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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

      2014-05-20 19:16:42曾憲國
      當代 2014年2期
      關鍵詞:小琴小松豆花

      曾憲國,重慶人,出版長篇小說《霧都》《門朝天開》,小說集《人市》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順城街在重慶主城區(qū)下半城。主城區(qū)是座山城,坐落在長江邊,山腰有條之字形公路,拐彎的上半部被本地人叫作上半城,下半部叫作下半城。這種包含地理因素的叫法,如果是用來說明某個地方,那其中的意味是淺顯的;但要是說某人是下半城的,那其中的意味就要深長得多了。下半城沿江,沿江的碼頭自古一個接一個,當船工的、做小生意的云集,下半城也就成了窮地方的代名詞。

      現今的勞務市場,本地人稱為的“人市”,就在下半城的順城街。

      毛鐵一進順城街就像枯樹遇到了春風,從頭到腳都忽地長出了精神,一派得意的樣子。因為他是順城街人市的大哥,是大哥就得有大哥的姿態(tài)。

      人市,這說法很合毛鐵的意,會使他聯想到過去隨父母走十幾里山路去趕的青龍場,記起賣蔬菜的菜市、賣雞的雞市、賣豬崽的豬市、賣牛的牛市……

      跟毛鐵一起走進順城街的還有個妹兒。妹兒走在他身后,顯得有點興奮,因為她的臉是紅撲撲的,而且還像開花一樣開著心滿意足的笑。她走路帶跳,背上的帆布雙肩包一顛一顛的,一束馬尾巴頭發(fā)在背包上忽左忽右甩動。這很有點放學回家的中學生味道。當然,她跟中學生年齡是不相稱的,但她的舉動卻沒有半點裝嫩的感覺,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是一種青春飛揚的自然。

      毛鐵走得有些快,妹兒兩次趕上來挽他手臂,都被他高傲地丟開了。路上不斷有人跟毛鐵打招呼。他們都一律叫他鐵哥。招呼鐵哥的,都是來人市找活路的農民工,有的他認識,有的只是個面熟,有的根本就不認識,但鐵哥一律都點頭或哼一聲回應。這種感受,讓鐵哥很消受也很滿足,就像鄉(xiāng)干部下鄉(xiāng)檢查工作,走在兩邊都有莊稼人做活路的田坎路上。那些人,招呼過鐵哥后,隨即都要打量跟在他身后的妹兒。妹兒長得不算漂亮,但卻有一股讓人眼睛親熱的活力,身材也長得豐滿勻稱。那些人一看,看得妹兒的臉更紅了,就像馬上要從樹上掉下來的桃子。鐵哥卻無事一般,只顧向街尾走去。

      剛到十字街口,左首街邊突然響起噼里啪啦聲,毛鐵駭了一跳,后面的妹兒竟尖叫了一聲,上前拉住毛鐵的手膀就往身上靠。原來,一家飯館新開張,城里不準放煙花爆竹,在用高音喇叭放電聲火炮,第一聲還沒控制好音量,發(fā)出了嗚的一聲尖嘯。

      飯館門額上掛著黑漆紅字招牌:豆花西施。一位穿紅緞子短袖旗袍的少婦,笑吟吟站在招牌下張羅。毛鐵想起,幾天前,小松跟他說街上要新開一家飯館,名字取得稀奇古怪的叫豆花西施,又說老板娘也被人叫豆花西施,長得很妖嬈??吹秸趶埩_的少婦,毛鐵想,這怕就是豆花西施了,干脆就把眼睛像膏藥一樣貼在了她身上。少婦那一雙臂膀特別晃眼,豐腴得像新出塘的蓮藕。毛鐵看得吞口水,恨不得捧起咬一口。毛鐵決定,哪時要來會會她。身旁的妹兒見毛鐵看人看發(fā)傻了,便推他。毛鐵笑了,抽出胳膊說,這個龜兒喲,沒想到像打炸雷一樣駭人。

      人市在街尾的一棟大樓一樓里。這層是清水房,只有水泥柱子和框架,臨街一道矮墻,上面用鐵條焊成一長排欄桿,“順城街勞務市場”的木招牌橫掛在欄桿上。毛鐵遠遠就看見在里面找活兒的人焦急得發(fā)慌,他們雙手抓住鐵條,把臉嵌進窗格子,一張張臉都變窄了,急切地朝外面張望。還有一些舍不得交一塊錢進場費的,便游散在街頭,目光四下亂掃,見人就問要招工請人嗎。這時,兩個握半導體喇叭的保安人員在厲聲喊話,把游散的人像攆羊似的往大樓里趕。市場規(guī)定不準場外交易。那些找活的人見毛鐵來了,一窩蜂上來圍住,七嘴八舌地求他介紹工作。毛鐵說,哪有恁多的活路給你們,我還是個丘二呢。丘二是本地人對打工的稱謂。毛鐵剛到人市聽人喊他丘二時,心里不悅,還怪別人認錯人,說我不姓丘,我姓毛。后來經人解釋才曉得了其中的緣由,解放前,本地人喊當兵的叫丘八,是幽默地把兵字分成兩半喊,由此派生出喊幫工為丘二,原因是跟當兵的差不多,天下為家,八方當差找飯吃。解放后,喊丘二是糟蹋人,一度銷聲匿跡,沒想到這喊法現在又時興起來。盡管面對這種解釋,毛鐵開初還是感到刺耳,久了,竟習以為常,有時對自己也這樣叫了。眾人笑著說,你是大哥,我們才是丘二。毛鐵在說笑中分開眾人,徑自向大樓走去。

      進口處擺著一張條桌,后面坐著收費撕票的高老頭,毛鐵像往常一樣,向他點點頭,帶著身后的妹兒就往里走。高老頭卻起身攔住他,對他說:“毛大哥,不好意思……”

      毛鐵問:“啥子不好意思?”

      高老頭說:“真是不好意思,不管哪個人都要買票進場?!?/p>

      毛鐵有些驚詫,上前靠近高老頭說:“兩天沒來,我長變了,不認識我?”

      高老頭說:“你沒變,是毛大哥?!?/p>

      毛鐵說:“還以為你得了健忘癥。那為啥子不讓我進去?”

      高老頭說:“是杜主任這樣吩咐的,還說這是管委會的新規(guī)定,任何人都得執(zhí)行?!?/p>

      杜主任叫杜斌,勞務市場管委會主任。毛鐵不相信他會說這話,就指著自己的鼻子說:“老子才不管啥子新規(guī)定不新規(guī)定,莫非他指名點姓要我毛鐵也得買?”

