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狗兒叫毛毛

恨鐵

作者簡介

恨 鐵 本名孫開國，湖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1984年開始練筆，1993年在《青年文學(xué)》發(fā)表處女作，迄今在《北京文學(xué)》《啄木鳥》《清明》《上海小說》《星火》《芳草月刊》《廣西文學(xué)》《小說林》《小說月刊》《黃河文學(xué)》《遼河》《創(chuàng)作》等刊發(fā)表中篇13部，短篇10多篇，并有作品入年選本或獲獎。

老人的狗兒叫毛毛。這名字并不是老人下意識取的，老人又不是城里嗲聲嗲氣的小丫頭，一輩子吃粗糧干粗活，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因為記也是白記，名字是給別人叫的，可別人根本不叫他的名字。從小開始，別人就叫他“老人”。開始只是綽號，后來居然一直延續(xù)下來，叫到老。都這樣了，老人哪還有給一條狗兒取名字的興趣？老人的兒子叫毛毛，這倒是老人自己取的。雖然算不上正兒八經(jīng)，誰家的孩子小時候都這么叫，但老人第一聲喊出來時就吃了秤砣鐵了心，就要取這名兒，讓別人一輩子把毛毛當(dāng)孩子，那樣就顯得毛毛永遠(yuǎn)年輕，也算是給自己扳了回本。

那條狗兒，是老人剛有毛毛那會兒，河對岸的小老頭送的。小老頭家里養(yǎng)了條母狗。豬四狗三貓兒打單。母狗三個月就要下一窩。小老頭的母狗年年下四窩，窩窩三四條，沒那么多人主動上門，小老頭只好東家西家送。每年送四次，擔(dān)心別人不要，小老頭每回行動前都要幫別人找個養(yǎng)狗兒的理由。當(dāng)初，他就抱著小狗兒，嬉皮笑臉對老人說：“老人，毛毛不能光吃不拉，養(yǎng)條狗兒你該要少動好多手腳吧？”

老人那時候還算不上老，剛剛50歲。老人一輩子沒討女人，毛毛也是別人送的。那個襁褓送過來才幾天，老人心里正樂著。養(yǎng)兒防老，這輩子終于有了依靠。望著小老頭捧在手中的小狗兒，老人說：“那我們講好，等毛毛會跑茅坑了，我再把狗兒送回去。我沒閑錢養(yǎng)畜生?！?/p>

“好吧好吧。只要你愿意，到時候連毛毛一起送我我都受了?！?/p>

只是，毛毛一天天長大了，一年年長大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在外闖世界了，但老人卻把還狗兒的事忘到了爪哇國。真要還的話，最遲十年前可以行動的。十年前的一個秋日，六歲的毛毛上學(xué)了。按照小老頭的說法，早不需要狗兒幫毛毛收拾屁股了。毛毛上學(xué)第一天中午，老人從地里回家，腦筋沒拐過彎來，稀里糊涂把毛毛上學(xué)的事給忘了。老人提著一條還在垂死掙扎的草魚，還在屋山頭，就輕一聲淺一聲地喊：

“毛毛你餓了吧？快幫我抱柴，我給你弄好吃的！”

直到喊完話不見毛毛迎出來，老人才意識到自己糊涂了，還抿著嘴拍了幾下自己的后腦勺。哪想到他話音未落，那條狗兒就一陣風(fēng)殺過來，比平時毛毛在家時還興奮，哼哼唧唧，搖頭擺尾，恨不得蹦到老人頭頂做窩。

“去去去，你又不是毛毛?！?/p>

老人對著狗兒頭，真真假假揚(yáng)了下巴掌。老人以為狗兒會逃之夭夭。但狗兒死皮賴臉，似乎想借毛毛不在家的機(jī)會，好好撒會兒嬌。一個箭步?jīng)_上去，靠后腿把整個身子立起來，前腿比人的手還靈活，趴上老人肩頭，不由分說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老人的老臉一口。老人再給狗兒一巴掌，真正的一巴掌：“你個狗日的，把我當(dāng)母狗了？去去去，我要做飯！”

