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中多重對立象征探析

葉梅

摘 要：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勃朗特巧妙地運用呼嘯山莊與畫眉山莊、愛與恨、世俗之愛與靈魂之愛、人性與獸性這幾組二元對立象征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彰顯小說的深層主題。艾米莉用其非凡的藝術構思，用這幾組二元對立象征構筑起和諧統(tǒng)一的藝術世界。

關鍵詞：《呼嘯山莊》；艾米莉·勃朗特；對立象征；統(tǒng)一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4-0167-03

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們大多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關注社會問題，倡導資產(chǎn)階級道德倫理。然而艾米莉·勃朗特卻獨立于當時的文學主流之外，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只留下了一部小說。《呼嘯山莊》面世于1847年，與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不同，小說一出版，因其怪誕的風格和情感世界的“不合時宜”遭到批評界的猛烈抨擊，將其視為“一部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嘔的小說”，“一部駭人聽聞、荒謬絕倫、毫無意義的作品”[1]。因為，對那些熟悉了狄更斯、薩克雷或奧斯丁的讀者來說，艾米莉顯得如此怪異，很難被接納。即便是她的推崇者，也只是將她當作一個非同凡響的天才，褒揚之聲“鮮有之”[2]。在艾米莉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呼嘯山莊》一直讓人感到無法理解，當人們逐漸認識到它的價值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個世紀之后了。艾米莉也從最初的默默無聞而逐漸躋身于維多利亞中期一流女作家的行列。近30年來，對艾米莉及其小說《呼嘯山莊》的研究已成為一門顯學，無論是小說結(jié)構、人物形象、敘述技巧、寫作手法，哥特式傳統(tǒng)還是作品的主題、風格等等都成為中西方學者專研的對象。近年來圍繞小說藝術構思的論述逐漸增多，成為一個新的研究熱點。但遺憾的是，研究者多套用西方的學術研究方法，造成了本土話語的缺失，真正具有獨到見解和新穎觀點的論述越發(fā)鮮見[3]。本文探討了小說中幾組二元對立象征對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及彰顯小說的深層主題作用，借此探秘艾米莉巧妙構筑的藝術世界。

一

《呼嘯山莊》講述的是發(fā)生在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兩代人身上的愛恨情仇。呼嘯山莊是一座聳立在山崗上的老房子，它終年遭受狂風暴雨的侵襲，正如“呼嘯”（Wuthering）一詞所表明的：呼嘯是當?shù)氐姆窖?，指暴風雨席卷而來時，大自然發(fā)出的那一片咆哮聲[4]。山莊的自然環(huán)境異常惡劣，給人陰郁、野蠻、壓抑的感覺。山莊的住戶是原始的、野性的、具有異教精神的農(nóng)民，他們暴躁蠻橫，行為粗野。與呼嘯山莊冷酷的自然環(huán)境相對照，畫眉山莊隱藏在樹蔭里，周圍景色宜人，室內(nèi)陳設高雅奢華。這里有“出色的房間，鋪著大紅的地毯，椅子、桌子覆著大紅的繡布；純白的天花板，圍著金邊，玻璃吊燈上的玻璃墜子像下雨般從中央的銀鏈子上掛下來，閃爍著一支支柔軟的小蠟燭”[5]。山莊里的人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他們溫柔優(yōu)雅，文質(zhì)彬彬。然而，自從卡瑟琳和?？藚栆龟J畫眉山莊后，兩個山莊獨立均衡的狀態(tài)就被打破了，從此進入既相互吸引又相互對峙的格局之中。

