8月，在收養(yǎng)張小雅8年后，多年不孕的養(yǎng)母楊秋瑾奇跡般地懷孕了。懷孕后，楊秋瑾立刻做出了和姐姐當年一模一樣的決定：把張小雅送走。楊秋瑾對姐姐說：“我既然能生了，就不想再養(yǎng)別人的孩子?！睏钋锲即饝?。楊秋瑾又對張小雅說，這是為了她好。因為張小雅的親生父母現(xiàn)在有錢了，開了一個小工廠，而且有房有車。一個周日，養(yǎng)父母開著車，把張小雅送到親生父母家里。這一次，張小雅沒有哭鬧，平靜地接受了再次被拋棄的命運。后來，張小雅和好友白月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說了一句話：“我是多余的，是誰都不要的孩子?！睕]有愛，沒有根，沒有自尊，沒有價值，這就是張小雅被拋棄的人生。

回到親生父母的家里，張小雅依然無法融入這個家庭。她拒絕改姓，不肯叫親生父母“爸媽”。接受采訪時，楊秋萍說：“孩子名字改了，跟我家孩子不是一個姓?！彼坪踉跅钋锲嫉臐撘庾R里，張小雅并不是“我家孩子”。8年的疏離，不僅讓張小雅無法接受父母，也讓這對父母不知如何接受曾經(jīng)被他們放棄的孩子。

楊秋萍對女兒是心懷愧疚的，曾經(jīng)努力彌補。只要有時間，她就帶著3個孩子一起出去玩，想培養(yǎng)兄弟姐妹間的感情，但張小雅從不參加家庭活動。每次張小雅過生日，楊秋萍都會訂生日蛋糕，并且做一大桌子菜，張小雅卻不回來吃飯。最嚴重的是，張小雅拒絕和這個家里的任何人說話。楊秋萍為此很受傷：“我怎么疼她，都疼不進去！我買什么東西，都給她最好的！但小雅認為我是裝的。她說，你都把我送走了，你肯定不疼我！”

初二時，學校召開家長會，張小雅不想讓同學知道自己“換父母”了，跟老師說父母出遠門了。楊秋萍知道后非常生氣，指責小雅說：“我去開個會就丟你的人嗎？就算沒養(yǎng)你，可我也懷胎十月生了你，你怎么能對我這樣？”張小雅不甘示弱地說：“我沒有選擇權，否則我寧可不來到這個世界?！睆拇?，小雅和親生父母的關系變得非常僵，楊秋萍也放棄了討好女兒的嘗試，因為“她的心根本軟化不了”。

張小雅希望離開這個讓她難受的家，因此努力學習。2007年，她考入重點中學—邗江實驗中學；2012年夏天，考入揚州的一所大學，住在學校宿舍里。她不和同學說話，不參加任何社團。住在宿舍下鋪的白月，是張小雅唯一的朋友。兩人每天一起打水、吃飯、上課。白月來自山東沂蒙山區(qū)，父母離異，性格內向。兩個不合群的孩子，成了好朋友。

然而，身為張小雅最好的朋友，白月從來沒見過張小雅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子。因為，張小雅的父母從沒來過學校，張小雅的手機、QQ空間里，沒有一張父母的照片。楊秋萍告訴記者：“自從上了大學，小雅就不回家，也不跟我們說話。我得問她：你需要錢嗎？她說沒有了，然后我給她打錢。我不問她，她沒錢都不說，寧肯餓著?！钡自抡J為，張小雅是渴望父母關愛的。因為，每當同學父母來宿舍給孩子送東西，張小雅都很羨慕，之后她的情緒會低落很長時間。

當親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的愛，都可望而不可得時，后來男友父母給予的關愛，成了張小雅生命中無法抵御的渴望和誘惑。如同一只餓鬼咬住食物就不肯松口，為了這點兒貪戀，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21歲，拒絕被第三次拋棄

2013年6月初，張小雅通過微信搖一搖認識了周彬。周彬比她大4歲，畢業(yè)于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沒有正式工作，在常州移動營業(yè)廳賣手機卡。之前曾經(jīng)通過網(wǎng)絡交過兩個女朋友，但戀情都很快結束了。他對文靜漂亮的張小雅一見鐘情。張小雅對周彬也很滿意，第一次高調地在QQ空間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我戀愛了?！?/p>

10月2日，周彬帶張小雅回常州見父母。周父和周母都是中學教師，為人和藹可親。當天下了小雨，接站時，周母一見張小雅，就細心地給她披了一件外套，說：“我看天氣預報揚州那邊沒雨，估計你來的時候穿得少，就給你帶了件衣服?！边@讓張小雅非常感動。

有一次吃飯，周母給張小雅盛的飯多了，但是剩飯很不禮貌。正為難時，周母笑著拿過碗，把飯倒給了周彬，說：“有飯量大的人，讓他來解決。”10月3日，張小雅是生理期。周母特意給她準備了一個保溫杯，讓她喝溫開水。周彬上網(wǎng)玩游戲時，周母怕她無聊，經(jīng)常陪她聊天。這些在別人看來很不起眼的小事，卻深深觸動著小雅的心靈。

得知張小雅兩次被送走的經(jīng)歷，周母對張小雅說：“孩子，阿姨父親早逝，童年也很坎坷，我能理解你。以后，你就把阿姨當成媽媽吧，阿姨一定好好疼你的?！?周母只對張小雅提了一個要求，希望她畢業(yè)后到常州工作，這樣和兒子結婚后可以留在他們身邊。能夠遠離親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張小雅求之不得，當即滿口答應。周母因此對張小雅更加喜愛。

