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傻孩子
你要知道,所有的浩劫,都會是成長的祭奠
——獻(xiàn)給所有的傻孩子
A
獨攬月下螢火,照亮一紙寂寞。微涼的文字在手里碼來碼去,頭發(fā)亂得像糾結(jié)的草垛。我看著窗外,雨脆弱地淋下,視線穿過如墨的夜色,卻逃不出城市的空洞。能感受到刺骨的風(fēng),正擺渡著過往不寐的靈魂。
做到一個冗長的夢。很錯雜的場景,很混亂的人群。我和憶走失了。然后我在人群里橫沖直撞,雨水和淚水交織在一起,咸咸的,像苦澀的泥土味道,它們順著臉頰蜿蜒而下,把畫面割裂得分崩離析。然后,我看到憶出現(xiàn)在我前面,我沖過去從背后抱住她,她卻驚恐地回頭,哭著說:我不是憶……
夢里,憶的容顏只靈飚一閃。
掙扎著從夢里醒來,襲過片刻沉重。眼前夾雜著空白,枕邊濕了一片。窗外,雨越下越大。沉睡的城市如同黑白默片一般靜謐。憶失戀了。這大概是她會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最好理由。她是我最在乎的朋友。
那天傍晚,她倔強(qiáng)地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他?!比缓筠D(zhuǎn)身離去,一貫的高傲??墒?,她的肩膀突然一陣劇烈抖動,轉(zhuǎn)過來抱住我,哭了很久很久?!翱墒俏覑鬯!边@是她回家以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也許不能稱為失戀,畢竟他們沒有在一起過。我的可憐的憶在高考結(jié)束后滿心歡喜地對暗戀了好多年的皓表白了,最后卻以夭折宣告全劇終。
憶在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下午給皓發(fā)了條告白的短信。結(jié)果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下文。我說可能他沒看到所以才沒回復(fù)吧,她咬牙切齒地說,不,是因為他和一幫小妹妹出去逛街了,所以沒空回。
B
七月的尾聲,憶追隨皓去了上海。兩人站在黃浦江邊看夜景。隔著兩米的距離。皓逆著風(fēng),仰著頭看夜空。咖啡色的頭發(fā)被夜燈渲染成迷離的金色,和他白皙的膚色恰到好處地映襯著,那樣子很迷人,就像《暮光之城》的男主角愛德華一樣,帶著一種古典而冷傲的氣質(zhì),有著渾然天成的美。憶小心翼翼地把告白短信內(nèi)容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當(dāng)時的皓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低下頭,靦腆地笑了,那笑容,在憶心底一劃而過,從溫暖,到荒涼。
皓用了一個“不”,便淡淡拒絕了她,只留給她一個可以虛抱到的背影:你離去的那條路線消失地平線/時間背著我悄悄捏碎從前/你離去的那條路線傷痕在蔓延/怎奈落月映射的悲傷映入眼簾。
刺骨的笑靨談何清醒?人生總是這樣,每當(dāng)你想回頭時,一切都已花落水涼。憶說她后悔告白了。可惜,沒有時光機(jī)能讓我們穿越回去。
我坐在床上,腦海里卻仍然是憶蒼白的淚臉。我答應(yīng)憶,替她寫了和她名字諧音的《代人賦》:往憶殞,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晚秋殘,緣各半,霜風(fēng)凄寒,是夢久應(yīng)醒。往事俱沉,暮雨瀟瀟。誰是誰生命的過客?誰是誰青春里一道萬劫不復(fù)的輪回?
“你的笑容里有很濃重的陰影。”我對憶輕嘆。
“那你有沒有聽到玻璃碎掉的聲音?”憶掛著慘淡的笑容。我知道,她的心是用玻璃做的?!吧岛⒆??!蔽覍λf。“你不也是?!彼罂诖罂诘睾戎案饽滩?。
我低頭緘默不語,似乎聽到嘆息。轉(zhuǎn)身,回到最初的荒涼。我知道她為什么那樣說我。
二月份,寒假的一天中午。從學(xué)校到德克士只有一小段路。和蘇在雨中走了很久。就像她的感情一樣。雨水泥濘了一地的坎坷,坎坷了一路的心情。
坐在星巴克里,聽著耳邊的蘇碎碎念著她又物色上的小帥哥,百無聊賴。誠然,我只是在附和她,以此打發(fā)時間罷了。微信一直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群陌生人在打招呼,假意假心。社會上的形形色色偽裝,在我眼里都是猙獰的笑。
窗,是風(fēng)沙的渡口。窗里,人聲鼎沸,一群孤單患者在集體狂歡;窗外,人影憧憧,漸欲迷人眼。窗里窗外,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霧。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很輕。我回頭,看著后面的兩個男生。心里開始推測是誰拍的我。這時,那個更高瘦的男生紅著臉開口了:“嗨,我認(rèn)識你。我是你上一屆的,而……而且我們放學(xué)后還經(jīng)常一輛車。我叫宸。”他端著杯香草拿鐵,熱騰騰的霧氣里是張清秀的臉:很濃的劍眉。高挺秀頎的鼻梁,眼睛細(xì)長,棱角分明。很朦朧的青春狀態(tài)。
因為下午有課,我和他只聊了一會兒就打算走了。他匆匆地翻包,找筆和紙,寫了一些東西遞給我,“好不容易能碰上,這是我的號碼,一定要聯(lián)系我?。 ?/p>
