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醫(yī)院里的東西都是藥做的似的,離著大老遠(yuǎn),茂根老漢就聞到那股濃乎乎的味道撲面而來。茂根老漢皺下眉頭,把脊背上的姑娘往上顛了顛,喘吁吁地跑進門診室。醫(yī)生們在打撲克,茂根老漢看了甚是不滿意,心說這些公家人真是享福,國家給他們發(fā)著錢,他們卻蹲在屋子里玩耍!
茂根老漢就沒好氣地喊叫起來:醫(yī)生救命,救命!
醫(yī)生們摔了牌,急火火地圍攏過來,幫老漢把姑娘卸下脊背,安排到墻旮旯的一張小床上。一位中年醫(yī)生把聽診器伸進了姑娘的胸衣里去,一邊問茂根老漢怎么回事。茂根老漢看到醫(yī)生們這個麻利勁兒,心里的氣消散了許多,就恭敬地回答道,俺和這孩子撞了車子,把她的腳脖子扭壞了。想想又補充說,醫(yī)生你給使勁看看,興許還弄壞了別的地方。
中年醫(yī)生搶白說,那你怎么喊救命呢,真是亂彈琴,天下哪有你這樣的父親!這位醫(yī)生有些漫不經(jīng)心了,試了試姑娘的額頭,手在姑娘的腳上隨意地捏巴著,嘴里還跟茂根老漢說著閑話,說兩人一塊騎車一定要注意,距離要拉開,后邊的要瞅好前邊的。茂根老漢又生氣了,一心不能二用,他這是干什么!就忍不住打斷了醫(yī)生的話:俺跟她不是一塊的,俺們不認(rèn)識!
醫(yī)生說,你說什么?
茂根老漢說,俺說俺跟她不是一塊的,俺們不認(rèn)識!
醫(yī)生的手停住了,轉(zhuǎn)頭問老漢,你不是她父親?
茂根老漢說,俺們是在大街上碰到的,怎么是她父親呢!
中年醫(yī)生瞪了瞪眼睛:這么說,你們兩人撞了車子,你把她給撞傷了?
茂根老漢煩煩地應(yīng)了一聲,心說你怎么這么啰嗦呢!
中年醫(yī)生直起腰來,對茂根老漢說,你去繳押金吧。茂根老漢說,繳押金?醫(yī)生說對,繳押金,就是繳錢,你把人家撞傷了,總不能讓人家來替你付醫(yī)藥錢吧?茂根老漢一想,這沒得說,姑娘要替他付,他也不會答應(yīng)她的。茂根老漢連忙掀開棉襖下擺,把內(nèi)衣口袋上的別針抽掉,往外掏錢,心里道幸虧俺今兒帶了錢,數(shù)目還不小,兩千五百塊,不的話怕要吃憋呢。
中年醫(yī)生又發(fā)話了,不在這里繳,怎么能在這里繳,跟我來!
茂根老漢就放下棉襖下擺,跟著中年醫(yī)生走出門去,三拐兩拐,走到一個小窗戶的旁邊停下來。中年醫(yī)生敲了敲窗玻璃,小窗戶開了,窗戶那邊現(xiàn)出一張姑娘的臉,中年醫(yī)生對姑娘的臉說,小劉,這個老漢撞傷了人,情況目前看不是很嚴(yán)重,稍微照顧他一點吧。小劉姑娘的話就送出窗戶:五千塊。
茂根老漢不相信這個數(shù)字,以為自己沒聽明白,五十錯聽成了五千。姑娘的膝蓋蹭破了一點皮,腳脖子崴了一下,五十塊錢的醫(yī)藥費頂天了吧。老漢就小心問道:閨女,多少錢?中年醫(yī)生替姑娘說道,五千塊。茂根老漢突地睜大了眼睛:五千塊?中年醫(yī)生皺眉道,怎么,嫌多?這還是看你年紀(jì)大的面子,屬于車禍之類,按規(guī)定至少兩萬的!
