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琴
1895年出生于浙江寧波的陳順通,14歲闖蕩上海灘,由見習水手成長為一名技藝嫻熟的船長。一次偶然機會,陳順通救了被軍閥追捕的國民黨元老張靜江。日后,張靜江擔任了國民政府建設委員會委員長,為報答救命之恩,特舉薦陳順通為國民船運公司經(jīng)理,為北伐軍暗中運送軍火立下汗馬功勞。
中國首家獨資海運公司
北伐勝利后,陳順通在上海均泰錢莊優(yōu)惠信貸支持下買入“太平”號貨輪。1930年9月1日,陳順通的中威輪船公司成立。此為中國第一家獨資海運公司。在以后的6年里,中威輪船公司不斷擴展新業(yè)務,開辟新航線,先后從英、澳購進“新太平”、“順豐”、“源長”三輪,其中的“順豐”號時為中國最大的貨輪。中威公司船只總噸位2萬噸,陳順通并被時人稱為“中國船王”。后來的香港船王、香港特首董建華的父親董浩云當時曾是其助手。
1936年10月14日,應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要求,陳順通代表中威與“大同”在上海簽訂定期租船合同,將6725噸的“順豐”與5025噸的“新太平”租給“大同”使用。合同規(guī)定,從船舶交付之日起,租期為12個月,合同11月1日生效。為預防風險,“中威”分別將兩輪向日本“興亞”、“三菱”兩家海上保險株式會社投了船體保險。
1937年“8·13”事變后,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為響應國民政府堵塞航道防御日本大舉進攻的要求,陳順通將“中威”剩余的兩艘貨輪“太平”號和“源長”號分別自沉于江陰口與寧波灣航道。
而日本“大同”租船期滿,“順豐”與“新太平”兩輪卻下落不明,“中威”海運業(yè)務全面停止。1939年春,陳順通赴日找到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對方告以兩輪均被日本軍方“依法捕獲”,而且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也瀕臨倒閉。
陳順通東京之行一無所獲,而他在上海為維修船只的中威機器廠亦被日本占據(jù)。一代船王回到上海大病一場。
1940年4月9日,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正式發(fā)函給陳順通,介紹兩輪無法返還的緣由:兩輪被日本政府于1938年8月22日“依法捕獲”,所有權(quán)被宣布歸日本國遞信?。ń煌ú浚?,又通過定期租船合同將兩輪轉(zhuǎn)租給“大同”,現(xiàn)由“大同”使用兩輪并向日本交通部支付船租。
但陳順通不知道,事實上在這封信之前的1938年12月21日,“新太平”號就已在“大同”的營運中在北海道觸礁沉沒。他更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調(diào)查表明,“大同”海運株式會社亦早將此船的保險金領取。
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7年,陳順通憑此信請求國民政府赴日代表團索取被“捕獲”的兩輪,并向駐日美軍司令麥克阿瑟發(fā)信求援。這時他才得知戰(zhàn)爭中兩輪均已沉沒(“順豐”號1944年12月25日在南海觸雷沉沒)。傷心的陳順通一病不起。陳順通當時罹患癌癥,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他在1949年8月8日定下遺囑,把“討船”交給了長子陳恰群。
除了責任,交到陳恰群手中的還有1936年陳順通和日本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的一份租船合同。從那時起,這份租船合同,就是陳家人最重要也是最珍貴的物品?!爸袊谝淮酢?,于1949年11月14日病逝。臨終前他立下遺囑,要求兒子陳恰群全權(quán)處理兩輪的索賠事宜。
兒子陳恰群 :
赴日打十年官司
1958年,陳恰群自上海遷居香港,并重新注冊中威輪船公司。也因此,這份珍貴的租船合同以及其他重要的原始文件得以完整保留。租船合同就好像家族的命根子一樣。也因為保留好了這份租船合同,陳恰群后來才得以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正式起訴日本政府。
當時,他的母親、妻子、孩子都在上海。而陳恰群的選擇是,離開家人去完成父親的遺命。此后,他21年都沒有回來,和家人全靠書信往來。
