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綱 曹浩
一
余一鳴是一位非常機敏且又不乏情懷的作家。他喜歡從那些庸常世俗的生活入手,將一些紅男綠女置于各種尷尬或錯位的人生境域之中,由此凸現(xiàn)種種復雜而吊詭的人性面貌。但人性又并非他的敘事目標,而只是他的敘事“橋段”;他試圖通過那些詭異的人性,揭示這個欲望時代的倫理亂象,極力彰顯人們應有的道德意識。在他的短篇小說中,這一情形尤為突出。從《最后的刀鋒》、《我不吃活物的臉》、《城里的田雞》、《把你扁成一張畫》,到《剪不斷,理還亂》、《鳥人》、《變姓記》、《夏瓜瓤紅,秋瓜瓤白》等,在這些短篇中,余一鳴筆下的人物總是奔波在各種欲望的紅塵中,或遭受命運的戲弄,或飽受情感的折磨,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會在道德意識的拷問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道德意識似乎是一個容易讓人困惑的命題,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常常離不開“冒犯”,即對一切現(xiàn)實秩序和倫理觀念的拒絕或解構。但是,對于余一鳴來說,我們生活的這個現(xiàn)實,其實是無處不在“冒犯”,因此,真正的“冒犯”或許不再是無情的解構,而是必須回到重構的軌道上來,為這個失序的生存提供一條出路,為各種迷失的靈魂點亮一盞心燈。對各種習以為常的“冒犯”說“不”,其實也是一種“冒犯”。只不過,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冒犯”。當余一鳴將這種“冒犯”確立在道德意識之中,一方面是為了表明我們這個時代的倫理亂象,另一方面也折射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生命情懷。
余一鳴的道德意識,在那些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人物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這些剛剛從泥土里拔出腳來的年輕人,一旦踏足紙醉金迷光怪陸離的城市,在強大的物質(zhì)利益的驅(qū)使下,內(nèi)心深處最易感受到困頓,迷茫,乃至最終陷入道德的淪喪。《鳥人》中的胡森林就是如此。揮別農(nóng)村,他來到城市做了一名“見不得陽光”的調(diào)查員——以調(diào)查男女不正當關系為業(yè)。此時,毫無疑問,他的靈魂業(yè)已蒙上了一層灰塵。而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胡森林卻意外發(fā)現(xiàn)被調(diào)查對象竟是自己的好友王國慶,同甘共苦的回憶涌上心頭,于是他決意放棄這單業(yè)務,而此時,更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王國慶這枚同樣在物質(zhì)利益驅(qū)使下的棋子,竟是被花錢雇來搞男女關系的?;\罩在如此混亂的物質(zhì)利益網(wǎng)絡下,胡森林震怒了,“我操你娘的,你們都是些什么人呵?豬狗不如!”從某種程度上說,這難道不是余一鳴在震怒么?一種在道德層面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震怒?面對這種倫理的困境,胡森林所能做的,只有攀上大樹冒充“鳥人”,為那位即將失去父親和完整家庭的小孩摘下那只汽球。對于胡森林來說,走在現(xiàn)實的大地上,迎面撲來的,都是一些骯臟不堪的靈魂,包括自己的好友王國慶,或許只有在樹梢上,像鳥一樣,他才能看到內(nèi)心的一份期待。
