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妮：退黨是父親最后悔的事

王德民

張申府，名崧年，河北獻縣人。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教授，哲學家，數(shù)學家。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國羅素研究第一人，黃埔軍校政治部副主任，“一二·九”運動的重要組織者和領導者。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文革”中受到?jīng)_擊，直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獲徹底平反，后任第五、六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1986年辭世，享年93歲。 提起張申府，很多人可能會說不知其人。但他在中共的資格之老、一生之奇特連一些著名領袖和開國元勛也難出其右。

張申府曾經(jīng)參與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立、黃埔軍校的籌建、民盟成立等重大政治活動，卻長期被政治冷落；毛澤東稱他“曾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他還是周恩來和朱德的入黨介紹人，但不久后卻意氣用事退黨，從此鮮見于黨史；他是第一個研究羅素的中國人，自稱“中國哲學第一人”，錢鐘書等名家也曾是他的學生和崇拜者，但又因指揮“一二·九”運動被清華大學解聘。張申府在前半生里，與老一輩革命家們同時投身于中國革命，他的后半生卻在北京圖書館（現(xiàn)國家圖書館）的一個角落里度過，默默守著一堆泛黃的古線裝書，無人問津。

在北京海淀區(qū)一棟普通的居民樓里，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見到了張申府的小女兒張燕妮，“父親書寫了非凡的一生，既有輝煌，又多曲折。父親并不算是政治家，甚至很不識時務，他只是一名參政文人，一個富有社會責任感的學者，還是一個‘先知先覺的思想家。他的政治活動始終受到他學術思想的影響，才會有時處在浪頭的頂尖，又很快被席卷到浪底。我陪伴父親度過了他人生中最后的30年，父親生活簡單、不嗜煙酒，但愛書如命，寵辱不驚、淡泊名利、并且剛直不阿……”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采訪中，張燕妮為記者講述了父親非凡的人生故事。

與周恩來交誼頗深

1893年6月15日，張申府出生在河北獻縣，祖父是當?shù)氐母晦r，父親和伯父都是晚清進士。

張申府早年在私塾里接受儒家教育，1906年，父親將他送往順天學堂讀書，這是中國最早的中西結合的學校之一，開設數(shù)學、英文和科學課程。1914年，張申府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后又轉到數(shù)學系學習。張申府在這里迷上了數(shù)學，知道了羅素，并率先接受了羅素關于自由和平的學說。關于羅素，張申府晚年曾回憶：“我其實在辛亥革命之前已聽過羅素的名字，很早之前我就買了他的《數(shù)學原理》，3年內，讀盡羅素的所有著作——書籍、雜志，任何東西?！蓖ㄟ^羅素，張申府開始深入研究西方思想，他說：“我很像羅素，支持正義，但同時不偏不倚，保持邏輯頭腦?！?917年，張申府以助教身份留在北京大學，結識了李大釗和陳獨秀。這時，張申府接觸到全新的理論——馬克思主義思想。1920年8月中旬，陳獨秀、李大釗與張申府3人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影響下準備建黨工作。

1920年，張申府在北京陶然亭公園內第一次見到周恩來?！拔鍌€青年進步團體在陶然亭舉行茶話會，決定‘改造聯(lián)合。周恩來和我發(fā)表了演講，我們共同暢談中國前途和人生理想”，張申府曾在晚年回憶道。年底，作為北大校長蔡元培的秘書，張申府獲得了去歐洲的機會。這次旅歐，張申府肩負著一個使命，就是到歐洲的中國留學生中發(fā)展海外共產主義組織。當時在法國的周恩來聽說故交張申府來法，就急著找到他，張申府向周恩來介紹早期共產主義組織，便成了周恩來的政治引路人。1921年，周恩來在張申府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黨，張申府曾回憶起這段往事：“周恩來當時在巴黎積極從事革命活動，英俊瀟灑，才華橫溢，工作勤奮，團結同志，在留學生中有極高的威信。入黨是在1921年春天舉行，比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早半年?！边@時，黨組織還處在秘密萌芽狀態(tài)，沒有入黨宣誓，主要程序是張申府事后寫報告給總書記陳獨秀。

張申府還是朱德入黨的關鍵人物。1922年，張申府和周恩來一起到了德國柏林，周恩來介紹朱德與張申府認識，張申府又和周恩來一起介紹朱德加入中國共產黨?！爸斓略谖慈サ聡?，就曾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但陳獨秀不同意，說他是舊軍閥，父親說，朱德追求進步，雖為舊軍人，但為人非常謙虛誠懇。”這樣朱德也入了黨。

1923年底，張申府回國，李大釗建議他去廣東參加國共合作的工作。于是，張申府來到廣州，參加了黃埔軍校的籌建工作。1924年5月，張申府被孫中山任命為黃埔軍校政治部副主任，負責黃埔第一期學生的口試、筆試監(jiān)考和閱卷工作，可以說黃埔一期都是張申府招的學生。在這期間，時任黃埔軍校黨代表廖仲愷和政治部主任戴季陶多次讓張申府舉薦人才，他就列出了一個15人名單，第一個就是周恩來。并且說，周恩來是個窮學生，你們要給他寄路費去，廖仲愷和戴季陶一口應允。就這樣，時年26歲的周恩來到了黃埔軍校，很快出任政治部主任，并被授銜中將。

