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撈被遺忘的重慶楷書大家李德益

馬拉

李德益大兒子李方榮，正在家里書房的桌上，用父親傳給他的那種漂亮字體，給朋友寫一幅“老來不生氣”之類的書帖。李方榮今年65歲，父親當年因病逝世時，正是他這個歲數(shù)。他說：“1986年我碰到蘇葆楨，他說他認識我父親；老書法家徐文彬，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在重慶，認識和曉得我父親李德益的人，實在是太少，因為他已去世36年了。他去世兩年后，重慶1980年才成立了書法家協(xié)會。”但他父親生前留下來的一些書法墨跡，卻是大家天天可以看得見的。比如上清寺嘉陵江大橋四個橋頭堡上“嘉陵江大橋 一九六六”的橋牌，靈秀俊逸、剛?cè)嵯酀?，就是他父親最著名也最無名的作品。

1978年逝世的重慶博物館美工李德益，是重慶書法史上被遺忘的館閣體書法大家。1960-1970年代，重慶主城街頭電桿上掛著的語錄標語牌、重慶市博物館所有展板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他一筆一劃寫出來的；老重慶地標嘉陵江大橋、重慶火車站、鵝嶺公園、沙坪公園，以及北溫泉、沙坪公園、冠生園、紅星亭的名牌，也出自這位默默無聞的大家之手。他也是重慶第一個出版書法字帖的書法家，1978年他書寫的《簡繁體對照字帖》出版后，學習書法的青年們?nèi)耸忠粌?。今年李德益誕辰100周年，我們來打撈這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記得的書法大家。

美人

李德益1914年出生于重慶市江津朱沱鄉(xiāng)（現(xiàn)屬永川）一個貧苦農(nóng)民家庭。7歲開始在鄉(xiāng)下念私塾。兩年后，他的字就比其他同學都寫得好。老師趙福堂，是第一個欣賞他的人。放假的時候，老師在他的寫字本上特別留言：“此書千急不可丟?！崩畹乱嬖谟娩摴P書寫于1950年代的一份自傳草稿中說：“我十一二歲時在農(nóng)村里，就有人找我寫家神、對子，舊封建社會所說，童子娃兒寫的家神是有發(fā)達的，是跟著人長的?！?/p>

到15歲，家里無錢供李德益讀書，他就只好到朱沱穆源安藥鋪當學徒，“每日除開關(guān)鋪門掃地燙煙袋而外，還要給老板娘下河清洗衣服，幫著做飯，還要學著扎藥包，年幼體弱，連鋪板都扛不穩(wěn)?！钡麑懙淖郑瑱M平豎直，非常穩(wěn)。鎮(zhèn)上有兩個書畫裝裱店，先后聘請他為店里寫字。

李德益在自傳中回憶道：“做店員時，我喜歡畫畫和寫字，最初寫門神對子，后來在裱畫鋪寫兩三家的對子，甚至有的大筵小席送的匾對，都來找我寫，后來以致其他鄰近的鄉(xiāng)場也來找我寫，有人給錢與我，我還不要。在當時我的想法是，一方面我寫的字跟人家寫得好的字來比較還差；二是我看見有好多寫不起字的人去求教人家寫點東西，非常困難，有時還得不到解決，我想打破這些能夠幫人家的忙而故意與人為難的人；再其次，我想像這樣一點小事就要收人家的錢，好像把自個看得太渺小的一些自命清高的想法。這樣就使一些人來找我寫字的、畫花的，越來越多，熬更守夜地給人家干，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稱贊，甚至后來有些還仿效我的字?！?/p>

不光寫字，李德益還畫花，就是給門簾、帳簾上畫圖案。李方榮說：“我父親字寫得好，鎮(zhèn)上一個裝裱鋪的老板馮賓儒愛其才，就將女兒馮大婫許配給他，這就是我的母親。”馮家女兒當時是鎮(zhèn)上有名的美人，外號“賽半場”，李德益憑一身好人品和一筆好字，寫得美人歸。

寫手

1946年，李德益從朱沱來到重慶競爭印刷廠當學徒，拜廠里負責設(shè)計的王哲農(nóng)先生為師。一年多以后，成為王哲農(nóng)的得力助手，許多銀行來印支票，圖案都是他畫的。但他當學徒，沒有工資，家里困難極了，這時王哲農(nóng)的一個表侄，開了一家恒泰紗布店，挖他去管賬。李德益在自傳中回憶道：“我要走之前，王哲農(nóng)先生這樣向我說，如果你不去，我給你兩百萬法幣作為每月放利生息，以補家庭生計，如果你要去，就不給。我考慮了一下，還是不要兩百萬，1947年底就離開了他。”王哲農(nóng)因他一走，沒有了幫手，想歇一下，就回家過年，殊不知，回家就得病，1948年3月去世了。

