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摘要：海子從蘭波對“未知”世界的探索的觀念出發(fā)，在日常生活的深處發(fā)現(xiàn)了詩意，整首詩從生寫到死，首尾銜接，寫得俏皮、幽默又透露著一種深沉的哲學(xué)思考。海子借這首詩表達了對生命、存在的質(zhì)疑與困惑，并指出對詩人來說，真正的生活其實在別處，這種生活既幸福又痛苦。

關(guān)鍵詞：困惑荒誕抗爭別處

在太陽神阿波羅的德爾菲神廟的門楣上，曾刻著這樣一句話：“認識你自己”。作為西方文學(xué)源頭之一的古希臘思想首次向我們提出了人生本義的問題，也使得之后的西方文學(xué)浸潤著關(guān)于人，關(guān)于存在的思考。海子是一個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詩人，他的很多詩歌都在闡明、實踐著古希臘這句古老的箴言。這首《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共五節(jié)，節(jié)與節(jié)之間思維跨度非常大，而且詩歌前后呼應(yīng)，從生寫到死，寫到生命的成長與變形，體現(xiàn)了海子對生命、存在的質(zhì)疑、困惑及對生命意義的追尋。請看詩歌：

我想我已經(jīng)夠小心翼翼的/我的腳趾正好十個/我的手指正好十個/我生下來時哭幾聲/我死去時別人又哭/我不聲不響地/帶來自己這個包袱/盡管我不喜愛自己/但我還是悄悄打開

我在黃昏時坐在地球上/我這樣說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早上同樣/地球在你屁股下/結(jié)結(jié)實實/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樹枝/我以前睡在黑暗的殼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邊疆/就是一顆梨/在我成型之前/我是知冷知熱的白花

或者我的腦袋是一只貓/安放在肩膀上/造我的女主人荷月遠去/成群的陽光照著大貓小貓/我的呼吸/一直在證明/樹葉飄飄

我不能放棄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為生/埋葬半截/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們死看：/呀，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

1985.6.6{1}

詩的第一節(jié)從表層看，內(nèi)容非常簡單，但海子卻賦予簡單的語句以深刻的內(nèi)涵，既具有詩意又透露出海子對生命的困惑及對生存無法掌控的無奈。自人類以降，對人及生命的思考就一直困擾、追隨著我們。西方后印象三杰之一的高更曾畫過一幅名畫《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偉大的畫家以巨大的熱情完成了這幅飽含哲理性的作品。以嬰兒指人類的誕生，中間亞當采摘智慧果喻指人類的生存發(fā)展，最后是老人，意指了人類從生到死的命運三部曲。高更充滿憂思的創(chuàng)作，拷問著我們所有的人。西方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觀點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虛無的，作為個體的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來的。一個生命的誕生存在了很大的偶然性，同時也存在了很大的必然性。從生到死，這是生命的一種循環(huán)，代代如此。海子雖然浪漫，但始終是一個清醒的詩人。他將自己置身于人類之外，對這種循環(huán)產(chǎn)生了困惑與迷惘，并由此產(chǎn)生了對個體生命意義的追尋。托爾斯泰筆下的列文在看到了出生后的兒子時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了一連串問題：他從哪里來？來干什么？他是誰？海子雖然沒有在詩中明確提出這些問題，但其追問卻是存在的。他首先質(zhì)疑了生命存在的合理性。海子在本節(jié)中寫道：“我想我已經(jīng)夠小心翼翼的”，“我不聲不響地/帶來自己這個包袱”，從“小心翼翼”和“包袱”可以看出“我”認為自己的誕生不太受歡迎，對自己、對別人而言甚至是一個包袱。之后他又質(zhì)疑了人的成長的特殊性與非控制性。生命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個體無法掌控，最終“我”還是被出生了，而且“盡管我不喜愛自己/但我還是悄悄打開”開始慢慢地成長?！拔摇背錾螅c常人無異，“我的腳趾正好十個/我的手指正好十個/我生下來時哭幾聲/我死去時別人又哭”。詩人所寫之事看似平常，卻極有詩意。法國詩人蘭波認為詩人應(yīng)從“平常生活的深處”與“最纖細的潛在意識”出發(fā)，探索常人不可視、不可聞之事物，從而達到“未知”這一世界的最高真實，詩人應(yīng)做一個“為靈魂而靈魂”的通靈人，去洞察一切。海子正是這樣一個通靈的人，他巧妙地在淺顯的外在事實與深刻的哲理思考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給讀者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與詩歌的題目形成了內(nèi)在呼應(yīng)。詩歌的題目是“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全詩內(nèi)容中根本沒有“鞋子”，但又處處可見“鞋子”的隱喻。在中西方文化中，鞋子可以代表愛情和性。葉舒憲曾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提到在中國民間的故事、歌謠中，常以鞋象征愛的情況。結(jié)合海子的戀愛，“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表達了海子對愛情等顯示問題的無奈與困惑。據(jù)余徐剛的《海子傳》，1985年正是海子熱戀的時候。在這一年海子寫出了許多優(yōu)美的愛情詩，如《寫給脖子上的菩薩》。他收獲著愛情，但危機卻一刻也沒有遠離他。先是初戀情人的父母對海子的家庭出身表現(xiàn)出鄙夷之情，感情遭到了挫折；再是先鋒詩歌的如火如荼使得沒有太多人關(guān)心海子的詩作。情感的打擊與精神的孤獨使得海子不得不正視自己的處境。海子很快從愛情的問題轉(zhuǎn)向?qū)ι?、生存意義的質(zhì)疑。他的天賦、才華與洞見此時都使他不見容于愛情生活，也被排除在正統(tǒng)的詩歌圈子，他的生命真的成了他的、別人的“包袱”。他必須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所幸，在恢弘的西方史詩的召喚下，他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太陽》大詩的計劃，并在這年開始了其中《太陽·詩劇》的創(chuàng)作。他立志要做“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更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從更高的層次上闡釋著生命的本義。