“哦。”我轉(zhuǎn)身,推開門。然后,呼嘯的風(fēng)聲淹沒身后的說話聲。連同那張紙,隨風(fēng)飄落在某個角落。我確定,它會被時間碾碎。然后,魂飛魄散。
蘇推了推我,“你腦子燒壞了吧你?那么大一帥哥你居然扔他號碼,不能留給我啊。你腦子肯定冒泡了……”
不久后的某天,主頁上有個好友申請,是宸。他留言說:我喜歡你。只是,我沒有加他。你知道,感覺這東西很莫名其妙,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所以我不想給別人所謂的期待。這也是我唯一喜歡過的男孩子告訴我的話。
淡云淡月窗外雨,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無關(guān)風(fēng)月。
當(dāng)我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才真切感受到憶的那句“你不也是”的分量。每個人都是這樣,受傷,然后成長。然后讓別人受傷,再讓別人成長。躲在某一時間,懷念一段時光的掌紋;站在某一地點,想念一個只留下背影的人。每個人心里,或許都有那么一個角落是空的,被淚水侵蝕到生銹過,也被自己狠心遺棄過。最后卻明顯得像刺青,成為生命里不能忘卻的銘記。當(dāng)時我也曾像憶喜歡皓那樣喜歡過一個人長達(dá)四年,最后無疾而終。一切的努力與不甘心,不過是用親身經(jīng)歷去推翻了一句老話:女追男,隔層紗。
C
我不喜歡憶在畢業(yè)生音樂會上的扮相,10厘米的高跟鞋,很濃的妝??粗狝dam lambert的歌,就像闖進(jìn)了泰坦尼克號船上 Rose和Jack狂歡的場所。足夠的氣場,卻是華麗的憂傷。
“皓不喜歡我,是因為我還不夠優(yōu)秀?!睉浀穆曇羝幵诳諝庵?,久久不能彌散。
其實,我的憶是很優(yōu)秀的,她提前被人大錄取,她的二胡拉得很好,她的人很單純可愛,可惜她看不到自己的好。
記得多年前蟬鳴的夏天,憶曾穿著白色的襯衣和淡藍(lán)色的帆布鞋,厚厚的劉海下是她明媚的笑靨。那時我們一同去旅游,在車上,她湊過來對我說:“我認(rèn)皓做哥哥了?!本聘C里回旋著她天真的幸福。
我們登山,她氣喘吁吁卻用很大的聲音告訴我:“他對我很好哦,還在我低血糖的時候到處給我買飲料?!焙顾氏聛淼臅r候卻變成了淚水?!翱墒菫槭裁此磉叺呐笥褟膩矶疾皇俏夷兀俊蔽覀冋驹谏降捻敹?,抬頭看天空仿佛是倒置的深淵。那時我想,如果時光凝固,我和憶就能一起皓首,在老去的時光中,而不會感到痛惜。
“算了吧,放棄吧?!蔽野参渴俚膽?。
她不說話,只是拿出一本書的扉頁給我看。上面只有一句話:因為你的出現(xiàn),讓其他人都成了將就?!昂茱@然,我不愿意將就。”她說。
對,我忘了憶是個傻孩子,她要是能放下,就不會至今保存著和皓的兩千多條短信,整整一U盤他發(fā)來的語音了。她說她每天上線只為等一句“晚安”,他說“晚安”,于是便暗了她半個世界。時間的海有多深。我的憶真地陷得很深。她淪陷在了皓深邃的眼眸里。憶曾戲稱皓是花蝴蝶。皓的女友雖然數(shù)不勝數(shù),但卻是同樣的扮相,花枝招展,小鳥依人。我的憶顯然不符合他的口味,娃娃臉,嬰兒肥,170的身高??墒俏蚁矚g她的單純。
在去北京報到之前,她站在校園的秋千架下,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凌亂,她削瘦的臉頰讓人微微有些心疼?!梆┤ッ绹恕N覀?,越來越陌生?!?/p>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閉著眼睛,任由淚水在心里肆意地橫流。雨點很冰冷地打在臉上,我聽到無數(shù)的玻璃正“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傻孩子,你知道嗎?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童話;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青春。迷戀上一個人,不是真的因為自己有多喜歡,而是因為心不安定。對一個人好,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受。至于在牧師面前的宣誓,所謂永恒,所謂忠貞不渝,所謂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都只是為了尋求一份安定。不同的是,有些人把心穩(wěn)定了下來,替它安放在了一個正巧合適的歸宿,有些人勞燕分飛,各奔天涯。
海南有個地方叫天涯海角,臺灣有個地方叫七美島,安徽有個地方叫情人瀑。據(jù)說,到過那些地方的人都能和心愛的人白頭偕老。其實,浪漫不一定長久,長久也不一定幸福,幸福更不一定必須要兩個人才能擁有。羨慕李叔同心酸的豁達(dá):“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奔刀释蹙S的悟性:“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焙拊里w的看穿:“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痹诹w慕嫉妒恨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我們越來越不幸福??释粣?,便強(qiáng)迫地認(rèn)為你付出的愛必須被接受,這種謬論其實是多么的可笑?
