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旅美作家。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垂釣于時間之河》,《書時光》,《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等。
東坡《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毕駷槔罟胨鳌|坡自海南北歸,途經(jīng)潤州,游金山寺,見像有感,寫下此詩。兩個月后,病逝常州。
這首詩是東坡對自己后半生遭遇自嘲性的總結(jié),包含了無限的憤惋和無奈。身不由己,而心無掛礙,詩中表明的這種悟道似的人生態(tài)度,又相當于給后人的遺言。魯迅的遺囑,看透世相,不抱幻想,其中有一條:別人應(yīng)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沈從文臨終時說: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好說的。時隔近千年或幾十年,我得到的是相同的感受。
楊萬里《誠齋詩話》記錄了此詩的另一版本:“予過金山,見妙高臺上掛東坡像,有東坡親筆自贊云:‘目若新生之犢,身如不系之舟。試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崖州?!焙髢删湮淖中‘?,問題不大。
區(qū)別在第一句。心如死灰,典出莊子《齊物論》:“形固可以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說的是不動心,不是今天習用的灰心絕望的意思?!澳咳粜律疇佟?,也是莊子中的典故,出自《知北游》。
古人常以童蒙無知形容得道后的純粹。所以新生之犢和已灰之木,是一件事的兩種比喻?!洱R物論》那一段講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焉似喪其耦。”引起弟子顏成子游“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問話。《知北游》這一段,后文說:“言未卒,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币灿昧恕伴潞 焙汀八阑摇钡淖盅?。
可見東坡詩不同的兩句,意思全然一樣。《誠齋詩話》的記載,顯然有根據(jù),也許是東坡的初稿。通行本以心身相對,比楊本的身目相對顯然好得多,因為目畢竟還是身的一部分,而身心如同西人掛在嘴邊的靈與肉,正是人的兩極。另外,就文字而言,“心似已灰之木”比“目若新生之犢”更平易,更好懂?!霸噯柶缴I(yè)”,試問二字,猶帶火氣,換成“問汝”,則平和多了。
明人俞弁《逸老堂詩話》中有一則,比較東坡、山谷及誠齋等人的自贊,引用的便是楊萬里的版本。山谷的自贊云:“似僧有發(fā),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碧K黃境遇相似,自贊表露的心境亦相似。不過在表面上,黃庭堅以佛家思想為依歸,表現(xiàn)得更超逸,否定得更徹底。
東坡生前最后一首詩,據(jù)《王直方詩話》,是在常州逝世前數(shù)日,夢中所作,贈與友人朱服:“東坡將亡前數(shù)日,夢中作一詩寄朱行中云:‘舜不作六器,誰知貴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相如起睨柱,投璧相與還。何如鄭子產(chǎn),有禮國自閑。雖微韓宣子,鄙夫亦辭環(huán)。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覺而記之,自不曉所謂,東坡絕筆也?!?/p>
所謂“自不曉所謂”,朱弁《風月堂詩話》認為是東坡北還到廣州,“聞行中到廣,士大夫頗以廉潔少之”,作為朋友,很想勸誡他,“不欲正言其事,聊假夢以諷之耳。其后行中果以此免?!变浲赀@首詩,東坡又在紙尾題寫道:“夢中得此詩,自不曉其意。今寫以奉寄,夢中分明用此色紙也?!?/p>
李公麟不僅為東坡畫過像,也為王安石畫過像。北宋兩位最偉大的詩人,音容笑貌,同在這位偉大畫家的筆下再現(xiàn),何其幸運??上У氖?,蘇王的畫像,都未能傳到今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