在物欲對靈魂的長期腐蝕下,在兩者無聲而持久的角力中,震怒過后,心存良善的小人物們必將吶喊。在《把你扁成一張畫》中,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林浩然和二狗不得不為一家藝術拍賣公司做臥底,潛伏在客人之中,伺機舉牌,抬高競價。余一鳴一開始就在他們身上撒下了人性污點,為小說的最終走向做好了張力鋪墊。當林浩然發(fā)現(xiàn)女人所買書法為贗品時,及時舉牌阻止了她。秉著“做人要講良心,做了有錢人更應該講良心”的念頭,他跑去和老板據(jù)理力爭,“我可以不拿這工錢,可我要去報社電視臺揭發(fā)你公司昨晚那些伎倆”。耐人尋味的是,等不及去揭發(fā),他就失去了自由——是的,令人詫異的一幕發(fā)生了,他竟無意跌入了一張畫里,大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這一超現(xiàn)實的結局,無疑寓意了小人物們在面對物質(zhì)世界林林總總的道德淪喪時,心底無聲而堅決的吶喊,持續(xù)乃至永恒的吶喊。與此同時,小說所展現(xiàn)的創(chuàng)作主體濃郁的道德意識,對人性善的呼喚,讀來悲愴而有力。
強大的物欲現(xiàn)實所肢解的,不僅僅是正常的人性面貌,還有人們賴以維持生存尊嚴的情感倫理。《最后的刀鋒》就演繹了這樣一幕情感與倫理沖突后的生命悲歌。駝背老五在湖灘上被船佬所挾持,不得已將和尚推進了凹坑,而他恰恰又同和尚的妻子相好。和尚被活埋后,他帶著所得的二十四塊銀元返回家中,心靈上便經(jīng)受了嚴厲的拷問,“不知道要不要去找和尚嫂,銀洋揣在袋里像揣著一塊烙鐵”。他終究鼓足勇氣去了,依然不肯與她光明正大過日子,及至殺掉船老大,才“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茅兒墩,做了和尚嫂的第二個男人”。是的,作為讀者,我們以為此后他們便可歲月靜好地過下去,但余一鳴打破了我們的想象。老五婚后的生活依然不太平,先前所犯下的罪惡依然啃噬著他的心,他“討厭和尚所有穿過的衣服”,每到和尚的祭日總會到湖灘上燒紙,并“跪上很久很久”。這種罪惡感一直持續(xù),直到日本佬用刺刀把他們趕到稻場上,老五用剃頭刀割開了翻譯官的喉結,同時自己也被“各種槍打出了十幾個窟窿,倒臥在小楊樹下圓圓的樹蔭里”,才以死亡的形式獲得了解脫。如此殘酷的結局,可謂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深切的道德敏感和道德憂慮,象征意味頗為濃郁。
坦白講,《最后的刀鋒》畢竟充滿了傳奇色彩和寓言意味,而作為蕓蕓眾生的我們,或者確切地說小人物們,在素日柴米油鹽的生活里,在自己身處情感與倫理的道德困境、掙不脫甩不掉時,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悲歌吧——“悲而不能歌”的生命悲歌。當今文壇有一個不容質(zhì)疑的事實,那就是,多數(shù)作家在創(chuàng)作關乎當下生活的作品時,總顯得捉襟見肘,而令人驚喜的是,余一鳴卻完成得相當出色?!都舨粩?,理還亂》就是典型的一例。小小借私家偵探之手獲取了丈夫的“艷照門”照片,諷刺的是,身旁安慰她的姐姐大大,同時也接到了自己丈夫出軌的訊息——和其他女人生下的兒子即將滿月。不知不覺,她們已經(jīng)陷入了作家所設置的無形的道德困境中。姐妹倆試圖掙脫,乃至反抗,小小說,“姐,我要撕了那婊子的皮,拔了那婊子的毛?!