當(dāng)我看到貼吧里一篇叫作《傻孩子,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會愛上你》的日志時,我才徹底明白,有些人你注定不必等。你渴望三生石畔,風(fēng)月琳瑯, 呵手伊?xí)?,良辰共享??勺詈笠粓霭V妄,錦瑟泛黃,覆盡滄桑,只影凄惶。其實,男女之間是可以有純友誼的,只要一個打死不說,一個裝傻到底。我把那篇很樸實的日志轉(zhuǎn)給憶看。末了,她說:“也許我該狠下心,去大學(xué)了……”
“哈哈哈……”我回她。我們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鍵盤上……
憶,宸,我,我們都曾是傻孩子。也許明天,會有一個人陪我們從開始到最后。
所有的浩劫,都會是成長的祭奠。我知道,你們也要知道。最后的最后,愿我們還是當(dāng)初的模樣:就走到這里吧/什么話都不用講/剎那間已淚如雨下/從此你我各自天涯/也許再也見不到了/親愛的你還會記住我嗎/執(zhí)手相望沒有任何語言/輕撫你即將陌生的臉/狠狠心揮手告別/別這樣依依不舍/就此擦肩是最好結(jié)果/我會唱起我們最愛的歌/將離別后的故事訴說/如果可能就來看看我/不管怎樣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祝福你我曾經(jīng)最親愛的。
當(dāng)我寫到這里的時候,窗外,旭日正擊退黑夜,破曉而出,光芒如弓,支支劃破沉默的天穹。
傻孩子,天亮了。
董小姐
宋東野還沒愛上安和橋的時候,我們也還沒被象牙塔以外的東西困住。其實一切都還剛剛好,所有人都在慢慢地?fù)碛校腥擞衷诓煌5厥ァ?/p>
年復(fù)一年。
我陪董小姐在靜安寺的天橋上走著,她抬頭看著市中心最高的那幢樓,問我:“有煙嗎?”我從包里拿了包“萬寶路”遞過去。那時候我有種錯覺,仿佛是很多年以前。她問我:“有紙嗎?”
八年前,我們的董小姐還很年輕。雖然稱不上漂亮,但也是很多文藝屌絲心目中的女神。所謂女神,我們的董小姐并不需要很漂亮,但一定不能是大眾臉,臉上得有一些讓人念念不忘的小細(xì)節(jié)。她的顴骨好似瘦削的山巒,目光就如水一樣在當(dāng)中淌過。我常唉聲嘆氣地告訴她:我覺得你的臉上有萬水千山的迷人,只恨我卻不能操你。
其實董小姐也是個局促的人,每次見陌生人她都會點煙,擺出一副要問候?qū)Ψ饺业募軇?,不以為然的樣子,手卻緊張得發(fā)抖。
每次我向她形容她有多迷人的時候,她總會笑得很羞澀,然后說一句:操。
那些日子仿佛就定格在董小姐一口燦爛的白牙上。
如果生活也能像董小姐的牙齒,潔白、堅硬,一口咬斷過去就好了。
我們在高一的時候認(rèn)識,那時候她胖胖的,但是很可愛,我很想說,每次在操場走,看到陽光下的董小姐都是一個發(fā)光的胖子。
不過董小姐的體重是不固定的,就像她的感情,起起伏伏了三年。那個時候的董小姐,還是個極其厭惡衣服上、頭發(fā)上彌漫著濃重?zé)熚兜母咧猩?dāng)然也不知道“萬寶路”為何物。那時候覺得學(xué)生時代還很漫長,每天對著一圈400米的操場,感覺怎么跑都跑不完,學(xué)校以外的那條巷子也同樣,不管是刮風(fēng)下雨,晴天日出,巷子就像是一根單向運輸管道,把學(xué)生送進(jìn)學(xué)校,卻困在里面好幾年出不來。我們的董小姐,常常一只手不情愿地拽著胸卡,另一只手抱著校服,在那么多檢查生的目光下,一臉不耐煩地進(jìn)出。那時候的她根本沒有想過畢業(yè),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看不見顧先生。
班主任嘮嘮叨叨了三年。董小姐也委委屈屈了三年。
好在一切的高壓,都燒不死小孩子們心中那些剛剛冒出來的小花小草。我們的董小姐進(jìn)校一年后,終于對男性有了興趣。
就叫他顧先生吧。
顧先生長得很白凈,屬于瘦弱的路人甲系列,就是那種我看過一眼就會忘掉了的人。顧先生是比我們高很多屆的教改班學(xué)長,我是沒跟他打過太多交道,純粹是因為我們的董小姐念念叨叨了三年而已。董小姐上高一的時候,顧先生大二。董小姐當(dāng)年的夢想是考上F大學(xué),而學(xué)校又正好在搞類似于人生規(guī)劃的課題。于是,我們的董小姐就在校內(nèi)網(wǎng)上莫名其妙地認(rèn)識了這位在魔都某重點985——F大學(xué)的老學(xué)長。那時的顧先生還沒有女朋友,我們的董小姐也一直沒有男朋友。
顧先生人很好,假期里常常抱著一堆習(xí)題來找她,以學(xué)霸的口氣輔導(dǎo)她:
“顧,這道題怎么做?”