      高老頭委屈地說:“毛大哥,話就不好挑明,你曉得我這當丘二的不敢亂說。這樣吧,今天我裝一回瞎,下次就不行了,這事你還不能跟別人說。”

      高老頭說完拉開抽屜埋頭在里面找東西。進場費也就一塊錢,毛鐵不是拿不起。他是大哥,從來進場不交費,何況私下里還跟杜斌有著交易,這新規(guī)定的確叫他有點失身份。毛鐵本來要冒火,但高老頭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只得把火氣壓下去,領著妹兒進了大樓。

      大樓里人頭攢動,喧聲嘈雜。找活路的男女三五成群,或蹲或站或坐,有的男女在互相打情罵俏,填補離鄉(xiāng)背井的空虛;有的拿著硬紙塊,上面寫著什么紅白二案、墩子、鹵菜、挑面窩子、熬火鍋鹵水等等,像找魂似的四下里鉆,到處找雇主。這種鬧哄哄的氣氛和酸臭的汗味、嗆人的煙味,毛鐵很喜歡,一到這里他就像魚兒游在河里,立馬變得鮮活起來,剛才進門惹的不快,頓時也煙消云散。毛鐵看見小松在人群里竄來竄去,就大聲喊小松。圓臉的小松聽見喊,便和幾個人一起來到毛鐵跟前。小松步子沒站穩(wěn)就說:“大哥,這兩天你手機不開,跑到哪去了?”

      毛鐵意味深長地笑著,回頭看一眼緊貼身后的妹兒說:“我還能到哪去,還有哪里值得我去?”

      小松也看一眼妹兒,妹兒霎時像出鍋的蝦子滿臉通紅,低垂著眉頭,不敢看人。小松認出她就是三天前到人市來找活路的那妹兒,差點被人販子拐到外地去,幸好被毛鐵碰見把她解救出來。小松一下明白了,就說:“也不給弟兄們留個口信,像耗兒鉆了地洞一樣,連個影影也見不到?!?/p>

      毛鐵舉拳捅小松胸口一下,說道:“你呀,平時精靈,這陣變笨啦,我糾正你,不是鉆洞,是打洞?!?/p>

      跟著小松的幾個人咯咯笑,笑得毛鐵更得意起來,便回頭又看妹兒,妹兒的頭垂得更低,下巴都擱到飽滿的胸脯上了。

      小松沒有笑,卻吼著聲音說:“你們還笑,人市要變天了。”

      毛鐵環(huán)顧四周,然后慢騰騰對小松說:“你在說啥子駭人的話喲,我看天還是這樣的天,沒見垮半邊下來?!?/p>

      小松著急地說:“就跟垮半邊差不多了。你曉得嗎?現在弟兄們進場都得買票了。”

      毛鐵說:“這又怎樣,我進場,高老頭還喊我買哩。他說這是管委會的新規(guī)定?!?/p>

      小松說:“屁的個新規(guī)定,龜兒子安心跟我們過不去,我看見有人進場就沒買。”

      這時,杜斌從人群中走過,毛鐵眼尖看見,上前叫住他。杜斌停也沒停,說:“哎呀,我正忙?!?/p>

      毛鐵要開口問進場買票的事,杜斌已消失在人群中。毛鐵問小松:“你是說這規(guī)定只對我們?”又問:“是不是這兩天我不在,春秋火鍋城的丘二回來煽動罷市,惹他發(fā)火了?”

      小松說:“這些都不是,我覺得是……”

      小松拉著毛鐵的手臂在原地轉一圈,目光像機槍一樣掃出去,然后站定,朝一個方向指過去:“那里,就是那個人?!?/p>

      毛鐵順著小松指的方向望去,看見有幾個城里人站在一起,找活路的農民工都不敢靠近,從他們身邊走過也顯得小心翼翼。其中有個虎背熊腰的絡腮胡子,鼓著一對青蛙眼在跟人說話,嗓音像破鑼,四周的喧鬧也被壓矮一大截。毛鐵于是把那人打量一番,臉色漸漸嚴肅起來,問小松:“他是啥子人?”

      小松說:“城頭下崗的。我看見他和旁邊的幾個人進場就沒買票,還是杜斌親自帶進來的,我聽見杜斌給高老頭作了交代,今后都不收他們的進場費?!?/p>

      毛鐵問:“真是這樣?”

      小松說:“當然。我看,他們是要跟我們搶市場。”

      有人又接過話說:“他在收介紹費了?!?/p>

      毛鐵吃驚地問:“是那個絡腮胡子?”

      小松回答說:“對,就是那個絡腮胡子?!?/p>

      毛鐵心里咯噔一跳,背上急出冷汗來。介紹費是他能收的嗎?自己從武陵山區(qū)來到城里,二十來年啥子沒干過,撿破爛,當“棒棒”(挑夫),火鍋館里洗碗,為百貨老板做“媒子”(托兒)……吃盡了苦才瞄準這人市,而自己這大哥的地位,也不是哪個白送來的。為打工的介紹工作、解決跟雇主的矛盾、使找到工作的安心掙錢,這些,他絡腮胡子做過嗎?毛鐵惡狠狠地問小松:“狗日的,他有啥子資格收介紹費?他為大家做過哪些事?誰要他來收的?”

      小松說:“除了姓杜的,還有哪個?你今天沒來的時候,杜斌領著那絡腮胡子在市場里轉了好幾圈?!?/p>

      毛鐵又向那些人望去,目光有些疑慮,小松幾個也跟著望去。毛鐵說:“姓杜的真帶他在市上轉?”

      幾個人異口同聲說:“真的?!?/p>

      小松說:“那還不是和尚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著的,用面子給他打廣告。大哥,弟兄們都等著你拿主意喲?!?/p>

      毛鐵又把目光射向那些人,然后慢慢轉向市場上穿來穿去的人們。這時,他的目光漸漸變清亮起來。小松幾個松口大氣。他們曉得毛鐵這下當真了,只要他目光一清亮,他腦子就不犯糊涂了。小松還是不滿地又盯妹兒一眼,心里埋怨她把毛鐵弄得神志不清,迷失了兩天。

      毛鐵的眼尖,看見了,就拍小松肩頭一巴掌:“你不要在我面前恨小琴,關她屁事。你給她找個當保姆的事,選一家條件好點的?!?/p>

      小松這才曉得妹兒叫小琴。小琴悄悄拉一下毛鐵的衣袖,毛鐵扭過身,她在他耳邊輕輕說:“我就跟你在一起?!?/p>

      “不行,去當保姆?!?/p>

      “我給你當保姆?!?/p>

      “不行,我要啥子保姆,我才不想背個包袱來受拖累?!?/p>

      “我不是包袱,不會拖累你,我會做飯,我會洗衣,我會好好伺候你?!?/p>

      小松在一旁插話說:“大哥功夫真好,才兩天,她就離不得你了。”

      毛鐵說:“不要在一邊添油加醋,我的功夫還想多用在幾個人身上,你快點帶她走?!?/p>

      小松對小琴說:“走吧,大哥教你床上功夫,我教你找活路的功夫?!?/p>

      小琴不情愿地跟著小松離去,走時含情脈脈看著毛鐵說:“我要來找你?!?/p>

      毛鐵說:“那是以后的事,再說。小松,把她的事辦妥當了,去打聽打聽那個龜兒子的底細,我在茶館等你。不要收她的介紹費喲。”