茂根老漢感到問題有點嚴(yán)重了,他腰里的兩千五百塊錢,是給在大學(xué)里念書的兒子交學(xué)費的。學(xué)費本來過罷年就該交了,可茂根老漢沒有錢,他東跑西跑,南取北借,拖到昨天把兩頭半大豬賣掉才好歹湊夠數(shù),今兒早飯沒吃,他騎上車子就奔鎮(zhèn)郵局來了。不想半道上出了這種事?;ǖ袅诉@兩千五百塊,再馱上兩千五的債,孩子的學(xué)還怎么上呢?
小劉姑娘催起來了:磨蹭個啥呀,錢來!
茂根老漢低聲下氣地說,閨女,能不能少一點?俺……俺手里怪緊巴的。小劉姑娘說,押金怎么能講價,再說用不了會退給你的。中年醫(yī)生跟著說,我們都忙得夠戧,麻利點吧,別照顧了不知道照顧。
茂根老漢還是不想拿這個錢,他越想心里越難受,差不多就要急哭了。中年醫(yī)生不耐煩了:人家傷號急等著這錢拍片子化驗服藥打針呢,耽誤了治療可就麻煩了,你不能這樣見錢眼開!
茂根老漢使勁咽下口唾沫,說俺交,可俺腰里就兩千五百塊,就先交兩千五百塊吧?到時候不夠俺再去借。中年醫(yī)生說,不行,這是規(guī)定,少一分也不行。茂根老漢低頭想了一下,說那俺眼下就出去借,俺有個表兄在這街上賣菜,他有熟人。中年醫(yī)生一把抓住了他:想溜?你的心眼還不少哩!
茂根老漢氣得發(fā)抖了,大聲道,你這說的是啥話,傷號還躺在床上,俺咋能隨便就走!中年醫(yī)生說,哪,先留下兩千五百塊,再寫下個字據(jù)。茂根老漢覺得這個羞辱可不輕,就像他沒有做賊,卻被公安當(dāng)眾戴上了手銬一般。他欲言又止不知說啥是好了,氣咻咻地掏出錢來,啪一聲拍在窗臺上。
劉全福的菜攤子設(shè)在鎮(zhèn)十字街口。茂根老漢跑到那里的時候,劉全福正坐在菜攤兒上點錢,喜眉笑眼的,看來又賺了一筆。菜攤子后邊,茂根老漢和那位姑娘的自行車并立在一起,用指頭粗的麻繩五花大綁著。茂根老漢是在驢肉館那邊跟姑娘撞的車,兩輛自行車都撞翻了,茂根老漢爬起來試試沒事,姑娘卻立腳不穩(wěn)了,走起來一瘸一拐好費勁。茂根老漢見情況有點緊急,便托驢肉館老板把車子推到表兄劉全福那里去,他背起姑娘去醫(yī)院。
茂根老漢走進菜攤子,叫了一聲表兄,劉全福一看是他,點一下頭,把鈔票卷巴卷巴掖進衣裳里面的口袋,壓著嗓門問道:茂根,那事結(jié)了?
茂根老漢愁苦地說,老表兄,這遭壞了醋了,醫(yī)生張口就要五千塊錢押金,你快給想想法吧,姑娘還躺在床上等著吃藥打針呢!
劉全福打個寒戰(zhàn):姑娘撞得不輕?茂根老漢說,看上去不重,腳脖子崴了一下,波羅蓋擦了一下,怕就怕還有眼睛瞅不到的毛病呀!
劉全福說,有個屁!車子撞一下,再重能重到哪里去!不過茂根,你這麻煩可是逃不脫了!你也真是的,姑娘沒大事,你拔腿走人就是,送什么醫(yī)院!茂根老漢心煩地說,老表兄,你這是啥意思,拔腿走人,那還算個人么!劉全福說,好好好,那你就等著做人吧,這遭他們不揭你一層皮,我擰下腦袋來給你當(dāng)尿罐使!茂根老漢不滿意了:表兄,錢不想搗鼓你就不搗鼓,可你不能講這樣的話。那姑娘可是個好孩子,俺把她撞倒在地上,她爬起來不敢走路了,還要命不去醫(yī)院看,是俺硬把她馱上背去的!
劉全福著急起來:好孩子壞孩子,看幾眼你就瞅透了?就算是個好孩子,她不耍賴,醫(yī)院里也不會放過你!說到醫(yī)院,茂根老漢記起那幾個醫(yī)生的聲氣兒做派兒,老漢心里沒底了,心虛面硬地道,他們能怎么著俺,大不了一塊謅成兩塊罷了!姑娘沒大毛病,他們能謅到哪里去!劉全福說,謅到哪里去?我擔(dān)心五千塊填進去,再有五千還填不滿哩!
