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章連接標記“這一來”

黃 均 鳳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武漢 430205）

一 “這一來”的虛化軌跡

“這一來”是否虛化，標志有二：（1）是否參與句子成分的構建，如果帶有主語或“來”帶有時體成分，則尚未虛化；（2）句法位置，是處于句內(nèi)還是句間。現(xiàn)代漢語中的“這一來”源自元明時期，由表實義的動詞短語虛化而來。例如：

1) a （魯肅云）主公，魯肅這一來則為周瑜累次要取荊州，多瞞不過那諸葛孔明，今又定了一計。（《元曲選?隔江斗智》1折）

b（陳世英見科、云）叔父，您孩兒多時不見尊顏，請受您孩兒一拜咱。(做拜科) (陳太守云)……孩兒，我且問你，此一來為何？（《元曲選?張?zhí)鞄煛?折）

2) a叵奈劉季那廝，濯足相見，明明覷的咱輕如糞土。這一來咱好差了也！令人，傳下將令，即刻拔營而起，重回咱九江去來。（《元曲選?氣英布》2折）

b兄弟，這老兒不好惹，動不動先斬后聞，這一來，則怕我們露出馬腳來了。（《元曲選?陳州糶米》3折）

上例的“這一來”，例1）表義實在，仍為動詞短語，做謂語，而例2）則居于句子之間，意義已經(jīng)虛化，起連接句子的作用。這表明，動詞短語“這一來”在元明時期已經(jīng)開始虛化。

至明代，“這一來”的動詞性用法仍然相當普遍，例如：

3) （程朝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臺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初刻拍案驚奇》）

4) 那些小妖又去報道：“孫行者又來了。”紅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燒了他，故此又來。這一來切莫饒他，斷然燒個皮焦肉爛才罷！”（《西游記》第四十一回）

上兩例中，“來”的主語分別是“程朝奉、金朝奉”與“孫悟空”，“來”回指前文中的動詞“來”，表明“這一來”尚未虛化。

到了清代，“這一來”的虛化用法逐漸增多，例如：

5) 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紅樓夢》第十六回）

6）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L），心里一想，這一來（D），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fā)不便了（S），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①L指Leading sentence（前導句），D指Discourse sentence（篇章連接標記），S指Subsequent sentence（后續(xù)句）。下同。

7)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L），這一來（D）倒生了三分氣（S）。（《紅樓夢》第三十三回）

上例的“這一來”，例5）是動詞短語，例6）、7）已經(jīng)虛化，是篇章連接標記，其功能在于回指承接前導句L表示的動作行為，引出后續(xù)句S表示的結果。

我們檢索了明清后的部分文獻，“這一來”的“實義/虛義”用法數(shù)據(jù)是：《初刻拍案驚奇》：1/0，《二刻拍案驚奇》：1/0，《西游記》：2/0，《醒世姻緣傳》：1/0，《紅樓夢》：4/2，《兒女英雄傳》：1/7，《海上花》：2/7。由此可見，動詞短語“這一來”在元代開始出現(xiàn)虛化，到了清代逐漸普遍。

“這一來”從表實義的動詞短語虛化為篇章連接標記，其動因主要有兩個：（1）“來”的語義泛化。語義內(nèi)容的泛化或弱化，導致詞匯意義發(fā)展為語法意義（Givón 1973）?！皝怼北緛頌楸硎沮呄虻膭幼鲃釉~，在使用中語義逐漸泛化，拓展到表示其他動作行為，還可以表示某一種現(xiàn)象，甚至由具體的現(xiàn)實空間拓展到心理空間。“來”的語義泛化直接導致“這一來”發(fā)生虛化。（2）“這一來”的句法位置。由于“來”語義的泛化，“這一來”不必只出現(xiàn)于前文含有趨向動詞“來”的語境中，“這一來”的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到前文中沒有趨向動詞“來”的情況，這導致“這一來”的句法位置從句內(nèi)逐漸轉變到句際，如下：

句法位置的改變導致“這一來”最終虛化為一個篇章連接標記。

不過，雖然篇章連接標記“這一來”與動詞短語“這一來”不同，但二者仍具有密切聯(lián)系，前者由后者發(fā)展而來。也正因此，有時二者界限并不那么分明，例如：