倍蟠笠惨粯?,“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婊子,讓她好看?!币幌虺练€(wěn)的大大甚至還開始了報復,大肆購物,剪碎包包,50元錢賣了一次身。可結果又能怎樣呢?她們似乎也只能選擇退縮。小小說,“姐,我們能有什么辦法,比青春我比不過人家,比文化那婊子還是大學生,只有認命?!倍Y尾處,“大大手中的剪刀墜入袋底,沒有人能聽見硬器被柔軟包裹的嘆息”,可不正是作家余一鳴的嘆息?無奈的嘆息。在處理現(xiàn)實生活的題材中,無形地植入道德上的無奈,由此看來,余一鳴的創(chuàng)作水準,實在不容小覷。
二
展示現(xiàn)實的亂象,是為了追問人性的本質(zhì);追問人性的本質(zhì),又是為了尋找救贖的燈盞。就余一鳴的短篇而言,道德意識之所以成為一個較為突出的審美目標,關鍵在于,太多的人性潰敗都是源于人們對道德的輕松踐踏。在《拓》中,利欲熏心的徐大春在無計可施之際,開始在一塊無名墓碑上大肆做文章。他先是花錢召開專家論證會,以時遷墓的名義向上級匯報,并最終轟轟烈烈開啟了時遷景點工程,建成了時遷墓和義節(jié)神紀念館,還有所謂的大宋一條街。更為諷刺的是,結果他還真的靠這場忽悠發(fā)了財,“時遷景點很快熱了起來,大車小車停滿了村頭,村上不得不專門開辟了一個停車場”。在“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利益網(wǎng)中,一時間,各色人等奔走呼號,蠅營狗茍,幾乎亂成了一鍋粥。從私下收取錢財?shù)膶<遥窖灾忚彙斑@碑是在我家地里挖的”的三爺爺,甚至最后徐安全自己都要來分一杯羹。為將此般反諷意味推向極致,余一鳴再次設置了奇詭的一幕,最后,墓碑主人的靈魂附在了拓片上,并唱響了自己的心聲,“我不是時遷,我不會梁上功,我只要回到葬我的土地里”。讓死者不得安寧,讓謊言成為謀財?shù)牡谰撸層纹稹傲x節(jié)神紀念館”,而且,這種無視基本道德的倫理亂象,居然還成為當?shù)氐囊粋€文化符號,這不能不引人深思。
美國學者愛因·蘭德曾經(jīng)指出,在現(xiàn)代文明中,道德墮落的最明顯的癥狀是人們對道德問題持一種“只有灰色”的態(tài)度,而且“‘灰色’是‘黑’的前奏。”如果我們將余一鳴筆下的那些物欲之徒聚攏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盡管面目各異,身份不同,但本質(zhì)都是一樣:自覺地回避各種正常倫理,對道德持以“灰色”的態(tài)度。如《我不吃活物的臉》中“鬢狗一般專門嗅死尸啃死尸的經(jīng)紀人”陳律師;《把你扁成一張畫》里,靠所謂的藝術拍賣公司詐取他人錢財?shù)睦习?,其人生信條就是“做人不懂規(guī)則很悲哀的”;《剪不斷,理還亂》中大大和小小那富裕起來后相繼出軌的丈夫;《鳥人》里專門雇人跟自己妻子搞外遇以此來離婚的男人……這些人物之所以能夠在現(xiàn)實中呼風喚雨,光鮮亮麗,皆因太多的人默認了現(xiàn)實的亂象,并為欲望提供了看似合理的價值標尺。
余一鳴對此顯然保持著高度的警覺。為此,在演繹各種人性潰敗的場景時,他總是不斷地將主要人物置入各種關系網(wǎng)中,多方位地展示各種繚亂的生存秩序。在《把你扁成一張畫》里,以老板為首的那家藝術拍賣公司,為了撈取錢財,真可謂殫精竭慮地策劃著一出出天衣無縫的伎倆,不僅僅有“培訓”,還有“革命分工”。“你的任務是‘D’號作品,凡是牌價沒達到下面這個價位時,你都要舉牌保證不被別人拍走,因為低于這價格公司就虧本了……拍價超過這個價格,你就歇手?!薄啊蛭褰切堑淖髌贰⒉皇钦尜u……不論客人舉牌價多高,你都得舉牌超過他?!薄按蛉欠柕淖髌罚髡呤敲麣獠淮蟮娜恕瓕嶋H上沒客人肯舉牌,你得舉牌……這是幫他炒作打造呢。”