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志成
從古時候的“殺牛坪子”,到后來的勞改農(nóng)場、畜牧農(nóng)場、農(nóng)場生產(chǎn)隊;從1973年設立猛虎公社,中國人民解放軍89730部隊駐扎一個連隊的生產(chǎn)基地,到隨后改名為猛虎鄉(xiāng)、猛虎區(qū),再到后來又恢復縣、鄉(xiāng)、村三級基層建制之后的現(xiàn)在的猛虎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猛虎這個土壤厚實、肥沃寬闊平整的壩子,從荒擱、開墾,到當今昌盛繁榮,作為一個見證了其歷史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老人,我時常覺得自己有話要說,卻又總是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共產(chǎn)黨人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堅決反對唯心主義那一套的,但我今年80歲了,卻發(fā)現(xiàn),有些人,有些事,甚至有些話,你很難用絕對的“唯物”或者“唯心”去評判。比如老百姓常說的“人在做,天在看”這句至理名言,你說它到底算是唯物還是唯心呢?
時值猛虎建立鄉(xiāng)一級政府40周年之際(曾經(jīng)的猛虎公社和猛虎區(qū)都屬于這一級政府),如今的猛虎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人民政府決定編寫《猛虎紀事》一書,我覺得這是一樁不忘歷史、造福后代的事。
我是1973年猛虎公社剛一設立時,就從宜就公社調(diào)動過來參與建設發(fā)展這個地區(qū)的老黨員和老干部,差不多參與了猛虎建設初期的所有活動。作為一個見證人,我認為與其講述空洞的大道理,還不如說幾個自己親身經(jīng)歷和見識的人和事,可笑也好,可怕也罷,都可能讓后人能更了解猛虎的歷史。
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地區(qū),甚至一個家庭,人類和其他動物沒什么兩樣,都有一個或幾個主要的領頭人,這就好比一群羊當中的領頭羊,走東走西,走對走錯,總與他們有著難以割離的關系。所以我想,既然編輯出版《猛虎紀事》一書是一樁大好事,那么我就有責任把我所熟知的幾個“領頭人”記錄下來,以供后人回味。
李同彩的感恩
李同彩是解放初期阿里地大隊河對門村的生產(chǎn)隊長,嚴格地說,他算是宜就人,因為他“出事”的時候,阿里地大隊屬于宜就公社。但現(xiàn)在的阿里地早就劃歸猛虎鄉(xiāng)了,所以把他放到這里說。
剛解放時李同彩家貧農(nóng)出身,是土改時期的積極分子。早在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期,就擔任了河對門村的隊長。
1959年是個什么年代大家都知道。那一年,政府計劃要興修利皮乍水庫,就先派8個人去打石頭。打石頭是個重體力活,時間長了,不吃點葷腥根本支撐不住,因此這8個人就寫了個申請要求村里批一條牛給他們殺了吃。李同彩與村支部的人商量后,也就批了。
這本來是合情合理的事,沒想到拿著皮條去拉牛的人叫李朝宗,粗心大意地牽走了一頭懷著胎的母牛,結果一殺,就“害了兩條牛命”。這還了得!
須知,當時正是嚴打破壞“十五養(yǎng)”政策的關鍵時期。所謂的“十五養(yǎng)”,就是大力發(fā)展養(yǎng)雞、豬、鵝、鴨、牛、馬、驢、羊等15種牲畜。你殺一條牛還情有可原,但害了牛肚子里的那條小牛,就罪無可赦了!于是,李同彩被當作破壞“十五養(yǎng)”的典型和特務,一根繩子被捆到了宜就公社,計劃在公社召開大會批斗,再轉給他克大隊和他的原籍阿里地大隊批斗??衫钔誓懽犹?,剛被捆到公社的那天晚上,把他關在烤煙棚里,只有宜就大村隊的兩個民兵看守。李同彩居然由于恐懼,乘民兵熟睡之后逃進山里躲起來了。
此事被公安部門定性為畏罪潛逃,下令非抓歸案不可。于是民警帶著糧食,進駐阿里地大隊死守,并監(jiān)控了李同彩的老婆。在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李同彩藏匿于深山老林,三天吃不上兩頓,人都餓變形了。
大概在當年舊歷冬月下旬的某個晚上,夜間兩點左右,餓急了的李同彩冒險回家找吃的,見自家大門被封,只好到鄰居楊禮學家,準備爬窗進去,恰好被民警和民兵堵了個正著。李同彩轉身逃跑,民警和民兵一邊急追一邊還開了三槍!李同彩受了重傷,暈倒在水溝里,追的人從他身上跨過卻沒發(fā)現(xiàn)。
第二天一早,李同彩怕自己的槍傷發(fā)炎喪命,又想如果去勞改自首的話自己可能還會受到寬大處理,罪不至死。所以就去投案了。果然,李同彩被送到姚安草海勞改農(nóng)場之后,農(nóng)場領導認為,按報送材料,他有過錯,但還沒有罪犯的資格。因此派他到山上給勞改農(nóng)場看守洋芋地。
在山上住了一年的木棚,因為得了嚴重的風濕病,李同彩于1961年初被遣送回家,當時縣上只派了一個代表來阿里地,召開隊長會議,給李同彩平反并恢復名譽。
我記得很清楚,最后縣里來的代表問他有什么意見時,李同彩只感激涕零地回答了一句:感謝共產(chǎn)黨!
