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工

董永紅

補完課，同學(xué)們紛紛回家了。鄺志正背著書包走出學(xué)校，在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自從上了初中，鄺志正每到假期，就在小山城的街上擺地攤或在餐館打工。因為下學(xué)期就要考高中，所以目前他想找份相對輕閑的零工，抽空把那本從張萌手中借到的模擬題集仔細(xì)做一遍。

冬天的活兒不好找。鄺志正走過幾道街，只看到幾家小餐廳的窗口貼著招聘服務(wù)員的啟事。街上冷風(fēng)透骨，鄺志正走走停停，凍得手腳發(fā)麻。偶爾，他望見臨街有一家單位的窗臺上擺著盛開的鮮花，就想進(jìn)去暖和一陣。

鄺志正一進(jìn)樓門，就有一個穿黑色制服的門衛(wèi)拉開玻璃窗喊：“找誰？”

“叔，我能在這兒暖和一陣嗎？”鄺志正說著，將凍得生疼的手伸向暖氣，誰料剛一接觸就燙得他“媽喲”一聲把手縮回來。

門衛(wèi)盯著鄺志正，似乎在等他快點離開。鄺志正見狀，歉意地說：“叔，我暖和一陣就走?！遍T衛(wèi)沒吱聲，仍然用手拉著玻璃窗緊盯著他，盯得他渾身很不自在，于是就轉(zhuǎn)身快步走了。

天氣似乎更冷了。鄺志正徘徊在街頭，忽然想如果能找個看學(xué)校大門的零工倒不錯。放假了，各處的學(xué)校都空空蕩蕩的，他守在門房里可以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業(yè)。想到這里，他就向?qū)W校走去。遺憾的是，無論幼兒園、小學(xué)，還是中學(xué)，都有專人看護(hù)，鄺志正吃了閉門羹。

從中午放學(xué)到傍晚，鄺志正敲了無數(shù)次門，此刻他還在街頭。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塵土，不時撲進(jìn)他的眼睛。望著匆匆晚歸的人流，鄺志正不由得想家。在他五歲時，爺爺去世了。沒幾年，奶奶患了老年癡呆癥經(jīng)常將自己丟在外面，急得一家人到處尋找。漸漸的，奶奶連家人也不認(rèn)識了。再后來，奶奶就不知道吃飯了。爸爸和媽媽帶著奶奶四處求醫(yī)，中藥西藥吃了不知有多少，也毫無效果。這些年，媽媽寸步不離地照料奶奶，爸爸也不能出門打工，守著家里那幾畝薄地，不但要償還為奶奶治病欠的債，還要供鄺志正兄妹倆上學(xué)，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在行人越來越少的街口，鄺志正非常想奶奶，想爸爸媽媽和妹妹，想回家。但為了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他還是咬了咬牙，呼出一股股白霧，東張西望尋找零工。

“哥們，走，跟著我們干，保證叫你吃香喝辣的?！蓖蝗?，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矮小子站在鄺志正面前。鄺志正愣了一下，拔腿就跑。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他，千萬不能和這些家伙搭話。惹不起，躲得起，一旦被他們糾纏，想脫身可就難了。

“哈哈，真是個膽小鬼。”那小子沖他罵了一句。

鄺志正一口氣跑到郊外，回頭一看，那毛頭小子早沒了影兒。

眼看天就要黑了，如果仍找不到活兒，鄺志正就得投靠同學(xué)或者回學(xué)校向門衛(wèi)求情留宿了。這是很難為情的，不到萬不得已，他可不愿意麻煩別人。就在這時，鄺志正聽見有人喊：“哎，小伙子——”他順著喊聲望過去，看到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人步履艱難地向自己走來。鄺志正有些納悶，只聽那人又喊：“小伙子，你過來?！彼惺裁词履兀克粫c那毛頭小子是一伙的吧？想到這里，鄺志正又準(zhǔn)備逃跑。唉，多慮了吧，事情哪能如此巧呢。