詩的第二節(jié)詩人進一步提出對生存問題的思索。海子采用虛擬的手法，將現(xiàn)實從眼前的生活剝離開來，展開了大膽的詩的想象：“我在黃昏時坐在地球上/我這樣說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早上同樣”。一個人坐在地球上，不付任何代價，即可進行旅行，有“坐地日行八萬里”的暢快淋漓，在青春還未落幕的時光，有什么比擺脫束縛、追逐自由更快樂的？但這只是暫時的精神超脫和升華，現(xiàn)實是人無法擺脫生存的環(huán)境，無法擺脫早、中、晚都在重復(fù)著的生命循環(huán)，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詩人無力地“坐在地球上”。可在“屁股下”的地球卻“結(jié)結(jié)實實”，保持原來的狀態(tài)，迎接新一輪的循環(huán)，它結(jié)實到令人無法撼動。詩人表面上說的是地球，實則指的是像地球一樣不可改變的意志力，它像哈代筆下將苔絲推向無底深淵的“內(nèi)在意志”，心不在焉地編織著萬物，又遵循著鐵一般的秩序與生存的不老法則，使得作為生命個體的人無法掌控。詩人以“老不死的地球你好”來調(diào)侃自己的處境，語調(diào)俏皮而幽默，卻從反面表征了現(xiàn)實中人的無力。《論語·憲問》中說：“老而不死，是為賊”，現(xiàn)實終究成了人無法逃離的牢籠。詩人光腳來到這個世界，在不斷的成長中走向這個世界，坐在地球上，從早晨走向了黃昏，從人類走向了植物、動物的生活，從生又走向了死亡。人只能以存在的生命來確證自己，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與生活，詩人以不知“明天醒來會在哪一只鞋子里”的表述，表達了對生存的困惑，對無力掌控命運的現(xiàn)實的無奈。尤其對那些具有“瘋狂才華、力氣、純潔氣質(zhì)”的“詩歌王子”或“太陽神之子”的天才詩人們來說，他們敏感的神經(jīng)更痛感于這種困惑。以盧梭的眼光看來，隨著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人越來越“異化”，異化在內(nèi)在與外在的世界中。人真正的生活已不在現(xiàn)在中，而是在別處。這對詩人意味著什么呢？蘭波說：“真正的生命并不存在。我們不在這個世界。”{2}并以余生的漂泊為代價努力尋找，最終成了海子筆下的“詩歌烈士”。真正的詩人的“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他們悲劇性的存在是詩中之詩?！保ā对妼W(xué)，一份提綱》）海子在精神上與他們認同，以對詩的追尋來對抗著現(xiàn)實的存在。