回到學校后，張小雅對白月說，周母對她特別好，就像媽媽一樣。周彬的家庭，就是她一直缺失的那種溫馨家庭。她想成為他的家人。此后，每個周末，周彬都來揚州和小雅相聚，兩個人感情越來越好。

10月28日，張小雅陪周彬去常州玩。第二天，她就回來了，坐在床上一直不說話。白月問她怎么了，她開始不肯說，過了兩天才告訴白月，他們在賓館開房了。周彬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不理她了。張小雅對周彬解釋說，自己高中野營時，因為年齡小不懂事，和一個男生發(fā)生了關系。她苦苦哀求周彬：“就那么一次，原諒我行嗎？” 周彬當時沒有表態(tài)。第二天，小雅獨自回揚州。在火車上，她收到周彬發(fā)來的消息：“我受不了，我們不對等。以后也許可以是朋友，但我不會跟你結婚了。”這個分手短信，對于張小雅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為了挽回男友的心，張小雅嘗試過各種方法。她不停地給周彬打電話、QQ留言、發(fā)微信，周彬從不回應。她曾經(jīng)到周彬家里找他，但周彬借口朋友有急事，沒有了蹤影。張小雅還曾經(jīng)下跪懇求，周彬仍然無動于衷。

見周彬不肯回頭，張小雅非常傷心。有一次，她開玩笑地對白月說：“如果男朋友犯個錯，就不會有不對等的關系了?！卑自抡f：“這太瘋狂了吧？一般人怎么能做這種事！”白月勸張小雅想開點兒，她答應了。

張小雅對民警交待說，周彬提出分手后，她很絕望。后來，她無意中看到譚蓓蓓的報道，突然萌生了模仿的念頭，想找一個處女和周彬發(fā)生關系，這樣自己就和周彬扯平了。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周彬，周彬覺得很刺激，接受了這個荒唐的提議。

張小雅性格內向，熟悉的女孩很少。很快，她把比自己小兩歲的堂妹張婷作為目標。張婷在江都區(qū)讀中專，沒什么心眼，對她沒有防備。物色好對象后，張小雅去醫(yī)院購買了一盒安眠藥，伺機行動。

準備就緒后，張小雅卻遲遲沒有行動。她知道譚蓓蓓和其丈夫后來都被抓起來了，心里很害怕。12月26日，她收到了周母快遞過來的包裹—一盒鹵雞翅。周母不知道二人分手的事，對張小雅依然關心備至。吃著周母親手做的鹵雞翅，小雅哭了，終于下定決心：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要讓周母成為自己的“媽媽”。這一天，她把自己QQ空間上的文字全部刪除。或許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決定放棄自己。

2014年初，張小雅給張婷打電話，說自己和男友吵架了，讓她到揚州陪陪自己，張婷二話沒說同意了。1月15日中午，小雅在揚州邗江區(qū)的如家賓館開了兩個房間，周彬藏在其中一個房間。把張婷領進另一個房間后，小雅一邊跟張婷聊天，一邊勸她喝摻有安眠藥的酒。很快，張婷就睡著了。萬幸的是，失去意識的張婷本能反抗，周彬并沒有得逞。

第一次失敗后，兩人并不罷休。今年3月和4月，張小雅陸續(xù)將張婷、高中同學楊娟騙到揚州故伎重施，結果都因為對方反抗、周彬心慌而沒有得逞。周彬認為安眠藥不好用，想起之前曾看到有人使用一種藥物迷奸女子的新聞，便提出給張婷注射那種藥物。張小雅一口答應，并在網(wǎng)上購買了藥物及注射器。

4月19日下午，張小雅再邀張婷來揚州，并在賓館讓張婷喝下?lián)接兴幬锏哪滩?。在張婷熟睡之際，又在她手臂上注射了一針藥物。周彬很快來到房間內，想實施強奸。但是，張婷突然渾身抽搐。因為怕出人命，張小雅撥打了120急救電話。120急救車把張婷送到揚州市第三醫(yī)院急診科，張婷已處于深度昏迷狀態(tài)。醫(yī)生發(fā)現(xiàn)，張婷手臂上面有幾個針孔，懷疑她被人注射毒品，撥打110電話報警。

隨后，公安機關進行立案偵查，發(fā)現(xiàn)張小雅及周彬疑點重重。這時，學校提供了一條線索—案發(fā)前，舍友發(fā)現(xiàn)，張小雅購買過針筒和一盒藥物。

4月22日，張小雅被警方抓獲；4月23日，周彬落網(wǎng)。兩人對作案動機和作案過程供認不諱。張小雅告訴辦案民警：“我不能接受第三次被棄，才孤注一擲地要挽回局面。我錯了，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

4月30日，張小雅、周彬被揚州市檢察機關以涉嫌強奸罪批準逮捕。

得知兒子和小雅被捕，周彬父母非常震驚。周母哭著對辦案民警說：“這事錯在周彬，不在小雅。她是被逼無奈才想出來的荒唐主意，周彬不該當真和接受??！”

楊秋萍夫婦更是痛心疾首，后悔當初不該把孩子送走，對女兒不夠關心。案發(fā)后，張婷父母非常氣憤，指責楊秋萍夫婦沒有教育好孩子。養(yǎng)母楊秋瑾認為是自己送走張小雅的舉動傷了她的心，才做出這種事，為此日夜不安。

然而對于張小雅來說，生母和養(yǎng)母的悔恨都來得太晚了。

（文中除犯罪嫌疑人外，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