      毛鐵在人市打拼已經二十多年了。前十幾年,他辦事就在人市場,一開門他第一個進去,晚上關門他最后一個出來,天天如是,比坐機關的干部上班還正規(guī)。近幾年來,他人生開始了新的轉折,成了眾人的鐵哥,于是他少于去人市了。人市有小松幾個張羅,不用他操心,一般他都在茶館里喝茶。茶館叫正陽老茶館,在順城街中街。毛鐵喝茶喝出了一些習慣,不用茶館的蓋碗,嫌那裝不了多少茶葉,沖兩開味就淡了,而是用一只大號的老板杯,茶葉是云南的下關沱茶,發(fā)漲的茶葉有半杯,杯子里的茶水黑得成了墨水,要茶味苦得像黃連才舒服;再有要坐固定的席位,就是正對進門靠墻那張桌子的上方,那兒一坐,整個茶館的動靜一覽無余,有人進出一眼就看得見,于是無論何時,即使他不來,這席位都會空著,有不知情的茶客坐了,就會有人對他說這位子是某某人的,那人就會讓出來;如果哪天他心情愉快,同桌茶客的茶錢他還會慷慨付賬,一包煙丟桌上隨便抽,樂得茶客們鐵哥長鐵哥短喊個不停。因此,毛鐵不僅是人市的大哥,而且還是老茶館的大哥。無論是他跟茶客聊天,或是棒著碩大的老板杯昏昏欲睡,人市上的大小事都盡在他掌控中。在他喝茶無事的時候,還愛想他二十年前只身闖進這座大城市的情景。那時他才十七八歲,人生地不熟,坐輪船來到這城市,跋上碼頭看見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車,嚇得他忘了怎么走路,傻乎乎坐在街邊半天不敢起身?,F在,居然他手下有了幾個鐵桿弟兄,在人市成了大哥,心里便生出一種滿足的感覺。不過,他時常也會自問,要是他高考中榜,按當時的成績最多考個師范院校,畢業(yè)后說不定又分回山區(qū)哪所學校教書,現在的情形又會怎樣呢?每次他想到這里就想不下去了,因為他一想到山區(qū)貧寒的生活就揪心害怕。他不是嫌棄自己家鄉(xiāng),是他明白自己再難從這座城里走出去了。

      這時,春秋火鍋城的老板涂二娃滿頭大汗地來到茶館,直奔正對進門靠墻那張茶桌。涂二娃那張苦瓜臉一嵌進門框,毛鐵就曉得事情來了,便扭頭跟同桌茶客無話找話說,直到涂二娃站在了跟前也當沒看見。涂二娃摸出一包中華丟桌上,一屁股便把坐毛鐵右首位的茶客擠到了一邊去,急吼吼地說:“鐵哥,你得幫這個忙。”

      毛鐵這才對著涂二娃一笑,問:“又是啥子忙,火燒你屁眼了?”

      涂二娃也苦笑一下,說:“真的是火燒屁眼了。丘二些把欠工資的事捅到報社和電視臺去了,記者要來調查,說要把這件事曝光。我硬是撞到鬼了?!?/p>

      毛鐵抓過桌上的中華,打開抽出一支點燃,狠狠吸一口,把一口濃煙往涂二娃臉上噴去,說:“聽說你腎功能強,包了兩個小姐,還去澳門豪賭輸了百多萬,手頭緊了就干出這昧良心的事來?你曉得,丘二們一個月就等那點錢過日子,有的還要寄回去養(yǎng)家糊口,你一拖就拖了他們半年喲。”

      涂二娃用手扇開面前的煙霧,苦著一張臉說:“還說那些,我都是急得喊媽了。鐵哥,只有你出面,叫丘二些緩兩天,等籌到款,一分不少發(fā)給他們,喊他們給報社和電視臺打電話不要來采訪,就說事情已經擱平了,我立馬拿兩千塊答謝你。”

      毛鐵嘿嘿笑了,說:“你以為兩千塊就能打發(fā)我,讓我當甫志高,未必你還不曉得我也是丘二出身。”

      涂二娃賠笑說:“曉得鐵哥心頭裝著他們。這樣,只要事情不鬧大,我再多給一千塊?!?/p>

      毛鐵說:“跟我一說錢我就煩,為啥子不跟他們說?你這明明還在欺侮他們,把我搬去就鎮(zhèn)得住他們?涂老板,你也是精靈人,揩屁股的事還得靠你自己?!?/p>

      涂二娃說:“是呀,我是精靈人干了傻事,這回是拿錢買教訓?!?/p>

      毛鐵說:“說你精靈你就精靈了,你是把罰酒當敬酒喝,看你這陣還傻得很,以為我會幫你說話,你包小姐、去澳門的時候為啥沒想到要喊我?guī)兔Γ俊?/p>

      毛鐵說完便喊茶堂倌倒水,不愿再理涂二娃了,把涂二娃晾在一邊。涂二娃的火鍋生意做了十幾年,賺了不少錢,在本地的火鍋行中也算是吆五喝六的人,還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在人前低三下四過,這很叫他不舒服,但此刻又得求毛鐵,再有氣也得忍了。他起初把丘二們小看了,以為這些紅苕屎還沒屙完的家伙好唬,是他養(yǎng)活了他們,只要一天有碗飯吃,他們只有對他報恩的份,還敢把他這個老板怎么樣。但丘二們偏就要對他怎么樣,丘二們給他提出期限,再不兌現補發(fā)工資,就要堵火鍋城的大門,把事情捅給媒體。那些丘二都是經毛鐵介紹來的,涂二娃曉得他們聽毛鐵的,于是來茶館央求毛鐵出面。涂二娃當著眾茶客顯出可憐相,叫毛鐵很是解氣,這不僅是他對發(fā)財的人眼紅,更是恨那些不善待丘二的老板。涂二娃臉上快要擠出苦瓜汁了,對毛鐵的一席教訓不敢有半點反抗,只得繼續(xù)連連懇求。毛鐵還是說,這事你跟我是談不好的,我可以出面協調,但你還得跟他們談。涂二娃見只能這樣了,就要毛鐵去一趟火鍋城,毛鐵說我現在還有別的事要辦,不能去,我曉得抽時間去。涂二娃說此事像屎脹到屁股眼了,不能拖了。毛鐵說我曉得,還是得等它脹一陣。

      涂二娃走了,毛鐵捧著老板杯喝起茶來。這時,茶堂倌提著長嘴壺過來,揭開毛鐵的蓋子倒水,對他說:“這些老板心黑,該這樣收拾?!?/p>

      這茶堂倌是毛鐵介紹的工作,收過他介紹費。毛鐵抽出支煙丟他面前,說:“好好為客人倒水,少插嘴,免得惹火燒身。”

      “我記住大哥的話,閉嘴就是了?!彼种械拈L嘴壺一揚一點,一道冒著熱氣的開水就沖向杯里,沖得茶葉子上下翻騰。他蓋好蓋子,拾起香煙看了看,舍不得抽,夾在耳朵上,又說,“謝大哥的好煙。還有件事要給大哥講,對門豆花西施要請大哥幫忙找個掌廚師傅?!?/p>

      毛鐵說:“館子都開張了,還差師傅?”