代表風暴的呼嘯山莊與代表寧靜的畫眉山莊建構起二元對立深層的象征意義。呼嘯山莊看似冷酷、荒涼，但充滿了野性和原始生命力，象征著自然；畫眉山莊溫文爾雅，但軟弱，冷漠，象征著文明。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的對立實際上就是自然與文明的對立。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qū)ψ匀慌c文明的二元對立關系進行了重新的審視和思考，她認為自然和文明不是主宰與附屬，奴役與被奴役的關系，而是對立統(tǒng)一的，二者可以相互補充，和諧一致。正如塞西爾在她的《艾米莉·勃朗特和〈呼嘯山莊〉》一文中所指出的：“艾米莉拋棄了那些作為那些作家構思基礎的對立觀念，首先是人與自然的對立。”[6]在她的筆下自然與文明經(jīng)歷了沖突與磨合之后又重歸和諧，這一理想最終在第二代象征文明的卡茜和象征自然的哈里頓身上得以實現(xiàn)?？ㄜ绮辉倏床黄鸸镱D，而是認真的教他讀書認字。哈里頓幫助卡茜拔掉黑醋栗，種上從畫眉山莊移植來的植物，預示著這兩個世界最終實現(xiàn)了融合。

西方文化中的價值二元論和價值等級制把世界上的事物都分為二元對立結(jié)構，并把較高的價值賦予那些處于上面的事物，例如：人類/自然、文化/自然、男人/女人、理智/情感、心靈/身體等[7]。這種宇宙觀在文明與自然的關系上強調(diào)的是文明對自然的控制和征服。而中國的宇宙觀強調(diào)的是“天人和一”，重視整體的渾成和圓融，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可以說，艾米莉?qū)τ谧匀缓臀拿鞯乃伎家约靶≌f的藝術建構更傾向于中國“天人合一”的有機整體論宇宙觀。

二

?？藚柵c卡瑟琳從小在呼嘯山莊長大。隨著兩人的朝夕相處，他們彼此都發(fā)現(xiàn)對方與自己心靈的契合，繼而萌發(fā)了至死不渝的愛情?？ㄉ赵跊Q定嫁給林敦前向丁太太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煩惱，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希克厲在她心中的份量。“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他，而我愛他可不是因為他長得俊俏，納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是我自個兒。不管咱們的靈魂是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盵5]而對于希克厲來說，如果沒有了凱瑟琳的愛情，那么人間對于他來說就是地獄。然而他們之間這種強烈的愛卻因卡瑟琳的背叛而消失了。?？藚栍蓯凵?，愛得越深，恨得越烈。正如本·杰明·康斯坦丁所言：“愛情是所有感情中最自私的，因為每當遇到侵犯時，又是最不寬宏大量的。”[8]?？藚栃沟桌锏匦棺约簝?nèi)心的恨，毀掉了亨德萊又殘忍地報復林敦和卡茜，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肯放過。為了占有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的財產(chǎn)，不惜用暴力強迫卡茜和病入膏肓的林敦結(jié)婚。然而當他漸漸從卡茜和哈里頓相互支持、相互關懷中看到了他和卡瑟琳那愛情幻影時，他內(nèi)心的恨漸漸融化，并產(chǎn)生了對愛的渴望。在經(jīng)過一系列的心理沖突后，?？藚枏统鸬囊庵緩氐妆罎?，他選擇絕食的方式，一步步走向死亡，希望與死去的愛人重聚。

方平先生說：“愛是純凈美麗的藍色火焰，恨是冒著黑煙的紅色火焰，這兩股極端的感情都是同一生命在燃燒，因此又存在著相互轉(zhuǎn)化的同一性—這可說是呼嘯山莊最富于神秘色彩，也是最難讓人透徹理解的部分了?！盵9]小說展現(xiàn)的正是一種壓抑下的生命力的爆發(fā)，這是愛與恨這兩種力量碰撞形成的巨大張力。艾米莉的獨到之處就在于，她用非凡的藝術構思，把人類對于愛恨的思考糅合在一起，編織在敘事的網(wǎng)絡之中。在小說最后，一個小男孩看到希克夫和卡瑟琳這對幽靈般的情侶在山莊附近的曠野上游蕩。這個神秘的、奇跡般的結(jié)局似乎象征著愛與恨最終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endprint

