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周“君臣分治”思想考析

雷靜

摘 要：明季東林黨人提出的“君臣分治”主張，是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議題，研究者們認為，劉宗周是東林“君臣分治”主張的代表，然而，對劉宗周政治思想的研究較少，更缺乏對劉宗周奏疏等政治文獻的第一手材料的考察。這就有必要回到劉宗周的奏疏，以文獻為依據(jù)，考析其君臣分治思想的脈絡(luò)，厘清其分治理念提出的時間與表述方式，以及其將分治理念上升為政治綱領(lǐng)的具體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劉宗周；君臣分治；明季；東林黨

中圖分類號：B248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19-0057-02

以東林黨人為代表的明季儒家提出了“君臣分治”的主張，這是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重要論題，日本的研究者溝口雄三與小野和子，都將劉宗周作為東林人士的理論代表之一，其中，溝口雄三以劉宗周為“分治”思想的主要提供者[1]432-439，小野和子所作《明季黨社考》中，以劉蕺山為“東林黨領(lǐng)袖”[2]790-291。然而，對于劉宗周政治思想的研究，并不多見，對于其分治思想，則重描述而少分析，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探討。這需要回到劉宗周的奏疏中，考察其分治理念的提出、乃至將分治理念作為政治綱領(lǐng)的情況。

一、君臣分治理念的提出

劉宗周在崇禎十五年，應(yīng)召赴京途中，五月底，行至淮安時所上，①給崇禎皇帝上了一道奏疏，即《微臣不能身報主敬竭報主之心終致主于堯舜疏》，在這封奏疏中，劉宗周提出了他的著名的關(guān)于“分治”的理念：“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回顧劉宗周以往的奏疏，這一理念，是一直貫穿其政見大旨始終的，表述雖有不同，但都表明了分治的君臣關(guān)系與施政實效。最初表述分治為舍己用賢，如在崇禎二年，他初任崇禎帝政府的京兆尹一職時，就開始向皇帝提出“夫天下可以一人而理乎？”的質(zhì)詰，要求崇禎帝“舍己以用天下之賢”[3]66。

繼而表述為君如心、臣如腹，分治即是君主慎獨而任賢，從而達到“八真”的實效。如在崇禎九年，雖在工部左侍郎任上未實就職就被遣斥，但還是反復(fù)向崇禎帝強調(diào)君臣分治的關(guān)系，正如“君臣一德之交，亦一身之腹心也”，并從施政實效來論證：首先在崇禎帝當(dāng)時最關(guān)心的人才問題上，分治，其實就是君主從慎獨出發(fā)的任賢，君心公正、信任，自然就能賢人得任，賢士大夫各就其職，君主也不猜疑掣肘，治得且逸；相反，君主猜忌在先，帶著成見去選擇人才，事實上造成了人事決策的失誤，牽連各項政事職守，治不得且勞。這就是劉宗周所說的“夫在在而擇人，至勞也；慎獨而求治，至逸也。在在求人，宜賢者遍朝堂，而實而按之，無一賢之可任；慎獨求治，宜治之難致，而舉而措之，實有效之可據(jù)。一勞一逸之間，皇上亦可以覽其大概矣?！币蛑?，皇帝慎獨，方是真皇極，而有此真皇極，才能保證真開言路，從善如流，言路的暢通，反映了皇帝以客觀的社會效應(yīng)來調(diào)適自己的行為，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才能保證出自公正和信任的選擇、任用人才，人才方是真人才，真人才各就其職，才保證了與君主共理天下的“良有司”，君臣分治的良性格局方能形成，也就是真吏治。真吏治得到確保，地方行政、社會控制力、國防安全和后勤才能得到保障，也就是次第實現(xiàn)了真撫字、真城守、真積貯、真武備，從全局來看，天下也就臻于大治：真風(fēng)俗、真人心、真紀(jì)綱法度。蕺山的這一真皇極、真言路、真人才、真吏治、真撫字、真積貯、真守備、真綱紀(jì)等從君心到民心、從中央決策到地方行政、國防安全與后勤的施政大要系統(tǒng)，其宗旨，無不是圍繞君主慎獨從而君臣“分治”，并闡發(fā)其步驟與預(yù)期實效：