那人漸漸近了，鄺志正才看清他是個兩鬢花白的老人?！靶』镒樱埬銕蛡€忙，哎喲，我的老毛病犯了，你幫著給我在城里買點藥……”他吃力地說著，將十塊錢和兩個空藥盒遞到鄺志正手里，然后就蹲在地上捂著腹部呻吟起來。

“大爺，你等著?！编椫菊龑旁诶先松磉叄D(zhuǎn)身向街上跑去。他在藥店買了藥，又快速跑回來。

老人蹲在原地，縮著脖子不停地呻吟。

“大爺，你哪兒疼？”鄺志正蹲在他面前問。

“這凍死野鬼的天氣，把我的闌尾炎凍犯了?！?/p>

“大爺，你家在哪兒，我扶你回去。”

“我家遠(yuǎn)著呢。”

“那……那你咋在這里呢？”鄺志正疑惑地問。

“我在城外給人家看工地呢。”老人有氣無力地說。

鄺志正扶起他說：“那你快回去吃藥吧。”

老人點點頭，靠著鄺志正的肩膀，向夜色籠罩的地方走去。

他們走出郊外，走過炸開了一個大豁口的古城墻，走過干涸的護(hù)城河，走過一片荒地，天黑透了。

“大爺，你到底住哪兒？”鄺志正問。

“快到了，快到了?！崩先苏f。

鄺志正只好扶著他繼續(xù)走。

他們終于來到一個活動板房前，老人掙扎著推開門，只聽啪的一聲，小屋的燈亮了。

這是一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小屋。屋里擺著一張窄窄的木板床，地上有個小小的蜂窩煤爐，靠窗戶的地方支著長長的木板，板上放著碗筷和鍋，下面放著米面和雜物。因為屋子太小，兩個人站在屋里顯得有些擁擠。鄺志正扶老人坐在床邊，趕緊給他倒水服藥。

老人服了藥，縮在床上不停地呻吟。鄺志正望著他難受的樣子，擔(dān)心地說：“大爺，你是不是去醫(yī)院看看？”

“我這是老毛病，吃了藥就慢慢好了。”老人緊閉著眼睛說，鄺志正只好把手伸向蜂窩煤爐，邊暖手邊靜靜地守著他。

大約過了一小時，老人的呻吟漸漸停了，他睜開眼睛說：“小伙子，太麻煩你了。你家遠(yuǎn)不遠(yuǎn)？”

“我家在四十里外的山里?！编椫菊f。

“學(xué)校不是放假了嗎？你咋還背著書包？”

“我們今天才補完課，我想尋個零工，就沒有回家?！?/p>

“尋上了嗎？”

“我尋了一下午，還沒尋上。”

“冬天的活兒不好尋。”老人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說，“你還沒有吃飯吧？那鍋里有干糧，你放在爐蓋上烤一烤吃?！?/p>

鄺志正真的餓了，他邊烤干糧邊與老人閑談。

“大冬天的，你為啥要打工呢？”

“我想掙些錢上高中?！编椫菊f。

“你家里有啥人？”老人問。

鄺志正啃著干糧，把自家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老人聽。

老人聽了，說：“你真是個體諒父母的好娃娃。”

鄺志正見老人的病情減輕了，就準(zhǔn)備離開。

“天這么黑了，你到哪里去呢？”

“我找街上的同學(xué)去?！?/p>

不料，老人懇切地說：“小伙子，你能不能湊合著住下？停工快兩個月了，我一個人天天守在這里，心慌得很哩?！?/p>

“我住哪兒？”鄺志正瞅著那張窄床說。

“還有一個床，你睡這個，我睡那個。”老人指著床下的一張小折疊床說。

鄺志正對他笑笑說：“我睡小床?！?/p>

老人說：“我睡小床，外面有動靜也好出門?！?/p>

“外面有啥動靜？”鄺志正不免緊張地問。

“有人專門等到三更半夜來偷東西呢?！?/p>

“偷啥東西？”