“這個有7種解法,你要聽哪一種?”顧先生手里夾著煙,只是瞄了一眼題目而已。
也不知道是顧先生的知識過于淵博,還是脾氣太好,總之,我們的董小姐一發(fā)不可收拾地愛上了他。并且,還愛上了他身上的煙味。那種叫“蘭州”的煙的味道。
第一次喜歡的人總是像會發(fā)光一樣,常常耀眼得即使雙眼刺痛卻依然深信不疑。
我們坐在食堂里吃著一鍋麻辣百葉絲干鍋燉粉條的時候,她輕輕地說了句:“我好像喜歡顧?!蔽毅读藘擅耄茏匀坏卣f了句:“哦。”
煙霧繚繞里,我看不清她的臉。
顧先生畢竟是個大學(xué)生。他有光明正大自由戀愛的權(quán)利,所以,他大學(xué)四年可以一口氣換好多的女朋友,就像是超市貨架上選飲料,一瓶又一瓶。而我們的董小姐卻不行,只能咬著牙一路暗戀到高三畢業(yè)。
作為一個看客寫這個故事的話,倒是可以不痛不癢。但畢竟董小姐的脾氣和遭遇跟我很像,所以寫出來也有點于心不忍。我當(dāng)年喜歡過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不過也僅僅是喜歡而已,并沒有說過一句話。
顧先生的大學(xué)畢業(yè)舞會正好是我們高考前三個月。那時候,我還在天南海北地忙著參加???。我在北京的時候,董小姐發(fā)短信告訴我,她悄悄坐高鐵去了F大學(xué)。我能猜到她接下來會是怎樣:
顧先生和漂亮的晃瞎眼的女伴們喝酒聊天,而董小姐只是在門口看了他一眼。
我們顧先生的某個女伴高跟鞋太高不小心被臺階絆了一下,顧先生下意識地?fù)ё×怂难?,輕輕地說:“沒事吧?”
董小姐站在門口哭得“稀里嘩啦”,因為,她去上海找他的時候,他在火車站也曾經(jīng)這樣扶過她。大概是因為顧先生對每個女孩子都太好,所以讓她有了一種他可能喜歡她的錯覺。
晚上很晚的時候,顧先生給董小姐發(fā)了一條短信:“今天在我的畢業(yè)舞會上,看見了喜歡的女孩子?!?/p>
董小姐說:“那很好啊。”
不過她沒有告訴他,她也去了。
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有。
她告訴我,愛上一個人然后看著他逐漸遠(yuǎn)離自己的感覺,“就像是坐在一個沒有頂蓋,也沒有窗玻璃的汽車?yán)镌诤I厦烷_,你想喊卻喊不出來,最后只好撕破喉嚨尖叫,然后跳到海里,叫聲變成‘咕嘟咕嘟的氣泡,一大群彩色魚懶洋洋地游過來,你感到臉上全是眼淚”。
后來,就像所有俗套的劇情一樣:顧先生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了,后來,又因為工作問題分了手。董小姐在滿心歡喜加忐忑的狀態(tài)下去表白了。
那時候,顧先生回復(fù)了三個字:“對不起?!?/p>
我也聽到過這三個字,當(dāng)初聽的時候就覺得,也許說話的心里真得有過一點點內(nèi)疚或歉意。很長時間之后才明白,那句“對不起”,就像那種冰紅茶瓶蓋上的“謝謝惠顧”,飛機(jī)場延誤了您班機(jī)的廣播抱歉通知。能放能收,廉價易得。
高中畢業(yè)以后,董小姐去了蘭州讀大學(xué),我也到了上海。
“我只是接受不了這么俗氣的結(jié)局,并不是不能接受不能在一起這件事本身”。董小姐來上海找我喝酒的時候,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我給她在加了冰塊的杯子里滿上伏特加,檸檬味,像洗潔精水。一杯下去,她坐在地板上,像她描述過的愛情那樣,歇斯底里地掉眼淚?!盁?。我操。煙。”她摸出來一包“蘭州”。她身上滾燙,因為酒精而不停哆嗦,煙霧繚繞,不知道是不是她忘不了的味道。
后來,我看著她癱睡在地板上,眼淚挾了融妝爬過蒼白的臉龐,她的皮膚還沒有一絲皺紋,卻已經(jīng)刻滿了看不見的痛苦。很多年前我見過一句話,大意是我們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鳥,擁抱對方才能飛翔。現(xiàn)在想想,誰又能飛得起來呢?我們不過像是兩條干涸了的海里的魚,曾愛過的飛鳥早已掠過了這片海。
“那個倒轉(zhuǎn)的世界/那里左總是右/那里影子是實實在在的身體/那里我們整晚醒著/那里天國是如此膚淺而大海如此深邃/而你在想我”
從來世事不會兩全。
我總覺得,我們對生活的所有執(zhí)念,最終都是要流散成人間煙火的。所以趁著年輕,才要拼命執(zhí)著。我們常?;ハ囡w來飛去的聚會,只是為了湊在一起喝喝酒吃吃東西而已。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們大四。董小姐打電話告訴我,她剛剛?cè)ラL沙面試得到了一個重點中學(xué)音樂老師的工作?!翱墒俏沂钦嫔岵坏眠@里的牛三星啊,還有大排檔的砂鍋粥,你不知道,我都胖了好多”。
