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朝忠
丹丹是一朵花,像她的名字一樣紅艷。十八歲中學畢業(yè),插隊落戶川南偏遠的苗村,辦起一所小學。教室設在竹樓,椽子、瓦溝都是楠竹塊兒。
異樣的世界里,丹丹依然羅曼蒂克。那釆山舞,對親曲,真實而動人。幽谷小溪吹響蘆笙戀歌,竹孔兒溢出的美妙音浪,漾起丹丹水靈靈的憧憬。
一對對傻乎乎的眼睛,一個個精致細繡的書包,惹人喜歡。春天,寨前的油菜花金燦燦地誘人。丹丹與孩子們一起,追逐黃蝶,仿佛追進了一首熟悉的古詩。
苗家大姐繡了一幅“扎根苗村”的金匾。那匾,在竹樓風雨中飄了幾個年頭,色彩有些暗淡了——丹丹在一個寂寞的黃昏驀然感覺到的。丹丹生了春愁,淡淡的,朦朧的。
春節(jié)回家,媽媽總是叨念,丹丹,你又長一歲了。丹丹知道媽的心事。同窗姐妹大都魚躍龍門,飛進城市二重奏的癲狂音樂,丹丹仍哼著古老的苗家小曲。
三月,川北飄來一個放蜂的小伙子。一輛馬車,馱著幾十箱蜂,馱著一支悠悠的歌。
山寨熱鬧了。田間地角,蜂喧蝶舞。苗家孩子圍著放蜂哥,問這問那,才知道天南海北,好多好多的花兒都能釀出甜蜜。整個苗村浸泡在甜滋滋的新奇里。
黃昏,蜂兒歸巢。竹樓的小油燈下,飛出笑語,飛出明亮的笛聲。孩子們的作業(yè)本上,出現(xiàn)了異樣的筆跡。
丹丹好羨慕放蜂生活。江浙早春的菜花,古都新鄭的槐花,烏蒙的桕樹,秦嶺的秋花,河北長城的荊花……灑一路芬芳的腳印,采擷四季的花訊。而放蜂哥總是搖頭,說這叫流浪。他喜歡幽幽的苗村,尤其是竹樓的黃昏,這是停泊流浪的港口。
放蜂哥采走丹丹好多寂寞,丹丹做了好些流浪夢。
菜花謝了,放蜂哥要走。丹丹有些依戀,叫他明春再來——明春好遙遠呀!丹丹叫他經過川西平原時,捎上一本教學參考書來。
翌年春早,放蜂哥來得也早。一輛馬車,馱著一支甜甜的歌。
丹丹是一朵花,小伙子是一只蜂。黃昏月夕,多少流浪的倦意,多少寂寞和焦躁,釀成甜甜的情愫,淌進釅釅的春夜。
放蜂哥又要走了。臨行,向丹丹吐露一個秘密:他孑然一身,來川南尋訪失散多年的親人。
第三年,丹丹的春夢做得很早。心兒已是流蜜的季節(jié)了。丹丹夢見放蜂哥捧著她的期待,癡癡地搖啊,搖啊……心兒搖成一輪黃澄澄的蜜月。放蜂哥竟沒來,丹丹的春夢破了,破在菜子花開的季節(jié)。丹丹有些悵惘。放蜂人多是薄情浪子,可丹丹不信。她想,明春會來。
明春,放蜂哥依舊沒來。苗家兒女圍著丹丹,把五音蘆笙吹進了丹丹寂寞的黃昏。丹丹辦起夜校,想把整個生命的愛奉獻給苗村。而愛的領域是無法窮究的大千世界。那灣屬于少女愛的渡口,正春潮雨急,無人問津。那浪跡江湖的棹片,還會拍響野渡的春水么?夜夜春雨淅瀝,丹丹竟錯聽為嗡嗡的蜂聲。黎明卷簾,落花滿地,夢里的蜂兒,把心都采碎了。
課堂里,丹丹含著笑,把純真美好的祝福,放飛進孩子的世界。丹丹也是苗村的放蜂人了,她把一只只蜂兒放飛山外,采集新奇。苗村也有搖蜜的季節(jié),十年青春,十年心血,涓涓搖進苗村的每一扇窗欞。
丹丹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是女人的什么季節(jié)?放蜂哥哪,你真是薄情浪子么?你可知道,遲暮的花期最美。
那年,春天來得異樣。風寒相逼,謝了桃李,落了桐花。苗村最美的一朵花凋謝了!苗家上百雙溫暖的手,捧化了一場春雪,卻沒捧住那凋零的季節(jié)。丹丹得了什么???問遍苗山藥草,草兒無語。記得彌留之際,丹丹的臉色很蒼白。丹丹,你用最后一滴血,染紅了臨終的夢。
夢?是丹丹的遺言:留下五百元積蓄,給苗村辦一個蜂場。
丹丹的夢,是一首朦朧的詩。要把苗村的心愿,放飛到廣闊的天地,去采擷人生的真諦么?
苗村父老讀不懂含蓄與朦朧,真的辦起蜂場。三月,丹丹的墳前,開滿金黃。
苗家兒女嘗到親手搖出的蜂蜜了。當他們偶爾發(fā)現(xiàn)苗村的小路上,躺著一只、兩只僵死的蜂兒,便懷念丹丹,想起埋在路旁的那顆搖盡甜蜜的苦心。丹丹扎根苗村了。一幅繡匾,蓋住永不褪色的人生。
多少歲月從丹丹的青冢流過。又逢菜子金黃,苗村的路口,轱轆轱轆的馬車,馱著一支蒼涼的歌。
一位白發(fā)女人,在丹丹的墳前立了很久。臨別,把一個紅包轉給苗村。
一紙囑托,裹住五千元現(xiàn)金:在苗村建一棟學校。
馬車的轱轆聲遠逝。一段苦澀的傳奇,掛在苗村的竹樓。
據說,放蜂哥離開苗村那年,在陜西漢中遭了車禍,臨死,還念著丹丹的名字。又有人說,放蜂哥斷了雙腿,至今還活在人世。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龐薰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