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建民
一
那年,我已上了高中。由于自己定的目標是考外地名牌大學,因而在時間的安排上也十分緊湊。除了早晚加班加點之外,連星期天也不放過。雖然學校離家只有十幾華里的路程,我也只是雙周才計劃回家一次。
星期天在學校吃過早飯,我從學生食堂里買兩個饃饃,帶著書包就去學校南邊七星渠外的校辦農(nóng)場讀書去了。那是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學校為了補助內(nèi)部食堂糧食和蔬菜不足,改善師生生活,用了幾年時間開出來山荒。由于能灌上黃河水,莊稼和蔬菜長得特好,綠油油的莊稼、茂密的樹林,又錯過了大風季節(jié),顯得特別恬靜。聽不到車輛行駛的噪音,星期天也很少有人去打擾。偶爾有幾聲清脆的鳥鳴,倒像是和諧的伴奏,真是個絕好的讀書地方。
讀完書回校的路上,為了省時間,我一般不走大道,而從鄉(xiāng)間小路斜穿過去。有一次,路過一個農(nóng)家小園時,一幫不懂事的半大小孩,三五成群地在這家小院門前的果樹上打杏子。經(jīng)驗告訴我,這時杏子尚未變味,還有些青澀,吃不成,打下來也是糟蹋了。于是,我就驅散了這幫小孩。
我正轉身要走時,被一聲“謝謝您”的喊聲叫停了,回頭一看,不遠處有一位挑著水桶的姑娘正蹣跚著向園子走來,想來驅趕小孩的場景被她看了個清清楚楚。她挑的擔子是前面掛著水桶,后面吊著石頭,一頭著地、一頭向上,忽而水桶著地,忽而石頭著地。水桶離肩近,石頭離肩遠,還真有初中二年級物理課本上力學中杠桿原理的運用。我看那姑娘有十四五歲,似曾見過,穿一件天藍色的大兜巾布衫,用橡皮筋扎一對小辮。我忽然想到兩桶水她是挑不動的,才用一個桶和一塊石頭。從她對力學原理的運用上,我判斷她應該上了初二才是。
她說:“謝謝您,尊敬的輔導員。雖然,您是做了好事不留名,但我知道您是高中的學生。您是我們初一年級乙班的輔導員,經(jīng)常從我們教室門前經(jīng)過?!?/p>
我說:“你還未上物理課,就會把力學原理運用在挑擔子上,真不簡單?!?/p>
她說:“那是我老爹教的。我也不懂什么力學原理?!?/p>
我說:“你老爹是有文化的?”她搖了搖頭。一個沒有上過物理課的農(nóng)民,能自如地把力學原理用在生活中,那真是靠了實踐。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杏子用衣襟擦了擦吃了,又苦又硬,太青澀了。我說:“這杏子還沒熟,這些小孩就開始糟上了?!彼χf:“小孩子掐青拈黃是常有的事。隨他們吧!反正樹上杏子多得是。”
我說:“你家里的大人都干啥去了,用你挑著個大桶。”她說:“父母年歲大了,姐姐出嫁,哥哥今年才能從吳忠?guī)煼懂厴I(yè),弟弟還小,我就是最大的了。這擔子只能由我來挑?!笨粗怯弥赡鄣募珙^挑著的沉重擔子,不禁生出了憐憫之心,又想到她那勇于承擔的精神而內(nèi)心感到敬佩。從對她的問話中,得知她的哥哥本是我初中同校不同班的校友,只是我上了高中,他上了中專。“今天您保護了沒熟的杏子,等杏兒黃了,我請您來吃杏子。我家杏子有好幾個品種呢,是遠近有名的呢!”她說。
我倒是很尷尬,那個時候我的時間特別寶貴,回去晚了學校食堂關了門,沒飯吃。我就隨便應了:“那好,杏兒黃了,我一定來?!逼鋵嵳f這話的當兒,我也不知道下次還來不來,因為那時候正值高考,哪能為吃個杏兒耽誤了復習功課呢!