      茶堂倌說:“師傅今天死了媽,要回去辦喪事。”

      毛鐵笑了,說:“看來豆花西施的生意要敗了?!?/p>

      茶堂倌說:“才不會,白喜事會給她帶來財運?!?/p>

      毛鐵說:“好像你個龜兒子得了她好處,跟她盡揀好的說。你叫她來找我?!?/p>

      茶堂倌說:“她只曉得你,不認識你,聽人說你愛在這里喝茶,就留話要你去找她?!?/p>

      毛鐵心想,她撞到老子槍口上來了,就對茶堂倌說:“我曉得了?!?/p>

      老茶館在豆花西施飯館正對面。毛鐵坐在桌后,透過墻上的破舊窗子,望見飯館門外新立了塊牌子,紅紙上寫著“開張鴻發(fā),八折優(yōu)惠,水酒在內”。音箱里前一陣的火炮聲,如今變成了腰鼓聲,陣仗倒熱鬧,但毛鐵望了好一陣,進去的人只有幾個。他看到老板豆花西施兩次來到店堂外,站在牌子前左右張望。才開張的飯館就這樣冷清,如今生意不好做,見豆花西施焦慮的模樣,倒讓毛鐵生出幾分憐憫來,心想,在順城街開飯館,怎不來聯絡我毛鐵呢?有我毛鐵出面照顧生意,還愁店堂的門檻不被踏破。茶客們各自的談話聲將茶館變成了鬧哄哄的蜂房,在嗡嗡聲中,毛鐵獨自想著,竟?jié)u漸有了瞌睡……

      小松帶著個精瘦中年人來到老茶館,站在過道上向里張望,從那些一起一伏的人頭中尋找毛鐵那噴了發(fā)膠吹著波浪的頭。茶堂倌提著長嘴壺過來說,大哥在等你,他嘟起嘴巴往里一努。毛鐵正枕著手臂伏在桌上睡覺。小松心想,難怪見不到他的頭,原來在補這兩天欠的瞌睡。

      茶堂倌說:“兩位喝不喝茶?”

      小松說:“廢話,來茶館還不喝一碗?!?/p>

      于是茶堂倌高高提起長嘴壺,掠過茶客們的頭,像陀螺一樣旋過緊挨密靠的茶桌,去柜臺取茶碗,嘴里還一路吆喝:“里四桌,客人兩位,沱茶兩碗?!?/p>

      小松過來坐在毛鐵身邊,用臂肘碰碰他:“大哥,睡得真香?!庇謱χ心耆苏f,“你坐?!?/p>

      毛鐵抬起頭,睡眼惺忪地看小松,又望中年人,然后叫道:“唉喲……手臂枕麻了……”

      毛鐵倒吸涼氣叫唉喲,撐直腰,伸開雙臂慢慢活動。小松說:“我?guī)湍慊顒踊顒??!?/p>

      小松話音未落,就捏住毛鐵臂膀像推磨一樣搖動。毛鐵皺著眉頭喊:“不要你動……不要你動……”

      小松開心地說:“你是大哥,平時不敢惹你,現在機會來了……”

      毛鐵一邊護著臂膀一邊罵:“你個龜兒子喲,看我不把你往死里整……唉喲……”

      只一會兒,難受就過去了,毛鐵的眉頭舒展,臂膀也活泛了,順手在小松腰間狠狠捅一下說:“老子打死你?!?/p>

      小松說:“饒命饒命?!?/p>

      茶堂倌一手提著長嘴壺,一手夾著兩副茶具,笑吟吟走來,將茶具一撤,正好擺放在小松兩人面前,然后用小手指和中指揭開碗蓋,高高揚起長嘴壺沖水,等茶水沖好,小工又陀螺似的去應酬別桌的茶客。毛鐵喝口茶水問:“那人的情況打聽清楚了?”

      “打聽清楚了……”

      小松要說下去,毛鐵搖搖頭打斷他:“現在我不聽。等會兒你去把弟兄們叫來,我請客,吃對門豆花西施。”

      小松看中年人一眼,明白了毛鐵的意思,就說:“那好,弟兄們也難得吃你一回?!?/p>

      毛鐵說:“還難得,就差點把老子吃成個叫花子?!?/p>

      小松指著中年人說:“來茶館的路上,碰見老王,絡腮胡子要收他的介紹費,還打了他。我專門把他帶來,叫他講給你聽。”

      中年人怯怯地望著毛鐵,喉管蠕動一下說:“是大前天,我剛找到活路,他手下的就來找到我,說要收介紹費,我說我已經交大哥了,他們問哪個大哥,我說就是毛鐵……是毛大哥,他們說那不算數,要我重新交給任大哥,我不交,就被他們幾個強扭到江邊打我……”

      毛鐵丟支煙給他,問道:“打得厲害?”

      中年人眼睛濕潤了,喉管蠕動得快了,他拿起打火機點煙,手不住地抖,他說:“沒有狠心打,但那架勢挺嚇人?!?/p>

      毛鐵問:“收你介紹費了?”

      “收了,還放出話,今后每個月都要交?!?/p>

      小松說:“大哥,他們欺人太甚。”

      毛鐵沒接話,陰沉著臉。這時茶堂倌提著長嘴壺過來,叫揭開蓋子添水,三個人揭開蓋子等添水。小工高揚起壺嘴朝三只碗里點三下,碗里就摻上滿滿的鮮開水,離開時還向毛鐵說大哥喝好呵。毛鐵這才揚起臉,對中年人說:“你走吧,這事我知道了?!?/p>

      中年人問:“介紹費還交他嗎?”

      毛鐵說:“不交,以后我也不收你的,要是哪天我曉得你怕他們,交了,我就要再收。聽明白了嗎?”

      中年人點點頭,端起茶碗又狠喝一口,然后離開了茶館。

      順城街街兩邊的茶館、發(fā)廊、網吧、火鍋館、鹵菜鋪、錄像廳門前都亮起了紅紅綠綠的滿天星燈,五彩光亮,把這條老街渲染得像上半城的鬧市區(qū)一樣鬧熱。

      豆花西施館子里只有三幾個顧客,顯得冷冷清清。兩個服務小姐無事可做,在看掛在墻上的電視。坐在柜臺后面的豆花西施望著街上過往的行人,就是不見進來,又見街邊的麻辣燙、串串香、夜啤酒攤子,生意興隆,心里免不了一陣悲涼。

      隨著一陣說笑聲,毛鐵和小松幾個人擁進店來,鬧鬧嚷嚷挑了正對柜臺的桌子坐下。毛鐵屁股還沒坐穩(wěn),眼睛就落在豆花西施身上。其中有人喊老板娘,小松卻大喊豆花西施。豆花西施在柜臺里對服務小姐喊客人來了,快泡茶。服務小姐擺上碗筷,倒上茶水。趁其他人七嘴八舌點菜的時候,小松望著豆花西施故意問:“你是豆花西施?”

