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怡平 用攝影機思考的女游俠

王海珍

彭怡平的身上有一種落拓不羈的氣息，看著她舞動著手勢在幻燈片前講述她過往的經(jīng)歷時，恍惚有一種感覺：游俠歸來。

從小喜歡泡在圖書館的彭怡平，在書里找到了自己的知己：手冢治蟲的漫畫書里的三眼童子——三眼族中的最后一個幸存者，撕開額頭上的膠布，就會出現(xiàn)第三只眼，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是彭怡平童年時的一個快樂的秘密。她如同三眼童子的一個化身，總是用發(fā)現(xiàn)的眼睛看待這個世界。長大后，背著包四處行走的彭怡平在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物之后，心里或許會有這樣的感覺：其實人人都有可能是三眼童子啊，只不過絕大多數(shù)人的第三只眼睛都被膠布封住了，絕大多數(shù)人。

彭怡平是幸存的三眼童子，極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

從小時候喜歡SAY NO的孩子頭，到有將HISTORY變成HERSTORY的想法的臺灣大學歷史系的女生，彭怡平一直在自己所感興趣的領域內(nèi)探索，創(chuàng)造。背著一部相機，邁開兩條腿，帶著一顆自由的心，就這樣上路了，走遍幾十個國家，不是浮光掠影，也不是游山攬勝，只為看那片地方的那些人，她對人心，靈魂，一直保有好奇心。那些異域的心靈疆土，她去交流，去深入，去記錄，她存儲著那樣多鮮活的靈魂。

那些攝影背后的故事

彭怡平喜歡穿牛仔褲，平底鞋，甚至是在鎂光燈閃爍的時候。那是她最舒適最常見的裝束，素面朝天，短發(fā)，齊眉劉海兒，看不出年齡。從眼神中更看不出——永遠的孩童般好奇的眼神。也沒人在意她的年齡。有興趣的人自然會從她的作品中看到她的經(jīng)歷和生活。

《隱藏的美味》、《名廚的畫像》、《開麥拉美味幻想曲》、《我愛拉面》、《紅色列車》、《巴黎·夜·爵士——Jazz Club in Paris since 1917》、《巴黎電影院》、 《她的故事：世界女性群像之一》、《安格爾的小提琴》……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起，她開始一本本的攝影集出版，一個個國家走過，一個個講座地做，不疾不徐地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生活。

從她出版的攝影集中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從廚房美味到巴黎街影到人物的探尋，她仿佛循著一個幽微小徑之后逐漸通向廣闊深遠的人心。從美食味蕾開始的旅行然后到心靈海洋的跋涉。只因為喜歡，所以會充滿熱情地去觀察去探尋，去記錄去創(chuàng)造。

她的攝影集誕生的背后，總有一款款讓人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與故事，似乎她的生活就是傳奇和電影。別忘了，她最初的夢想是做電影，后來扛起攝影機，長鏡頭下多人參演許多場景轉(zhuǎn)換的電影暫時沒有拍攝，但是自己人生的電影卻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鏡頭和精彩——

大學畢業(yè)后，揣著學會的五國語言和好奇的心闖蕩到法國，口袋里的錢也不是很富裕，有一天，味蕾開始蠢蠢欲動，她準備傾其所有去品嘗一下法國美食，當那道美味的開胃菜接觸到舌頭后，她沉醉了30分鐘一動不動。專注的神情驚呆了后面的大廚，如此專業(yè)的品嘗讓大廚以為她是《米其林餐廳指南》派來的匿名評審員，遂傾其所能做了一桌華麗麗的美食。最后的最后，大廚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餐廳與饕餮食客面談，一次聊天成就了她與廚師的莫逆之交。故事到此還沒完，她專注品評的名聲也傳遍了附近的餐廳，紛紛邀請她做新菜的品嘗師。

那段美好的時光后來儲存在她的美食書《隱藏的美味》中?！斑@是我第一本用電影的角度書寫的關(guān)于美食的書。這本書結(jié)合了美食、攝影、藝術(shù)，用非常少的光亮、非常細致的鏡頭，把一個個生動的故事糅合在一起，成為一本不同尋常的美食讀物?！迸礅竭@樣說，她對這本書很是自豪呢！

《紅色列車》是源于對俄羅斯文學以及俄羅斯文化深沉熱愛的產(chǎn)物。某一天，前往西伯利亞的念頭從誕生到逐漸強烈到一定要去時，她毫不猶豫背著包坐上了西去的列車?？朔炞C的困難，以及集權(quán)的恐懼，還有時差的巨大轉(zhuǎn)換，氣溫的驟升驟降——從短袖的T恤迅速變換到貂皮大衣，還有黑社會的襲擊……這些都不算什么！她從西伯利亞最東端海參崴，沿悠長遼遠的遠東大鐵路，漫游至俄羅斯最西端圣彼得堡。旅途中，一路邂逅荒涼的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絕美風景，親歷文人流放地和冒險家的樂園，以及神秘的布里亞特族人。

四十五天后，當她平安回到臺灣，她當時的男朋友現(xiàn)在的老公，抱著她眼淚嘩啦，這一次游歷成就的副產(chǎn)品是《紅色列車：西伯利亞大鐵路驚險之旅》。俄羅斯遼闊的疆域，文化遺址，建筑，音樂，以及沿途所遇見的人的笑容和眼神，深深地留在了心底。