8) 他這一來，可就又熱鬧了：他帶來了五個護兵，還有一個班的偽軍。（ling）②本文使用的現(xiàn)代漢語語料采自華中師范大學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語料庫（http://ling.ccnu.edu.cn: 8089/jiansuo）與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http://ccl.pku.edu.cn/Yuliao_Contents.Asp），分別標注ling、ccl。

9) 成得臣本想救這兩個國家，不料他們倒先來跟楚國絕交。這一來，直氣得他雙腳直跳。（ccl）

10) 過不了二年，就會看書了，這一來兩個人更戀得分不開了?。╟cl）

例8）的“這一來”是動詞短語；例10）的“這一來”則已虛化為一個篇章連接標記；例9）的“這一來”則介于二者之間。從動詞短語、實虛兩可到篇章連接標記，反映出動詞短語“這一來”的虛化軌跡。

二 “這一來”的篇章組合特點

篇章連接標記“這一來”的組合形式有兩類：連續(xù)式與非連續(xù)式。

（一）連續(xù)式。連續(xù)式是指，前導句L、連接標記D與后續(xù)句S三者的順序組合，篇章結構是：L→D→S。例如：

11) （楊曉冬）拿起條綠色軍氈堵住窗戶（L），這一來（D），不但擋住風，也隔絕了從窗外透來的各種音響（S）。（ling）

在“這一來”篇章組合中，L與S均可以是一個小句或句子，也可以由多個小句或句子組成。有時，L出現(xiàn)同義異形兩個，分別置于連接標記“這一來”的前后，形成“La→D→Lb→S”格局。例如：

12) 連著幾天的大熱天，田里的稻子全爛了（La），……，這么一來（D）稻子沒收起（Lb），稻草也全爛光了（S）。（ling）

前導句同義重復出現(xiàn)不僅能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同時也強化了語篇的內(nèi)在邏輯性。

（二）非連續(xù)式。非連續(xù)式是指，前導句L、后續(xù)句S與連接標記D被其他成分隔開了，主要有三種：1）隔離前導句，2）隱含前導句，3）隔離后續(xù)句。下面依次討論：

1 隔離前導句。隔離前導句是指前導句L常常會被其他成分隔開，形成“這一來”的非連續(xù)組合?！案綦x前導句”有兩種情況：

（1）L與S異質(zhì)。前導句L與連接語“這一來”之間有時被插入由“……說/想/認為”形成的“引領成分”①“引領成分”是指句群中不標明小句之間語義關系，但表明小句間語義聯(lián)系“是以人物所說所想的形式存在的語義成分”（邢福義等2004：395-399）。，使得“這一來”篇章組合形成如下格局：L→……說/想/認為→D→S。

而且前導句L與后續(xù)句S具有不同的性質(zhì)，后續(xù)句S表示出現(xiàn)某種現(xiàn)象或結果，而前導句L則表示導致出現(xiàn)該現(xiàn)象或結果的動作行為，具有元語言性質(zhì)。例如：

13) 他把兩只手用嘴哈了哈氣，使勁搓了搓，說：“這么一來，可暖和了”。（ling）

14) 他采了一朵嬌艷的康乃馨別在江菊霞黑絲絨旗袍的大襟上，說，“這么一來，江大姐就漂亮了”。（ling）

15) 王國里的文武官員，都由諸侯王自己選用。他以為，這樣一來，有許多親屬子弟支持皇室，司馬氏的統(tǒng)治就可以穩(wěn)固了。（ccl）

例13）中，“這一來”的前導句L“他把兩只手用嘴哈了哈氣，使勁搓了搓”實際上是后續(xù)句S“可暖和了”的語境，例14）、15）與此相同。雖然前導句L與后續(xù)句S性質(zhì)不同，但仍然可以通過刪除“引領成分”整理為常態(tài)的“這一來”篇章組合，如例13）可以整理為：

13)’ 他把兩只手用嘴哈了哈氣，使勁搓了搓，這么一來，可暖和了。

（2） L與S同質(zhì)。有時，前導句L與連接標記D被“引領成分”隔開，但前導句L與后續(xù)句S性質(zhì)相同。例如：

16)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老趙冷靜地思考著，說，“這樣一來，拿出真憑實據(jù)，可以把問題弄清楚，不怕徐義德和酸辣湯怎樣狡猾，再也逃不過工人的眼睛了。（ling）