老人伸手將工地上的燈打開，指著窗外說：“那一堆是木料，那一堆是水泥，那一堆是鋼筋，那一堆是……”

“看來工地上的寶貝真不少呢?！编椫菊χf。

“要不是給人家守著工地，我早就回家了?！?/p>

鄺志正將小火爐提到門后面，拉出小床鋪好，老人挪到小床上和衣躺下。鄺志正就躺在床上和老人閑談。原來老人的家距這里七十多里路，年初他來這里打工。冬天停工后，為了多掙點錢給兒子娶媳婦，他又?jǐn)埾铝丝垂さ氐幕顑骸?/p>

“你把被子壓緊，這板房不像咱老家筑得厚厚的土墻那樣隔冷，蓋幾層被都能凍透，尤其入九這幾天更冷?！崩先藢︵椫菊f。

鄺志正答應(yīng)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夜里，老人的病又犯了。他咬著牙起來服了藥，不料疼痛越來越厲害。他用雙手緊緊壓著腹部，忍不住又呻吟起來。鄺志正猛然驚醒，看見老人跪在地上，滿臉冷汗。他將老人扶到床上，邊向外跑邊說：“我叫醫(yī)生去。”

“來，打手機(jī)……”老人這才想起了手機(jī)。鄺志正心急沒聽見，只顧飛一般向遠(yuǎn)處亮著燈的地方而去。

不知何時起風(fēng)了，呼呼的風(fēng)從鄺志正耳邊吹過，他跑著跑著，不知道什么東西鉤住了腳，隨著嗵的一聲，他就撲倒在地。鄺志正趴在地上“媽喲”了好半天，才掙扎起來揉揉疼痛的膝蓋，一瘸一拐接著跑，跑過豁口的古城墻，遠(yuǎn)處朦朧而昏暗的街燈漸漸近了，漸漸明亮了。

鄺志正敞開衣襟，滿頭大汗地奔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鄺志正終于跑進(jìn)醫(yī)院。

在急診科門口，鄺志正大喊：“醫(yī)生，醫(yī)生，快……”

“怎么了？你慢慢說?！敝蛋嘧o(hù)士過來問。

“城外工地上有個大爺，肚子疼，你們快去看看。”鄺志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是他的家屬嗎？”

“不是。”

“那你是他啥人？”

“我不是他啥人?！?/p>

“你不是他啥人，你說人家肚子疼？”醫(yī)生說。

“你們快走給他看病，我給你們慢慢說?！本瓦@樣，救護(hù)車在鄺志正的指引下，向城外的工地急馳。路上，鄺志正才向醫(yī)生和護(hù)士講了與大爺認(rèn)識的經(jīng)過。

醫(yī)護(hù)人員趕到時，大爺正跪在床上，嘴里咬著被子，臉色蠟黃。醫(yī)生檢查完，說：“快向救護(hù)車上抬，可能是闌尾炎穿孔了，得做手術(shù)?！?/p>

“小伙子，工地上的東西少一樣都得照價賠一樣，麻煩你先替我看著……這是清單，無論如何，一樣也不能少……如果來了賊，你不要出門，就按墻上的那個按鈕，警察就知道了?！?/p>

“大爺，你快去看病。我會看好工地的?！编椫菊舆^大爺遞來的清單，醫(yī)生就將他抬向了救護(hù)車。

救護(hù)車呼嘯著走了，這間小小的屋里就剩下鄺志正一個人。他換了一塊蜂窩煤，將工地上的燈拉滅，躺在床上打開那張物品清單，仔細(xì)地看起來：鋼筋、水泥、鋁合金窗……噢，這工地上存放著近百萬元的物資，自己能看好嗎？大爺是不是必須得做手術(shù)，如果他做了手術(shù)，這工地可怎么辦呢？想來想去，鄺志正眼睜睜地望著窗外。風(fēng)加緊了，大風(fēng)揚起的沙礫不時拍打著窗戶，如影子般從窗前一陣一陣掠過。鄺志正關(guān)了燈，小屋里越來越冷。他將爐子向床邊移了移，又壓上一層被子，縮在被子里直哆嗦。