三

《呼嘯山莊》還向我們展示了兩種不同的愛情模式，即卡瑟琳和希克厲及卡瑟琳和林敦的愛。對于這兩種愛情，卡瑟琳自己就有清醒的認識：“我對林敦的愛就像掛在林子里的一簇簇樹葉，時光會改變它，我很知道，到了冬天，樹葉片兒就要凋落了。我對?？藚柕膼?，好比是腳下永恒的巖石，從那里流出很少的，看得見的快樂的泉源，可是卻必不可少。納莉，我就是?？藚?！他時時刻刻在我的心頭—并不是作為一種快樂，就像我不能老是我自個兒的歡樂一般，而是因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5]卡瑟琳和?？藚栐诠餐纯购嗟氯R的暴政中逐漸形成了生死不渝的愛情。對于他們之間的這種關系，評論家們莫衷一是：有人認為兩人的關系達到了靈與肉的統(tǒng)一，也有人認為兩人之間并非“柏拉圖式的愛情”，但“不是男女的性愛關系”，而是“有一種比性的吸引力更深的共鳴”[10]。他們之間情感的深度和力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愛情，他們是一種靈魂深處深深契合的愛情，這種關系甚至超越了階級、種族、倫理道德。他們的相愛，不是以為外表、地位的匹配，而是他們兩人具有相同的精神特質(zhì)，相同的天性，即戴維·塞西爾所說的真正意義上的“同類”。同時，我們也不能完全否認兩者間的性愛關系，這可以從卡瑟琳臨死前與?？藚枱嵛堑膱雒娓Q探一二。

19世紀初，是動蕩不安的維多利亞時期，當時的工業(yè)革命影響了整個英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伴隨著經(jīng)濟和科技的迅速發(fā)展，意識形態(tài)領域也發(fā)生了翻天腹地的變化。維多利亞時代已婚婦女既沒有財產(chǎn)權，也不能外出工作，婚姻是通向名望的唯一途徑?？ㄉ找参茨艿种莆拿魃鐣恼T惑，她在虛榮心和名利欲的驅(qū)使下，嫁給了林敦。但與此同時，她的內(nèi)心又是極其矛盾的。她愛的是?？死?，但還是屈從于世俗觀念，最終拋棄了他。然而卡瑟琳在靈魂深處卻始終放不下希克厲，她深知這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在那靈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靈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錯了。”[5]面對這種相愛不能愛的絕境，他們通過互相折磨對方直至在死亡中相聚來表達自己強烈的愛。?？藚柕膼蹐?zhí)著專一，甚至是瘋狂可怕的。當卡瑟琳經(jīng)受不住內(nèi)心的折磨而死去時，他甚至打開她的墳墓，擁抱著她的尸體以至于想與愛人共赴黃泉。

?？藚柋梢暳侄貙ㄉ盏膼矍椋J為林敦愛她80年，也抵不上自己一天的愛。雖然林敦的愛不及?？藚柕寞偪?、熱烈，但也不是不值一提的，當卡瑟琳得了腦膜炎重病時，他給予卡瑟琳的無微不至的包容與呵護：“哪怕慈母看顧他的獨生子，也不能比埃德加看護她更專心致志了。日以繼夜，他守護在病床邊，不管病人怎樣不可理喻，怎樣暴躁，怎樣胡鬧，他都耐心的忍受下來?！盵5]這種愛的表達雖然沒有?？藚柲菢芋@天動地，但是真誠、溫馨。與上一代瘋狂的，絕望的愛情不同，哈里頓和卡茜的愛情也是十分動人的：“那兩顆心都一齊向著一個目標——一個是愛著，只想學會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被尊重。”[5]卡茜用自己的真摯的愛使哈里頓封閉無知的內(nèi)心重見光明，產(chǎn)生了知識的渴望。卡茜和哈里頓之間的愛情可以看成是卡瑟琳與?？死撵`魂之愛和卡瑟琳與林敦的世俗之愛的融合與延續(xù)。