劉全福就給茂根老漢講起來。他說如今這鎮(zhèn)子里的人心讓狗吃了,鎮(zhèn)醫(yī)院里那幫人的心最黑,沒病說成有病,小病說成大病,一點病說成一堆病,反正,進了那個門他們就不想放你走!人們被他們整怕了,除非要命的病不登他們的門。醫(yī)院就窮毀了堆,醫(yī)生叫苦連天的,恨不能到外頭來捉人。這幾年簡直紅了眼了,捉到一個宰一個,特別是車禍這號事,等于迎到了財神爺,要是不去打點疏通,有票子你就往里填吧!
茂根老漢大雪天落進冰水里樣打起了寒戰(zhàn),可他還是掙扎著道,表兄,你不哄人?劉全福說,我哄你干什么,水漫了墻火上了屋,我哪還有心哄你呵!茂根老漢的臉黃了:表兄,你說這該咋弄呵?劉全福大腿一拍道,咋弄,麻溜兒托熟人哇!茂根老漢苦咧咧道,俺的底你還摸不清,手里連個小官兒也沒哩,托什么熟人!劉全福道,這個俺咋能不摸!不過這不打緊,咱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可以托熟人拉扯嘛!這塊事兒,也不用非得拉扯出個官來,只要把關(guān)系拉扯進醫(yī)院里去就行了。平常的熟人有吧?
茂根老漢說,那還能沒有,光打工的就有十來個。
劉全福說,平常也不能太平常了,打工的人恐怕不行。說著劉全福嘆一口氣,彎腰拾掇菜攤子。茂根老漢說,你咋?劉全福說,俺咋,俺得跟你一塊去跑呀,你這腦瓜兒,侍弄莊稼還湊合,這號細(xì)致活怕是越干越亂呢!茂根老漢怪難為情地說,老表兄,你的工夫值錢呢,還是不耽誤吧?劉全福把手里的菜一摔說,你這是什么話?姑家表弟出了這么大的事,俺還有心賣菜,還有心掙那幾個錢?你把表兄我看成什么人啦?
菜攤收拾停當(dāng),兩位老漢把各自的熟人都數(shù)算出來,由劉全福拍板敲定了三個人選。一個是鎮(zhèn)中學(xué)的張老師,茂根老漢莊上的。劉全福說,當(dāng)老師的一般人不會理睬,可學(xué)生的家長卻是奉若村長鎮(zhèn)長,這就看這位老師手里掌握著一些什么學(xué)生了。二個是修車行里的高師傅,劉全福莊上的。高師傅不修汽車,但他一定認(rèn)識修汽車的,認(rèn)識修汽車的就好辦了,修汽車的找開小車的,開小車的找坐小車的,關(guān)系可就硬了去了。三個是家電門市部里的周正信,茂根老漢莊上的。如今大戶人家屋里到處都是電器,跟家電門市部拉上關(guān)系,一件電器省不少錢,以后修修補補的又不會受到糊弄。所以這種部門也不能小覷的。劉全福拎著一兜禮品,相繼去找了中學(xué)里的張老師和修車行里的高師傅,都沒成。張老師連連搖頭,說這事他不在行,不在行。高師傅不在車行,去公路上調(diào)試摩托車去了,也算沒成。
茂根老漢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三處關(guān)系兩處沒成,哪還敢有指望呵,況且他們合計過,比起學(xué)校和車行來,這家電門市部的能量最小。不料事情竟在這里辦成了。周正信說用不著轉(zhuǎn)托別的關(guān)系,他就能一桿子撐進鎮(zhèn)醫(yī)院里去,落腳點是馬醫(yī)生。周正信立馬給馬醫(yī)生去了電話,馬醫(yī)生應(yīng)承得很痛快,讓茂根老漢這就去找他取押金。劉全福連連感謝,茂根老漢也跟著感謝,心里卻是有些疙瘩。因為,周正信這個老鄰居推也沒推,就把兩條煙收下了,茂根老漢讓他羞得好半天抬不起頭。
十點多鐘,正是做買賣的好時辰,醫(yī)院里卻還是那般冷清。劉全福打問過幾個人,領(lǐng)著茂根老漢興沖沖來到了馬醫(yī)生的辦公室。馬醫(yī)生早已等在那里了,茂根老漢一看是那個帶他去繳押金的中年醫(yī)生,心里就生出了不快:莫非他就是馬醫(yī)生?這當(dāng)口表兄全福已經(jīng)開了口,表兄滿臉堆笑地拉住了馬醫(yī)生的手:馬醫(yī)生,這就是跟人撞了車子的徐茂根,我的表弟;表弟,快跟咱馬醫(yī)生握個手;哎呀,依照古禮兒,答謝恩人得下跪磕頭哩!
