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孩子

李軼男

婆媳是天生的仇人

消息是周一下午得到的，帶話的人是秦虹住老房子時的鄰居薛阿姨。她煞有介事地勸導(dǎo)秦虹：“小秦，老人畢竟是老人，有什么不對你要多擔(dān)待……”一聽這話，秦虹的氣立刻頂?shù)搅松ぷ友郏霠庌q時，她又說：“只要能讓她見一眼老二，今后這家什么都是你的。”

這一下，秦虹的思想拋了錨，腔調(diào)跟著也變了：“老太太還有什么？我早就不貪圖她能給我什么了?！薄俺侵写甯脑?，她也拿到了三處房產(chǎn)，你家兩兒子，今后用房子的時候多著呢！”

秦虹無言地放下電話。用房子引誘她低頭的人，也是自己恨透了的人。在她心中，自己傾世的美麗淪落到只能在舊社區(qū)里開一家小理發(fā)店，都是拜這個極品婆婆所賜。婆媳倆的矛盾從大兒子李天澤出生開始。那時，聰明美貌的秦虹是公交總公司的工會干事，工會主席看上了她剪發(fā)燙發(fā)的手藝，就在公司里開了個小理發(fā)館讓她經(jīng)營。理發(fā)館收入不錯，秦虹一下子有了錢，說她傍大款不正經(jīng)的流言蜚語也多了起來。上世紀(jì)90年代的中國，“個體戶”是不被人們認(rèn)可的職業(yè)。尤其是開理發(fā)店，是被人看不起的。丈夫李民還沒往心里去，婆婆先不干了。她跑到秦虹店里鬧了好幾次，又是扔?xùn)|西又是破口大罵。

在攛掇兒子跟秦虹離婚無果后，婆婆拿出了撒手锏。她把秦虹不到半歲的兒子李天澤搶到了身邊，剛開始秦虹沒在意，生意忙，有人照顧兒子也好。但在兒子吐出第一句完整的話時，秦虹驚呆了，他說：媽媽是婊子。

搶兒子的戰(zhàn)役打了5年。因為沒棲身之地，秦虹只能賴在婆婆城中村的家里。5年后，單位分房，秦虹拼死拼活賴下了一套，帶著失而復(fù)得的心情來接孩子。哪知道，兒子第一天就鬧起了絕食，鬧著要找奶奶。絕食第5天，孩子被丈夫送回去了。

兒子的決絕徹底激怒了秦虹，“既然他要走，我就當(dāng)沒這個兒子?！?/p>

這也是她在35歲時又添了老二的一個原因。老二李天賜今年7歲了，每天膩在秦虹身邊，嘴巴要甜死人，他沒見過奶奶，只在秦虹沒完沒了的嘮叨中，知道那是個欺負(fù)媽媽的老太婆。

現(xiàn)在，婆婆病重，以房產(chǎn)為條件要求見見二孫子，要他陪自己走過最后的人生。

對于仇人的兩種態(tài)度

接到這個消息的當(dāng)天晚上，李天澤破天荒地回了家。秦虹以為是來看自己的，張羅了一桌子好菜。

李民也很高興，父子倆兩瓶啤酒下肚，話匣子都打開了。李民是個軟脾氣的男人，家里兩個強悍的女人，他誰也拗不過。因為大兒子的問題，他和家人的關(guān)系也生疏了，只能偶爾背著秦虹回家看看母親。

“媽，奶奶快不行了，你還是帶弟弟回去吧……”聊了一會兒李天澤就轉(zhuǎn)入正題。畢竟上了大學(xué)，李天澤的一番話帶著教訓(xùn)她的意思，這么多年，他還是護(hù)著他奶奶。秦虹想起了過去婆婆拒絕她看兒子的場景，她在屋外哭成了淚人，婆婆依然無動于衷。所以，生了李天賜，她也不要婆婆見這個孫子一面。她放下筷子：“你要是這樣說，我可要跟你掰扯掰扯……”婆婆的罪狀，她掰扯三天也掰不完。

“媽，你別再逼爸爸逼我逼大家了，何必把這個家搞得雞犬不寧？過去的事情，我和奶奶都已經(jīng)不和您計較了?！眱鹤訁s打斷她的嘮叨，連丈夫也用無奈的眼神望著她。秦虹蒙了，她又想起了李天澤小時候的那句“媽媽是婊子”。表面上他對她是尊敬的，但實際上他只跟他奶奶親，祖孫倆只要一個眼神，就惺惺相惜。

“讓我原諒她，除非她死了。”秦虹當(dāng)著兒子的面嚎哭起來。

“好吧，您就難為著我爸難為著我吧！”兒子扔了啤酒瓶，奪門而去。

這時，李天賜替秦虹擦去眼淚：媽，你還有我吶！只一句，又說得秦虹淚水漣漣。

虛以委蛇的兒媳婦

治氣歸治氣，現(xiàn)實里還得妥協(xié)。一周后，她帶著李天賜去了婆婆家。昔日灰舊的城中村已經(jīng)改造成了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社區(qū)，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都比自己那個小區(qū)漂亮百倍。

大姑子李靜帶著她來到了婆婆的床前。多年不見，婆婆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飽滿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并不太好受，忙把李天賜推了上去，要天賜叫奶奶。

李天賜眨巴著一雙機靈的眼睛，望著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一聲不吭。大姑子在旁邊打著圓場：怕生，以后就好了。又扯大了聲音對床上的婆婆喊著：二孫子來看你了，高興了吧！