四

小說中的主人公希克厲是一個極為復雜的人物。小說一開始，他便以一個撒旦式的惡魔的形象出場。通過洛克烏的眼睛，我們可以看到?？藚柺且粋€性格暴躁、行為粗野、手段殘忍的毫無人情的野獸般的惡魔。首訪呼嘯山莊時，這位客人得到的不是熱情的款待，而是粗魯無禮的對待。不僅主人，仆人都冷漠無情，甚至連這戶人家的狗，都對他肆意發(fā)泄它們兇猛的獸性。希克厲的獸性在卡瑟琳背棄他之后，達到了頂峰。他不顧一切地作惡，盡其所能，要把世界變成人間地獄。有一句話最能說明他病態(tài)的復仇精神：“我不懂得憐憫！我不懂得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是恨不得擠出它們的腸子來！”[5]他以病態(tài)的方式殘忍地報復他人。

然而，復仇僅僅是?？藚栍脕硇箰鄱坏猛纯嗟姆绞?。這種復仇的本質(zhì)實際上是他強烈愛情的延續(xù)和異化。?？藚柎砹舜笞匀淮忠暗囊幻?，他與正統(tǒng)的主流社會疏離，是人性的異化。同時，他那歇斯底里的“恨”源自于人類情感的另一面“愛”——對卡瑟琳瘋狂的愛。他的出走，以及3年神秘奮斗取得的財富只是為了重新喚回失去的愛。當洛克烏將夢見卡瑟琳的情景告訴?？藚枙r，希克厲雙眼涌出難以抑制的熱淚，他哽咽道：“卡茜，快來吧。啊，你再來這一回吧！??！我的好心肝兒！這一回你就聽了我吧！卡瑟琳，至少聽我一回吧！”[5]這是?？藚柕娜诵灾獾牡谝淮伍W現(xiàn)。當洛克烏在山莊養(yǎng)病期間?？藚枌λY遇有加，不僅親自來看望他的病情，而且還送他一對松雞做禮物。拜訪時坐在他的身邊好長時間，和藹可親地談了好一陣子。他臨死前放棄了在下一代身上報復的念頭，并選擇了殉情來表達對卡瑟琳生死不渝的愛情，都說明他的天性是善良的，只是殘酷的現(xiàn)實扭曲了他的人性，激發(fā)了他的獸性，他對整個人類的憎恨是來自他受挫的愛和社會歧視。自始至終，?？藚柕牧夹暮腿诵远嘉赐耆郎?，在他的內(nèi)心，人性的善和獸性的惡作為二元對立的雙方不斷激烈地斗爭著。因此我們無法將他簡單的定位為善良或邪惡。塞西爾說：“艾米莉觀察事物的方式不是從道德的是與非、善與惡的角度出發(fā)，而是從人和事物的自然屬性來考慮問題的?！盵6]因此小說不是單純的描寫一個復仇者的故事，而是在竭力接近生活的核心，探討真實的人性。

常遭北風肆虐的呼嘯山莊和靜若死水的畫眉山莊，男女主人公那驚天動地的愛和撕心裂肺的恨，靈魂之愛與世俗之愛，主人公?？藚柤F性與人性于一身的雙重性格，這幾組二元對立和沖突所形成的結(jié)構張力促使我們對小說主題的深層思考。艾米莉是將這些對立面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的，她巧妙地把看似不相同的環(huán)境、感情、愛情模式與人物的雙重性格融合在一起，建構起了一個和諧完整的藝術世界。這也是艾米莉？勃朗特寫這本小說的原始動力，因為她看到周圍是一個混亂、四分五裂的世界，她內(nèi)心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希望能在她的作品中使這四分五裂的世界歸于和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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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文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