詩的第三、四節(jié)承接第二節(jié)而來，體現(xiàn)出詩人對“別處”生活的幻想與探索的努力。生活既然在別處，那么改變生存的形式是否就可以尋到？為此，詩人進行了一次奇幻的精神旅行，他將自己設(shè)想成了自然界的植物與動物，期望在這種精神等同的狀態(tài)中找到生存的意義。人是有理性的動物，人之痛苦就在于人的思想與智慧，在于人能因此而認識到外在的生存困境并由此擴展到精神層面。但植物、動物不能進行人的思索，是否就可以脫離人的生命形式，從而擺脫人的痛苦呢？在第三節(jié)中，詩人幻想自己是“樹枝”，在長成樹枝前，“睡在黑暗的殼里”，眼前所見的世界只有種子般大小，因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邊疆”。在這黑暗的、受保護的種子的有限空間里，“我”無需思想，生活安靜而舒適。可一旦破土而出，長成植物，苦難也會隨之而來。就像成為“人”之前，可以悠游于天地之間，無牽無涉，一旦成“人”，就進入了一種生命的循環(huán)，進入了一種痛苦。那么“是一顆梨”呢？經(jīng)過成長，“知冷知熱的白花”不見了，之后是“成型”的“梨”，依然進入了凡俗的輪回。植物可以沒有思考，可幻化成植物的“我”卻依然保有了人的意識，感知著外在世界的冷暖變化，依然難逃生命的誕生、成長、死亡的循環(huán)，痛苦依然在繼續(xù)。那么成為動物呢？詩的第四節(jié)與第三節(jié)不同的是，詩人不再整體幻化，而只將腦袋幻化成動物，這種動物是貓。為什么海子要有這樣的設(shè)想？從后面的詩句我們可以判斷“貓”意象的選擇顯然不是任意為之。也許可以有這樣的解釋：貓與人類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備受寵愛，是人類的寵物和伴侶。貓也是中外許多文學(xué)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形象。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中的柴郡貓，美國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熱鐵皮屋頂上的貓》，魯迅散文中的《貓·狗·鼠》等。而且在不同的文本中，貓成了一種隱喻，一種文化的符號。老舍的《貓城記》實現(xiàn)了對人類的揶揄；海明威的《雨中的貓》、多麗絲·萊辛的《特別的貓》成為了貫穿全文的象征性符號。海子顯然也要將貓賦予一定的意義，但貓到底應(yīng)該指涉什么呢？在這諸多與貓有關(guān)的描寫中，也許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前期象征派先驅(qū)波德萊爾對詩人的影響。有證據(jù)證明海子對波德萊爾的作品非常熟悉，在海子的藏書中曾有一冊漓江出版社在1982年出版的《巴黎的憂郁》。在詩集《惡之花》中有三首以《貓》為題，在其他作品中也多次寫到貓，他將貓作為一個意象的符號，找到了貓與愛人之間的契合點：“我恍惚看到我的嬌妻。她的眼光/像你的一樣，我的愛獸”{3}，極其高明的將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貓和愛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以貓寫人。波德萊爾說：“有一只溫柔、強壯、優(yōu)美/可愛的貓，在我頭腦里”{4}，詩人說“我的腦袋是一只貓/安放在肩膀上”。在波德萊爾筆下，這只可愛的貓象征著女人，而海子筆下的貓則首先完成了詩人的一次幻化，腦袋為貓，從而將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徹底消除，在此前提下詩人試圖尋找別處的生活。但“我的呼吸”與“樹葉飄飄”“一直在證明”生存與生活的常態(tài)：“我”還在生活，樹木還在生長，詩人的努力再次宣告失敗。貓的形象總是同女人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在英語中甚至常用she來指代貓。在波德萊爾將貓與愛人聯(lián)系的影響之下，海子也借助神話完成了這一表達。神話是詩的土壤，海子的詩尤其是后期的詩中曾多次借用神話故事或人物，在“造我的女主人荷月遠去”中，詩人借用神話中的造人的女媧這一“活的隱喻”為我們搭建了一個象征世界。“造我的女主人”指的應(yīng)該是女媧，她在造人之后荷月而去。“成群的陽光照著大貓小貓”，詩人故意打亂正常的語序“陽光照著成群的大貓小貓”，具有了一種“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同時又隱晦地表達了女神離去之后男人與女人的結(jié)合。他們的結(jié)合使得生命又進入了不斷的輪回、循環(huán)的慣性。每一只貓都在粉碎著詩人的追尋之夢。