      豆花西施說:“我不叫豆花西施,館子叫豆花西施?!?/p>

      小松說:“館子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我們就叫你豆花西施?!?/p>

      其他人也附和說:“就喊豆花西施,這名字好?!?/p>

      豆花西施說:“只要客人喜歡,就盡管喊吧?!?/p>

      小松說:“我們喜歡,毛鐵大哥更喜歡?!?/p>

      大家又一齊叫起來:“對對對,毛鐵大哥更喜歡?!?/p>

      毛鐵說:“亂吼什么,大家文明點?!?/p>

      “大哥臉紅了,”小松笑毛鐵,又對豆花西施說,“豆花西施,你不是要我大哥幫你請掌廚師傅嗎?還不來見我大哥?!?/p>

      豆花西施說:“喲,是毛大哥來了?!?/p>

      豆花西施整理一下衣服,將本來就豐滿的胸脯挺得更凸了,又揚起頭搖了搖,用手輕輕一拂,讓大波浪的長發(fā)舒展地披散在背上。豆花西施這套動作,把一群人看得傻了眼,剛才最躁動的小松也變成木偶人。豆花西施臉上帶著笑容,扭動腰肢來到桌前,望著毛鐵說:“這位是毛鐵毛大哥?”

      毛鐵說:“你認識我?”

      豆花西施靠近一步說:“順城街的大名人,哪個不認識!我還等毛大哥給我這小飯館帶財運來呢?!?/p>

      毛鐵說:“這好辦,舉手之勞,我跟弟兄們打聲招呼,今后進館子吃飯一律來你這兒?!?/p>

      小松接過話,對另幾個說:“都聽到大哥發(fā)話了嗎?不準到別的館子吃飯,今后這兒就是我們的伙食團?!?/p>

      一個說:“老板娘得優(yōu)惠我們?!?/p>

      “那肯定,”豆花西施爽快地答應道,手滑過毛鐵肩頭,像不經意碰了他一下,說,“只要是毛大哥介紹來的,我一律優(yōu)惠打八折?!?/p>

      脆生生的話音隨著濃郁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毛鐵不由聳了聳鼻子,全身涌起一陣酥麻的感覺,心想,城里女人的味道就是不同。這時服務小姐端上酒菜,小松要豆花西施陪喝酒,豆花西施說,你們先喝,我過會兒再來陪大哥喝幾杯。豆花西施向毛鐵丟去個媚眼,嘴角抿起笑意,一扭腰肢回到柜臺里。小松他們從豆花西施身上收回的目光,同時落在了毛鐵臉上,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毛鐵說:“你幾個少裝怪,來,喝酒?!币槐露呛螅F對小松說:“把摸的情況說來聽聽?!?/p>

      小松說:“那些是城里下崗的……”

      毛鐵說:“我曉得是下崗的,我要聽絡腮胡子的情況?!?/p>

      小松清了聲喉嚨說:“他姓任,都叫他任胡子,今年45歲,是雙江機器廠維修電工,技術上有一套,廠里人都服他。說是那年廠里跟一個港商搞合資,港商要裁減員工……”

      毛鐵接過話:“結果他被裁了……”

      小松說:“沒有,他和他老婆都沒裁,他老婆也是那廠的。那些被裁的工人都找到他,說他技術好,有威信,要他站出來幫忙說話。他真就站出來了,協助談判代表跟港商和廠長談判,為那些被裁的打抱不平。廠長說你任胡子兩口子我們并沒有裁,你來湊啥子熱鬧,當啥子協助。任胡子說大家裁了我沒裁,我過意不去。廠長說那就裁你。任胡子說我也不能裁。廠長說不裁你不好裁你也不好,你說咋辦,還要不要這個廠活?任胡子說人都被裁了,廠活有啥子用?結果談判了兩天,談不下去,急得港商說再談不好他就不合資。結果廠里只好硬起心腸,把任胡子兩口子也裁了?!?

      毛鐵說:“他就到人市來了……”

      小松說:“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他要來,早該來了。”

      毛鐵問:“為啥子他現在才來?”

      小松說:“被裁后,他成了正式的談判代表,廠方干脆廠門都不讓他們進,他和幾個代表在廠門前靜坐了三天三夜,廠方的頭頭都躲他們。有天他們得到消息,說廠長在城里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設宴答謝港商,任胡子就帶領代表們趕到酒店,沖進去掀翻席桌。酒店的保安來制止,跟任胡子他們發(fā)生沖突,雙方都有人受傷,廠長被打斷了腿,落下個跛子的殘疾,那港商也被打得住了幾天醫(yī)院,結果任胡子坐了三年雞圈……”

      毛鐵說:“你講的都是真的,沒有添作料?”

      小松說:“大哥,我會為他梳光光頭嗎?”

      毛鐵點頭說:“倒是,后來呢?”

      小松說:“三年后出來,兩口子用汽油桶在家門前砌起爐子,烤燒餅賣,爐子上豎塊下崗燒餅招牌。說來那任胡子倒霉起了冬瓜灰,燒餅沒賣三個月,老婆帶著娃兒跟一個廣東人跑了。那段時間里,他像瘋子一樣到處嗷嗷叫,把燒餅爐搗毀了,還追到廣東去找了一大圈……”

      毛鐵性急地問:“找到沒有?”

      小松說:“廣東這么大,在具體啥子地方,他根本不曉得,到哪去找。他回來后,就帶著廠里的一幫弟兄來到人市?!?/p>

      幾個人都端起酒杯喝酒,喝得喉嚨咕咕響。毛鐵放下杯子說:“他也算是條漢子……”

      小松說:“大哥,那我們怎么辦?”

      有人說:“管他是漢子不是漢子,他要來搶市場就不行?!?/p>

      毛鐵說:“這件事不那么簡單,得好好想想?!?/p>

      小松說:“大哥,有啥子好想,他才根本沒把你放眼里?!?/p>

      毛鐵說:“這就更該好好想想?!?/p>

      小松說:“二十年了,地皮好不容易被大哥踩熱,他說來就來,就變成他的天下了?!?/p>

      毛鐵說:“誰也沒說就是他的天下。”

      小松說:“大哥你一句話,弟兄們聽你的。”

      另幾個也叫道:“對,我們聽大哥的。”

      毛鐵睖他們一眼,說:“你們以為是對付幾個新來找活路的?”

      小松急了,抓過啤酒瓶往嘴里灌。毛鐵卻沉靜地拿起筷子夾菜吃。他慢慢嚼著說: “讓一半給他?!?/p>

      撲哧一聲,小松嘴里的酒噴出來,濺到毛鐵臉上,毛鐵一邊罵一邊用手揩了。小松放下瓶子說:“弟兄們跟你拼打來的天下,就拱手相讓?大哥,你忘了你屁股上的傷疤,還有猴子的腳現在還是跛的……大哥……”

      那是十多年前,跟另一伙要來爭人市的發(fā)生打斗,毛鐵屁股被挨了一刀,手下一個叫猴子的腳筋也被砍斷。毛鐵說:“一輩子不會忘,每到下雨天還痛呢?!?/p>

      小松說:“那就好,就怕你忘記了。只要大哥一句話,要打要殺,弟兄們跟隨你?!?/p>

      另幾個也一齊大聲重復起小松的話。驚得柜臺里的豆花西施和別人都往這桌看。

      毛鐵又說:“這不是對付幾個新來找活路的,他們是矮子過河——淹(安)了心的?!?/p>

      小松說:“大哥,你膽量哪去了?”