二
兩年多的時間,她也長大了許多。有一次,她碰到我說:“我哥要結婚了,你不來湊個熱鬧?”我感到驚訝,她說:“父母年歲大了,家里缺乏勞力,需要個嫂子回來?!边@時候的她,已經(jīng)是兩條辮子垂在胸前,穿一身紅衛(wèi)兵黃軍裝了。但說話間,我眼前閃現(xiàn)出的仍是她扎著一對羊角辮兒,用稚嫩的肩膀挑起比自己還重的擔子的形象。不知怎的,我心里馬上涌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這下,她的擔子就可以卸了。
我在她哥哥結婚的頭兩天就去了。我是想早點去看有沒有什么忙可以幫。我說是約幾個同學去,當時不知什么原因,我又放棄了約同學去的念頭,自己去了。當時,我家里很窮,我用周末打工的錢買了一件背心當賀禮,也算是大禮了。
走進她家院子里,老遠就聽到她哥熱情的招呼聲,雖說幾年不見,卻鄉(xiāng)音無改。院子里干干凈凈的,一捆捆過大事燒的柴火,碼放得整整齊齊。院子里共計5間房,東頭是廚房,中間是全家人住的,西邊新搭起來的一件就是新房了。屋里沒有什么家具,不知是未擺好,還是就這樣了。她哥哥見到我感到意外,自從初中畢業(yè)后,5年未見面了。他說:“啥風把你吹來了。”我說:“不請自來。聽說你要升為新郎官了,我來一是祝賀,二是看看有啥忙能幫的?!彼f:“謝謝!沒啥干的,簡單,沒請多少人。也就是幾家最近的親戚加友好的莊鄰。同學嘛,除了吳忠?guī)煼兑黄鹕蠈W、家在中寧的外,其余的同學都未請?!?/p>
我把要送的禮物放下,打個招呼要走。她出來了說:“先別走,我領你到果園里看看,給你摘點杏子,也不能叫你白跑,我這個人還是守信的。你不要怕,不收你的錢?!蔽翼樦闹敢齺淼搅斯麍@里,院墻上爬滿了葫蘆秧,葫蘆一個接著一個掛在墻上。這園子里除了杏樹,還有桃樹、李子樹,以及稀罕的蘋果樹。她說,這個園子原來是一片荒地,是她父親領著他們在饑荒的年月開墾的,不屬于公家的。她家的房子也就蓋到了這塊地上,各種果樹連片,單杏子就有甜胡(核)的、苦胡(核)的,還有嫁接的李子、杏梅子等等。她還說,她本應是初三的學生才是,那時小學上了兩年,弟弟無人帶又回家領弟弟,耽誤了兩年。她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一棵大杏樹,拎著書包為我摘杏子。她在上面摘,我在下面吃。我說:“這杏兒真甜,真好吃?!彼f:“杏梅還沒熟,等熟了你再來吃,更好吃?!?/p>
眼看已經(jīng)裝滿半書包了,她還在摘。我趕緊說:“別摘了,別摘了,給別人也留一些?!彼f:“樹上多得是。老人家說,只要天年成了,不知道麻雀子能吃多少!”
我對她說:“你可不能這么說,我可不是饞嘴的麻雀?。 ?/p>
她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沒念幾年書,引用的不對,請多包涵?!?/p>
我笑了笑說:“沒事。”
此時,她那天真、直率、豁達的性格,勇于承擔的精神,以及帶著酒窩的笑臉,匯聚在了一起,成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心頭一顫。endprint
三
1969年,在杏兒快黃的時候,她應招到礦山工作。我得訊去送了她。那時,條件差,她家里給做了一床簡單的鋪蓋,用棉花毯子一包就成了出遠門的行李。我問她:“這一去什么時候能回來?”她未假思索就回答:“明年杏兒黃了的時候?!蹦菚r,從寧夏北部的石炭井礦區(qū)回一趟中寧老家很不方便。一是請假難,按規(guī)定新工人入礦半年之內(nèi)不能回家,一年后才有探親假;二來交通也不發(fā)達,從礦山駐地到家鄉(xiāng)中寧至少要三天。那年月,還沒有石炭井到中寧直達的班車,即使中寧到銀川也只有一趟。坐火車還是既便宜又把穩(wěn)。頭一天下午坐小火車到銀川,在火車站候車室里住一晚,第二天中午乘從包頭到蘭州的慢車趕到中寧的石空車站,天已經(jīng)黑了。黃河隔住了歸程,那時中寧還沒有黃河大橋,只有等到天亮才能坐渡輪或羊皮筏子過河,在石空車站再當一次“團長”。