詩的第五節(jié)指出，別處的生活就是詩的生活，就是痛苦并幸福的生活。海子不愿成為手指、腳趾都有十個的普通的凡人，也否決了化成植物或動物的可能，因為這樣的生活只是生命無意義的不斷復(fù)制。對詩人來說要擺脫現(xiàn)實的牢籠，自己掌控命運，就應(yīng)過一種區(qū)別于眾生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詩，生命的意義就體現(xiàn)在對詩歌王位的追求中。“我不能放棄幸?！保瑢υ娙藖碚f，他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這是海子終生追求的目標并因此而快樂。他在大概1986年前后從“母性”的“小詩”轉(zhuǎn)向了“父性”的“大詩”的創(chuàng)作，他要像王者一樣在大地上實現(xiàn)自己的霸業(yè)，創(chuàng)作出壯麗的詩篇。但詩人也認為自己與那些“深淵的圣徒”或“浪漫主義王子”的命運相似，注定“以痛苦為生”。他站在整個人類的高度重新審視了自己與其他人的命運，詩人說自己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這是詩人的宿命。生命、生存本身只是一場無邊的苦難，“埋葬半截”既指人自出生之日起，就在不斷地走向墳?zāi)沟氖聦?，詩人也難免。但仍以“埋葬半截”的生存狀態(tài)“來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們死看”。在海子的藏書中，有1983年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荒誕派戲劇選》，西方現(xiàn)代作家艱苦卓絕地探索著人類精神的荒誕空虛及其抉擇的問題。海子在詩中表現(xiàn)出的困惑與抗爭與這種荒誕思想形成了隱秘的精神對接。在貝克特的《啊，美好的日子》中，劇中的老年夫婦，半截身子埋入土中直至埋到脖子，但依然尋找生活的樂趣，人雖然成了被習(xí)慣與本能支配的對象，但也有對荒誕處境的抗爭。詩人看到了“生硬的黃土，人丁興旺”?！包S土生硬”與“人丁興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人只是性沖動的衍生物，人類必將一代代的繁衍下去，“人丁”似乎注定“興旺”，但沒有人質(zhì)疑生命的出現(xiàn)，沒有人在意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沒有人想去追尋生命的意義，詩人只看到了“生硬的黃土”，支配這個世界的依然是一種慣性。

“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海子執(zhí)拗地逆流而上，質(zhì)疑著人類生命的誕生，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以獻身的精神執(zhí)著地追尋著人生的本義，盡管追尋中必有痛苦、失落、憂傷、迷惘在，但詩是會呼吸的思想，會焚燒的文字，詩歌的存在要告訴我們，在凡俗的日常生活之外，還有一種生活——生活在別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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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川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98—99頁。

{2}[法]蘭波：《蘭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譯，東方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199頁。

{3}{4}[法]波德萊爾：《惡之花巴黎的憂郁》，錢春綺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4月版，第81頁，第1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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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劉俊杰，聊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xué)與外國文學(xué)研究。

編 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