恒泰紗布店開了一年也垮了，李德益在白象街租房住下，1949年后，成為東水門居民段非常繁忙的寫手。他每天不是忙于在這里畫壁畫刊頭，就是在那里寫標語。人民公園文化館辦了一個美術(shù)班，他也去學習。

1951年5月，重慶人民法院舉辦司法展覽，到文化館來找會畫畫的人去畫連環(huán)畫，李德益去畫了一個多月，還沒畫完，西南人民科學館在人民公園搞“從猿到人”的展覽，差會寫字的人，就來美術(shù)班找人去寫字，但班上的同學對美術(shù)字都寫得不好或者不會寫，只好把李德益從法院那邊叫回去幫科學館寫“從猿到人”的展板。

這是李德益人生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他在自傳中寫道：“展結(jié)束后，開總結(jié)會議也要我參加，科學館向美術(shù)班的負責同志征求我到科學館去長期寫字。在總結(jié)會上，科學館的秘書席朝杰也與我面談其事，問我是否同意，這樣的工作對我是非常適合的，當然，也就是非常同意的?！庇谑?，李德益1951年調(diào)到西南人民科學館（后來改組為西南博物院自然博物館，再后來又改為重慶市博物館），他一直在里面寫字繪畫。

館閣

李德益進入博物館后，專門從事毛筆繕寫工作。當時沒有電腦打印機，博物館所有展覽展板上的說明文字，都必須由人工手寫。而這種展板上的字體，在中國書法史上古已有之，叫館閣體?！梆^閣”二字有“官方”、“正式”、“主流”的意思。館閣體主要用于古代科舉考試試卷書寫和官方題榜刻石，在用墨和結(jié)體上講求黑、密、方、緊，在激進的書法批評家嘴里，也是拘謹、刻板、僵化、無個性的代名詞。

其實，從中性立場看，館閣體就是正楷字，寫好了，有著規(guī)范、美觀、整潔、大方的美感，比那些過于強調(diào)個性的惡札劣書要好得多，而且也是對一個書家意志力和耐心的磨煉。博物館成了李德益書寫?zhàn)^閣體的試驗場。李方榮說：“博物館只有父親一個人是專職寫字，如遇大型展覽，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父親經(jīng)常加班到晚上10點才回家。后來干脆在辦公室鋪了一張床，晚上就睡在辦公室，連續(xù)十天半月不回家，父親毫無怨言。從領(lǐng)導到員工都很喜歡他?！?/p>

李德益的仿宋字體非常漂亮，還寫出了自己的特色，許多同行認為不僅在重慶，在全國都堪稱一絕。“文革”時期重慶市主城街道電線桿上的紅色毛主席語錄字板，全是他一人書寫。寫這樣講究的字，一筆一劃，是不是很慢？錯了，他寫得很快。李方榮說：“平時，他用羊毛排筆蘸墨，把一張白紙刷黑，墨很快就干了，他再在上面用鉛筆和尺子打上暗格，然后就用毛筆蘸起白色的廣告色，在上面寫字。他寫得很快，單位上幫他打格子的人，都有點打不贏了，幫他打格子，差不多就成了一個工種了。有個叫徐昌玉的阿姨，打格子，打得又快又好。我父親當繕寫員的工資是70元，屬于館里面最高的工資了。”

鵝嶺公園的名牌，是李德益楷書代表作之一。李方榮最近拜訪了當時鵝嶺公園的畫家李代錨先生。據(jù)他回憶：1973年鵝嶺公園準備重新開放，但苦于大門一直沒有一塊正式的招牌，于是他和辦公室主任劉鳳英、美工周延文商量，找一個名人來寫塊招牌。

當時他們首先想到請郭沫若先生題寫。于是馬上給郭公寫了一封信懇請題字。大約半個月后，北京方面真的回了信，并寄來了郭老書寫的題字。四個字一排，共寫了四排供挑選。但他們看后認為不太滿意，于是決定在重慶請書法名家書寫。

李方榮說：“當時周延文是老美工，曉得我父親在重慶已有較大名氣，于是提出請我父親書寫。此建議經(jīng)領(lǐng)導同意后，他親自到博物館找到我父親。父親很快題好字，周延文將父親手跡帶回公園，領(lǐng)導和美工都一致叫好，當即決定采用李德益的題字。這就是鵝嶺公園招牌的來歷?！?/p>

