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無恨

亦舒

【一】

她還在床上。

我靜靜地看著她。她的頭發(fā)漆黑光亮地散在枕頭套上，手是雪白的，留著長指甲，搽著一種令人不可置信的玫瑰紅，中指上一枚純銀的戒指，手腕上套著一只銀手鐲，與戒指配對的。

她不化妝，但是手指甲上永遠(yuǎn)搽著那種鮮紅。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她穿一件銀狐大衣。人家替我們介紹，她伸出手來與我握手，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鮮紅，呆了一呆，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

她沒有怎么注意我，甚至沒有微笑。她的神態(tài)，與其說是驕傲，不如說是心不在焉。她仿佛對任何事物都不大注意。那種出世的姿態(tài)，目無下塵得如此自然，仿佛她自生下來那一日，便自覺高人一等。

然后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覺得她的五官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當(dāng)她偶然笑的時候，她的神態(tài)像一個嬰兒。

她在一個律師行里做女秘書，賺得不多，好像花得也不多。

她其實可以回家，香港的律師行會付三倍的薪水請她這樣的人才。但是她情愿留在異鄉(xiāng)。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25歲。有時候看上去只有15歲，有時候卻像35歲。

彼時，我還在讀醫(yī)，是最后一年。

【二】

她吸引了我，我不過是一個男人。在這里，可以和她說話的中國人并不多。我有一輛破車，送過她回家，她常常只說：“謝謝，晚安?！睆膩聿惶ь^，好像從來沒把我的樣子認(rèn)清楚過。

她住在一層小房子里，一個人。有一次，我自朋友家吃晚飯出來，開車經(jīng)過她家。我看見窗口的燈光還亮著，不知道為什么，我停好了車去按她家的門鈴。

她來開門，光著腳，穿著牛仔褲和毛衣，看上去像15歲，臉上很驚異。

我看得出她沒有討厭我，于是陪她聊了一會兒。她泡了茶讓我喝，我們東南西北地說著話。

她沒有喝茶，喝的是酒。

喝了酒以后，她的臉頰泛起了極其美麗的一抹紅色。那天晚上，我覺得她是個美麗的女子，而且越夜越美。

我們談了很多，不知道話題自哪兒來，一直說到半夜。然后我也開始喝酒，是馬添尼，喝得不多，沒有醉，但是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吻她。

她沒有拒絕，我心里面打著問號：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嗎？然后我有點兒罪惡感：如果我也想占她的便宜，就沒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她的身體柔軟動人，我沒有想太多。功課壓力太大，我的生活太刻板，她是個調(diào)劑。

開頭我只當(dāng)她那樣：一個調(diào)劑。

【三】

早上，我起床穿衣服，有點兒羞慚。她背對著我很清楚地說：“不要放在心上，昨夜我沒有喝醉?！?/p>

是的，她25歲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我忽然覺得她是一個很隨便的女子，隨便與男人上床，而且事后叫那些男人不要掛在心上。這讓我有吃虧的感覺。男人總是男人，男人娶老婆，要王寶釧式的，男人找女朋友，要玉女型的。

之后，我兩個星期沒見她。

她也沒有找我，一切好像過去了。

但是我想念那個晚上，我們談得這么開心。而且我記得她身體的柔軟。

我有點兒想念她。

【四】

我開始打聽她，但旁人對她的形容使我驚異。

“啊，那個目中無人的女孩子?！?/p>

“她，什么都用銀的，銀打火機(jī)、銀原子筆……發(fā)了財似的。大概賺一半，向家里要一半?！?/p>

“倒沒聽說她有男朋友?！?/p>

…… ……

沒有人說她隨便。然而她對我是隨便的，而且她沒有解釋為何對我如此隨便。

我應(yīng)該怎么辦？

猶豫了幾天，我買了兩打黃色的玫瑰，一瓶馬添尼，去敲她的門。

她來開門，屋里仍然是一個人。我并沒有事前通知她，由此可知她常常只是一個人。

她接過了我的花與酒，直發(fā)垂下來，遮住了一邊臉頰，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發(fā)，順勢吻了她。

開頭不過是調(diào)劑。那是開頭，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我愛上了她。

我隨便幾時來，她總是一個人，好像永遠(yuǎn)在等我，地上攤著各式各樣的書：法律、會計、速記或者小說。她并沒有第二個男人，我是唯一的。

4個月了，我真的愛上了她。她還是那種漠然的態(tài)度，不經(jīng)意的——好，你來了，歡迎，冰箱里有吃的，這一點點我貼得起；你不來，拉倒，我不會求你，互不拖欠。