蜂窩煤燃燒起來紅彤彤的，可不怎么散熱。后半夜，一層又一層糨糊似的霧霜，涂抹在小屋窗子的玻璃上。鄺志正想，這樣冷的夜，誰會跑來偷東西呢？還是不要胡思亂想嚇唬自己了。再說大爺進(jìn)了醫(yī)院，他就不必?fù)?dān)心了。于是，鄺志正舒了幾口氣，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鄺志正走出小屋，才發(fā)現(xiàn)天空烏云滾滾，一陣又一陣云被風(fēng)卷過山頭，天氣變得更加寒冷。離工地大約五百米的地方，有幾十棟尚未竣工的高樓。工地對面是長滿青松的山，山下有條小河。據(jù)說很久以前，河水出山后環(huán)繞小城而流，是當(dāng)時的護(hù)城河。后來河水漸漸少了，人們就筑起水壩，將河水?dāng)r在城外供飲用。

工地距古城墻約兩千米，城外干涸的護(hù)城河隱約可見。隨著小城人口增多，別處的城墻早已不見蹤跡。只有這邊地勢較高，人們開發(fā)完城市的低處，終于忍不住將此處的古城墻炸開了一個大豁口，向高處進(jìn)發(fā)了。

鄺志正展開那份清單，按照上面的記錄，將露天的物資清點了一遍。然后他站在工地上，環(huán)視著周圍。山城外，除了尚未竣工的那些大樓，再沒有村莊和行人。好在透過豁口的城墻，能隱約看見城內(nèi)。大爺?shù)牟≡趺礃恿?？鄺志正想去看他，可手里這份清單沉甸甸的。他只好回到小屋，像個主人那樣尋找米面和土豆，在蜂窩煤爐上做飯。蜂窩煤的火幽幽的，燒碗水也得等好長時間，鄺志正就邊做飯邊看書。吃過飯，鄺志正縮在被窩里看書。不多時，一陣?yán)б庥窟^來。鄺志正睜大眼睛自言自語：城外連個人影也沒有，哪有小偷呢？說完他就閉上眼睛。不行，萬一有小偷呢？他又坐起來，在忐忑中折騰了幾回，困意全無，他就埋頭做起中考模擬試卷來。

做完兩套卷子，鄺志正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打著長長的哈欠，繞著物資轉(zhuǎn)了一圈。工地各處堆積著沙塵，城內(nèi)城外被陰霾籠罩著。這樣的天氣，鄺志正一個人守在城外很寂寞。為了打起精神，他走出工地，走過那些黑洞洞的高樓。樓后面是綿延的山，山上樹木森森。假如人們想在山上建造別墅則另當(dāng)別論，可要想在高樓的后面開拓，還真沒有空地了。高樓與古城墻之間，還有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看來開發(fā)商早就謀劃好先從遠(yuǎn)端建設(shè)，逐步向老城靠近了。

高樓一側(cè)是坑坑洼洼的路，路邊有一道深溝，溝下是小河。由于天氣太冷，小河的水凍得疙疙瘩瘩的，向前方的水壩蜿蜒而去。鄺志正站在溝邊眺望，突然聽到對面的樹林里不知什么動物發(fā)出一聲慘叫，接著樹猛然擺動起來。過了一陣，樹林恢復(fù)了平靜。是狼或狐貍抓住了野兔或野雞嗎？鄺志正嚇得趕緊跑回了工地。