      “這不關膽量的事,莫非硬要來個兩敗俱傷?”

      “成者王,敗者寇,輸了我心甘情愿回農村?!?/p>

      “你我回農村,弟兄們都回農村?所有從農村來的人都回農村?還找不找錢養(yǎng)家?”

      剛才還激憤的幾個你望我我望你。小松說:“那該咋辦?”

      毛鐵說:“讓一半,他管城里人,農村來的我們管?!?/p>

      小松聽了,眼睛漸漸亮了,說:“我懂了,大半個天下還是我們的,來人市上找活路的城里人畢竟少?!?/p>

      那幾個又興奮起來,端起杯子喊喝酒。毛鐵對小松說:“你去跟他說,就說我說的,他一半我一半。”

      堂上另桌的客人吃好付賬走了。豆花西施來到桌前,對服務員說:“去,給我拿箱啤酒來,不記賬?!?h3>四

      毛鐵要去找杜斌談進場費的事,叫小松陪去,小松不肯,叫毛鐵也別去,還說了句雞跟黃鼠狼去拜年。毛鐵又好一陣勸,小松才答應,但不進門,只陪走一趟。兩人先去了新世紀超市買禮品,不能空著手去,跟杜斌就是利益關系。在超市里,兩人在煙酒柜前轉了好幾圈,好的買不起,次的拿不出手,最后擇中,買了一條恭賀新禧煙和一瓶詩仙太白酒,三百多塊錢換了個背心袋,輕飄飄從售貨員手里遞過來,小松心痛得捶胸口,連罵杜斌是他媽個周剝皮。毛鐵說錢是我拿又不是你拿,這叫啥子,這叫舍娃兒套狼。

      杜斌住在天官府街一座院子里。毛鐵和小松到這里時,天已黑盡了。從一人高的圍墻上望去,樓上窗戶里亮著燈光。到了院門前,小松將貨袋交給毛鐵,自己一閃身進了暗處。

      院門緊閉,毛鐵按了門鈴。一陣過后,院門開了,杜斌把著門扇,見是毛鐵,有些驚訝,說:“是你!”

      毛鐵說:“來看望杜主任?!?/p>

      這座院子對毛鐵來說并不陌生,曾多次來過,也曾聽杜斌炫耀過這份祖上傳下的房產。杜斌的祖輩是鹽商,生意做得大,商號曾開設到省外,在重慶城也算一方富人。但到他父親輩時,家道中落。他父親是個敗家子,抽大煙,玩川戲票友,養(yǎng)一幫戲子四處演出,沒幾年,祖輩的積蓄消耗殆盡。正準備將這份房產變賣之時,國民政府垮臺,新中國成立了,這院子作為資本家財產被國家沒收,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才回到杜家,這時的杜家只剩下杜斌這一脈了。這座院子是一樓一底,進了院門,是一條通向樓房的小徑,小徑兩邊是石山水池,雖說規(guī)模很小,但被杜斌收拾得倒也別致。聽杜斌說,這院子回歸到他手里時已破敗,是經過他十幾年慘淡經營才修復成今天這樣。

      底樓進門是寬敞的客廳。毛鐵跟在杜斌后面進了客廳,正要把手里的東西給杜斌,抬眼看見沙發(fā)上坐著任胡子,心里咯噔一跳,便不好說起禮物的話,就將東西放在沙發(fā)旁的茶幾上。杜斌看了一眼,把臉扭開,也不叫坐。毛鐵想,自己真是被鬼撞了,真是不該來。好一會兒,他站不是坐不是,手腳無措,最后紅著臉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禁不住看了眼茶幾上的貨袋,又想,小松,我比你還心痛。

      杜斌指著任胡子對毛鐵說:“你來得正好,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任胡子,他叫毛鐵?!?/p>

      任胡子坐著不動,眼皮一抬,瞟了眼毛鐵,說:“哦,聽說了。”

      杜斌說:“你兩個在人市上打交道,要互相關照才對?!?/p>

      毛鐵沒吭聲,任胡子想說什么,卻被杜斌搖手制止了。杜斌說:“我有個原則,家里不談公事,看,我談了,就此打住,我們只閑聊。”

      任胡子接過話說:“對,對,閑聊?!?/p>

      毛鐵頓時覺得自己的嘴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捂住了。三個人聊不出共同的話題,東說西說一陣,毛鐵渾身不自在,說了幾句就起身告辭。杜斌沒留他,送他出了院門。

      院門咣當一聲關上,毛鐵感到像有人推了自己一下,轉身看去,背后啥也沒有,只有漆黑一扇門豎在面前。頓時一股火氣從胸中沖上來,腦門頂一陣發(fā)燙,便對著門罵了句“日你媽”。

      小松從黑暗里出來,說:“你在罵哪個?”

      毛鐵說:“嘴巴發(fā)癢,罵了舒服。”

      小松問:“談好了,這么快?”

      毛鐵說:“任胡子在,不好談?!?/p>

      小松說:“他來干啥子?”

      毛鐵說:“還能干啥子,總不會對我們有好處。”

      小松說:“那你一句都沒提?”

      毛鐵說:“根本不準我開口?!?/p>

      小松慢慢地說:“可惜了煙酒?!?/p>

      兩人一路回到住處,都再沒有說話。

      第二天,毛鐵去單位找杜斌,單位的人說杜斌出差了。毛鐵怕是他故意不見,去辦公室堵他,結果杜斌真出差了,一個星期后回來。

      這天,毛鐵聽小松說,有人看見杜斌回來了。杜斌辦公不在勞務市場,在順城街街道辦事處,勞務市場屬辦事處經管科管。杜斌是經管科科長,人市上都習慣叫他杜主任。他樂意人們這樣叫他,主任是個含混的職務,比科長好聽。毛鐵到辦事處正是上班時候,里面的人陸續(xù)到來。守傳達室的漢子是個從人市招來的臨時工,認識毛鐵,剛做好各辦公室清潔,掃完過道和院壩,進了傳達室兼臥室。他探出窗子叫毛鐵進去坐坐,說還沒見杜科長來。毛鐵坐在漢子的床邊,環(huán)顧室內,用手撫著床鋪說:“你這工作比我還強?!?/p>

      漢子說:“大哥說笑話,這算個啥,下等人的工作?!?/p>

      毛鐵說:“這是坐機關。從人市出去的,有幾個像你這樣,上班舒舒服服坐屋里,下班大門一關,就是你的天下?!?/p>

      漢子說:“倒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p>

      兩人正聊著,毛鐵看見杜斌從窗外走過,便出去叫住他。杜斌見是毛鐵,臉上有些不悅,站在院壩里說:“是你,怎么到這來找我?”