那時,通訊工具也很落后,單位上都很少有電話,普通百姓家就更難以奢望。小靈通和手機當時都還未出世。唯一傳遞信息、聯(lián)絡感情的途徑就是寫信,一封信來回也得7天。我常常跑到公社的信箱前,找我的信件。快到杏兒黃了的時候,到她家打聽她回來的消息,總是打探不到。她到礦山后,給我寫了一封信,介紹了礦山的艱苦、荒涼,告訴我她被分到了醫(yī)院還算幸運,同去的男的都上礦下井,條件艱苦且安全也差,女的大部分安排到工程處土建隊,也有到礦上的。我回信寬慰過她,這些信至今我們還在珍藏。打那時起我就很少收到她的信,她雖說“明年杏兒黃了的時候回來”,但第二年杏兒黃了的時候她卻沒有回來,我覺得失望了。
第二年秋天,我也應招到了礦山,相對見面的機會多了。礦上那時生活條件差,盡吃粗糧,不是高粱米,便是玉米面。有時我借故到她工作的醫(yī)院,磨蹭著等到快吃飯的時候,吃碗面條,也就算改善了生活。
我們分別住在兩個相對不遠的山頭上,有時我下了早班,站在我們這個山頭遙望著醫(yī)院的方向,自己還獨自哼《對面山上的姑娘》或《敖包相會》中的“十五的月亮”呢!她喜歡吃杏兒,星期天遇上我們輪休,在山杏能入口的時候,約上幾個伙伴到山溝里去摘山杏。在崎嶇的山路上,她給我們講述她父親領著全家開荒種地栽杏樹的故事。她說,那片荒地幫助他們度過了饑荒的年月。
1972年春節(jié),我結婚了,對象不是別人,就是她。我們有了一個家。我多么希望能夠住上平房,在小院里栽上棵杏樹。
四
1973年,我從礦上調到了礦務局。
1974年,礦務局機關下遷到大武口。
不久,礦務局開始為職工建造住宅,在這里安營扎寨,先是為退休老干部,接下來為職工,還為處級以上的干部分批蓋起了雖然面積不大,但帶小院的二層小樓。我們家也分到了一套這樣的住房,盡管比同樣條件的礦領導晚了10年,但有了這套房子,使我實現(xiàn)了栽杏樹的夢想。
搬入新居后,我特意從中寧老家移來了兩棵杏樹和棗樹,在院里和院外的空地上各栽了一棵。慶幸的是它們雖然離開了本土,但適應性很強,都活了下了,并且在我們的呵護下長得很旺盛,尤其是院子里的那兩棵,長得賊快。不知是因為靠陽面(我家院門朝北),還是因為它們想要擺脫院墻的阻隔,沒幾年就超過了小房屋頂。這兩種樹雖然結果和成熟的時間不一樣,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結果早?!皸椬記]羞當年開花、結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大果子等九年”。我的棗樹雖然沒有當年結果,但第二年就有小棗了。不幾年,杏樹也開花了。這兩棵樹是嫁接了的杏子,頭幾年雖然果稀,但個頭大且甜。春天,當綠芽兒伴著杏花綻滿枝頭的時候,眼前早已浮現(xiàn)出了綠瑪瑙、金果果的情景,希望之光閃耀其間。我們坐在小屋的餐桌前,躺在松木板搭建的床鋪上,不用出屋就能看到春天杏花開、夏天果實熟、秋天杏兒黃了的愜意。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雖已步入花甲之年,但仍然喜歡杏兒,尤其喜歡吃自己家的杏兒。那杏兒如縮小了的十五的月亮……那么好看,那樣誘人,那么圓滿。
坐在杏樹下,我們一邊品嘗著成熟的杏子,一邊回憶與杏子有關的故事。
我想起了她當年說的杏梅,問起她當時挑擔的感受,她說:“挑那個大桶雖重,也不覺得什么,這都是逼出來的、練出來的?!苯又f,“我家的杏梅實際你已經(jīng)吃上了?!?/p>
我一驚:“杏子可是為我們做了個媒啊,不是那天有孩子糟你家杏子,我還真不認識你是誰呢!”
她說:“那杏兒是我們的媒人了!”
我哈哈一笑:“天意??!我四次招工都先后受阻,偏偏到石炭井當工人卻一路綠燈,我如果不到這個山里來,我們能否……”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杏梅,杏梅,杏媒……我對杏兒產(chǎn)生了更深的感激!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