上例中，因為插入了引領成分“老趙冷靜地思考著，說”導致了“這一來”篇章組合的不連續(xù)。

有時，前導句L與“D，后續(xù)句S”處于不同的話輪中，即后者接著前者的話說。例如：

17) 江菊霞接著說，“這次提高了批發(fā)起點，小戶是滿意了，小戶因為資金短絀，提高了反而感到困難，紙商就認為三令起批，小戶無力購買，希望恢復一令起批?！薄斑@么一來，政府就難了，一令起批大中戶不滿意，三令起批小戶又有意見，這個意見不好向趙副主委提?！碧浦袤线@么一說，不啻迎頭給江菊霞潑了一盆冷水。（ling）

雖然前導句L被隔離，我們?nèi)钥赏ㄟ^刪除引領成分或合并話輪將被隔離的句子整理為常態(tài)的“這一來”篇章組合，如例16）可以整理為：

16)’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辦法，這樣一來，拿出真憑實據(jù)，可以把問題弄清楚，不怕徐義德和酸辣湯怎樣狡猾，再也逃不過工人的眼睛了。

隔離前導句形成的“這一來”的非完整形式實際上是對真實交際的直接描寫。

2 隱含前導句。前導句L有時并不出現(xiàn)，而是隱含于上文中。連接語“這一來”之前常有“對照句”，句中常含有“本來”、“原本”等詞語，與后續(xù)句S形成對照。這樣，“這一來”篇章組合就呈現(xiàn)出以下格局：（L）→對照句→D→S。例如：

18) 本來每月工鈿勉強可以買三斗糙米，這么一來，連三升也買不到，只夠買一塊肥皂一刀草紙，一個號頭的生活白做了。（ling）

19) 他本來預備下了好酒好菜，打算窮吃痛飲，這一來把他的好夢也打破了?。╨ing）

上面兩例中，連接標記D前的句子均不是前導句L，而是對照句。從照應的角度看，“隔離前導句”中，D與L屬于內(nèi)照應（endophoric reference），而“隱含前導句”中，D與L則屬于外照應（exophoric reference）②關于內(nèi)照應與外照應，參看Pragmatics: An Introduction(Second edition)(Jacob L. Mey, 2001)。。

3 隔離后續(xù)句。隔離后續(xù)句是指后續(xù)句S有時會被其他成分隔開，形成“這一來”非連續(xù)篇章組合，即 L→D→其他成分→S?！捌渌煞帧敝饕腥悾涸O問語（如例 20））、提醒語（如例 21））與呼告語（如例 22））：

20) 哈林頓家的兩位都來參加?？墒呛｛惒×?，因此萍不得不獨個趕來；這一來，你們猜我們怎么辦？我們把錢柏倫穿上了女人衣服，讓人家當他是個女人。（ccl）

21) 道靜紅著臉激動地說：“這么一來，看吧，準得糟糕！（ling）

22) 這么一來，楊部長，我們廠里一個四類也沒有了？（ling）

三 “這一來”的篇章語義功能

篇章連接標記“這一來”主要有三種篇章語義功能：（1）回指原因前導句，引出已然結果；（2）回指假設前導句，引出未然結果；（3）回指列舉前導句，引出評注性結果。

（一）回指原因前導句，引出已然結果。前導句L表示發(fā)生一件事情，連接標記D承接L，引出L的結果S。L是已然的，常含有原因連詞“因為”、“由于”等。例如：

23) 因為稿酬低了，書的成本就低了，定價也就相應的便宜了，這一來，不就減輕了群眾購書的經(jīng)濟負擔么?。╨ing）

24) 由于知識分子普遍結婚、生育較晚，這樣一來，就完全“沖銷”了對知識分子在分房上計算學齡的照顧，使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成了“空中樓閣”。（ling）