我什么都知道,她舍不得的恐怕還是陪她吃這些的那個人。
時光匆匆地老去了,卻并沒有醞釀出一位該來的良人。
每次去蘭州看她,我們常常躺在學(xué)校后面的荒野上一言不發(fā)。
那種一望無盡的狂野,雜草瘋長的狂野。所有的根系都在地下蔓延,死死地拉扯著大地的肌理,天知道我們踩下去的時候,它是否會疼痛,因為它發(fā)出了“噼里啪啦”的聲音。陰冷的云重重地壓下來,有意無意地遮蓋住視線,所有的紅的紫的黃的藍(lán)的鮮花都融化在了霧氣里,所有的人臉和記憶都是模糊的。生活里畢竟沒有那么多的野馬,也沒有那么多的草原,我們總要學(xué)著不再感到絕望。
為了慶祝她找到的新工作,我和董小姐決定再聚一次,吃一回她們大學(xué)樓下的大排檔。席間箸來箸往,悶悶不歡。董小姐連喝了幾杯啤酒,雙頰酡紅,笑著要和我干杯,顴骨不再如山巒,笑意豐腴,她確實又成了胖子,只是不再發(fā)光。
她一口氣喝掉了好幾瓶酒,紅著臉告訴我:“顧先生,要結(jié)婚了?!蔽野岩簧砭茪獾乃郴厮姆块g,她迷迷糊糊地又醒過來,丟了張請?zhí)o我:“我操他媽?!彼矚g他整整七年,七年里看他旁邊換了多少個人,而她依然孑然一身。雖然她其實已經(jīng)不再那么喜歡他。每次只要有人提到他,她就不耐煩地擺擺手:“喝酒喝酒?!?/p>
我知道,大概喜歡上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人,很多年之后的感覺就像是手上扎了根不大不小的刺,拔又拔不出來,任留在里面又有點扎眼。
顧先生婚禮那天晚上,董小姐在酒店門口看了一會兒就走了,后來顧先生問她怎么沒去,她說:“噢,我陪我男朋友有點事?!?/p>
“你有男朋友了?祝賀啊!”
吃過宵夜,我送她去地鐵站。走過街角的時候,有個流浪歌手在唱著曾經(jīng)火得漫山遍野的《董小姐》:“鼓樓的夜晚時間匆匆,陌生的人,請給我一支‘蘭州。”
董小姐停住腳步,翻了翻包里,把一整包的“蘭州”打開,全抖落在那打開的吉他盒里?!叭o你。”她微笑。
直到走出很遠(yuǎn),我聽見她輕輕嘆氣,問我,“不知道鼓樓的夜晚是不是真的時間匆匆?”
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像是被五環(huán)路蒙住的雙眼/請你再講一遍/關(guān)于那天/抱著習(xí)題的姑娘/抽煙的男人/我知道 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代替夢想的也只能是勉為其難/我知道 吹過的牛逼/也會隨青春一笑了之/讓我困在城市里/紀(jì)念你/我知道 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樣回不來/我也不會再對誰滿懷期待/我知道 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所以你好/再見
她的長發(fā)還是和十八歲的時候一樣,黑得驚人,閃著明晃晃的光,于是,我想起了那年讀過的一句詩,“年輕時我們曾經(jīng)相愛,卻渾然不知”。
且黑且白
一、馬賽
夏瓷剛到馬賽的時候有些失措,畢竟她只是這兒一個陌生的旅人。大西洋的東岸,北海的南岸,一個人魚形狀的國度——法國。夏瓷在街上走著,把秋末的落葉故意踩得“噼里啪啦”的作響。她找了一天住宿的房子,卻總是因為價格的原因無奈離去。太陽的光芒像是從文藝復(fù)興時代穿越而來,透過塵埃,將哥特式的建筑凝成一片圣潔的暮光。走在落日里,就像欣賞著一幅褚黃色油畫。晚禱的鐘聲穿過云端,在淡黃色的天幕上緩緩地演奏著。街上兩三個穿著白紗裙的金發(fā)小女孩匆匆跑向教堂。教堂里,悠長的歌聲流淌在風(fēng)中。“一片,兩——片……”卷曲而纖弱的落葉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你在做什么呢,哦,我的好孩子,你會弄疼這些葉子的。”穿素白長裙的老婦人慈祥地看著她。然后輕輕拉過她的手,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就像《百年孤獨》里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祖母一般。“這么晚了還不回去么?”