老隊長劉玉太
早年猛虎公社迤扒拉三隊的隊長劉玉太,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跟兒子住在永仁縣城。
我1975年下鄉(xiāng)認識劉玉太的時候,他就是隊長了,由于他們?nèi)犕瓿晒缦逻_的各項任務,總是名列第一。并且村里群眾的思想素質(zhì)政治覺悟都不錯,領導們都很看重他這個領頭人。所以當年縣知青辦就把下鄉(xiāng)落戶到猛虎公社的知青,安排在了迤扒拉大隊,并層層交代要認真管好抓好。
而我們公社,也就把知青們安排落實到了一、三、五隊各一戶。知青到達那天,劉玉太隊長當面對知青和他們的家長說:請您們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兒女一樣善待。
1976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上級通知要地震,那時的劉玉太已經(jīng)56歲左右,卻一夜跑遍全村,數(shù)次動員各戶、尤其是知青戶里的娃娃們搬出屋外,他自己整夜沒睡,大家叫他休息,他也不肯。之后召開了一次知青家長會,家長們都表示感謝各級領導對他們子女的關懷。
由于德高望重,劉玉太后來被公社提拔為迤扒拉大隊的大隊長。再后來,又有兩批知青落戶猛虎,都被安排在了迤扒拉大隊。受老隊長感召,后來他們成材了,比如何根源、吳麗華等人,多年后都常常會回永仁看望和問候他。
被醉死的副書記
猛虎公社成立后的第二任副書記叫張國良,是個喜歡下命令的人?,F(xiàn)在大型的泥白租水庫,早年只是格租大隊自己修建的一個小型水庫。說小,其實在當時也很可觀,庫容量有180萬方呢。
那時候修個庫容180萬方的水庫,人工全部自己出,也還得投資18萬元相當于現(xiàn)在的500萬元!在大隊人民常年苦干基本完工的那3年中,作為公社副書記的張國良,居然都沒有到工地上去轉過一次。endprint
我記得很清楚,1979年8月底,我因工傷離開工地去醫(yī)治,由指揮部的另一名領導吳學庭接替我。9月1日,看著水庫已經(jīng)基本竣工,常年掌握技術施工的縣水利局技術員請假回家,而吳學庭的大兒子吳愛興也不幸得了急病,父親只好陪兒子到縣醫(yī)院救治。
可笑又可悲的是,1979年9月2日當天,天下大雨,張國良副書記親自到格租大隊召開生產(chǎn)隊長會議,還大講特講要如何防洪畜水。并且就在他講話的過程中,看守水庫的李文章(格租大隊副大隊長)還打來電話請示,說水位離壩邊只有兩市尺了,是否開閘防洪。但是張副書記大聲嚴令:閘不準開,等我散會來看。
下午散會后,村民張興會家請張副書記吃飯,要他幫忙調(diào)解一些糾紛。張副書記因此喝得大醉,早把水庫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結果當晚下了一夜歷史少見的暴雨,造成水庫決堤(俗稱倒壩)!