陳抵港第一件事就是與日本“大同”聯(lián)系。他注冊的中威輪船就是為了繼承父親的事業(yè),把官司打下來。而“大同”每次都以人事變動、船只為日本政府奪去、應由日本政府負責等理由作答。
心有不甘的陳恰群1961年奔赴日本,開始了漫長的索賠之旅。他根據(jù)大同海運株式會社1940年的信向日本政府索賠,不斷在日本外務省、大藏省、日本遞信省之間奔波。日本政府經(jīng)1961年至1964年的漫長調(diào)查后做出答復:兩輪被日本政府“依法捕獲”一事查無實據(jù),不予認可。
陳恰群聘請曾代理韓國向日索賠獲勝的日本著名律師緒方浩做自己的律師,緒方浩建議與日本政府打官司,陳遂委托緒方浩組織4人律師團起訴日本政府。
1964年到1967年,日本東京簡易裁判所受理關(guān)于中威公司與日本政府的民事調(diào)停。26次調(diào)停的最終結(jié)果是,日本政府答辯:此兩輪是否為日本“捕獲”情況不明,拒絕做出賠償。
1970年4月25日,陳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正式起訴日本政府,“陳恰群訴日本國”成為1970年代日本轟動一時的報道。
不過,此案開庭所需的巨額費用讓當年的“船王”之子陷入窘境時,幸得有“日本良心”之稱的緒方浩的資助使得訴訟能夠進行。
這是一場耗費時間和精力的拉鋸戰(zhàn)。僅因陳恰群在回答“中國人是個籠統(tǒng)概念,到底是哪里?大陸、臺灣還是香港的中國人”時,答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合法居住香港”,法庭為確認這一身份就花費了5個月時間——陳當時為香港居民,因國民黨政府已與日本簽訂免除國家戰(zhàn)爭賠償,恐日本會以賠償問題已一攬子解決,故稱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此事還得到周恩來總理親自關(guān)照,迅速出具了身份證明(周恩來總理專門指出,“中威”船案在中日正常邦交之前,可按人民外交處理)。
經(jīng)過數(shù)十次庭審,1974年10月25日,數(shù)十年為此案付出全部精力并花費60萬美元的陳恰群得到了一個意外的判決:“時效消滅”。這個結(jié)果又讓陳恰群大病一場。
10年日本訴訟被劃上句號。日本律師要求陳恰群在東京高等法院繼續(xù)上訴,已經(jīng)拿不出錢繼續(xù)上訴的陳恰群被視為撤訴。
在日本奔波十多年,花費60萬美金打官司的陳恰群肝腸寸斷。為了履行家族責任,陳恰群變賣了家中很多珍貴的古董,而公司收益也大多花在了打官司上。1985年,陳恰群積勞成疾,67歲時不幸中風。endprint
盡管這場官司陷入困局,但陳恰群把希望放到了兒子陳震和陳春身上。中風之后,陳恰群立下遺囑,要求陳震和陳春代替他繼續(xù)索賠。遺囑中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贏之后次子陳春要重新組建真正的中威輪船公司,恢復祖業(yè)船運。索賠款中大部分應用于家族事業(yè),其余的賠款應照顧好陳家的兄弟姐妹。
第三代:
20年訴訟終有定論
陳恰群日本索賠失敗后是漫長的山重水復疑無路。但1987年1月1日頒布施行《民法通則》為陳氏帶來了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機,因《民法通則》的時效性,最高法院規(guī)定“凡是在《民法通則》頒布前民事權(quán)利受侵害未被處理的案件,在《民法通則》頒布后的兩年內(nèi)提起訴訟都有效”。中威船案可在中國本土受理。
但陳恰群已于1985年8月中風半身不遂,將中威船只索賠案的接力棒交到了第三代人陳震、陳春兄弟手上,陳氏兄弟通過北京中國法律中心為訴訟代理,于1988年12月31日向上海海事法院起訴訟。向日本公司追索“順豐”輪、“新太平”輪船舶租金及經(jīng)濟損失。
這次在中國本土打官司,陳氏家族組織的律師團人數(shù)創(chuàng)造了中國民事案的紀錄。囊括中國大陸、香港、臺灣、美國法學界名流的律師團和顧問團成員總數(shù)多達56人。在1949年以后的中國歷史上,惟審判林彪集團、“四人幫”集團案可比。
而這個教科書式的異常復雜的案件,此時的被告則由日本政府變成了日本的企業(yè)并且被告對象一變再變。因為律師團仔細研究后發(fā)現(xiàn),大同海運株式會社當年對“船王”陳順通稱兩輪被日本政府“捕獲”無任何證據(jù),是欺詐行為,應負全部賠償責任。