狗兒似乎聽懂了老人的話，真的不和老人糾纏了。但出乎老人意外的是，狗兒蹦蹦跳跳跑過去，轉(zhuǎn)眼又蹦蹦跳跳跑回來，嘴里還咬著柴火，直接竄到了灶門口。

“你這狗日的，當(dāng)初是不是投錯胎了？”

老人笑罵，但不一定是感到多么稀奇。老人明白，狗兒幫自己咬柴，完全是跟毛毛學(xué)的。毛毛從小就喜歡跟在自己身后沒事找事，不讓他干的事總想干一籮筐。剛走得穩(wěn)路時，老人去柴棚抱柴火，毛毛也要拿個一根半截才滿意。久而久之，連狗兒也學(xué)會了討嫌。

從那以后，老人、毛毛、狗兒，就成了真正的一家三口。老人下地，毛毛就和狗兒看家。老人回家一聲毛毛，毛毛和狗兒一起迎接。老人那天送毛毛上學(xué)，狗兒也跟著趕腳。到了學(xué)校，毛毛不想丟下狗兒，狗兒也不想丟下毛毛。直接鉆進(jìn)毛毛的座位地下，嚇得別的孩子哇哇叫。老人跑過去，摸摸狗兒的腦袋：“你個畜生！難道也想認(rèn)字？認(rèn)了字也沒用啊。走！我們回家！”

狗兒真的起身了。一邊哼哼唧唧搖頭擺尾一邊起身，出門時還扭過頭來，抬起一只前腿閃了閃，似乎在跟老師和同學(xué)們說再見，讓一屋的孩子馬上破涕為笑了。

回到家，老人要下地。狗兒又蹦蹦跳跳趕腳。老人回頭，又一揚(yáng)巴掌：

“回去！幫我看家！”

狗兒哼哼唧唧，夾著尾巴低著頭，極不情愿的樣子，但最終搖回了狗兒窩。

二

就是這樣一條狗兒，后來說沒就沒了。老人連哭都找不到理由。那畢竟是個畜生，鄉(xiāng)下人找不到哭一條畜生的理由。

老人的毛毛也沒了?；蛟S還有，但老人不知道毛毛去了哪里。毛毛讀完初中后，沒錢讀高中，十五歲就拿著別人的身份證出門打工去了。老年得子，老人一直把毛毛看得嬌了一些。但那種嬌自己都說不出口，無非沒讓他凍著，沒讓他餓著，凡事都依著他。如果現(xiàn)在說出來，恐怕狗兒都要笑掉牙齒。毛毛成績一直不錯，想讀高中，老人也想讓他讀。只可惜高中要很多錢，老人想不出錢來，連乖話都拿不出一句，杵在那里像個樹蔸，毛毛才發(fā)飆：

“算了算了，到底不是你生的。養(yǎng)的沒得生的親！”

老人一愣：“哪個爛舌頭的說你不是我生的？那你是誰生的？”

“哼！何必呢？你救了我一條命就該記在千年樹上，現(xiàn)在該我自己去撞生死了！”

老人沒話說了。毛毛都要離開了，還要將老人一軍，多少讓老人有些想不明白。想想十五年，老人真想哭一回。直到毛毛真正離開時，老人又想，讓他去打工吧，那樣總比在家里閑著好。出發(fā)前，毛毛似乎不賭氣了。老人一言不發(fā)，給毛毛準(zhǔn)備了一包衣褲。盡管那是從村里領(lǐng)回來的救濟(jì)衣，但都是大半新。毛毛說，掛在身上像張網(wǎng)，不要！現(xiàn)在也穿不上，我是去廣州，那里的冬天都熱死人。老人又拿出一包用塑料布包好的蕎麥粉，炒都炒熟了，加點開水砂糖，一攪拌就能吃。毛毛更不屑一顧：我又不是去討米，早就吃得想嘔了。老人沒辦法了，磨磨蹭蹭摸出一疊零鈔，十元二十元的，加起來有三百掛零。害怕毛毛再拒絕，老人直接塞進(jìn)了毛毛的口袋。毛毛這回倒是沒再拒絕，瞟一眼，不輕不重嘟嚕了一句：既然有錢為什么不換成整票啊？毛毛不知道，那是老人東家西家借的。他相信別人家有整票，但不愿意借。借點毛票，能還就還，不能還就算扔個粑粑喂了野狗兒。endprint