由民族資本家冼冠生1928年在重慶開辦的著名食品企業(yè)重慶冠生園，其“冠生園”三個招牌字體，也是李德益20世紀60年代應(yīng)邀幫他們寫的。李方榮說：“父親寫的‘冠生園三個字，做成了立體美術(shù)字招牌，每個字有一個人那么高，立在冠生園房頂上，在解放碑一帶顯得特別醒目。小什字重慶金店上面立著的標語‘用毛澤東思想統(tǒng)帥一切跟‘冠生園字體差不多大，每個字也是一人多高，大氣而瀟灑，給重慶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父親還先后應(yīng)邀題寫了‘重慶站（重慶菜園壩火車站，現(xiàn)已拆），‘歌樂山隧道等招牌?！?/p>

今年61歲的李德益小兒子李方來，是一個裝裱師，他當年親眼看見父親在家里題寫“嘉陵江大橋”。他說：“大約是1975年，我轉(zhuǎn)業(yè)住在家里，看見他寫，他先是在報紙上練筆，相當于打草稿，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這個橋1966年修好之后，好像一直沒寫橋名，1975年才想起要一個橋名，就托我父親寫了掛上去，一直掛到現(xiàn)在。鵝嶺公園大門的招牌，父親跟我說過，是一個傍晚，他心情特別好，提筆一氣呵成?！?/p>

李德益雖然在重慶市博物館專職寫字，但名氣早已寫到全國各地。李方榮說：“1970年北京的軍博辦展覽，前后兩次邀請我父親去寫字，寫了兩個多月。在軍博寫字期間，父親的楷書、仿宋書體，軍博領(lǐng)導、職工和觀眾都很喜歡，以至于展覽開展后，很多觀眾站在展板前反復觀看，有的人連續(xù)幾天都來看。有人問他為什么連續(xù)幾天都來看？那個人說，我第一次是來看展覽，第二遍、第三遍就純粹是來看這漂亮的毛筆字了，在北京，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好的正楷字和仿宋字?！?/p>

川藏線上最為險峻的林芝至波密間的排龍-通麥天險，被稱為川藏線上的“死亡路段”和“通麥墳場”。1967年，解放軍某汽車團副教導員李顯文等十名戰(zhàn)士因公路塌方犧牲于此，被中央軍委授予“川藏線上十英雄”的榮譽稱號。通麥吊橋邊曾有一座紅底白字的紀念墻（后被泥石流沖毀，現(xiàn)已不存），上面三排“無限忠于毛主席的川藏線上十英雄永垂不朽”大字，也出自李德益之手。

1976年周恩來總理逝世后，重慶出版社出版周恩來坐像印刷品《沉思中的周恩來》（意大利攝影師焦爾喬·洛迪1973年拍攝），旁邊配的《天安門詩抄》“人民的總理人民愛，人民的總理愛人民，總理和人民同甘苦，人民和總理心連心”，也是專門請李德益書寫的。

字帖

李德益在工作中是一個館閣體書法大家，字體工整嚴謹有余，活潑瀟灑不夠，但這只是他的職務(wù)作品。李方榮說：“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情況就變了。全國動亂，到處都停產(chǎn)了，展覽也不辦了，也不用上班了，這樣父親就有了充足的時間來練習他從小就喜歡的草書、行書。當時毛主席詩詞很流行，找他索要毛主席詩詞草書的人多起來。為了滿足大家的要求，父親從那時起主要是寫行草。他給我談過他書法的源流，他的楷書，是歐（陽詢）趙（孟頫）結(jié)合，行草是王羲之加懷素那個路子?！?/p>

1967年，重慶兩派武斗，博物館閉館，重慶已放不下一張可以安靜寫草書的書桌了，李德益就帶著妻子馮大婫及女兒李方惠（四川美院學生），趕赴成都沙河堡成都軍區(qū)汽車13團，大兒子李方義在那里任團部宣傳干事。李方榮說：“他們在部隊住了四個月。父親為干部戰(zhàn)士寫毛澤東詩詞，找他索取書法作品的官兵，要排隊等候。至今還有不少官兵家中的墻上掛著父親當年的墨寶。”

索要李德益作品的書法愛好者太多，為了滿足他們的需要，李德益干脆出版了三本字帖，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李方榮說：“當時重慶市還不曾有任何人出版過字帖，父親是第一個出版者。一本是《毛主席詩詞正楷體字帖》，一本是《毛主席詩詞仿宋體字帖》，都是1972年出版，當時不興稿費，只送了400多本字帖給父親。第三本是《簡繁體對照字帖》，我親眼看見父親1978年夏天開始書寫，當時他因患嚴重的肺氣腫，經(jīng)常氣喘、咳血，身體每況愈下，直到12月15日去世都未寫完。父親去世后，1980年我們把這本字帖交給他的學生繆經(jīng)倫先生整理后，交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本字帖以后再版了兩次，共印刷319000千冊?！母镆院螅謴土烁遒M制度，出版社給了我們180元稿費。”