夏瓷紅著臉低下頭,小聲地說:“沒租到合適的房子,錢,不夠?!?/p>
“哦,我叫瑪麗,你信得過我嗎?來吧,跟我來。住我的房子吧。”她拉著夏瓷的手走向馬路對面……
二、雙橋鎮(zhèn)
濕熱的空氣幾乎快把夏瓷融化了。她抱著畫箱,進(jìn)了灰蒙蒙的家。
“啪”,爸爸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擦過她的臉,產(chǎn)生的熱量迅速沸騰了眼眶?!疤焯炀椭揽磿?,功課不好還不好好畫畫。”
夏瓷把嘴唇咬得凹凸不平,卻不說一個字。
回到閣樓上,夏瓷小心翼翼地放下畫箱,蹲在窗邊捂著臉哭。
窗外,雙橋濕漉漉的,俊俏的屋檐下,雨珠輕快地跳下來。河面偶爾有烏篷船從水上劃過,船工慢悠悠地唱著不知名的船歌。青灰色的雙橋小鎮(zhèn)被藤蔓包裹著,雨淅淅瀝瀝地淌下來,便蜿蜒成了江南的模樣。如果只是這樣該多好,沒有爸爸的罵聲,那么生活會不會變成一首無字的詩,娓娓動聽。夏瓷這樣想著,微微一笑。
“砰砰砰”?!八姥绢^出來燒飯啊,我可沒空管你?!卑职值穆曇舴糯罅?0倍,在閣樓里不停地回旋,就像是一雙無形大手,把夏瓷掐得幾乎窒息。夏瓷13歲的時候,父母便離婚了,從此,無業(yè)的爸爸常常打人。
爸爸在樓下不停地吐著煙圈,升騰的白霧全都兇惡地沖向了夏瓷。夏瓷皺了皺眉。這樣的生活讓她好累,已經(jīng)高三的她是個美術(shù)生,可她并不喜歡畫畫,她癡迷于德彪西和圣桑,傾心于柏遼茲和都德。愛屋及烏,她向往那個遙遠(yuǎn)的國度——法國。
八月的尾聲,向來乖巧的夏瓷做了一個決定——去法國。她不知道要去法國哪里,便閉上眼在法國地圖上隨手一指,指中的那個城市叫馬賽。她取出了媽媽留給她的學(xué)費和買畫具的錢,買了一張打折機(jī)票。飛機(jī)沖上云端的那一刻,她知道,家鄉(xiāng)此時已作別在身后。
“我和我最后的倔強(qiáng),握緊雙手絕對不放,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p>
三、馬賽
夏瓷跟著瑪麗往前走,不遠(yuǎn)處有一座瘦小的城堡,暗咖啡色的磚墻上了年紀(jì),稀疏的藤蔓正努力地向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城堡的皺紋。老婦人說,那是她的家。城堡周圍荒草叢生,冷冷清清像廢墟。寒風(fēng)在這里肆意地穿行,有些冷。雨點輕輕地碎在腳下,空氣淡淡地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夏瓷閉上眼,張開雙臂,笑著說,真好!雨點迎向她,仿佛用法語親昵地和她打招呼。
夏瓷住在一個空曠的房間里,有歐洲中世紀(jì)復(fù)古的家具。桌邊有一臺三角木制鋼琴。她走過去,翻開琴蓋,輕輕地嘗試著彈奏德彪西的《月光》。她閉著眼,仿佛看見12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開心的笑容。那時候,她像個天使一樣彈著《月光》,媽媽輕輕地哼曲,而愛好畫畫的爸爸會把這些美好的時光畫在畫布上。只是后來,多情的媽媽還是離開了他們,去尋找新的起點。爸爸也不再畫畫了,整天沉醉在煙霧中麻醉自己,性格也暴躁起來。從那時起,夏瓷的記憶便戛然而止……
夏瓷的指法有些陌生,彈到最動聽的那一節(jié),腦海里原本有序的音符被攪得一團(tuán)亂。夏瓷失望地站起來,琴蓋合到一半,一只布滿老年斑的手握住了她?!皬椀谜婧寐牐乙蚕矚g德彪西。那個印象派的狂人,總有著使不完的激情?!爆旣惻驳角俚噬?,和夏瓷并肩坐在一起。她的手指接著夏瓷剛剛斷掉的那一節(jié)開始彈奏,輕盈的手指上下翻飛,它們是年輕的。那暮色輕輕地用最純粹的金色覆蓋了她們,彌散在空中的細(xì)小塵埃也隨著音符開始起舞。柔音和延音,瑪麗都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它們。時光在這一刻沉靜了,像是鍍了金邊的珍貴的藝術(shù)品。夏瓷的心在這些溫暖的時光里,漸漸變得溫?zé)崞饋怼?