毛毛上車那會兒，老人房門都沒出。好在帶毛毛出去的那位是鄰里鄉(xiāng)親，而且聽說在廣州發(fā)了大財，這次回家就開著自己的小車。毛毛就是坐他的小車出門的。老人愣在房間里，隔墻聽見帶毛毛出門的那位問過：你爸不送送你？但老人沒有聽見任何回音，就像一片雪花落在水塘里。冷嗎？大熱天的，老人不愿意冷?；蛟S，毛毛搖了下頭；或許，毛毛悄悄流淚了？不管怎樣，養(yǎng)了他十五年，是只貓兒狗兒都養(yǎng)熟了。老人躲在房子里，心里終究有些疼痛，但最多也就是滴了幾滴冷淚。像那片雪花化出的水。

接下來，啪地一聲，那是車門關(guān)上的動靜。然后，屁屁屁。

“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搶也搶不來?！崩先斯麛嗄ǖ袅四前牙錅I。

那只狗兒，這會兒倒是一步都沒有離開老人。更沒有像以往那樣跟著毛毛趕腳。要么，是初中三年毛毛不住家，狗兒跟毛毛也生分了；要么，狗兒也老了，十五年的狗兒，聽說相當(dāng)于一百二十多歲的人，哪還有精力去管別人？

摸摸狗兒的腦袋，狗兒的哼哼唧唧都像老人嘆氣，老人心里舒坦多了。

老人把心思都放到狗兒身上。這狗日的，也許上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好多次，老人想不明白了，遇上難處了，都是狗日在幫他。記得有一回，毛毛讀初中那會兒，老人在家里發(fā)高燒，大天亮了還不開門。狗兒慌了，在門外爬爬打打，老人仍不想理睬。一會兒，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敲門的是對河的小老頭。老人扶著墻壁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狗兒一身濕。一問才明白，是狗兒殺過門前的澧水河“咬”來了對河的小老頭。澧水河平日里不深，鄉(xiāng)親們靠幾個石墩來來去去，但過石墩要繞一段路，狗兒取了近道，就得淌淺淺的河水，濺了一身濕。

“媽的！這狗兒真成精了。我還以為是你讓它跑過去的呢！”

“毛毛，我們……”想起小老頭的那句感慨，老人不知此時的這聲“毛毛”，究竟是在稱呼誰。這多年了，狗兒逼著老人喚它“毛毛”，老人叫自己的毛毛也是“毛毛”，誰分得清呢？誰讓狗兒和毛毛一塊兒跑到他面前呢？

可是現(xiàn)在，那只叫“毛毛”的狗兒也不在了。

要怪，就怪皇天瞎了眼。

三

老人的房子，立在一座小島上。雖然是山里，但悠悠澧水河，在老人生活的這里分了個叉，叉過老人居住的那個小島后，又一咕嚕合到了一起。因為這個小島，這段河流就像一截永遠(yuǎn)疏通不了的豬大腸。過去，老人并不住在島上。一般年景下，島上是塊寶地，有幾十畝肥田肥地。不住島上的人，也在島上栽田種地。責(zé)任制那會兒，老人想到島上耕作方便，就把家搬到了島上。耕種季節(jié)，別人一擔(dān)擔(dān)豬糞牛糞壓得牙齒像巖洞，老人這邊沒上肩那邊早到了田里；收獲季節(jié)，別人隔河渡水挑一擔(dān)稻子回家，老人一丘田的稻子已經(jīng)挑完。每到這樣的季節(jié)，老人都讓別人羨慕得想罵人。

這個夏天，連澧水河都想替對岸的那些家伙出口氣。

那一聲聲怒吼，真就像河水在罵老人。我讓你貪便宜啊！你貪！看我不整死你！

河水是在下半夜蜂擁而至的，沒有任何征兆。不需要任何征兆。老天爺想找誰的麻煩，從來不通風(fēng)報信。

年輕人被浪頭推上河洲時，已經(jīng)像一團(tuán)浪渣。好在，他并沒有和真正的浪渣一起被擱淺。拖著渾身泥水，喘著氣，年輕人一邊抬手清理滿臉的渣草泥水，一邊大踏步向老人的小屋跑過來。奔跑間，年輕人已經(jīng)解開了捆在腰間的繩頭，并吆喝對岸再松一松繩索。老人明白，年輕人是要找個牢靠的地方，把繩頭捆穩(wěn)。老人趕緊打亮了火機(jī)，照亮了小屋的門檻。