天羅地網(wǎng)的精彩設計,像助理說的那樣,就是為了“把他吸引進場,才有商機,才有宰他的機會?!倍而B人》中,那位自始至終未曾露面的尤總,那個僅以五個字“高個子,光頭”來概括的“無臉人”,其道德潰敗的身影卻幾乎覆蓋了全篇,其肆意享樂的價值觀如影隨形,余一鳴正是以這個人物為中心來拓展小說的。“光頭尤總雇王國慶做胡一萍的駕駛員是一個陰謀,尤總交給王國慶真正的任務是勾引尤總自己的老婆,尤總有了新歡,但又擔心胡一萍不肯離婚,讓王國慶搭上胡一萍,抓住證據(jù),胡一萍成了過錯一方,婚就能順利離成。尤總開給王國慶的報酬是月薪三千,事成之后獎勵十萬?!痹跻怀鼍鞯暮脩蛄说茫可鈭錾?,那些摸爬滾打多年一夕翻身的男人,甩掉糟糠之妻搭上年輕小蜜,似乎已經(jīng)成了時下的流行趨勢。余一鳴筆下的尤總,不可謂不典型。
與此同時,在這種吊詭關系中,余一鳴還展示了人性中諸多復雜的困境?!都舨粩啵磉€亂》中,面對丈夫的公然出軌,大大何以剪不斷,又何以理還亂呢?從開頭部分“艷照門”中小小的丈夫那“青筋畢露高昂的男器”,到結尾處“嬰兒的襠間物嫩芽似的幾分茁壯”,無疑都隱喻了強勢的男權,而作為一個女人的大大,在心理上她首先就將自己擺在了一個附屬的位置,她找不到勇氣來剪,包括嬰兒“那黑亮的眼球藍天白云般清純,烏黑的發(fā)叢間散發(fā)出青草味道的奶香”所勾起的關乎她與丈夫早年溫存的回憶,都莫不彰顯著在感情上她對男權的依戀,又如何理得清?余一鳴仿若拿著一臺顯微鏡,在沉默的人群中調(diào)查探究,最終所搜尋到的,都是無可言喻的人性困境。
道德的“灰色崇拜”已遍布我們的現(xiàn)實,如何尋找靈魂的出路便成為人們無法回避的人生命題。在余一鳴的短篇小說中,作者就充分展示了必要的道德關懷與完整生命的詩性重建之意愿。在《我不吃活物的臉》中,我們看到,丁良才最終將陳律師塞給他的“信封”遞給處于喪子之痛的老漢,并在歸家后的晚餐上,當妻子挾上他愛吃的鴨頭時,他挾了回去,“下次別再買了,我以后不吃活物的臉?!睆拇饲皟H僅抱著息事寧人的心態(tài)來處理一次傷亡事故,到而今對死者家屬的切身關懷,整篇小說讀下來,一步步,詩性重建的痕跡頗為清晰。尤其最末那句“我以后不吃活物的臉”,深遠的寓意之外,濃濃的道德關懷氤氳在字里行間。
而《城里的田雞》在傳達這一意蘊時,則自始至終都透露著散文詩般淡淡的美。同樣探討道德重建,余一鳴在這篇小說的處理上卻別具聲色,在輕與重的考量上亦拿捏得相當?shù)轿?,在人物關系的逐層推進上,也是頗下了一番功夫的。瘸老張原本并不瘸,是年輕那會兒被王來電的曾爺爺砸瘸的,而當瘸老張發(fā)家致富了以后,順理成章地偏袒張姓人。而作為王姓人的代表之一,王來電的爹王愛軍,卻試圖靠詐傷騙取瘸老張的錢財。如此一來,種種不公平不道德行為都施加在瘸老張身上,這就為之后的詩性重建埋下了伏筆。是的,瘸老張原宥了這一切,并取出十萬現(xiàn)金“隨手一扔”給了王愛軍,就像他跟王來電說的那樣,“你崽伢子現(xiàn)在不懂,一個人活在世上不止要吃得好穿得好,還要有人和他說話。這田雞也一樣,你得再給它找個伴,最好把它認識的田雞都帶回去,它聽到熟悉的聲音心里才踏實,才會唱歌給你聽?!辈坏貌惶岬氖撬^妙的結尾,“王來電突然轉過身,腿一撩,胳膊一瘸,迎面學老頭走了兩步,說,瘸老張,傻瓜瘸老張……老頭作勢撿了塊土砸過去,王來電受驚的馬駒一樣逃開去,老頭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兩家可謂一笑泯恩仇,此般盡享天倫的景象,道德重建的光芒,霎時美得如同一場幻夢。