      毛鐵聽這話就不高興。這些年來,人市能夠逐漸興旺沒少他的作用,他在人市也算是個有頭有面的人物,私下里和杜斌還有利益關系,沒想到杜斌今天卻給他個當面下不去。人市以前不在大樓里,找活的打工者散布在順城街上,將整個一條街變成人頭攢動的人市場,阻礙交通,有礙觀瞻,鬧嚷聲吵得居民整天不得安寧。有關部門多次派人驅散,好不到半天,又依然如故。更嚴重的是這條街成為人市后,社會治安混亂,殃及居民。當地居民聯名向上反映,要求對人市加強規(guī)范管理。于是當地政府劃出一塊地方,修起這棟大樓,將人市搬遷進去,雇主和找活路的都必須買票進場,交易只準在場內洽談。杜斌接手這工作,卻發(fā)現人市的問題根本不是一棟大樓所能解決的,便找到毛鐵,要他維持人市秩序,不要給人市添亂,條件是同意毛鐵和他的弟兄進場不買票,并默許收介紹費。毛鐵也是明白人,每到過年過節(jié),也會孝敬杜斌。很長時間里,人市運轉正常,風平浪靜。但現在要收進場費了,還默許任胡子收介紹費,毛鐵對杜斌有了埋怨,心想,是不是嫌給少了,就扶持姓任的。毛鐵今天存心要到這兒找杜斌,讓杜斌的同事都知道他跟毛鐵這人有一定關系。他對杜斌說:“杜主任,那天到你家想跟你說進場費的事,沒說成,我今天只好來這里問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斌說:“這是管委會的規(guī)定,無論哪個入場都要買票?!?/p>

      毛鐵說:“杜主任,我手下的弟兄這樣進出好多年了,你心里是明白的?!?/p>

      來上班的人經過,都扭頭要看兩人,有的還向杜斌點頭招呼。站在院壩中央的杜斌就靠邊讓讓,顯得急躁起來,說:“與時俱進嘛,不適合新形勢的舊規(guī)定也得改。”

      毛鐵說:“要改,都得一視同仁,不要對另外的人用你的老規(guī)定?!?/p>

      “有你這樣說話的?”杜斌有些火了,這時里面有人喊他,他應一聲,又對毛鐵說,“我正忙,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杜斌身上的手機響了,他借接電話徑自走開。毛鐵沖他背影大聲說:“等著,看哪個來找哪個?!?/p>

      毛鐵忿然轉身就走,守門的漢子對他說話,他也不理睬。在辦事處大門外,毛鐵迎面碰上小琴。小琴說她來找他。毛鐵驚異地問:“你不是當保姆了嗎?”

      小琴說:“是的,趁主人睡覺,就出來了。”

      毛鐵說:“不怕他醒來?”

      小琴說:“我給他吃了安眠藥?!?/p>

      毛鐵說:“是他自己要吃嗎?”

      小琴停了一會兒,細聲說:“是我悄悄放的?!?/p>

      毛鐵說:“怎么能這么做,鬧出事來你擔當得起嗎?快些回去,把他弄醒?!?/p>

      小琴說:“不會出事,我搞過幾回了,充其量他就睡半天?!?/p>

      毛鐵說:“你是不是想偷懶,這樣做是要不得的。你回去吧,我這陣有事?!?/p>

      小琴叫住要走的毛鐵,紅著眼圈說:“鐵哥,我不想回去了……”

      毛鐵一怔,只好又站下來問道,“為啥子,才去幾天呀?”

      小琴的眼淚流了出來,說:“就這幾天也是水深火熱……”

      毛鐵從辦事處里出來正窩著火,想躲個地方去靜心想想,見小琴哭了,覺得在街上讓人見怪,就說:“哎呀,哭啥子,走,換個地方?!?/p>

      毛鐵帶小琴出了順城街,向長江邊走去。枯水季節(jié)的長江平緩地流著,大片的沙石灘空曠寂靜,遠處有幾個小孩在放風箏,叫嚷聲被江風吹得時隱時現。毛鐵和小琴在一道石梁上坐下來,兩人沉默無語,一會兒仰頭望空中搖搖擺擺的風箏,一會兒遙望江對岸灰蒙蒙的南山。

      毛鐵看一眼小琴,發(fā)現她眼圈發(fā)青,臉頰消瘦,覺得比幾天前要憔悴些,不由得就生出一絲憐惜來。隨即他又對自己有這種感覺很奇怪,盡管他還是個單身,但睡過的女人也有幾個,甚至有個跟他形影不離生活了大半年,都沒在他心里占據一角地位,為什么跟這個小琴一起過了僅僅兩天,就會惦著她呢?本來,他與她并不相識,那天去人市,有人來告訴他,說有人在場外私下招工,逃避進場費和他的介紹費。他帶著小松,在人市外的一塊空壩上找到那個私招的雇主,一共有三個人,操外地口音,說是為廣州一家大酒店招服務員,要的全是未婚女子,小琴就在其中。在人市混了二十來年的毛鐵,一眼看出是人販子。人市發(fā)生過幾次人販子借招工拐騙年輕女子的事。毛鐵一邊跟人販子周旋,一邊叫小松找來人市的執(zhí)勤人員,將人販子扭送到派出所。經過審問,疑犯是個跨省拐賣婦女的團伙。這天毛鐵和幾個女子在派出所做證出來,故意掉在后面的小琴叫住他說,你就是毛大哥,感謝你。毛鐵說,你拿啥子感謝我?小琴說,毛大哥你說。毛鐵順口說,那就跟我走。她果真就跟他走了。毛鐵沒把她帶回住家處,而是把她帶上南山,住進一家農家樂。毛鐵原以為,她跟他以前睡過的女人一樣,一夜歡愉后,第二天分手就各奔東西,連互相姓名也無須打聽,沒想到一住就是兩天,而且還知道了她姓秦,是個小縣城的女子,結婚不到半年,丈夫因賭博與人發(fā)生械斗被殺死,欠的賭債落到她頭上,被債主逼得無處可躲,才離家來到人市。在這兩天里,她溫柔地依偎著毛鐵,時時讓毛鐵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感覺。短暫的兩天,她在他心中竟留了下來,她容貌不時出現在他腦中。毛鐵順手撿起一顆鵝卵石向江中丟去,鵝卵石在空劃出一道弧線,咚地掉進江水中,擊起一朵浪花。毛鐵問小琴:“你說你不想回去了,為啥子?”

      小琴咬著嘴唇,手絞著衣角說:“他難伺候,是個半癱。”

      毛鐵說:“這種人不難伺候,一天都睡在床上,能要你做多少事?”

      小琴說:“我不怕做事,再累再臟的事我都不怕做,給他翻身,給他擦洗身子,我都可以干。”

      毛鐵說:“那還難伺候?”

      小琴說:“他跟我那死去的男人一樣,是個賭鬼,遭人打殘廢的,我一想到這點,心頭就堵得慌。我還是想,管他的,別人拿錢雇我,該做啥就做啥,何必想那么多,要是事情就這樣,我也就安心在那里,然而你不曉得,這個人有病……”

      毛鐵問:“啥子???”

      小琴說:“他長期賭錢養(yǎng)成晚上不睡覺的習慣,現在也不睡,跟我翻來覆去講他過去如何贏錢,拿出麻將、撲克表演給我看,要我陪他對打。一個晚上不準我睡覺,實在堅持不住了,閉會兒眼睛,他那雙手就在我身上亂摸……說他一生就見不得兩樣,一是牌二是女人,見了就要伸手……從我到他家就沒睡過一天好覺……”

      毛鐵說:“他家的人呢,你沒向他們說?”