“父親與周恩來的交誼頗深，在很多方面得到了周恩來的關心照顧”。張申府參加“一二·九”運動后，被清華大學解聘，生活無著落。國共合作抗日后，他成為國民參政會參政員，不久又因得罪蔣介石被趕出。1942年，周恩來邀請張申府到《新華日報》任副刊主編，給予經(jīng)費照顧，還給他寫了信。信中告訴他，“已令總廳會計室自當年7月份起，先補二個月經(jīng)費，以后到渝每月領1000元，遷移費亦照領”。1942年7月中旬，周恩來的父親在重慶病逝，張申府去吊唁。時隔不久，周恩來特意給他寫信致謝。1958年，在香山碧云寺舉行的孫中山先生誕辰紀念會上，張申府又見到周恩來，談話中，周恩來高興地對這位研究羅素哲學的學者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羅素又要來中國講學了……“1973年，父親參加章士釗的追悼會，周總理也出席了，總理身邊有很多人，父親不方便與他說話，總理就特地托羅青長過來問候父親?！?/p>

曾是毛澤東的“頂頭上司”

新中國成立初期，在一次閑談中，章士釗向毛澤東提及張申府的工作安排問題，毛澤東說：“那是我的頂頭上司啊……”由此才牽出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1917年至1920年，張申府在北京大學任教時兼北大圖書館編目股股長，主持圖書編目工作。1918年11月，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擔任助理員，張申府和毛澤東在這里相識。毛澤東負責謄寫書目，交給張申府過目。據(jù)說，有一次因為毛澤東不小心出錯，張申府便重重地甩給他要求重抄，由此才有了“頂頭上司”之說。張燕妮澄清道：“現(xiàn)在也有人說，當時毛澤東可能沒有出錯，只是用了龍飛鳳舞的毛體字，父親才讓他重新謄寫。但這兩種說法都不足為據(jù)?！?/p>

20年后，毛澤東和張申府有了第二次交往。1938年秋，張申府收到了毛澤東寄來的剛出版不久尚未裝訂的《論持久戰(zhàn)》和一封信，這時張申府已經(jīng)退黨13年了。信里寫道：“澤東不敏曾于五六月之交在延安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有所講述，撮其論旨著為《論持久戰(zhàn)》一冊，自知管窺蠡測無當于大雅之林，然獻曝微忱亦且聊盡匹夫之責?！睆堁嗄菡f，抗戰(zhàn)期間，共產黨聯(lián)合各黨各派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父親是救國會的主要領導人，毛澤東將《論持久戰(zhàn)》寄給父親，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民主黨派人士的尊重。1942年，毛主席還曾給周恩來發(fā)電報，稱張申府對黨充滿熱忱，指示周恩來接受張申府的建議，把黨報辦成允許一切反法西斯人士，包括黨外人士說話的地方，使黨報成為“天下人的發(fā)言機關”。

兩件最后悔的事情

張申府晚年回憶起自己的一生，坦言自己最后悔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就是1925年，他退出了自己參與創(chuàng)建的中國共產黨。關于這一部分歷史，公開資料并沒有相關記載，張燕妮向記者透露了一些內情。這年1月，父親在上海列席了中共四大。會議上，大家圍繞共產黨與國民黨的合作問題發(fā)生了爭論。父親反對共產黨加入國民黨，認為共產黨應當保持它的獨立性，不應當依附其他政黨。當時有人說他幼稚可笑，父親怒不可遏，一氣之下表示要退黨。當張申府回到北京后，李大釗等人勸他不要退黨，他不為所動，很生氣地說道：“大多數(shù)人贊成我我就干，不贊成我我就滾蛋，就在黨外幫助干?！弊罱K，張申府沒能如愿，退出了共產黨，他說自己是“寧折不彎”，而周恩來是“彎而不折”。張燕妮認為，“以父親跟蔣介石共事的經(jīng)歷，他已經(jīng)預感到蔣介石不可靠，曾說蔣介石是一個剛愎自用之人，不可共事，這可能也是他退黨的原因?！?/p>

張申府最后悔的另外一件事情則是1948年因為在共產黨連連擊敗國民黨，勝利在望時發(fā)表了《呼吁和平》一文被民盟開除，進而被徹底地趕下中國的政治舞臺。關于《呼吁和平》一事，張申府曾為自己作過辯解：其實他在早些時候就寫了這篇文章，但到1948年10月23日才將這篇文章發(fā)表在了《觀察》上。這時，解放軍在戰(zhàn)場上勢如破竹，共產黨已經(jīng)從呼吁國共和平轉變到將革命進行到底。張申府說，因為當時自己在北京教書，不知道形勢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結果文章就變得不合時宜了。晚年采訪張申府的美國女作家舒衡哲說，張申府似乎總扮演著“反叛者”的角色，而張燕妮則認為，張申府發(fā)表《呼吁和平》，“一方面是時間延遲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與父親受羅素和平思想的影響有關?？箲?zhàn)勝利后，父親一直反對內戰(zhàn)，力主和平，這與早些時間共產黨、民主黨派的主張相吻合?！币苍S用哲學思想指導自己言行的人，往往能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事物長遠的走向，但對于眼下政治局勢的判斷就糊涂得多。