握過了手,馬醫(yī)生請他倆坐,劉全福不坐,過去敞開寫字桌下邊的小門,把方便兜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放進去,兩條煙,兩盒酒,兩罐茶葉,一個小紅包。馬醫(yī)生樂呵呵地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我跟小周是鐵哥們,用不著這樣客氣的。劉全福把小門合上,坐到馬醫(yī)生身邊,敬給馬醫(yī)生一根煙,替他點上火,咧嘴笑道,馬醫(yī)生,咱們這就算接上頭了,往后再到這里來就不用愁了!馬醫(yī)生,我這表弟不會說嘴,可他也是個熱心腸,最知道有恩就報的,往后來了也不要見外。馬醫(yī)生誠懇地說,好說好說,不是外人,出了事兒只管來找就是。不瞞你們說,今天這個情況是不大好辦的。傷號的未婚夫石一松,別看是個開飯館子的,關(guān)系卻是海了去。傷號的傷勢也不輕,初步診斷,腦子和心臟都摔出了問題。按照常規(guī),只檢查檢查就得一千五六百塊的!
茂根老漢聽到那姑娘的腦子和心都出了毛病,吃了一驚,插話說,馬醫(yī)生,腦子和心是頂要緊的東西,出了毛病可得趕緊治療的!
馬醫(yī)生笑說,治,當(dāng)然得治了,我還要治得他們心服口也服哩!對了,我得快點過去下話,給她停了吊瓶,要是把今兒開出的藥都滴進去,至少得五百塊呢!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回來就帶你們?nèi)ト⊙航稹?/p>
兩個老漢就點上煙鍋,說些閑話,劉全福說買賣的事,茂根老漢說種地的事。幾袋煙的工夫過去,他們沒有等到馬醫(yī)生,劉全福就生出了賣菜的心思,說好中午頭弟兄倆喝酒,說完匆匆離開屋子,回街口那里去賣菜。
茂根老漢等回馬醫(yī)生時已是晌午,離開醫(yī)院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茂根老漢跨大步往十字街口那里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馬醫(yī)生辦公室的,怎么跑過兩橫一豎三條街道的,直到望見了他的表兄劉全福,看到表兄劉全福正站在菜攤子里使勁朝這邊張望,他的腦瓜才忒兒活動起來,兩股淚水忽地涌出眼睛。劉全??疵蠞h臉色不對,忙迎出菜攤子,結(jié)巴地問:茂根,出了……岔子?
茂根老漢用力點一下頭,嘴唇動了一下,哽咽聲就滾出了胸腔。劉全福忙扶住他:別這樣別這樣,進來再說。說著扶茂根老漢走到菜攤后邊的墻根下,拿過馬扎來扶老漢坐下,他蹲在他的對面:茂根,是不是馬醫(yī)生那個狗雜碎變了卦?茂根老漢的淚水流得更快了,口一張一合就是說不出話來。劉全福氣憤了,聲音高高地叫喚道,這半天不回來,俺就知道出了岔子,一準(zhǔn)是狗東西嫌禮品薄了!日他娘的,這些狗肚子真難打發(fā)!
茂根老漢好歹抑制住了嗚咽聲,哽哽地道,不怪馬醫(yī)生,不怪他。馬醫(yī)生去停吊瓶,人家不讓他停,原來那個石一松也托了人,人家托的是院長,馬醫(yī)生磨破了嘴也沒說轉(zhuǎn)人家。老表兄,咱沒救了,賣屋賣老婆也沒救了!