……

曾經(jīng)引起諸多關(guān)注的《HERs tory世界女性群像》一書，在我看來，是她作品中最為特別的一本。讓這本書從計劃狀態(tài)到步入行動的，是發(fā)生在她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的巨變——彭怡平的媽媽，從文藝女青年蛻變?yōu)橐幻聊募彝ブ鲖D，在女兒的帶領下，享受了一段自由的時光，再回到原來的系統(tǒng)中，卻患了抑郁癥，嚴重到要自殺。這段痛徹心扉的故事，此后彭怡平在很多場合講述過，講述過程中的平靜讓聽者為之驚訝。她沒有講述那段日子中的心靈重創(chuàng)——或許這是她內(nèi)心隱匿的一角沒有必要示人，而是將發(fā)生在母親身上的故事延伸思考到了整個女性世界。

于是，她開始將鏡頭對準全世界各地的女子。這部以女性為主題的攝影計劃就在略帶傷痛的引語下開始了——她走訪了四十多個國家，從歐洲的紅燈區(qū)到非洲臭氣熏天的魚肆，從優(yōu)雅的后花園到耶路撒冷充滿詭異氣氛無陌生人敢涉足的死亡地帶。她去尋找，去觀察，和她們一起笑，一起流淚。聽她們講故事，進入她們的生活，有的人在她的鏡頭前留下了靈魂的瞬間，有的人成為一輩子的朋友。她也知道，很多人此生擦身而過，不會再有遇見的機會，所以她珍惜鏡頭的那一剎那，她還要在無數(shù)膠片沖洗后選擇那些眼神中有故事的人?；蛟S，那些一生都沒能擁有一張照片的女子，在她的書里得到了永久的保存。打開她那本書，仿佛打開了無數(shù)女性的命運。

在攝影機后面，是她長長的思考與內(nèi)心激情的涌動。

不僅僅是生活家

有很多人問她，你女權(quán)嗎？彭怡平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面對這個問題，她會反問一句，女權(quán)是什么？哈，從上學開始就想要把HISTORY變成HERSTORY的女子，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女權(quán)的代名詞。但彭怡平也無數(shù)次地說，相比女權(quán)，她更在意人權(quán)。自由的選擇很重要，所以，她可以在上大學時，為了更多的自由與老師討價還價，避免無聊的考試，之后自己選擇去行走，去攝影，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自由如陽光，如水。生活中不可或缺。她期待越來越多的女性擁有智慧和勇氣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也是一本送給媽媽的書，或許在她尋訪記錄拍攝各地女性的過程中，也是為媽媽尋找答案的過程。那是一段療傷的經(jīng)歷嗎？不知道，總之，她已經(jīng)早已能夠坦然地去回憶最初聽到媽媽自殺消息后那三天轉(zhuǎn)機回臺的焦慮與不安，特別地平靜。

常常有人用生活家來評價她，桀驁的彭怡平每每聽到這個詞，心底里總是泛起一絲冷笑吧。那個從小就喜歡讀哲學書，上大學將很大部分精力用在學習各國語言，畢業(yè)后走遍世界的女子，心里可不僅僅是要做個生活家。那太小兒科了——在她縱論臺灣文化現(xiàn)象乃至對大陸文化生活的品評中，仿佛從她的鼻息中都能感覺到這一點。

她對時下流行文化基本上抱有不屑一顧的傲氣。

“沽名釣譽。”她評論。

“有對文化的尊重嗎？”她質(zhì)疑。

“翻開一本書，隨便就能找到十幾處謬論，而這樣的書，被奉為經(jīng)典！”她憤怒。

“文化是一個國家最好的名片?！彼f。

……

這是一個與做講座略微不同的她。

或者是在攝影書之外的她，也或者這才是她，就是有著這樣桀驁不馴，藐視一切權(quán)威的勁頭，她才可以如同游俠一般全世界四處飄蕩，出入險境如若無人之境，深入一處陌生的心靈故事又迅速抽離。與他人共情之后又可以站在旁觀角度觀察。她帶著天然的好奇而來，又帶著深刻的理解而去，然后再將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藝術(shù)地生活著，清醒地生活著，勇敢地生活著，最最重要的是，自由地生活著。

對了，在臺灣，她還創(chuàng)辦了一個學堂：風雅堂。

經(jīng)過一番思慮，她取用這三個字：一方面效法《詩經(jīng)》里民歌所表現(xiàn)的“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即關(guān)照社會現(xiàn)況和反映人民情感與庶民生活的“風”，以及《詩經(jīng)》中呈現(xiàn)精致藝術(shù)與文化的“雅”。為此，彭怡平特意委托她一生勤練書法的父親題字，旨在承先啟后，惕厲自我，要以其父日練書法的精神與其人生修為來做出“風雅堂”的內(nèi)涵。她期望能效法中國古代書院的精神，為中國社會栽培出一批風雅之士，不僅以“身為風雅之士”為榮，更以“成就風雅社會”作為永久志業(yè)的目標。

她說：期待用風雅一掃當今社會中的粗鄙之氣。

她曾經(jīng)說過：我是思想家。

目光中，一如既往的自信，勇敢，堅韌。

責任編輯 董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