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芳
臺灣著名的文學大師林清玄先生說“茶”字拆開了就是人在草木之間,人處在天地自然之間,那么我可以把茶農(nóng)理解為是行走在草木之間,并以此為生存的人。我的父親母親便是這樣的人。
在我幼年時候的記憶里,在清明節(jié)前后就要采摘茶葉了,我對那繁忙、緊張、辛苦的一幕印象深刻。采茶光靠家里的人手是遠遠不夠的,要到鄰近村上去請人,母親人緣很好,她總是早早地上門打招呼,將要請的人員定下來,請她們不要答應第二家的邀請,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請的,需要那人心細手腳利索,能吃苦。母親請的那些人到最后茶葉采完后便全成了好朋友,是當親戚一樣走動的。來年再采茶時可以不用再請了,雖然我家的伙食跟不上好的人家,可大伙說我母親人好,待人真心,就算別家再請也都客氣地回絕了,有的還自發(fā)的帶來很多自做的點心、新鮮的蔬菜送我母親。現(xiàn)如今母親每每和我說起總是感嘆:“好人??!都是多好的人!”
茶的鮮葉我們叫活草,生長期非常快,隔天的葉片大小、鮮嫩程度就有所不同,所以每天的茶價也不同,為了做出更好的又有市價的茶葉,茶農(nóng)在采茶的那幾個月里都是白天采茶,晚上做茶,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而孩子們不懂這些,忽然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很多人,又比平日多了些可口的飯菜,雖然要等大人們吃完才有孩子們吃的,可不妨礙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
我總是在學??炜斓貙⒆鳂I(yè)寫好,然后抱著小書包沖到家,這時采茶的人們陸續(xù)回來,父親會一一稱出每個人的采茶重量并大聲報數(shù),我會拿出練習冊認真記下,碰到姓名中有生字不會寫的就請她在紙上寫給我看,也有問到一個不識字的她會笑著說你想咋寫就咋寫,一天的采茶工作有時就在一片歡笑中結(jié)束了。
到了晚上做茶完全要靠父母了,那時家中還沒有做茶葉的機器,全靠雙手揉、培、烘,直到后來生產(chǎn)隊里有了茶廠,才可以將活草直接送過去加工,大家輪流值班做茶。再付一定的加工費用給生產(chǎn)隊。做茶就用平日做飯的灶頭,母親一遍一遍清洗大鐵鍋,不能有油漬、異味。父親對做茶的要求很嚴格,揉茶手法、下手的輕重,火候的大小都有說法,假如是我看管灶膛的火候時父親會對著我很慎重地說:“你現(xiàn)在看好了,就依這個火勢,不能讓它熄掉,你也不能提早加木柴,否則火大了茶葉會焦。”弄得我非常緊張。母親和父親會輪流著做茶、看火、烘茶。到了下半夜,筋疲力盡的父親就倒在灶膛口木柴上就睡著了,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父親黝黑消瘦的臉上,安詳、溫暖。沒有平日里那張嚴肅寡言讓我敬畏的臉,灶膛里的木柴發(fā)出輕微的劈啪聲響,火舌一閃一閃撫摸著辛苦勞作的父親。母親這時會停止炒茶,好讓父親再躺會,她開始去烘茶,可是烘著烘著母親也會在等著翻茶的間隙里打瞌睡,而我們這些孩子一直在屋子里跑來跑去,不去睡覺,瞧見母親的頭慢慢垂下來,我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站在母親的身邊伸出雙手,等著母親靠在我們的手掌心里,等著母親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們歉意地一笑時,我們帶著稍許捉弄又好玩又孝順的心情咯咯地笑不停。
做好的茶葉父親會稱好重量分裝包好,天色微明就趕到集市上,將那些還余留著全家人溫熱的茶葉交到知味或不知味的人手里。母親是個美麗、賢惠、勤儉持家的人,記得有一次在做茶時不小心將油罐打翻在茶葉鍋里,母親舍不得扔掉,竟然像吃菜一般將那些油茶吃了,之后滿嘴發(fā)苦發(fā)澀,幾天吃飯都無味,我無法理解母親這個舉動,至今我問起母親她從不說:“是不該吃”,她只是說那時的油多金貴,那茶葉多不容易采啊,扔掉多可惜。忽然我內(nèi)心有酸酸的潮濕涌入眼眶,在那一剎那我竟然體會了母親用整個身心去熱愛茶葉的心情。望著眼前雙鬢斑白的母親,歲月帶走了她風華和容顏,美麗不再,可烙印在骨子里的秉性是改變不了的,仍然一如既往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我捧著母親有著老年斑的手,這雙緊緊護著我們長大成人的手,多想用我這個女兒的青春去滋潤她啊!若問她什么叫知味,她是不懂的,但是,母親卻用她一生闡述了什么是知味人生。
父親對于年幼的我來說是有距離的、敬畏的,我們甚至很少交談,記得上學時要很早去學校,父親放心不下時時要陪著我走一段,走著走著他就會落后很遠,我回頭一瞧,他居然在打著瞌睡走路,小小的我心里有些抱怨,既然這樣干嘛要一個老早起床送我啊?反倒是耽誤了我的時間。現(xiàn)在的我回頭看來對父親更多是憐憫和不舍的心,即便如此我那那疲憊不堪的父親仍然放心不下他那獨自走山路上學的孩子,即便是打著瞌睡走路也要送一程??墒歉赣H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在同病魔做最后的斗爭,一日夜里,我們坐在父親的床前看望他,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又使勁地握了一下,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沒有說一句話,那深陷的眼睛久久地望著我。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像灶膛里燒火的木柴,像路邊風吹日曬的石塊,扎得我很疼,我很不習慣這種方式,心里有些別扭,只是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著我的手,沒有等我學會怎樣去握住他的手,沒有等我學會怎樣去表達對他的感情,父親永遠永遠地走了。
多少年已過去,清明時節(jié)我再去看望父親,父親安睡的地方前面是一片籠翠的竹林,后面是一片黑黝的茶樹,年復一年,茶樹又開始吐新綠,父親不用在清明節(jié)時如此辛苦忙碌了,永遠沉睡在這片他熱愛的土地上,我跪在墓前,回想著在灶膛前睡著的父親,打著瞌睡送我上學的父親,那雙長著像木柴像石頭的手的父親,我輕輕地一遍一遍呼喚的父親,眼淚,終于崩潰決堤。
我想品茶的人如果是天上的神仙,做茶的人應該就是遺落凡間嘗遍人生百味的一粒佛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