劉全福倒吸一口冷氣,愣怔半天才說出話來:這么說,院長的門子馬醫(yī)生走不動?茂根老漢說,他說他也能走動,不過得由大錢陪著,他說院長的心只有兩樣?xùn)|西能夠打動,一是權(quán),二是錢。劉全福說,這不怪那個院長,如今的官兒都這樣,沒有權(quán)撈不到錢,缺了錢官兒當(dāng)不好。茂根老漢說,俺沒怪他,俺只怪自個兒沒本事哩!劉全福說,馬醫(yī)生說沒說過,多少錢陪著才能走進院長的門?茂根老漢說,說過,三千。劉全福說,三千?茂根老漢說,對,三千。因過于氣憤,劉全福的話聲更高了,如同吵嘴一樣:他娘的,這道兒也斷得太狠點了吧!院長的門子要走不通,他們打算怎么治咱?茂根老漢說,押金一萬,等到傷好出院,一萬押金恐怕不夠。
劉全福險些兒氣暈過去:這他娘的也太熊人了!平常里聽著這些事,只覺得離咱十萬八千里,沒想到一下子就輪到頭上了!茂根老漢又嗚嗚地哭起來,沒救了,沒救了,這遭非讓人家整死不可了!
劉全福冷靜下來,勸茂根老漢不能再哭,哭不中用。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尋思法子,天無絕人之路的。三千塊錢他們送不起,送得起也不能送,因為太不劃算。他們只有一條路,找熟人。現(xiàn)在的問題是,普通人不管用了,只能往鎮(zhèn)政府里去找,還得是大頭目,能夠把院長這個位子說掀就能掀翻了的。聽到這里茂根老漢更加感到絕望,他說咱連普通關(guān)系都險些沒找到,哪里還能進得去鎮(zhèn)政府!劉全福硬撐著說,井里無水四下里淘,把咱們的熟人都擺出來,熟人再把他們的熟人擺出來,一路往下擺去,就不信拱不進鎮(zhèn)政府去!走,先去找修車行里的高師傅!
茂根老漢只好跟上表兄走,心里是一點指望也沒有。
這回一找就找到了高師傅。高師傅正蹲在地上接自行車鏈條,他黑沉著臉,小鐵錘咔兒咔兒地敲打著鏈條。劉全福叫了一聲大兄弟,算做開場白,接著就把事兒說了,請高師傅費心幫忙往鎮(zhèn)政府里聯(lián)絡(luò)。高師傅的臉更黑了,用力敲了一下小錘,火氣很大地道,劉全福你吃上啥藥了,我能進去那個高門檻,還用窩憋這里掙這個三毛兩毛!劉全福低聲下氣地道,俺不是說了,不用非得認(rèn)識大官,大官的車夫也中的。高師傅說,車你個頭呵,滾,再咧咧我敲你!劉全福感到意外:大兄弟你今天怎么啦,不幫就不幫,可你不能罵人呵!這時候,上午見過面并吃過他們一根香煙的那個小師傅把劉全福拉到一邊,小聲道,劉大爺,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高師傅這幾天正在吃官司,他不摸情況收了地痞的修車錢,地痞把他告了,告他弄壞了他的摩托車,又耽誤了他跑買賣,要求賠償十萬塊錢。地痞跟法庭溜熟,官司輸贏明擺那里,高師傅這幾天跑斷了老腿,卻沒跑出一個門子,正愁得要死呢!上午他就是在外頭跑門子,我不認(rèn)識你們,不能給你們說實話。劉全??戳丝锤邘煾?,果然是一副愁脫了形的可憐相,就暗暗嘆了口氣。
兩個老漢就不分主次了,想分也分不清的,就記起一個找一個,連續(xù)找尋了三十幾個熟人。日頭落山的時候,他們沒地方跑了。茂根老漢的熟人跑遍了,全福老漢的熟人也跑遍了,連個小官兒的線索也沒有摳索到手。
兩個老漢蹲在醫(yī)院的墻拐角下,愁苦到骨。劉全福強打著精神說話:茂根,咱們再使勁想一想,看拉沒拉下熟人。
茂根老漢說,想了一百遍了,就這些了,沒指望了,完了。
劉全福喃喃說,就這么完了嗎,就這么眼睜睜地拖下一萬塊錢的饑荒嗎。好表弟,咱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
茂根老漢木木地說,別再難為腦子了,難為出毛病來,誰來打這個饑荒。說著茂根老漢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了,俺想起來了,說著他又那么笑了一下,接說道,鎮(zhèn)子里俺還有兩個熟人呢,還有兩個熟人呢。
劉全福來了點精神,問道,哪兩個?