今誠欲反前日之文具、虛聲，而一一歸之實者，請自廟堂之上始。我皇上圣明天縱，仁昭義立，未嘗不以堯、舜自期，唐、虞為效，而至于淵涓囿密之地，所謂人心、道心之辯，精一、執(zhí)中之功，容或有所未繼也。敢遂謂無欲可以行王道乎？且欲不必聲色、貨利也，即一念偏倚，偏倚不已而流為乖戾；一念執(zhí)著，執(zhí)著不已而滋為紛擾；或聰明之太露，或■笑之輕假，皆欲也。有一于此，皆足為仁義之累，而于此毫厘，于彼千里，尚能推而準(zhǔn)、動而化乎？夫以堯、舜之圣也，猶曰：“罔達道以干百姓之譽，罔拂百姓以從己之欲。”則仁義易襲而欲心之難化可知。臣愿皇上即殷憂以啟圣，穆然深念，反求出治之本，日從事于湛然無欲之地而保任之，以明天下之真皇極[4]168。

皇極立于上，而天下之治可次第舉矣。乃其大端在于開言路。臣愿皇上亟遠佞人、旌狂直，以開天下之真言路。由是而推之用人。臣愿皇上亟進君子、退小人，以用天下之真人才。至人主所與共理天下者，惟二三良有司耳。吏治之壞也，筑城、蕊濠、制器、增兵、修政、立教，百萬責(zé)備，總成故事，而第一義尤在催科。乃至參罰之令行，而賢者以備克取能聲，不肖者以漁獵為本計，胥天下而為蒼鷹、乳虎矣。況錢糧之完欠，撫、按自有舉劾，考成自有殿最，奈何朝廷親吏治，以一參一復(fù)，紛紛異政體乎？至于鐫及數(shù)十級，絕于本官之品級無當(dāng)；罰出各衙門，又于銓部之升遷無礙，法玩人偷，莫此為甚。臣愿皇上極罷參罰，以明天下之真吏治。吏治得而生民安，無奈加派一事，日有新而月有異也。臣愿皇上亟停加派，以明天下之真撫字。民生安而教化隨之。臣愿皇上敕天下有司，通行鄉(xiāng)約、保甲，以明天下之真城守。于是招天下之流亡以歸農(nóng)。臣愿皇上亟重民事，仿古人井田之意，以明天下之真積貯。于是聚天下之農(nóng)以寓兵。而臣以為欲畿輔之民盡化而為兵，則非寓兵于農(nóng)不可。至于九邊之地，在在皆以是推之，則人自為戰(zhàn)，家自為守，尤安壤御侮之長策也。臣愿皇上亟仿古兵制，以明天下之真武備。至于近日時事之最亟者，如大內(nèi)隹兵，必釀將來之釁；中官紛遣，終掣當(dāng)事之肘。大臣典衣以市廉，而組詐之智長；小臣握敬以交際，而廉恥之道喪。懲貪，而廉吏以強項戎；禁鉆刺，而賢方岳以株連遣；警官邪，而詞臣以莫須有之案長系。以門戶傷善類，而輔臣停身后之恤；以私交趾公法，而封疆寬失事之誅。則皆已巳以來，上下相蒙之積弊，牢不可破者。臣愿皇上一一更弦，并敕當(dāng)國大臣溫體仁等痛洗肺腸，以明天下之真人心、真風(fēng)俗、真紀(jì)綱法度。審如是也，自朝廷以及天下，由一念之微以及于萬事萬化，無往非真精神之運量[5]169-172。