瑪麗是個英國人,卻獨自居住在法國的一座古堡里。每天清晨,瑪麗都會煮好牛奶,烤好面包,在蔬菜沙拉上擠上西蘭醬,再做一大盤香噴噴的松子餡餅。瑪麗和夏瓷有說有笑,說著各自的家鄉(xiāng)?,旣惵犗拇擅枋鲋袊系臅r候,總會用“Amazing”來形容。她們倆都很愛笑,笑起來連那只總是打哈欠的加菲貓都抖擻了精神。
在古堡住下的第七晚,夏瓷開始懷念自己的家鄉(xiāng)。瑪麗幫她蓋好被子正要離去的時候,夏瓷拉住了她的手,輕輕地問道:“瑪麗,能不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為什么我會感覺到難過?”
瑪麗在床沿坐下,撫摸著夏瓷柔順的黑發(fā),喃喃自語道:“人的靈魂雖然只有21克,但卻是有顏色的?!?/p>
“顏色?”
“是的,寶貝兒,或黑,或白。”
“黑?白?”
“黑,指的是憂傷和疼痛;白指的是平和與釋然。有些人疼痛了一輩子,最終都沒有釋然;有些人卻可以平淡地活著。前者把生命看得太透了,一切都是透明的,生命就失去了色彩,而自己也不會再對生活抱有期待。他們總覺得希望是多余的,于是悲觀地發(fā)現(xiàn)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是那么的孤獨。其實他們是聰明過了頭。他們的靈魂是黑色的,那是壓抑。”
“嗯,我明白。《人民公敵》里的斯多克芒就說過: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是最孤立的人?!?/p>
“是的,寶貝兒,剩下的那些白色靈魂,他們糊涂而歡樂地存在著,他們對一切都不會過多地關(guān)心,卻獲得平靜?!爆旣愅nD了一下,溫和的笑容浮上了松弛的臉頰?!拔业暮⒆?,你的靈魂是什么顏色?”
“我?且黑且白。”
瑪麗笑了一下,唱起了搖籃曲。夏瓷迷迷糊糊中感覺到靈魂在上升,一半是黑色,一半?yún)s沐浴著白光,飛回到了那個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夢里,她站上雙橋的一側(cè),看見爸爸媽媽正站在對面朝她招手。
彎成一彎的橋梁,倒映在這湖面上。你從那頭瞧這看,月光下一輪美滿。青石板的老街上,你我走過的地方,那段斑駁的磚墻,如今到底啥模樣。噓!小時候的家鄉(xiāng)這時已經(jīng)睡著了。
到不了的都叫做遠(yuǎn)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xiāng)。
四、雙橋鎮(zhèn)
小鎮(zhèn)的磚墻上,低矮民房的窗玻璃上全都歪歪斜斜地貼滿了畫像。夏瓷爸爸拎著一個膠桶,滿頭大汗地奔走著。后來,他停下來,蹲在地上猛吸了一口劣質(zhì)煙,眼袋有氣無力地掛在臉上,很久沒洗過的頭發(fā)粘在一起,一簇一簇地貼著瘦削的臉頰。
“老夏,夏瓷還沒找到么?”認(rèn)識他的人問。夏瓷爸爸不說話,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卻被自己濃重的煙味嗆得一陣咳嗽。他心里直懊惱著,為什么夏瓷在13歲以后就再沒拍過照了?整整5年,夏瓷從一個活潑的小丫頭變成了不聲不響的大孩子了。她去哪兒了呢?想到這里,夏瓷爸爸“騰”地站了起來,重新拿起刷子在空地上忙起來。
18歲的夏瓷沒有照片,夏瓷爸爸就重新拿起了畫筆,把女兒的樣子從腦海里搬到了畫布上。他沒日沒夜地畫著女兒,再滿懷期待地把畫貼到各個地方。這些天,他愣是把雙橋鎮(zhèn)翻了個底朝天。
孩子,回來吧。老夏滄桑的臉上,淚水歪歪斜斜地淌下來……
五、馬賽
第27天。
夏瓷心事重重。她捧著現(xiàn)磨咖啡望著窗外。天陰陰地下著雨,吝嗇得沒有一絲陽光。雨斜斜地打在臉上,冰冷而陌生。瑪麗站在她身后。“孩子,你看,總會有下雨的時候??墒?,當(dāng)你寒冷的時候,身后總會有爐火在溫暖你?!毕拇赊D(zhuǎn)過頭,壁爐里竄動的火焰照得整個屋子明亮起來?!昂⒆?,你介意我說個故事么?”