天快黑了，仍不見大爺回來，鄺志正就尋找東西準(zhǔn)備做晚飯。除了一袋土豆、一把蔥，還有一小盆酸菜。鄺志正和了一團(tuán)面，炒了幾片酸菜，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酸湯面。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寂寞單調(diào)，倒很自在。之后，他背了一會兒課文，接著做模擬試卷。直到很晚，他才收起書本，打開工地的燈巡視了一圈，然后回到小屋將爐火填好，睡了。

第三天，天空陰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好像要下雪了。鄺志正將工地上的物資又清點了一遍，就縮在小屋里邊做飯邊溫習(xí)功課。用蜂窩煤爐做飯，就如同冬天的城外，不能按時按點，只能順其自然。早飯做好成了午飯，慢悠悠的火，打發(fā)著慢騰騰的時光，更磨煉著鄺志正的耐心。也罷，飯慢慢熟著，他看著書，慢慢等著。

就在這天下午，鄺志正巡視工地時，發(fā)現(xiàn)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正準(zhǔn)備向一個偌大的垃圾袋里裝工地上的鋁合金。

“阿姨，那不能動。”鄺志正大喊一聲，跑過去。

“娃娃，這么大一堆呢，我就拾幾個兒?！?/p>

“阿姨，這里的啥都有數(shù)兒，一個也不能少，少了要賠的?！编椫菊自谒磉呎f。

“娃娃，我沒兒沒女的，你就讓我拾一點兒吧?！迸擞糜趾谟峙K的手拭著鼻涕，可憐兮兮地說。

“阿姨，你想一想，如果你把人家的東西拾走了，我就得一分不少給人家賠。賠了我就沒錢上學(xué)了?！编椫菊p手拉著女人的胳膊，望著她渾濁的眼睛，低聲說。

女人愣了一陣，就提著空袋子走了。

原來真有人拾東西。鄺志正在工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他發(fā)現(xiàn)站在那堆木頭上，可以看到工地的全貌。如果有人靠近，就能盡收眼底。于是，鄺志正索性穿上大爺那件厚厚的羊皮大衣，坐在木頭上。但這里的風(fēng)太大了，根本沒法看書。后來，他就二十分鐘巡視一趟工地，因為工地距城墻步行最快也得二十分鐘。

第四天中午，大爺?shù)膬鹤犹嶂鴰最w蘋果來，說大爺做了手術(shù)，今天才完全清醒。他還說：“我爸病得很重，我得侍候他。我們一時也尋不上個看工地的人，如果你愿意幫忙，這個月的工資就歸你?！?/p>

鄺志正思量了片刻，說：“行?！?/p>

“那咱們可說定了?！?/p>

“你等一下，我給家里寫封信，請你幫我投在郵筒里?！编椫菊龔谋咀由纤合乱粡埣?，急急忙忙寫道：爸爸，我在城郊的小學(xué)尋了個看大門的零工，請你和媽媽別牽掛。然后折好放進(jìn)信封遞給大爺?shù)膬鹤印?/p>

大爺?shù)膬鹤咏舆^信，反復(fù)對他叮囑：“小伙子，你可一定要操心把工地看好?！?/p>

第五天，刮了幾天的風(fēng)終于停了，天陰沉沉的。鄺志正照例二十分鐘巡視一趟工地。傍晚時分，鄺志正剛巡視完工地走進(jìn)小屋準(zhǔn)備吃飯，突然兩輛破舊的摩托車沖進(jìn)了工地。鄺志正跑出門一看，只見車上跳下來幾個小伙子，其中一個就是那天在街頭喊他的那個毛頭小子。

看情況不妙，鄺志正轉(zhuǎn)身向小屋跑，誰料一個臉上留有刀疤的長得歪歪扭扭的大個子沖過來，一把撕住他的衣領(lǐng)說：“哥們，聽話。我們拿點東西換酒喝?！?/p>