茂根老漢有氣無力地道,是兩個大人物呢,吃百家飯的陳忠學(xué),剃頭發(fā)的尹小春,俺村里兩個最大的人物呢。
劉全福忽地跳起身來:尹小春?尹小春是你們莊上的?
茂根老漢打了個哈欠,點了一下頭,心想老表兄都急出毛病來了,隨便提起個人來他竟興奮成這個樣子。由此看來,就是告訴他鎮(zhèn)子里還有一頭相熟的毛驢,他也會高興上一陣子的。
劉全福興奮得拍打起了腚巴子:你這個人,有這層關(guān)系咋不早吭氣!
關(guān)系?尹小春也算個關(guān)系?茂根老漢以為老表兄真的急出了毛病,神經(jīng)錯亂說起胡話來了,就依舊懶洋洋地道,一個剃頭的,想到她有什么用,再說俺也不愿意想到她,聽說她不光剃頭,還和一些不正經(jīng)的人干別的,莊里人提起她來就吐唾沫,她爹她娘氣得夠戧,沒臉到她的剃頭鋪去,她一回家就罵。劉全??嘈Σ坏茫菏裁刺觐^剃腚的,人家是美容屋,美容屋!
茂根老漢還是無動于衷:就算是個美容屋,你起得什么勁兒,也想去那里年輕年輕不成。劉全福說,你呀你呀,整年窩在家里,世事一竅不通,都窩憋成個傻巴黃子了!劉全福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你難道不知道,尹小春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大美人兒?茂根老漢見表兄竟笑了起來,甚是驚異:老表兄,你咋老不正經(jīng)起來了!小春是個美人兒誰不知道,可俺笑不出口。
劉全福笑得更起勁了:俺不是笑那個,俺是笑咱們有救了,大救星落到眼前了!尹小春不是官,可她比官兒還大,她是管官兒的哩!
茂根老漢說,不耍笑了,不耍笑了,俺實在沒那個興頭兒。
劉全福說,耍笑?誰跟你耍笑!你猜這尹小春能捏住誰的命根兒?
茂根老漢隨口道,她能捏住誰,最多捏住幾個混混罷了。
劉全福大聲道,混混,好體面好氣派的混混!他四下里瞅了幾眼,把嘴伸到了表弟的耳朵邊,嘀咕了幾個人的名字。
茂根老漢突地睜大了眼睛:你不是胡說?
劉全福攥拳瞪眼地道,我胡說干什么,我胡說想掙你的地瓜吃呵!
茂根老漢癡呆呆地說,我只想跟她往來的都不是正經(jīng)人,沒想到……
劉全福接口說,沒想到還是些了不得的正經(jīng)人是吧?走吧走吧,這些事跟咱們不相干,抓緊干咱們的,找大美人兒去!
天已擦黑,水泥電桿上的燈泡亮了,街上的人物和車輛面目模糊起來。劉全福嫌茂根老漢的腳板慢,拽著他的一只胳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劉全福告訴茂根老漢,找尹小春辦事得使錢,尹小春白黑都不閑著,也挺辛苦,圖的就是一個錢字。先給她二百塊試一試,不行的話再往上摞。
尹小春的美容屋在東西大街的尾部,兩個老漢走到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店堂里燈火通明,美容美發(fā)的物件歷歷在目,屋門卻關(guān)著。茂根老漢說這咋弄,她今黑不回來可怎么辦呢。劉全福說咱坐坐歇歇,抽不了幾袋煙她就回來了。茂根老漢看了看表兄的眼睛,狐疑地道,你咋知道?劉全福詭譎地笑笑,拉茂根老漢在門旁邊蹲下,摸出煙卷來讓茂根老漢抽。
茂根老漢瞪著他,不依不饒地問,說呀,你咋知道的?