夏瓷茫然而疑惑地?fù)u了搖頭。
瑪麗走到窗邊,雙手撐著窗框,眼睛看著遠(yuǎn)方,天空是蒙蒙的霧。
“52年前,在愛爾蘭,有個父親生意破產(chǎn)了。這時候,公司的大股東說有一個法子可以抵掉一大筆債,就是讓父親把女兒嫁給他的孩子。他還給那個父親一份協(xié)議書。你知道的,就像《厄斯特羅特的英格夫人》里的女兒們一樣。這個女兒覺得父親為了還債一定簽了協(xié)議書,就悄悄逃到了法國。在法國,她遇到了一位年逾古稀的古堡主人,古堡主人好心留她住了下來。后來,古堡主人去世了,把古堡留給了她?!爆旣惼怀陕?。夏瓷知道,那個故事就是瑪麗的過去。
“可是,孩子你知道嗎?父親在我逃走后不久就去世了,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拿到協(xié)議書以后把它撕了個粉碎?!爆旣愌谧×藗牡拿婵?,可淚水還是從她指縫間流了出來。夏瓷輕輕地拍拍她?,旣悵皲蹁醯氖治兆∠拇?,“孩子,或許你該回去看看,我知道你來馬賽不是旅游,你一定和我一樣,在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還有牽掛你的人對嗎?”夏瓷把頭埋進(jìn)老婦人衣服繁復(fù)的褶皺里,哭了起來。
“且黑且白的靈魂,有喜有悲,試著去面對它吧,孩子,人生也有兩種色彩,黑和白,用黑去感知白,用白去溫暖黑,這樣的人生或許更加的真實?!?/p>
且黑且白,或喜或悲。留給這年華一段刻骨銘心的線條……
六、雙橋鎮(zhèn)
“當(dāng)我張開翅膀,試圖往夢里闖,時間卻不經(jīng)意迷失家的方向。”
夏瓷回到雙橋,是她離開的一個月以后。飛機(jī)輕輕降落在熟悉的地方時,她的心也穩(wěn)穩(wěn)地落了地。夜色正濃,零星的燈火溫暖地晃動在眼眸里。她的瞳像是褐色的迷夢,睫毛像翅膀逆光撲動,黑白的漩渦沉醉在這永恒的虛空里。
夏瓷拖著瑪麗為她整理好的行李,一步一步朝家走去。街邊閃過一輛救護(hù)車,旋即又被夜色淹沒。雙橋鎮(zhèn)剛剛被臺風(fēng)光顧過,顯得有些憔悴。夏瓷的步子越來越沉重。離家一個月,突然又出現(xiàn),爸爸會不會像之前那樣把她暴打一頓呢?
她站在門口,猶豫不決。輕輕地敲了兩下門,無人響應(yīng)。鑰匙轉(zhuǎn)動了半周,門就打開了。家里冷冷清清,沒有絲毫人間煙火的氣息。新生的小蜘蛛在灶臺邊緣慢慢踱步,打量著她這個陌生面孔。奇怪,爸爸不在家。夏瓷上了閣樓,靜謐的光透進(jìn)窗,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兒時的床上。夏瓷嗅了嗅家的味道,滿足地睡了過去。她不知道,臺風(fēng)來的時候,雙橋鎮(zhèn)是一片狼藉,好多老夏貼上去的畫布不是被雨水浸糊了,就是被風(fēng)刮得支離破碎。老夏在雨停后立刻架了梯子爬上去重新粘,卻被風(fēng)刮得從窗沿上掉了下來。他躺的那輛救護(hù)車,和夏瓷曾擦肩而過。
涼颼颼的寒風(fēng)侵蝕入骨。爸爸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小瓷”。當(dāng)夏瓷趕到病房時,爸爸并非像電視劇中的那樣從昏迷中醒來,而是戴著氧氣罩插滿管子眉頭緊鎖地睡著。夏瓷眼睛紅腫得發(fā)了炎,一直趴在床邊叫“爸爸”。有好幾次,爸爸的眼角都有輕微濕潤,可始終沒有醒過來。
乘一葉扁舟入景隨風(fēng),望江畔漁火。紙錢晚風(fēng)送,清灰風(fēng)雨中,誰家又添一段新痛。
爸爸走的那年,夏瓷18歲。夏瓷把爸爸葬在了雙橋鎮(zhèn)的晚楓墓園里。夏瓷一直不敢相信,爸爸真地就離開她了。
花開后花又落/輪回也沒結(jié)果/苔上雪告訴我/你沒歸來過。夏瓷在爸爸的房間里找到了一箱70多張沒來得及貼出去的畫稿,每張上面畫的都是清一色的夏瓷。畫上的夏瓷都是微笑著的,彎彎的眼睛,淺淺的酒窩。每張畫的角落都寫著不同的話:
夏瓷,你給我回來,到底跑哪去了?
夏瓷,爸今后不打你了,快回家吧?
夏瓷,回家吧,爸想你了!
七、尾聲
夏瓷忽然想起瑪麗唱過的歌:
when you feel the slip /when you start to crack /when it's all to hell/know I haveyour back/whether right or wrong/is beside the point/cause we're more than blood
固然,馬賽是一片沒有回憶的溫暖地,可它終究不是自己的家。在家里,有風(fēng)也好,有雨也罷,總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溫暖。夏瓷懂得這些的時候,胸口總被懊悔的感覺堵住。經(jīng)歷了這些,夏瓷把任性深埋了起來。她記得瑪麗告別的時候?qū)λf過:“再度過些冷風(fēng)雨,春暖就會在眼前?!?/p>
用黑去感知白,用白去溫暖黑。
且黑,且白。
作者簡介:
許沁,1995年生于常州?,F(xiàn)就讀于上海某大學(xué),系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公開出版散文集《走過去,一路繁華》《你好,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