但是,當年的大同海運株式會社在20世紀60年代并入日本海運,日本海運又在20世紀80年代并入日本NAVIX LINE(日本奈維克斯海運株式會社),1999年4月它又被并入日本第二大海運公司商船三井船舶株式會社。
不但被告在變,原告亦在中途由中威輪船公司加上了陳震、陳春兩位自然人。
此案于1991年8月15日第一次開庭審理,到2003年的11月26日,一共5次開庭??捎捎谀甏眠h、文書材料浩繁等種種原因,一直到2007年,法院才做出一審判決,判決被告賠償款項折合人民幣約1.9億元。2010年,該案二審終結(jié),維持原判。在被告向最高院提出再審申請被駁回后,法院于2011年依法發(fā)出了《執(zhí)行通知書》。
長達20年的訴訟終有定論,但案件卻仍未終結(jié)。遺憾的是,老船王之子陳恰群并沒看到最終的結(jié)果,他1992年4月在香港去世時,兩個兒子都在身邊陪著他。當時陳恰群老人緊握拳頭,已經(jīng)無法說出話來。其實他就想打贏官司出一口氣,希望兒子們幫他出這口氣。他和第一代船王陳順通一樣,是在憤憤不平中離開的。
更令人遺憾的是,2012年3月,同樣是耗盡了一生的心血后,70歲的陳春因為突發(fā)心梗在上海去世。此時,他和哥哥雖然打贏了官司,但因難以跨國執(zhí)行等原因,上海法院判決的這1.9億元的賠償款,日方并未交付。
曾孫:拿到2.4億賠償
劃上漂亮句號
陳春去世,給兒子陳中威這個原本普通的數(shù)學老師出了一道選擇題——是繼續(xù)過簡單的老師生活,一家四口過著平常的日子,還是接下父親的接力棒,繼續(xù)扛下家族的使命?
“我?guī)煼秾W院畢業(yè),本來在學校教書,之前并沒有想過要去父親的公司幫忙?!标愔型镜呐d趣就是當老師。父親突然離世,家族的索賠案雖然大局已定,但判決何時執(zhí)行、索賠款何時拿到卻尚無日期。
在家族的緊急會議上,包括伯父陳震在內(nèi)的長輩認為,陳中威是第四代中的長子,也一直了解船案,而且名字中又有“中威”,應該承接責任,負責之后的索賠。于是,家族的接力棒交到了陳中威手中。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父親書桌上有一大堆各種案卷資料,父親總是很忙,經(jīng)??床坏剿??!标愔型载煹?。在陳春去世前,他并沒有太多疾病,但總是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所有有關(guān)案件的材料總是自己寫。那時,在討論案情時,他們討論得更多的是索賠款拿到之后公司應該如何發(fā)展,陳春做了很詳細的計劃。陳中威總認為,父親一定可以把這起持續(xù)了將近一個世紀的索賠案畫上圓滿的句號,并沒有料想這個責任這么快就落到自己肩上。
陳中威選擇了“家族使命”?!拔蚁矚g當老師,有朝一日可能還是會回去教書。但是我有這個家族使命,我希望對父親有交代后再去做自己的事情?!标愔型锌?,這也許就是自己這個姓氏的宿命。
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半年前,陳中威全家定下了陳春(骨灰)在老家下葬的時間,是4月20日。彼時,距離陳春親筆寫下提交判決強制執(zhí)行申請已經(jīng)2年半,何時會執(zhí)行,陳中威并不知道,只是等待。奇巧的是,2014年4月19日晚上,陳中威忽然接到了律師的電話,告訴他為執(zhí)行生效判決,就在當天,上海海事法院已經(jīng)正式扣押了日本商船三井公司一艘28萬噸的輪船,作為賠償原中國中威輪船公司在二戰(zhàn)期間遭受的財產(chǎn)損失。
“那種滋味什么都有,激動、復雜、欣慰,太奇妙了。”4月20日,陳家30余口人驅(qū)車前往寧波,參加陳春的下葬儀式。在車上,陳中威宣布了這個消息。
冒著小雨,陳中威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久久的。棺木落下前,陳中威的眼淚一顆顆地淌下來,滴在了骨灰盒上。他終于可以挺著胸膛說:“爸爸,你放心吧,強制執(zhí)行已經(jīng)正式執(zhí)行,我一定會把賠償追下來,你要放心?!薄斑@個結(jié)果晚了,但還是來了?!?/p>
回去的路上,太陽出來了。陳中威想起了“愚公移山”四個字。這是陳春之前告訴他的,這場家族索賠案就像愚公移山一樣,一點一點地做,總有成功的一天。
搬了將近一個世紀,船王一家終于搬動了這座沉重的山。陳中威告訴記者,他會完成祖父的遺囑,“組建中威輪船公司,恢復祖業(yè)船運,都將在計劃中?!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