二、君臣分治綱領(lǐng)的形成

崇禎十四年起，劉宗周又獲起用，出任左都御史，正是在此任上，宗周于崇禎十五年的《微臣不能身報主敬竭報主之心終致主于堯舜疏》中，提出了分治的著名理念。也是在同一奏疏中，宗周接著崇禎九年那八個“真”字，就八“真”所指涉的國家大政系統(tǒng)，將分治理念最終提升到了政治綱領(lǐng)的高度：

其一曰：明圣學(xué)以端治本。臣聞天下無無本之治。本一端而萬化出焉，則人主之心是也?！虮菹露磺笾崛鍎t已，茍求之吾儒之正也，臣請陛下先反而求之吾心，當(dāng)其清明在躬，獨知之地迥然而不昧者，得好惡相近之幾，此正所謂道心也。致此之知，即是惟精；誠此之知，即是惟一。精且一，則中矣。隨吾喜、怒、哀、樂之所發(fā)，無往非未發(fā)之中，而中其節(jié)矣。此慎獨之說也，而陛下已一日而堯、舜矣[5]180-182。

其二曰：躬圣學(xué)以建治要。臣聞天下大矣，而以一人理，非徒以一人理天下也，有要焉，此又本計中所為提綱挈領(lǐng)，以其至簡而御天下之至繁，即以其至靜以宰天下之至動者也。故曰：“君職要，臣職詳。”不于其要而泛焉以圖，必至以侵官溺職，此正虞廷所以誡叢脞也?！仕磾z位，首以四目、四聰徹壅蔽之門，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聰明，以盡天下之聰明。則雖邇言有所必察，惡言有所務(wù)隱，以為用中之地，乃稱大智焉。此知人之學(xué)也，而即“精一執(zhí)中”之實用力地也。然則人主之聰明果不可恃乎？人之賢不肖，未可以耳目盡也。上用耳，而天下遁于聲矣；上用目，而天下遁于形矣。耳目既窮于形聲，而吾尤察察焉務(wù)致其詳，則神明之地愈受其疑矣。語曰：“明不至則疑生?！币砸蔀槊?，何啻千里！故君子舍其耳目而不用，專求之道心之微。不見之中，而獨見曉焉，所以名目也；不聞之中，而獨聞出焉，所以達聰也。此明哲作則之至也[5]183-184。

仰惟陛下躬先圣學(xué)，法堯、舜之明目達聰，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聰明而歸之暗。非徒舍聰明，并舍喜怒、舍好惡、舍是非。至于是非可舍，而后天下之是非為真是非，斯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廣開言路，合眾論之同，建用中之極。即饞說殄行，亦不至震驚朕師，為眾正之扼。由是以天下才任天下事，首得人以處政本，隨得人以處六曹之地，下及百執(zhí)事，無不得人。乃慎守祖宗法度，次第布之有位，仍不至以聰明亂舊章。自此陛下端拱無為，而天下治矣。自一相而下，遞有知人之責(zé)，則遞有知人之學(xué)。雖所學(xué)未嘗不同，而人綦眾而且詳，職綦分而加變，有未可以一端盡者。夫惟合天下人講知人之學(xué)，而事事皆得其要領(lǐng)，下至一卒之微，亦無有不稱任使者矣。此今日救世第一義矣。臣所謂“躬圣學(xué)以建治要”者此也，統(tǒng)祈圣明采擇[5]186。

其三曰：崇圣學(xué)以需治化。臣謹按，《大學(xué)》所謂“明德”，至終篇始指出“仁”字，蓋天地以生物為心，而人即得之以為心，則曰“仁”。……王者仁育天下，而義以正之，莫非仁也。