另一個戴著墨鏡的家伙快速搜了鄺志正的身。

那個毛頭小子也湊過來說：“朋友，識相點，要不然廢了你?！?/p>

鄺志正知道同他們沒什么道理可講，就垂著頭老老實實縮在大個子手里，看著人家將工地上最值錢的鋁合金材料往摩托車上搶。直到搶夠了，他們才扔下鄺志正，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鄺志正跑進(jìn)小屋，撲過去按響了小屋墻上的按鈕，大聲說：“兩輛摩托車，五個小伙子，搶了東西向城內(nèi)跑了?！?/p>

“啥時候？”

“剛才，剛才?！编椫菊郎喩眍澏兜脜柡?。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抓住他們，如果抓不住，他拿什么賠償工地的損失呢？

剛才真不該跑出去，如果躲在屋里按墻上的按鈕，他們就搶不走東西了。鄺志正焦急地在小屋里跺腳，不知如何才好。天黑透了，爐子上的飯發(fā)出一股煳味。鄺志正吃了幾口飯，又坐在床頭發(fā)呆。沒有風(fēng)的城外靜得出奇，靜得鄺志正不由得害怕。為了驅(qū)趕內(nèi)心的恐懼，鄺志正喝了幾口水，拿出一本奧數(shù)題集，強迫自己計算起來。直到夜很深了，他才躺下。

第六天，下雪了。這天中午，警察將那幫家伙搶的東西送回了工地。鄺志正仔細(xì)清點了幾遍，東西不差，警察就走了。雪紛紛揚揚下了整整一天，鄺志正望著城內(nèi)，還有四天就過年了，人們急匆匆地購買著過年的貨物。

第七天，雪仍然下著。城外，除了鄺志正住的小屋周圍落著重重疊疊的腳印外，到處是雪的世界。

第八天，幾尺厚的雪將工地上的物資壓住了。城里城外，遠(yuǎn)處近處，白茫茫一片。鄺志正整天圍著小火爐，看書，寫作業(yè)，吃飯。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就大聲朗讀課文。幾天來，那本厚厚的復(fù)習(xí)題集已經(jīng)被他“啃”掉了大半。

除夕前一天，雪終于停了。城內(nèi)熱鬧的氣氛，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使鄺志正的心很難寧靜下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鄺志正徘徊在小屋周圍，手凍疼了，搓一搓。腳凍麻了，跳一跳。記得小時候的大年三十，他和爸爸一起貼對聯(lián)，和媽媽一起剪窗花，和妹妹一起提著花燈籠與伙伴們追逐玩耍。如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前幾天他專注于書本，時間過得比較快。誰知越臨近春節(jié)，日子越難熬了。

在屋外太久了，凍得鄺志正不停地發(fā)抖，可是他又不想縮在那間小屋里。為了打發(fā)時間，他找來舊尼龍袋子套住腳，在工地與高樓間的雪地上打滾、跑步。一會兒工夫，他的后背就出汗了。他趴在松軟的雪上歇一會兒，接著打滾、跑步，揮動著胳膊唱歌。然后拍掉身上的雪，輕松而舒服地走進(jìn)小屋，解掉防雪的尼龍袋，開始做飯。過年了，得做點好吃的。做什么呢？鄺志正想起媽媽烙的土豆餅非常好吃。他先用開水燙好面，將土豆洗干凈削了皮切成細(xì)絲，加入鹽和蔥花，再用熟油攪拌均勻。然后搟出碗口大的兩張燙面，將土豆絲攤在一張面上，把另一張面蓋在上面，用手掌將周圍壓住，土豆餅就成形了。然后放在蜂窩煤爐的溫火上慢慢烙熟，就是絕佳的美味。鄺志正邊烙土豆餅，邊哼著歌兒。此時，親人們正在干什么呢？媽媽和妹妹一定變著花樣蒸年饃，爸爸守在奶奶身邊給她喂飯，院里的雞是不是圍著掃起的雪堆覓食……遠(yuǎn)方寧靜的鄉(xiāng)村里的那個溫暖的家，陪伴著無比孤獨的鄺志正。