“快，老人家，把狗放下，我們馬上過河！”年輕人在門檻上繞繩頭時已經(jīng)氣喘吁吁，但語調(diào)比眼前呼嘯而過的洪水還急。

“……”老人不知怎么辦才好。

“老人家，您聽見了嗎？快把狗放下！我們馬上過河！”年輕人的喊聲類似于撕裂。

老人不適應(yīng)那聲撕裂。對年輕人心存感激是一回事，但老人抱著狗兒的雙手，顫抖了一下，又一個顫抖，連同身子一起顫抖，狗兒被抱得更緊。就像有人要搶自己的孩子。

“老人家，我是來救你的?。　蹦贻p人或者把老人當(dāng)成了傻子。

老人當(dāng)然知道年輕人是來救自己的。平時，小孩們一口氣可以游個來回的澧水河，年輕人剛才折騰了好幾袋煙工夫才過來。蹲在家門口的老人，之所以一直用勁抽煙，就是想在黑天瞎地里，讓忽閃忽閃的煙頭，成為年輕人的航標(biāo)。盡管對岸有手電光給年輕人指路，但漫天洪水里，年輕人動不動沒了蹤影。幸好，身影一次次逃離光柱之后，又一次次被光柱拽回來。其實，年輕人在水中每沉浮一次，老人的心也要跟著沉浮一次。好幾次，老人只差開口讓對岸的鄉(xiāng)親們把年輕人拉回岸。老人始終不敢開口的原因是，對岸的陣陣吼叫，比眼前的洪水更兇猛。

“老人！你快點！是不是不想活啦？不想活了你就別浪費了一河好水！”這會兒是村長，村長把手電光直接打在老人臉上，讓吼聲順著光柱，蛇一樣鉆進(jìn)老人心底。

要是平時，村長對他那么兇，一定有人會說句公道話。但這回，連村長身邊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一個勁給村長幫腔。

“老人你快點唦！真是急死人了?！?/p>

“命都快保不住了，還要狗兒干什么？”

“老人，你那么喜歡狗，能活著過河的話，老子再送你一窩！”連那個當(dāng)初給他送狗兒的小老頭，都絲毫不留情面。

“要我說，死了活該，剛才根本就不該讓人家冒險過河去救他！”

……

老人始終沒說一個字。老人在心里琢磨了一會兒，突然想笑。老人居然想笑。但老人的笑深深藏在心底。不是不敢笑出來，是老人不會綻放笑容。沒辦法像別人那樣，讓笑容大大方方跑到臉上。老人想笑時，只知道牙一呲，隨后僵在那里，臉皮不抖一下，嘴角不拉一下，眼睛也不瞇一下。誰會把這樣的表情當(dāng)笑容？最多以為他是要說話。也正因為天生就是這副表情，兒時的先生才問了句：你怎么一天到晚見不到個笑臉?。亢喼本拖駛€老人！“老人”，也便因此成名。一輩子，老人的笑，也便停留在別人說話與發(fā)笑之間。就像騎在門檻上睡覺的小孩，沒人知道他醒來后會跨向門檻哪邊?，F(xiàn)在，老人就那樣張著嘴，似笑非笑地望著年輕人忙活。轉(zhuǎn)眼，年輕人已經(jīng)將繩頭捆在門檻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整個人站上門檻，雙手挽緊繩索，用整個身子的力量檢驗著拴繩的牢固程度。不用檢驗，肯定沒問題。老人都堅信，絕對捆牢了。十萬火急，年輕人又掏出另一根繩子，催促老人快把狗兒放下，并準(zhǔn)備把自己和老人捆在一起。老人張了半天的嘴不再僵硬了。老人再次摟了摟懷里的狗，渾身抖個不停：“孩子，還是你先過河吧。我這兒不會淹的。我快活七十年了就沒見淹過?！眅ndprint