化天下自廷臣始。自先朝學(xué)禁以來，士大夫不知有本心久矣。陛下復(fù)用重典以趣之，益習(xí)為茍免之計，因而心術(shù)愈壞。今誠欲使天下皆回心而向道，莫若先以手足腹心之誼養(yǎng)天下之元氣，不特寬之以文網(wǎng)，而且樹之以風(fēng)猷，令天下爭自見其本心焉。惻隱之心勝，而君父之戴堅矣；羞惡之心勝，而身家之計奪矣；辭讓之心勝，而進退取予之介審矣；是非之心勝，而成敗利鈍睹矣。合此四者，可以事君矣。而仁其大端也，未有上好仁下不好義者也。乃者陛下隆三五之業(yè)，不難進股肱大臣，降以殊禮，一時風(fēng)動中外，計無不灑然易慮者。士可殺不可辱，仍愿陛下推敬禮大臣之心以及群臣，與廠衛(wèi)一體并罷。還天下禮、義、廉、恥之坊，禮、義、廉、恥之坊設(shè)，而惻隱之良愈著矣[5]188。

由是化群臣以化兆民?；酌袼煲曰囊腫5]189。

王道無近功，至治非小補。若規(guī)小利、圖近功，不旋踵而害已隨之。臣愿陛下從事慎獨之學(xué)，先去其欲速見小之私，而日就月將，以卜化成[5]190。

崇禎九年的“八真”，雖然已經(jīng)說到分治內(nèi)容及其次第，但主要還是從慎獨立意，所以最終的表述歸結(jié)到“自朝廷以及天下，由一念之微以及于萬事萬化，無往非真精神之運量”，這主要還是在解說慎獨之治本。上面這封奏疏，則是明確地提出了“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的分治理念，并且，再次強調(diào)了慎獨之君心作為“治本”之后，進一步提出，“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就是“治要”的實質(zhì)內(nèi)容，什么是治要呢？治要就是“君職要，臣職詳”的君臣分治：

臣聞天下大矣，而以一人理，非徒以一人理天下也，有要焉，此又本計中所為提綱挈領(lǐng)，以其至簡而御天下之至繁，即以其至靜以宰天下之至動者也。故曰：“君職要，臣職詳”。治天下之“要”，就是由治本所出的根本性政治綱領(lǐng)，所謂的“有要焉，此又本計中所為提綱挈領(lǐng)”，明白言之，即是“君職要，臣職詳”。

什么是“君職要，臣職詳”？劉宗周從反面的情形出發(fā)，說明了君主、臣屬之間的分治界限，尤其是君主，不應(yīng)該越過這一界限：

不于其要而泛焉以圖，必至以侵官溺職，此正虞廷所以誡叢脞也。

接著，劉宗周說明，分治的實質(zhì)內(nèi)容就是“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故舜攝位，首以四目、四聰徹壅蔽之門，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聰明，以盡天下之聰明?！酥酥畬W(xué)也，而即“精一執(zhí)中”之實用力地也。

仰惟陛下躬先圣學(xué)，法堯、舜之明目達聰，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聰明而歸之暗。非徒舍聰明，并舍喜怒、舍好惡、舍是非。至于是非可舍，而后天下之是非為真是非，斯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由是以天下才任天下事，……

“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以天下才任天下事”，正是君職要的法門，所以說“故舜攝位，首以四目、四聰徹壅蔽之門，而其法在先能舍己。舍一己之聰明，以盡天下之聰明”，而這一法門，正是治本的功夫?qū)嵉兀骸按酥酥畬W(xué)也，而即‘精一執(zhí)中之實用力地也”。因此，劉宗周勸諫崇禎帝以之為治要，以之為根本性的政治綱領(lǐng)：“仰惟陛下躬先圣學(xué)，法堯、舜之明目達聰，而推本于舍己，亟舍其聰明而歸之暗”、“斯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墒且蕴煜虏湃翁煜率隆?。

參考文獻：

[1]溝口雄三.中國前近代思想的演變[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小野和子.明季黨社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劉宗周.面恩陳謝預(yù)矢責(zé)難之義以致君堯舜疏[G]//劉宗周全集：第3冊（上）.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籌備所”，1997.

[4]劉宗周.微臣再伸去國之忱敢陳今日善后實著以濟時艱疏[G]//劉宗周全集：第3冊（上）.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籌備所”，1997.

[5]劉宗周.劉宗周全集：第3冊（上）[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籌備所”，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