劉全福沒好氣地說,你真是個土包子,尹小春這里,門面四敞大開說明沒買賣,嚴(yán)嚴(yán)登登說明買賣來了。真是個土包子!
茂根老漢張了張口,木呆呆地蹲到了地上。劉全福把煙卷插進他的嘴里:吃根香煙吧,這玩意兒估摸著沒大用場了。說著替表弟點上了火。
茂根老漢抽了幾口煙,眼前浮現(xiàn)出尹小春嬌俏的面容,接著,尹小春跟一個陌生男人摟成了堆。茂根老漢趕緊閉了閉眼睛,對表兄劉全福道,老表兄,你說,咱和這么個女人摻和一堆,莊里人曉得了會不會生閑話呢?
劉全福苦笑道,茂根呀,你說的這是哪輩子的事了,再說這是鎮(zhèn)里,再說咱是去托她辦事,又不是去找她胡搞!
茂根老漢說,不是胡搞,求她辦事,去求這么個人辦事,老少爺們會怎么看咱呢,名聲是不是跟胡搞差不多啊?
劉全福斗氣地說好嘛,你嫌人家埋汰,就去鎮(zhèn)大院里找干凈的人嘛,不過那些光亮堂堂的干凈人兒,黑地里說不定比這個尹小春還臟呢。
茂根老漢沒話了,捧著根煙一口連一口地抽。煙抽到半截兒,他忽然立起身子,拽起表兄的胳膊就走。劉全福打著倒退說,你咋,你想咋呵?
茂根老漢壓著嗓門道,快走快走,街上人在看咱們,咱們到那邊去等。
劉全福罵了句什么,只好跟著表弟走。茂根老漢拉著他走出去二三十步,這才在一抹黑影里蹲下來。劉全福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道,現(xiàn)在咱就是敲鑼打鼓地進出那個美容屋,也沒人笑話呀,人們只會眼熱,眼熱咱們兜里有閑錢,土埋半截了還能享受到鮮食兒!正說著,手又被表弟攥住了,劉全福麻溜立起身來,一邊興沖沖地問茂根老漢,美容屋的門開了?茂根老漢說沒有,是還有人在看咱們,咱們再走遠(yuǎn)些。
劉全福一使勁把他的手甩脫了,氣哼哼地道,你一驚一乍地干啥呀,咱這背后是商店,他們能看出個啥道道兒來!
茂根老漢說,人家不會想,咱商店不進,蹲在這里做啥,還不是等著進那邊的美容屋的。走吧走吧,離得再遠(yuǎn)點就沒事了。
劉全福腳一跺說走,俺跟你走!
這回茂根老漢領(lǐng)著表兄走出去了一百多步,劉全福簡直氣炸了,一疊聲地道,走呵,你給我走呵,好家伙你不住腳地走下去,走出鎮(zhèn)子,走回家里,那一萬塊錢打水漂了,我就服你!
茂根老漢自知理虧,太沒出息,便底氣不足地道,老表兄,跟你說實話,俺手里要稍稍寬余些,就真的回家去了。
劉全福說,那你為啥不讓自己寬余呵,有本事讓自己寬余起來呵!
這時美容屋那邊的門開了,屋里走出了一個男人,接著又走出了一個細(xì)細(xì)苗苗的女人。劉全福拽起茂根老漢快步走去,他們看到那男子又走回去了,男人女人合成了一堆。劉全福感慨道,看到了吧,這個尹小春俊到了啥程度,嘗過滋味的人就拔不出腿了!
茂根老漢的步子慢下來,劉全福使勁拉了他一把:快點呵,遲了怕又有人進去。茂根老漢的腳板頓住了,表兄,俺不想去了。
劉全福說,你想找死?。?/p>
茂根老漢把表兄的手掰下來:老表兄,俺不去了,真的不去了。
劉全福吃驚了:你真想做死啊?拖下一萬塊錢饑荒,你可以拍拍腚去投井上吊,可家里人往后的日子怎么過,上大學(xué)的孩子由誰來供?
茂根老漢的臉揪皺成了麻團兒,他抬起眼睛望望美容屋,又望望不遠(yuǎn)處氤氳著大片燈火的鎮(zhèn)醫(yī)院,死命揪住了自己花白的頭發(fā),腦袋里一時間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