“您……老伯……這是百年不遇的洪水啊。那您，快快快，您把狗抱緊，抱緊，抱緊！”

年輕人和剛才一樣果斷。剛才果斷，是讓老人把狗兒扔掉，但現(xiàn)在，年輕人還一口一個“您”。老人差點沒轉(zhuǎn)過彎來，所有的心思，以及懷里的狗兒，一起凝固在黑夜的眼眶里。

“抓緊繩子啊，老伯，抓緊，抓緊。”

可是，抓得再緊也沒用。

第一次失敗，竟然是拴在門檻上的繩子開了個玩笑。不是繩頭散了，是門檻從墻腳剝離出來。就像一根骨頭，從煮熟的肉里拔了出來。

幸虧剛下水，幸虧年輕人勁頭十足。不然，恐怕連人帶狗一起跟著洪水沖進(jìn)了某個漩渦。

又一陣手忙腳亂之后，繩子倒是聽話了，年輕人很快找到了捆得更結(jié)實的地方。屋檐口的檁條上。但是，過河依然一次一次以失敗告終。老人一入水，就像塊石頭。不是老人一點不會水，是老人抱著狗兒，騰不出手來和水糾纏。兩個人，再加一只狗兒，就得靠年輕人一個人。等于身上捆著百多斤，與一頭猛獸搏斗。

“汪汪汪！”那只一直和老人一起沉默著的狗兒，在洪水又一次冒過頭頂，老人和年輕人一同嗆了好幾口水的時候，不再沉默了。狗兒突然掙脫老人的懷抱，一個騰身飛出去，飛回岸邊，飛回了老人的小屋前。

老人要不是和年輕人捆在一起，肯定會立即跟著狗兒跳回去。

狗又是好一陣汪汪汪。

輪到年輕人渾身顫抖了。年輕人死死抱著老人，只差哭了：

“老伯，您您您看，狗狗狗自己都放棄了。我求您了。要不真的來不及了?！?/p>

遠(yuǎn)方，是老人從沒聽見過的某種悶響。聲音并不大，但讓人發(fā)麻。說遠(yuǎn)，不知在哪個天涯海角；說近，似乎就來在腦門邊。像什么聲音？老人后來一直想不明白，狗日的水怎么會折騰出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聲音來？

“洪峰馬上到了，老伯。”年輕人真的哭了，聲音是帶著血絲。

又一個浪頭打來，狗哼了一陣嗷嗷嗷的小調(diào)，然后三聲汪汪汪，一個縱身跳進(jìn)了河里……

四

天亮了，老人才徹底承認(rèn)，房子沒了。狗也沒了。什么也沒有了。小島都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掙扎出來透口氣。

老人蹲在河邊，雙眼死死地盯著河面，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盯成一場夢。

昨晚，老人之所以沒能及時過河，就是因為被一個夢纏住，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都說老來無夢。老人本來也好多年不做夢了，可偏偏昨晚做了夢。還想必因為夢成了稀奇物，好不容易遇上一個，物以稀為貴，老人才把夢當(dāng)成真的一樣。老人夢見了毛毛。毛毛一去三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個電話也沒有，連個口信也沒有，連個方向也沒有。老人不是沒打聽過，問鄉(xiāng)親，問親人，凡是在外打工的都問，但最終無異于一塊石頭扔進(jìn)大海。這打聽的人中間，自然包括那位帶毛毛出門的發(fā)財人?？墒侨思覔u搖頭，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最后，老人得到的消息是：毛毛小事做不來，大事做不了。在帶他過去的發(fā)財人廠里干了不到半個月，就一聲不響離開了。

老人在夢里，終于夢見了毛毛。夢見毛毛回家了。毛毛賺了好多錢，還帶著兒媳婦，準(zhǔn)備回家修房子。毛毛一見面就跪在老人面前賠不是，還拉著兒媳一起跪在老人面前，身邊還帶著孫子。孫子一聲爺爺，叫得鷹子老哇落了一地。