讓我無話可說。

【五】

秋天來后，她開始變瘦，也一天比一天美麗。

那天我比她早起，房間里很暖，窗子開著一條縫，供新鮮空氣透進(jìn)來，白紗簾微微拂動，屋子里是靜默的。

她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睡著。

現(xiàn)在我對她很清楚了。她的話不多，但是我留心著一切，知道她以前在家有過一個很好的男朋友，后來鬧翻了，男的結(jié)了婚。她父母很有錢，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兒。

都是微醉后話才多一點兒，那個時候，我最愛她。她從來不喝得爛醉，總是適可而止。我們相處得很好。

不久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

但是我能娶她嗎？我不明白的事太多。她也從來不問問題，我不來，她不問為什么，我來了，她也不問為什么。我不是她的附屬物，她也不是我的影子，我們?nèi)匀皇莾蓚€獨立的人。

但我忽然想娶她。我要她嫁給我，縱然我養(yǎng)不起她一根手指頭。而她也并沒有叫我養(yǎng)她，她不是那種女人。

我轉(zhuǎn)向她，吻了她的手背。

她轉(zhuǎn)過頭來，睜大了眼睛。

她醒了。

【六】

我把枕頭疊好，扶她半坐在床上，用毯子蓋好她，又關(guān)好窗，以免她著涼。我說：“你肯嫁給我嗎？”

她淡然地反問：“你為何要娶我？”

“因為……我愛你?！?/p>

她微笑：“給我一支煙?！?/p>

我給她香煙與打火機(jī)，興奮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然后可以租一層新一點的房子，買一輛新點的車子，我們做正正式式的夫妻，而且我要你整天地笑?！?/p>

她鮮紅的手指夾住了香煙，抽了幾口，溫柔地答：“我不要住新一點的房子，不要開新一點的車，我不喜歡整天笑，而且我不會嫁給你。因為，我不愛你，我只與兩種人結(jié)婚，一種是我愛的，另一種是有錢的?！?/p>

我五雷轟頂似的跳起來：“如果你不愛我，這些日子……”

“我只是喜歡你，而且我寂寞。我從沒說過我愛你，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事實上，今天還是我頭一次說喜歡你。”她說，“我以前戀愛過，我知道什么是愛。不，我不愛你。你很可愛、很漂亮、很聰明、很有學(xué)問，但是我不愛你?！?/p>

“你知道我是醫(yī)生，醫(yī)生可以賺相當(dāng)多的錢，你既然不將我歸入第一種，第二種如何？”

“醫(yī)生。賺多少？”

“3年后每年可以賺上萬英鎊?！蔽艺f。

她搖頭：“我不認(rèn)為那是很好的薪水。”

我沉默，然后拿起我的外套，穿上，預(yù)備走。

“為什么你要向我求婚？我們的關(guān)系這么好，你為什么一定要破壞它？”她抬頭問。

“因為我不想做晚上來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個?！闭f完我大力踏出她的家門，用力地關(guān)上了門。

我想她會后悔的，幾年之后，當(dāng)她老了，她會后悔的。女孩子老得這么快，女孩子能有幾年青春？

【七】

室外的空氣讓我慢慢冷靜下來。老天。我嘆一口氣。我真不該說那樣的話，叫她難堪。使我慚愧的是，她一點尷尬都沒有，倒是我，無端地說胡話。這些日子，她對我這么好，我享受了那么多，毫無責(zé)任、義務(wù)、牽掛地享受。她請我看電影，為我補褲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后的暢談，床上的溫暖——只因為求婚不遂，我竟對她這樣。

呀，誰比誰更懂得愛？

我轉(zhuǎn)頭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沒有她。我不知道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這么短，我為什么要放棄她？

我發(fā)狂似的奔過紅綠燈，奔至她家門口，大力地敲著她的門。

【八】

她來開門，像往日一樣，赤著腳，牛仔褲，這么快就換好了衣服？床鋪整得干干凈凈，我聞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著氣，靠在門口。她一點也不為我離去傷心？還是她有把握我一定會回頭？

呵，她是一個沒有眼淚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應(yīng)該滿足了，這樣的女孩子到哪兒去找？

她手里拿著鍋鏟，平靜地問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關(guān)上了門，脫掉了外套，坐在椅子上：“蛋黃要半生熟的，謝謝?！?/p>

她煎好了蛋，加了熏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兩口，我哭了。

為什么愛上了一只蝴蝶？

她垂下了頭吃早點，頭發(fā)遮住了一邊臉，我用手撥開她的頭發(fā)，我的手是顫抖的，我的唇也是顫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九】

一切恢復(fù)從前。她生日那天，我送她一只極小的指環(huán)，但上面有一顆閃亮的紅寶石。然后我擁抱著她，在屋子里跳舞。

我問：“為什么你從來不哭？”

她答：“以前哭得太多，眼淚流盡了。你相信嗎？眼淚是會流盡的?！?/p>

我問：“誰？誰叫你流盡了眼淚？”