如果連接標記D引出的是意外結果，其前常有“而”、“可是”等詞語，后續(xù)句S中常含有“反而”、“卻”等詞語，二者相互配合。例如：

25) 王猛知道東晉王朝的內(nèi)部矛盾很大，拒絕了桓溫的邀請，仍舊回到他的華陰山去了，但是這樣一來，這個摸虱子的讀書人卻出了名。（ccl）

26) 話上說得很得體，可這么一來，呼國慶反而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廉政”的楷模。（ling）有時，表示結果的后續(xù)句S以問句形式出現(xiàn)，例如：

27) 這怎么行呢？他對她說，“這么一來，工會該贊成了吧？”（ling）

28) 你竟這么捅漏子！你這是害己害人呀！這一來市委咋辦？吳書記咋辦？（ccl）

問句形式表示的結果不確定，但仍可以通過上下文理解出來。如例27）的后續(xù)句S表示的結果很可能是“工會不贊成”，而例28）中的后續(xù)句S表示的結果則是“市委不好辦，吳書記不好辦”。

“這一來”回指承接的原因有時不是直接原因，這時會在后續(xù)句后面追加直接原因，形成“L＋D＋S＋追加L”這樣的篇章格局，例如：

29) 他急了，以后上車就帶著刀子，他說刀子有兩個用處，可以割斷麻包上的繩子，又可以捅車警。這一來押車的車警軟了，因為這些家伙都怕死的。（ling）

（二）回指假設前導句，引出未然結果。前導句L表示一種假設，連接標記D承接L，引出未然結果S。前導句L中常含有假設連詞“如果”、“要是”等詞語，例如：

30) 如果我們直接同古城監(jiān)獄交涉，古城監(jiān)獄可能還得向省監(jiān)獄管理局和司法廳報告請示，這樣一來，至少兩三天也批不下來。（ling）

31) 要是你們問下去，我當然會把底細全部告訴你們，這一來就會叫韋翰生氣。（ccl）

有時，后續(xù)句S句尾帶有助詞“了”，但它表示的仍然是未然結果。例如：

32) 如果以縣里名義注冊公司，那起碼得給政府那邊打個招呼，還要開常委會研究，這么一來事情就復雜化了。（ling）

上例后續(xù)句相當于“事情就會復雜化”，句中的“了”是語氣助詞。

（三）回指列舉前導句，引出評注性結果。前導句L與后續(xù)句S之間是“例（類）”與“類（例）”的關系，后續(xù)句S是對前導句L的解釋，是一種評注性結果。例如：

33) 這幾乎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那舌頭也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ing）

34) 她的鼻子又小又翹，鼻孔略略有些朝天。這一來她臉的下半部就顯得不那么好看了，象個淘氣的小娃娃。（ccl）

35) 古人云：“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樣一來，就是經(jīng)過百千萬劫倆人當然是常在纏縛生死苦海，無法脫離。（ccl）

例33）、34）中，D引出的后續(xù)句S是對前導句L的一種總結性的解釋。例35）中的前導句L是一個引語，目的在于以物比人，而后續(xù)句S，實際上對前導句L進行舉例性的解釋。

D引出的“解釋”本質(zhì)上是一種“評注性結果”，反映的是抽象的心理空間中的邏輯推理關系，后續(xù)句S是由前導句L導致的心理結果。因此，在“引出已然/未然結果”語義功能的篇章組合中，L與S之間往往存在著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即先有原因或條件后有結果；而在“引出評注性結果”的篇章組合中，L與S往往表示某種狀態(tài)，二者之間一般不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因此，“引出已然/未然結果”與“引出評注性結果”兩大功能在篇章組合上也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如前者刪去連接語D，前導句L與后續(xù)句S一般不能互換位置，而后者則可以。試比較：

36) a 他倆一投入監(jiān)獄，就被釘上了二十多斤重的鐵鐐，這一來，壓得腳邁不開步。（ling）→

b*（鐵鐐）壓得腳邁不開步，他倆一投入監(jiān)獄，就被釘上了二十多斤重的鐵鐐。

37) a 那舌頭也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這樣一來，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ing）→

b 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個絕技，那舌頭也仿佛有了靈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隊，還能組成字和畫。

例36）a屬于“引出已然結果”篇章組合，L、S不能互換位置，而例37）a屬于“引出評注性結果”篇章組合，L、S能互換位置。這種差異是由連接標記“這一來”不同篇章語義功能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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