李德益的學生、原重慶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繆經(jīng)倫先生曾說：“我在李老師那里不但學到了好的書藝，而且也學到了好的人品?！崩畹乱娴膶W生還有藍娥、藍鐘靈、鞠偉、王大川、林曉如……到底有多少，李方榮說無法統(tǒng)計?！爱敃r只要有單位要寫招牌，一般都去找到市美術(shù)公司，美術(shù)公司的人說，這個我們拿不下來，重慶有一個寫招牌很行的人，博物館的李德益老師，你們?nèi)フ宜诺眯?。記得他給枇杷山公園‘紅星亭題名，公園只是請他吃了一頓飯。父親對于向他索字請他寫字的人，從來不知拒絕二字，有求必應(yīng)，而且都是自己掏錢買材料，還要占用自己的休息時間，從來不向人家收潤筆費。”

相比之下，他對自己的子女提出的要求，卻毫不在意。小兒子李方來說：“現(xiàn)在的新世紀百貨，就是原來的重慶交通電器材分公司，簡稱‘交電，當時上海的紅燈牌收音機要憑票購買，我從54軍轉(zhuǎn)業(yè)，想買一個，他剛給‘交電寫了招牌，跟他們有關(guān)系，我想他幫我一下，想點辦法，結(jié)果他說，找我寫字的人，名字和電話我都沒記。他可能沒記，但更多的是不想麻煩別人。最后，還是哥哥自己動手，給我裝了一個半導體的收音機。”

痛懷

李德益從沒忘記他小時候?qū)W會的繪畫和拉二胡的技藝，有時在家里畫一下，拉一曲。李方榮說：“1976年他在一塊白布上畫了一幅山水畫，媽媽把這幅畫繡成了一個枕套。父親的藝術(shù)氣質(zhì)，對我們的熏陶很大。他的三兒一女，老大后來是成都的國畫家，二女兒川美畢業(yè)，是成（都）大（學）美術(shù)系的教授、畫家。我是書法和音樂愛好者，還作曲，老四是書畫裝裱師、合唱團的歌手?！?/p>

1978年12月，也許是大半生伏案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地書寫正楷字，積勞成疾，李德益因肺氣腫晚期心力衰竭而逝世，享年65歲。李方榮至今難忘博物館在枇杷山公園會議廳為父親舉行的追悼會上的那些鮮花。李方榮說：“我們當子女的第一次經(jīng)歷了這么隆重的場面。從追悼會會場到大門外，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近50個花圈，除博物館的以外，還有文化局、話劇團、雜技團、京劇團、川劇團、歌樂山烈士陵園、紅巖革命紀念館、圖書館、新華書店，幾乎大部分文化系統(tǒng)的單位都送了花圈。父親寫過字的單位，鵝嶺公園、沙坪公園、北溫泉、冠生園都專程送來花圈。冠生園送來的花圈，一個嘎斯車（國人對前蘇聯(lián)“高爾基”汽車廠生產(chǎn)的汽車的稱呼——編者注），只拉得下一個花圈，可見花圈有好大；沙坪公園的花圈，全部是用真正的鮮花做成的，由于很重，由兩個人抬進會場，顯得十分耀眼醒目?！?/p>

重慶博物館1978年12月18日在追悼會上發(fā)表的《李德益同志悼詞》，也許是一個文化單位對一位員工所能作出的的最高贊譽，其中有一段提到他的書藝，也是對一位館閣體或楷書大家的最高評價：“他書寫技術(shù)全面，功力扎實，仿宋、正楷、行書、隸書和各種美術(shù)字，都極工麗整潔，筆力穩(wěn)重，結(jié)體嚴謹，布局統(tǒng)一中見變化；他書寫姿式很多，無論伏案、正坐、俯臥或站立都能流暢書寫，能適應(yīng)展品的多種變化和需求。無論用墨、用粉、用色、用漆、用膠書寫均能光潔如一，不顧炎暑嚴寒，不怕任務(wù)繁重，不分白天夜晚，不知疲勞，不怕麻煩。他是有成就的書法家，卻使用著一些極普通的書寫工具?！?/p>

紅巖革命紀念館的挽詩，從人品到書藝，痛懷并全面總結(jié)了李德益這位楷書大家的一生：“為民功楷數(shù)十載，始終如一無懈怠。書藝精湛人稱頌，今失真璧眾痛懷?！?/p>

（作者單位：重慶晨報。圖片來源：李方榮提供）

（責任編輯：楊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