醒來時才明白，落在身邊的不是鷹子老哇，是狗兒的爬爬打打。

狗日一直睡在門外的狗窩里，怎么一下到了床前？拉了一下開關(guān)，電燈不亮了。摸出打火機(jī)啪嗒一聲，才發(fā)現(xiàn)床頭的土墻墻腳有個洞。他閃過強(qiáng)盜進(jìn)門的念頭，但轉(zhuǎn)念否定了。偷他？等于瞎子點燈白費蠟。狗兒夾著尾巴嗷嗷嗷，那是從沒有過的聲調(diào)。老人明白了，徹底醒過來了，老人聽見了對岸的吵鬧聲、呼喊聲。

要說，落難的老人也不是沒辦法生存了。村長來了，鄉(xiāng)長來了，請老人去敬老院住下來，那里有吃有喝有床，還有一群群無依無靠的老人可以吹牛扯談。如今的政策好，老人每月有大幾十元的養(yǎng)老金，愿意的話還可以學(xué)著和別人玩玩麻將跑符。村長鄉(xiāng)長們還表示，如果老人愿意放棄收養(yǎng)的毛毛，還可以幫他申請五保。往后的日子就跟神仙沒什么區(qū)別了。

面對那么多的好心好意，老人依然一言不發(fā)。依然呆在河邊，望著一望無涯的澧水河發(fā)呆。一天沒吃沒喝，兩天沒吃沒喝。人都餓小了一圈。第三天，當(dāng)初送他狗兒的小老頭，跟老人死磨硬纏，嘴皮都要磨破了。老人終于開口吃了。

但是，那頓看似吃得很順當(dāng)?shù)娘埐?，最后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瘋狂。老人被小老頭帶到家里，小老頭的老婆燉了爐子。小老頭愛喝酒，讓老人陪他喝幾杯，從不喝酒的老人還破例喝了一杯。小老頭喝得臉像猴屁股的時候，開始安慰老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狗兒。你放心，我家的母狗又要下兒了，過幾天再送你一條?！?/p>

老人沒應(yīng)聲，一邊放下碗筷一邊道謝：

“老哥老嫂子，感謝你們的大恩大德。可我只能下輩子還情了。”

一個活人想找死，除了閻王爺誰都無計可施。何況，老人并不是找死。老人是要去找狗兒。吃飽喝足了，他相信狗兒一定就在河邊的某個地方。最糟糕的結(jié)局也想到過，但老人暗下決心：活要見狗死要見尸。見到之后怎么辦，再說。但別人不這么看，又沒鉆進(jìn)老人心里，誰知道老人怎么想？

人們所知道的，是第四天早上醒來，老人不見了。

一個活人不見了，而且是斷定他尋了短見，總得想辦法找找。找的方向都很明確。想起在小老頭家吃飯喝酒時的那句話，大伙想到的就是奔騰洶涌的澧水河。村里派人順河而下，開著劃子一路瞎忙。不愿意忙也得忙。不說鄉(xiāng)里村里的要求，就說祖先遺留下來的習(xí)俗，也得把死人打撈上來的，還不僅僅是入土為安之類的說法，關(guān)鍵是不打撈上來，說不定某個日子里，老人就會爬上岸來“找替身”。這樣的教訓(xùn)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好在，找了兩天之后，就在大伙即將泄氣之時，老人被找到了。發(fā)現(xiàn)老人尸體的那一刻，誰也沒想過悲傷。但最終，人人都忍不住心慌。因為老人身邊有條狗兒，而且是狗兒把大伙引過去的。狗兒躺在河灘上，一陣陣嗷嗷嗷嗷，像兒哭老子。走進(jìn)一看，狗兒還真是淚流滿面。狗兒也只剩最后幾絲氣息了。大伙將老人的尸體搬上劃子那會兒，狗兒用最后一口氣又開始嗷嗷嗷，淚水流成了一抹河水。

“狗兒哭，難道還要死人啊?！庇腥讼肫鹆鱾髑Ч诺膫髡f，心慌了。

“要不，我們把它帶回去，和老人一起埋掉？！”

“這個主意好！”

一群喜鵲從天而降，唧唧喳喳。喜鵲是報喜的。大伙心里豁然開朗，有如眼前海一樣的澧水河面。

（責(zé)任編輯/白鳳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