作為人類精神的勞作者,作家必須有能力恢復人類向善的意愿,必須展示人類擁有的悲憫情懷,這雖是一個道德問題,但是,“人的道德和他的智慧是相對應的。實際上,道德是人心靈中最高尚的力量,是靈魂之靈魂,而且必須扎根于所有他要描寫的偉大事物的根部。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總是能看到最高貴的同情,沒有門戶之見,沒有殘忍,沒有狹隘,沒有愚蠢的以自我為中心?!本妥骷业闹黧w精神來說,缺乏這種高尚的道德力量,不僅僅會導致敘事沉迷于人性的灰色地帶而無法寫出一些震撼人心的杰作,甚至會直接影響作家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導致敘事能力的衰退,而余一鳴顯然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
三
從敘事上來看,余一鳴的短篇帶有強烈的話本小說特色。話本小說原本是宋代以來的小說敘事形態(tài),它“以市民階層為主要的擬想讀者,話本小說選擇雜貨鋪主、碾玉工人、酒店掌柜、無業(yè)游民等為表現(xiàn)對象。比起唐人之注重上流社會,宋人明顯傾向于尋常百姓。以小人物的悲歡離合作為敘事的中心,而且敘述中充滿理解與同情?!庇嘁圾Q的短篇小說中,似乎都有一位隱形的說書人,那些小人物的離合悲歡,就在他抑揚頓挫的“咬文嚼字”中緩緩道來。那一抹街談巷議的現(xiàn)場感,讀來分外真切。譬如《我不吃活物的臉》的開頭部分:“丁良才走進第三家木工板店,直截說,你別跟我玩虛招,報個一口價,老板一沉吟,報出的價格依然讓他在心里跳起雙腳都夠不上。丁良才無奈地嘆口氣,報出一個價,老板謙卑而委屈地笑著,再報出一個價,幾個回合下來,越來越接近理想的價位了,丁良才卻失了興致,不想和老板玩了。又不是趙本山和范偉在電視里抬價逗樂子,那兩位逗的是銀子,這建材店老板愚蠢到以為人人都能逗銀子,讓丁良才覺得這游戲沒意義?!边@種敘事語調(diào),頗有一種幼時聽評書的況味,凡俗而傳奇,凡俗到隔壁的張三李四,而張三李四又各有各的傳奇,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是的,這一拋卻了枝蔓,單單以故事情節(jié)來推進的模式,近乎于宋元時期的話本小說,用通行的白話來講述平凡人的故事。鮮活自然,令人頓感身臨其境。
與話本小說相呼應,余一鳴的短篇小說故事性極強,話本小說中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出人意表的結局,在其眾多作品中都有所體現(xiàn)。比如《城里的田雞》,小說大半個篇幅都在講述瘸老張受到的不道德甚至殘忍的待遇,而當仇家王愛軍跪在他面前的那刻,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將斷他一條胳膊或者腿時,他卻選擇了寬諒,寬諒這世代累積的恩怨,并給予對方十萬塊以救窮;比如《把你扁成一張畫》里的林浩然,在和老板據(jù)理力爭的當口,竟徒然跌進了一張畫里,成了不能動的“畫中人”,只能無聲地對著畫外的世界吶喊,永恒地吶喊;再比如,在《鳥人》中,胡森林本就是位“見不得陽光”的調(diào)查員,而當他發(fā)覺自己無意參與進了“更不陽光”的事情時,卻并未視若無睹,而是選擇了退出,選擇了抗拒,當他抱著救贖的心情為孩子豆豆摘氣球時,更加詭譎的一幕發(fā)生了,他被生生掛在了樹上,整整一個晚上。諸如此類,不一而足。由此可見,余一鳴的短篇小說中,人物沖突的起承轉合異常鮮明,出人意料的同時往往又有著極強的說服力,無疑增強了作品本身的可讀性。