老人艱難地抬起了胳膊，用她長滿老年斑的冰冷左手去握李天賜的手，在秦虹的干預(yù)下，李天賜終于沒能縮回手。

回到客廳，李靜給秦虹倒了一杯茶，拉起了家常，話題圍繞著給老人養(yǎng)老的問題上。原本李家兄妹三個，但大兒子李勇在兩年前去世，留下一個女兒，能給老人養(yǎng)老的就只有李靜和李民。李靜認(rèn)為，雖然大哥沒了，但遺產(chǎn)也不能沒有他的份兒。不過現(xiàn)在秦虹能領(lǐng)天賜來，她也很感動，所以她主動放棄繼承權(quán)，把自己那套房子讓給李民，前提是今后秦虹每周至少要來照顧婆婆4天。

秦虹沒有當(dāng)即答應(yīng)，只說考慮一下。在帶著李天賜回家的路上，秦虹又向兒子嘮叨起來：“你姑本來就不缺房子，看起來是吃虧，還不是看著要干活了就往后退。”本是一句無意的話，李天賜的眼睛卻被氣得鼓了起來。在他成長的某些瞬間，已經(jīng)被這樣的話激怒過無數(shù)次。他貼在母親的肩背上，暖暖地說：“媽，你不用理他們，等我長大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p>

有小兒子這句話，秦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得為他賺下這套房子，與之相比，伺候婆婆不再是什么難忍的事。

消化不了的恨

或許是婆婆再也沒有過去的犀利，抑或秦虹也認(rèn)識到自己過去的錯誤，總之，從開始照顧婆婆起，她的生活秩序被徹底打斷了。

原本她是恨的，恨婆家所有的人，但生活很奇妙，當(dāng)她要頻繁地與婆婆接觸，與大姑子和嫂子朝夕相對后，曾經(jīng)的恨漸漸地淡了。這段時間，時而昏睡的婆婆稍一清醒就給她傳授與李天澤相處的辦法：他喜歡吃什么、喜歡穿什么、喜歡什么樣的女孩，第一次與異性約會在什么年齡……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大兒子的了解少之又少，婆婆這些年其實替她扮演了母親的角色。endprint

一段大家庭生活，讓她重新有了融入感。在她忙不過來時，嫂子和大姑子也幫了不少忙，替她接天賜放學(xué)，幫她為一家人準(zhǔn)備晚飯。當(dāng)然，她們的缺點也沒法改，比如吝嗇，在金錢上不吃虧等等。

這些她也都懶得計較了，在一個屋檐下，哪有舌頭不碰牙的。但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過不去的人，偏偏是李天賜。

曾經(jīng)與她一個戰(zhàn)壕的李天賜，對這個大家庭帶著天生的敵意。原本被李靜接送了幾次，已經(jīng)對這個姑姑產(chǎn)生了感情的李天賜，又在秦虹與大姑子為取暖費該由誰來交的問題上爭執(zhí)后，也跟李靜翻起臉來。后來，大人間的事解決了，李天賜卻仿佛沒跟上節(jié)奏，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秦虹只好對李天賜說：咱就是跟她們混著過，別太當(dāng)真，等你奶去世了，也就斷了。小家伙似乎看到了母親的態(tài)度，雖然不太能理解，也起碼知道，媽媽跟姑姑的情誼是假的。

事情就發(fā)生在這真情假意間。

從家庭矛盾到家庭事故

李民趕上一個月的夜班，晚上陪伴老人的事，只能由套房子，與之相比，伺候婆婆不再是什么難忍的事。

大姑子一家代班。一個月還沒過半，熬出了黑眼圈的大姑子夫婦，在家庭會議上說到這件事。

“這樣下去可不行，熬上一個月怎么能受得了?！贝蠊米右粡堊炀蛶е鹚幬秲?。

“我們可以搬過來住，但你們要把老太太的房產(chǎn)盡快過戶。”秦虹終于把最終的訴求說了出來。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這當(dāng)中找到一絲安全感。大姑子的臉已如寒冰，一把筷子啪地扔在桌上，“你是在分遺產(chǎn)嗎？媽還在呢，還輪不到你說了算?！?/p>

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間就把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都抬了出來，嗓門也大了，臉也紅了。爭吵得不可開交之時，秦虹突然把李天賜推到了前面，指著他對李靜高喊著：這是李家的孫子，你生的孩子姓李嗎？

李靜看秦虹擺出兒子，伸出手來想撥開李天賜。哪想這一撥卻令李天賜起了疑心，以為她要傷害媽媽。他像一道屏障擋在媽媽身前，把桌子一掀，滿桌的杯碟嘩啦啦地掉了一地，他順勢舉起一只碗，向姑姑的頭砸去：“讓你們再欺負(fù)我媽……”

李靜的頭上冒出了鮮血，房間里一片大亂，李民抱著姐姐沖下樓去，秦虹有兩三分鐘呆若木雞。當(dāng)她清醒過來，望著仍舊鼓著眼睛、紅著臉的兒子，吼道：你這是干什么？

本是一番好意的李天賜，發(fā)現(xiàn)沒被理解，嚎啕大哭起來。秦虹卻顧不得痛哭的兒子，跟著丈夫跑向醫(yī)院。

李靜縫了三針，當(dāng)病房里所有人都知道這項事故的始作俑者是不到10歲的侄子，都把目光投向了秦虹，秦虹真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那晚，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李靜的病房走出來，想起自己剛剛的一番懺悔：這個兒子，我沒教育好。她明白，真正的善后還在后面。讓兒子們都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不再夾在親人們的權(quán)利爭奪戰(zhàn)中，也許，那才是讓他們幸福的位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