畢竟是全格租大隊人民3年的心血啊!上級當然要追究責任:看守水庫的李文章開除黨籍,撤銷格租大隊副大隊長職務;公社副書記張國良被撤銷職務,留黨查看兩年。據(jù)說被撤職后,張副書記給氣成了神經(jīng)病。但留黨查看兩年期滿,他又被調(diào)到中和公社政府辦任職,后來帶病退休回家,不到兩年因醉酒而死。
我個人無權對張副書記作出任何評價,但現(xiàn)在格租但凡上了點年紀的人,一旦提及他的名字,說的話都很不好聽,這倒是事實。
“楊黨委”軼事
“楊黨委”真名楊文輝,其實只能算一個綽號,是當時猛虎公社的組織委員。因為他遇著下級和群眾時,都要別人稱他楊黨委,否則他就愛理不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歡罵人,并且罵起人來滔滔不絕,口才好得驚人。
那時的公社干部是要經(jīng)常下鄉(xiāng),直接到村子里與群眾開會談心的。據(jù)說有一天晚上,“楊黨委”到夜苦地二隊開群眾會。在他講話的時候,有一個年輕小伙子沒忍住放了一個響屁,把他逗恣了,就發(fā)火大吼:啊!黨委講話只等于你放屁嗎?!隨后話題一轉,開始吼聲如雷。那真是一人放屁,眾人遭殃啊……據(jù)后來群眾反映,那晚上楊黨委激動異常,吼得鼻孔翕動,濃鼻涕流出了一公分多長,就像小孩子哭娘,一直到深更半夜才散會,把村民們累得夠嗆。
還有一次,是在白天,“楊黨委”下鄉(xiāng)到百支姑二隊。在隊長家,他坐在陽臺上和隊長閑談時,竟然看見對面山腳有兩個放羊的成年人在搞男女關系。他就問隊長,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隊長據(jù)實相告,他就以黨委名義,要隊長通知全村群眾晚上開大會。隊長當然不知道“楊黨委”開大會是要批斗那個男子啦,照辦了。結果到晚上,“楊黨委”批斗那個男人基本上是一對一,全村所有人都沒一個發(fā)言。搞得“楊黨委”相當郁悶,問隊長你們村的群眾的覺悟怎么這么低,隊長也沒法回答,只能尷尬地笑笑。
第二天,“楊黨委”找了一位六十多歲、自幼苦大仇深,根紅苗正的老人探尋究竟。那老大爺說,我們老高山這里,沒啥娛樂,要找點快樂,就得做這種事呢。你比如我,跟他開玩笑時說,年輕的時候,從直苴(大姚縣的一個村)到我們這里的女人,跟我這樣玩過的,至少都有五、六十個了。
“楊黨委”覺得不可思議,卻也無可奈何。數(shù)十年后,他退休于縣經(jīng)貿(mào)委,整天閑坐在街上,沒有多少人會跟他搭訕。
李云亮其人
李云亮是永仁縣猛虎鄉(xiāng)阿里地村的格么上村人。
剛解放不久,土改以后,李云亮就已經(jīng)擔任了鄉(xiāng)政府委員。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期,格么和阿里地合并為一個高級社,他是社長,我是會計。
但是,在1958到1959年那段時期,李云亮的工作調(diào)動太頻繁了——先調(diào)到縣農(nóng)村工作隊去了仁和;不久又調(diào)去州委黨校學習;1960年初學習結束,他被直接調(diào)任猛虎畜牧農(nóng)場供銷副主任。但才一年,畜牧農(nóng)場撤了,他又被調(diào)到阿里地“小公社”擔任主任。再過一年,“小公社”不復存在,他改任大隊書記。
1969年底調(diào)整大隊干部,全區(qū)(即現(xiàn)在的鄉(xiāng))各大隊的書記,都由國家指派在職干部代職,像李云亮他們那樣的老書記,每人多發(fā)給一月工資共38元,沒得商量,就給打發(fā)回家務農(nóng)了。
總之,轉來轉去近20年,他的檔案就給轉不見了。
當年李云亮回老家后,當了幾年生產(chǎn)隊長(那期間,帶領群眾修建格么龍樹水庫,他功不可沒)。然而,直到晚年多病了,他才意識到,早年的許多老友,退休后,多多少少,都有國家發(fā)給的一定的生活補助費,但他自己為什么就一點兒都沒有呢?
所以在一次退休老干部的支部會議上,聽與會的現(xiàn)任領導講老黨員如何光榮,還鼓勵我們要老有所為時,他怨氣難當,說:什么光榮,我就好比一條老黃牛,年壯時主人叫東就不走西,主人叫站我就立定,到今天,又有誰知道我的難處!我們許多老同志都從內(nèi)心里同情他,更尊敬他那孺子牛一般的優(yōu)良品德,就幫他到有關部門反映。但組織部的領導回答說:同志情是同志情,但原則更是原則,我們在全縣老干部老黨員的檔案里,找不出他的名字,我們也無能為力??!
難道,一個人的檔案,就真的比他眾所周知、一清二楚的歷史經(jīng)歷還更有說服力?難道檔案不是由人記錄的嗎?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通。幸好,撥亂反正好多年之后,政府終于按當大隊書記回家時的待遇,給李云亮這位老同志每個月補貼生活費用38元。不公的是,這補貼他才享用了三年,就溘然長逝了。
結語
盡管,我不能也不可能對上面所記錄的每個人和每件事,都作出完全準確的記述和評價,畢竟每個人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限于特定環(huán)境,都可能會做出一些后來連自己都不相信可能會做的事情。我只是相信,不管“唯物”還是“唯心”,拋開主義不談,“人在做,天在看”這句話,都能為我們這個泱泱大國恒久地保留一份做人的良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