張申府曾自我評價：“我不是機會主義者，我從18歲參加革命起，就忠實于我的信仰?！北M管發(fā)表了不合時宜的文章，“但父親絕非在幫國民黨說話。當時一些人指責他投靠國民黨，還有人說他跟隨蔣介石離開了大陸，但父親并沒有走，他不可能跟蔣介石走?！睆堁嗄菡f。

默默無聞的大右派

1949年，離開政治舞臺的張申府去了北京圖書館工作。張燕妮介紹，父親當時任圖書館的參考部主任，主要負責選書，采集古籍，充實館藏。同時因為他掌握英法德多國文字，還負責引進外文典籍。

1957年，張申府被打為右派?！拔母铩敝袕埳旮潜粧焐狭恕胺磩訉W術權威”和“里通外國”的罪名遭批斗。張燕妮回憶，他們家住在王府倉胡同，1966年也就是她9歲那年，8月的一天晚上，大約八九點鐘，乘涼的人們剛剛散去，一輛卡車疾馳而來，“嘎”地一聲停在身邊。“這就是張申府家！”一車人跳了下來，然后沖進屋中。這些臂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人大聲地嚷著，臉上泛著亢奮的紅光，把家里好一陣翻騰。“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遠離政治好多年了，但也沒有逃脫厄運，常被拉去陪斗”，說到這里，張燕妮眼睛濕了，“那時，家里更冷清了，除了幾個‘好友偶爾悄悄來往，其他人都不怎么敢來了?！?/p>

“文革”后期，張申府除了被批斗，仍堅持為圖書館選書。他走遍了北京的舊書店，看到圖書館沒有的書就隨手記下。張燕妮回憶起那個時候家里的情景，說父親的工資一扣再扣，母親也沒有工作，但父親還是會把大部分的工資用來買書，每天下班一回家，就會鉆進書房里讀書，直到深夜?！暗搅送砟?，經(jīng)歷過風風雨雨的父親更是深居簡出，思索不斷，變得更加豁達，甚至還培養(yǎng)了一些其他生活興趣，比如春天種種向日葵和玉米，秋天和朋友們共享豐收的果實，這也許是他能夠活到93歲的原因吧?！睆堁嗄葸€告訴記者：“他很幸運，能在86歲高齡時親眼看到自己被平反，并在此后擔任了兩屆政協(xié)委員”。1986年7月，張申府逝世，《人民日報》發(fā)表訃告稱他為“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是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

父親教我說老實話、做老實人

張申府有四任夫人，最為大家所熟知的是劉清揚。她是和張申府在一起時間最長的夫人，是最早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女黨員之一，也曾是毛澤東創(chuàng)建的新民學會的第一位省外會員。1948年，劉清揚與張申府離婚，1977年時離開了人世。他們有兩個女兒，新中國成立后，姐姐劉方明在新疆工作，后來定居青島，現(xiàn)在已經(jīng)80多歲，退休在家安享晚年。妹妹劉方清曾在中央編譯局工作，年過八旬，也已經(jīng)退休多年了。

張燕妮是張申府第四任夫人關素文所生，是張申府最小的女兒。1976年，張燕妮高中畢業(yè)，那時還沒有恢復高考，她被分配到文史出版社印刷廠做學徒工。當時家里很困難，父親身體不好，母親也半身不遂，但父親總是告誡她要老實做人，認真做事，勤勤懇懇。張燕妮謹記父親教誨，在工作中表現(xiàn)十分出色。張申府獲得平反后，張燕妮被安排到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辦公室（現(xiàn)為文史和學習委員會辦公室），從事文史資料的征集整理和編輯工作。工作的轉變讓張燕妮有更多機會來繼承父志，研究父輩們在民主革命中走過的道路。

2002年，張燕妮內部交流到全國政協(xié)人口資源委員會辦公室工作，擔任環(huán)境處處長。張燕妮介紹，政協(xié)委員在調研污水處理、垃圾焚燒等環(huán)境保護專題時，她沒少到臭氣熏天的地方組織服務工作。她還參與了保護母親河、保護森林等公益宣傳活動。2010年，張燕妮回到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辦公室，擔任辦公室副主任。談到這30多年在政協(xié)的工作，張燕妮充滿感情，她說：“我很喜歡政協(xié)的工作，政協(xié)人才薈萃，智力密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可以向委員們學習到很多東西。我始終牢記父親的教誨，工作不敢有一絲松懈。父親在世時常常說，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人、辦老實事，這是父親對我的要求，也是我做人行事的準則?！?/p>

（選自《環(huán)球人物》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