對，堆雪人去。雪太厚了，鄺志正在小屋周圍堆起了高高的五堆雪，仔細(xì)雕刻起來。他雕了坐在椅子上的奶奶，雕了捧著碗筷的媽媽，雕了掃雪的爸爸，雕了看書的妹妹，還雕了凝視天空的自己。直到天黑透了，他才走進(jìn)小屋，吃過土豆餅，捧起書讀到深夜。

除夕到了，城內(nèi)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鄺志正望著自己用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從書包中找到幾條寬窄不一的彩紙，寫上祝福的話。親愛的奶奶，我多么想念您。希望您在過年的時候記起我！親愛的媽媽，多少年來，您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奶奶，您辛苦了。親愛的爸爸，您關(guān)心家，心疼我們。您是我的好爸爸。親愛的妹妹，祝你快樂成長。親愛的鄺志正，你一定要堅強！鄺志正對著親人深深地鞠躬，輕輕地說著祝福的話。

白茫茫的城外，不見一只小鳥。鄺志正徘徊又徘徊，想起昨晚沒解出來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就在雪地上用手指畫著算起來。算著算著，手指凍得失去了知覺。還是學(xué)校好，有同學(xué)和老師隨時討論請教?，F(xiàn)在只能把不懂的題積攢起來，等到開學(xué)解決了。對了，張銘與張萌兄妹倆是不是過年的時候也能靜下心學(xué)習(xí)呢？那一對雙胞胎是班里的尖子，是全校人學(xué)習(xí)的榜樣。鄺志正不愛搭理張銘，卻很喜歡張萌。偶爾同她說句話，他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元旦之前，張萌鼓動鄺志正一起在學(xué)校的元旦晚會上朗誦詩歌。鄺志正那個高興，那個賣力，簡直難以形容。鄺志正懷念著難忘的過去又開始堆雪，又仔細(xì)雕刻了可愛的張萌和幾個好朋友。

上午的時光很快過去了，美味的土豆餅也吃完了。鄺志正站在小屋地上，尋思著該做什么飯。大米、白面、土豆、酸菜，就做米飯燒土豆吧。用油把土豆塊煎得黃燦燦的，再燉熟。慢悠悠的爐火，慢騰騰的時間，伴著鄺志正思念親人的心。在做飯的過程中，他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背誦著優(yōu)美的句子：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要到廬山去，以夢為馬，今夜就出發(fā)……

除夕的黃昏，遠(yuǎn)處街上的行人和車輛越來越少。人們結(jié)束了一年的工作，采購足了豐盛的年貨，背著行囊回家過年了。鄺志正一會兒與親人、同學(xué)說話，一會兒在雪上打滾。他還用紅筆寫了一幅對聯(lián)貼在小屋門邊：山野積雪厚如天，城外晝夜長似年。橫批：歡度春節(jié)。鄺志正忍受孤獨的煎熬，強打精神。他是個男子漢，既然答應(yīng)了別人，就是挨刀子也得扛到底。

想到這里，鄺志正又來到親人中間，摟住奶奶的脖子放聲唱起來：“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

“鄺志正——正兒——正兒——”遠(yuǎn)處，好像有人喊他的名字。鄺志正的心頓時歡跳起來，啊，竟然是爸爸在喊他！

“爸，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呢。”鄺志正答應(yīng)著，瘋狂地向爸爸奔去。

爸爸背著大包，拄著拐杖，踩著厚厚的雪，咯吱咯吱地向這邊跑來。兩串深深的腳印越來越近了，近了……快到護(hù)城河時，爸爸歇下腳喊道：“正兒，你信上說給人家看學(xué)校，我把城里大大小小的學(xué)校都尋遍了，從中午一直尋到現(xiàn)在，你咋在這里呢？”

在雪中飛奔的鄺志正，聽到爸爸這樣問他，猛然覺得滿眼的雪全部融化了。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