她靠在我身上說：“你不會相信，我忘了?！?/p>

我們在一起真的很快樂。每個人都問我們幾時結(jié)婚，我不答。她常常微笑。

她的臉還是稍顯蒼白，但是她的一雙眼睛越來越亮。她仍然留著紅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煙。只是我不再問為什么。我覺得不應(yīng)該問。

【十】

十二月。

大雪。我自醫(yī)院出來趕去看她，照常地按鈴，跳著腳又搓著手，天氣真冷。

她來開門，屋子里一股暖氣襲來，她赤著腳，牛仔褲，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遠(yuǎn)是這個樣子。真好。

坐下來，我才發(fā)覺她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其中一張攤得大大的，是一層房子的平面藍(lán)圖。

她垂著眼，嘴角凝著一個微笑，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這是什么？”我指著建筑藍(lán)圖問。

“一層洋房，在倫敦雪萊區(qū)。六個房間，兩個廚房，四個浴室，兩個大廳，三層樓，兩畝大的花園，停車場，兩個用人，這是藍(lán)圖，這是屋契?！?/p>

屋契上寫的是她的名字。

錯不了，她在律師樓做事，錯不了。

“我會有兩只大丹狗，兩部車子。一部麥塞拉底印地，銀底豆沙紅的；另外一部勞斯萊斯魅影?！?/p>

我明白了。但是奇怪，我沒有太大的吃驚，只是站了起來。

“你要看戒指嗎？”她說，“他留下戒指就走了。”

她把一枚戒指遞給我，一顆眼淚形的鉆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曉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寶石。

她說：“我運氣很好，剛剛賣了自己，賣了個好價錢。”

我看著她，平靜地說：“的確是好價錢，我一輩子也出不起這種價錢?！?/p>

“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我的價錢不便宜，我很高興?！彼穆曇艉鋈挥悬c兒顫抖。

我把那張藍(lán)圖折好，倒是出奇的平靜，我說：“真可惜，你竟沒有找到你愛的人，只找到了符合第二類條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萊去住了?！?她岔開話題。

“幾時結(jié)婚？”我問。

“中國新年。”

“他是中國人？”

“是的。”

我想問多大年紀(jì)，但是我忍住了，只說：“很好，到底是中國人?！?/p>

我是如此溫柔平靜，好像知道從明天起，我就永遠(yuǎn)見不到她了。我并沒有麻木，只是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她把玩著那枚鉆戒，頭發(fā)又散了下來，我替她撥到耳后去，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轉(zhuǎn)頭問：“你為什么走？”

我在扣紐子，怔了一怔，隨即說：“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貨物，別忘了你的商業(yè)道德。這話不是你應(yīng)該問的。”

她又垂下了頭。我看到了我送給她的那枚微不足道的戒指，仍然懸在她胸前。

“祝你幸運?！蔽艺f。

她不響。

“再見。”我說。

她還是不響。

【十一】

我開了大門，走到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車。來的時候太急，街燈又黯淡，是的，現(xiàn)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車邊的，正是屬于她的麥塞拉底印地，銀底豆沙紅。

號碼HU2，她名字的縮寫。

我沒有哭，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

她忽然從屋子里跑出來，只穿了毛衣和牛仔褲，赤著腳站在雪地里，抬頭看著我，眼神是木的，卻又是懇切的。她的臉——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層化妝品，大概是為那個人加的吧？我在街燈下看見的，是一張美麗完美的臉。

她輕輕地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前。

她身體還是又暖又輕。

她值得那價錢。值得那鉆石。值得那房子。值得這兩部車子。值得。

我輕輕地推開她：“當(dāng)心感冒得肺炎?！?/p>

她點點頭，退后幾步，我進(jìn)了車，發(fā)動了引擎，我大聲說：“祝福！”

雪下得很大。這是愛上一只蝴蝶的結(jié)局。

【十二】

車子轉(zhuǎn)彎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閃著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沒有。當(dāng)一個這么有智有識的女孩子要賣她自己的時候，她賣掉的既不是靈魂也不是肉體，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選擇。

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快樂的日子啊，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

我一輩子都會想，是誰使她變成這樣，是誰使她不再相信愛，是誰使她變成一個不再哭的人。

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不知道她的過去未來，我只認(rèn)識了她7個月。

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沒有再哭過。

然后我畢業(yè)，挨了3年，成了月入上萬英鎊的醫(yī)生。我換了新車，不過是一部小小的蓮花。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那條路，她以前住的那層小小舊房子，無論誰在我身邊，我都會想起她。

普天下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燈有時候亮著，有時候熄著，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為什么我沒有回我的家鄉(xiāng)呢？一切是無痕無恨的。為什么我還沒有回家呢？只是為了偶爾經(jīng)過這個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美得讓人心疼。

只有心疼。

編輯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