與此同時,余一鳴的短篇使用的是近乎“反文學性”的樸拙語言,仿若就那么囫圇個兒被作者從大地中拎出來一般,尚且散發(fā)著新鮮泥土的氣息。例如《校園病人》就是這么開篇的:“從鄉(xiāng)中學調(diào)入縣中時,正是暑假,偌大的校園里見不到人影,蟬聲連綿,操場上的雜草已經(jīng)高得能遮人的視線,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問傳達室的大嬸,值班的領導在哪里,大嬸看一眼我,說跟我來?!庇秩纭哆x擇題》,在這方面簡直更甚一步:“國慶長假回老家,頭幾天忙著吃喝會友,腦子里煩不了事,閑下來總覺得漏了什么,又想不出漏了什么。直到陳新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回來,這才想起來兒子他媽交給的任務,兒子讀高中是放城里好,還是放老家縣中好?”日記般的記述里,樸拙而不簡單,恰恰彰顯了一個作家對現(xiàn)實的高度介入,生活氣息頗為濃郁。
樸拙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余一鳴還大量運用了俗俚語,這些土生土長極富地方特色的語言,無疑拉近了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使人由不得生出一絲暖意。這暖意是會心的暖意,是兩個人咬耳朵,不足為外人道的暖意,鮮活又自然,幽默而風趣。在余一鳴短篇小說的疆域中,它極其廣泛地彌散在各個角落,簡直俯首即是。我們不妨來看以下幾例。在《夏瓜瓤紅,秋瓜瓤白》中,作者是這么講述和尚娶親之夜的:“和尚將門閂上,小女人就嚇得哭了,一直哭,哭得和尚的大手大腳無處放,哭得墻根下聽房的人們失去了興致。和尚渾身上下就只有舌頭軟,可憐他舌頭軟也不會說一句暖人的話。小女人哭累了,和尚才抖抖索索地將女人抱了,像抱著一磕就碎的瓷瓶子,但放到床上,和尚就不自覺抱緊了。小女人凄慘地叫了一聲,和尚訕訕松了手,明白蠻力用錯了地方。好在夜天長,黑暗中摸著石頭也能過河,和尚的手腳輕重有了分寸,終于軟硬都吃在一處,咬合了,窗外突然響起了兩聲炮仗,震得蘆葦頂落下許多灰塵。狗日的們還在哩。和尚罵了一聲窗外的搗蛋鬼。后果跟被搗了蛋一樣慘,和尚一下子軟了?!本瓦B和尚那赤裸的身體,都在講冷笑話:“胸口上長著密密的一叢黑毛,一路黑下去,到肚臍眼那里喘口氣,又一股勁兒縱深下去。”又如《最后的刀鋒》,開篇不過寥寥數(shù)語,卻妙趣橫生,迅速將讀者拽進故事中:“駝背老五拎著剃頭籃子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不熟悉的人遠遠看去,會以為是走娘家的媳婦。駝背老五是剃頭匠。生下來的時候爹站在外面罵娘,說破窯只能出次品,娘說再丑總比你強,拎個剃頭籃子吃百家,用不著田角落里刨食。駝背老五長大就成了剃頭匠,鄉(xiāng)里不成文的規(guī)矩,手藝飯都留給帶缺陷的人吃,駝子學剃頭,瘸腿做篾匠,老天不絕人呢。”再如《選擇題》中陳新民的那句順口溜:“素質(zhì)教育是西裝領帶,人前必須整齊穿戴;應試教育是貼身內(nèi)褲,白天黑夜都挨身貼肉?!弊I嘲之余,簡直令人忍俊不禁。還有《我不吃活物的臉》中,那位“無處不在,無所不知”的陳律師,“民工被窩里掐死只虱子他都能聞出血腥味?!?/p>
正是借助這些獨特的敘事策略,余一鳴的短篇小說強化了故事對現(xiàn)實的介入性,使得道德意識植根于當下柴米油鹽的生活中,植根于一個個平凡人物的精神深處,而不再是作家主體的理念和標簽?;蛘哒f,這種原生態(tài)的文字風貌,將原本濃郁的道德意識稀釋了,仿若閑來沏一杯清茶,每一粒水分子中都充盈著淡淡的茶香,無處不在,卻又無跡可尋。正所謂相得益彰。于無聲息處,余一鳴為他筆下那些幾近枯竭的人們漸次點亮盞盞心燈,燈油注滿的一瞬,如入澄明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