      小琴哭了,淚水不斷線地流下來,說:“他家的人早就煩他,都躲他遠遠的,那間屋除了我,誰也不跨進一步。我對他家人說了,他家人還責備我,說我裝純潔,還說出來當用人的還怕人摸?!?/p>

      毛鐵說:“是這樣,那就不回去了,另給你找個工作?!?/p>

      小琴說:“不行。”

      毛鐵說:“又怎么啦?”

      小琴說:“去的時候,簽了合同,沒干滿一個月走人,工資一分錢不拿。我苦了這些日子,要我這樣走,心里不甘?!?/p>

      毛鐵沒馬上接話,看著一次又一次涌上岸來,又一次又一次退回去的江水,想了想,說:“他姓啥,家在哪里?”

      小琴說:“姓吳,王爺石街14號3樓2號?!?/p>

      分手時,小琴叫住毛鐵,問:“你經常在豆花西施吃飯?”

      毛鐵說:“那又怎樣?”

      小琴低著頭說:“沒啥子,就是想提醒你,你不要忘了,她是個城里做生意的女人?!?h3>五

      涂二娃一早就給毛鐵打手機,要他趕快去火鍋城,說丘二罷工了。毛鐵敷衍了兩句,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沒過一會兒,涂二娃又打來,說報社和電視臺的要來曝光,生意這次是徹底敗了。他在手機里高一聲低一聲毛大哥地喊,喊得毛鐵聽了自己都肉麻。還說他在那頭給毛鐵跪下了,求毛鐵無論在做啥子事都放一下,到他那去救火。毛鐵覺得該去了,答應了他。

      毛鐵去春秋火鍋城吃過火鍋。春秋火鍋城在下半城的南紀門,臨靠長江,門面按巴渝民居風格裝飾,翹角瓦檐穿斗木挑梁,店堂兩百來平米,另有十個包間,大理石火鍋桌一溜溜排開?;疱佒v究傳統味道,麻辣鮮,牛油味重。白天,臨江的木格窗打開,盡收江中和對岸的風光;晚上,夜景入眼,大助吃興。遠近的食客都慕名而來,火鍋城天天爆滿。毛鐵來到火鍋城,正該是中午生意熱鬧的時候,現在店堂卻冷冷清清,外面圍著不少看熱鬧的人。店門大開,二十來個丘二穩(wěn)坐在長木凳上,將門堵得嚴嚴實實,其中還有人不斷地向看熱鬧的人揭露老板拖欠工資的事,一些來吃火鍋的食客見狀,只好轉身。有沒走的還幫丘二打抱不平,責罵老板黑良心。毛鐵遠遠望見涂二娃在店堂里抓耳撓腮,像攆慌的瘋狗急得團團轉,心里一陣慶幸:狗日的也有今天。

      丘二們見毛鐵來了,個個像突然長了精神,一些仍坐在凳上擋住大門,一些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向他訴說。涂二娃從店堂里跑出來,把毛鐵往里拉,并喊大家有話去里面說。毛鐵說,你自己進去,我現在不進去,要跟他們談。涂二娃退回店堂,眼巴巴地望著外面。毛鐵對丘二們說,我來幫你們,你們相不相信我?丘二都說,毛大哥我們還有不信你的。毛鐵說相信我就好,你們推選兩位代表,跟我去同老板談,不要一起都上,弄得不曉得聽哪個的好。丘二們一陣商議,推選了兩位代表,便跟隨毛鐵進了店堂。他們前腳進店堂,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后腳就到。報社是個戴眼鏡的女記者,電視臺是兩個小伙子,一個扛著攝像機,一個拿著話筒。那扛攝像機的沒歇口氣,叉開雙腿就將一只眼睛貼上了取景鏡,對著火鍋城的招牌拍,然后鏡頭一掃,又對著堵門的丘二猛拍。女記者和拿話筒的便上前采訪。這時,涂二娃見了,從里面奔出來,伸手遮住攝像機鏡頭,大聲哀求道:“請不要拍,不要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女記者問涂二娃:“你是春秋火鍋城老板?”

      涂二娃聲音發(fā)顫,一副哭相,攤開雙手說:“還是啥子老板喲,生意都糟蹋完了?!?/p>

      毛鐵對兩位代表說,如今找事做不容易,火鍋城的生意一向好,要是老板工資兌現,大家做下去還是不錯的,今天只要老板答應補發(fā)工資,并保證以后按月發(fā),我看這事就沒必要鬧大,大家拿到錢為目的。兩位代表說這也是大家的意思,我們也不想鬧大,今后還在這里做事,生意不好了,也斷自己生路。毛鐵說既然這樣就好辦了。他便出了店堂,對記者說:“各位記者,我是大家推選出來的代表,正要跟老板談判,如果你們有興趣就參加我們的談判?!?/p>

      記者們說好,我們參加。進了店堂,毛鐵向涂二娃使一個眼色,涂二娃趕忙臉上堆起笑,安頓記者坐下,請那兩個代表為他們泡茶,他去辦公室里拿出三包中華香煙放在桌上說,請抽煙請抽煙。毛鐵又去到門外對堵門的說:“記者來了,大家就沒必要再堵門了,老板已經曉得了利害,我們做事要有分寸,切莫做過了,大家還得靠這里過日子。是不是大家都進去,把門關了,等跟老板談判好了再營業(yè)。”

      堵門的都齊聲贊成,便撤了板凳,進了店堂,最后進的將卷簾門關上。涂二娃見毛鐵居然處理好這些事,就握著他手,說:“毛大哥太落教(義氣)了,我要好好感謝你?!?/p>

      毛鐵說:“不忙說感謝的話,先把大家的事情解決好。”

      談判在老板辦公室進行。一開始,攝像機就不停地拍,女記者也拿出采訪本記錄,只要有誰說話,記者的話筒就舉到面前。涂二娃坐不住了,便說:“記者小姐先生,你們不要采訪了,我們正在談判,這件事會解決好的。”

      拿話筒的記者說:“這件事非常具有典型性,現在很多打工者做了事拿不到工資,有的老板是故意拖欠,甚至溜之大吉,害得打工者欲哭無淚。今天我們領導專門指示要做個十分鐘的專題?!彼謫柵浾撸安恢滥銈儓笊缡窃鯓影才诺??”

      女記者合上采訪本,說:“我們領導也很重視,說要拿出半個版面來報道這件事。我準備寫一篇通訊,配發(fā)一篇短評。”

      扛攝像機的記者又將鏡頭對準涂二娃,涂二娃慌得舉起雙手遮住鏡頭直搖,像被人戳了痛處,近乎呻喚地說:“哎呀,我是倒大霉了,成了菜板上的肉,任你們宰割。”

      拿話筒的記者說:“這話是你說的?我給你錄了,就這樣放出去。”

      女記者說:“我也記了。是你拖欠打工者的工資,是你惹起的事端,怎么說任我們宰割?好像是我們在制造假新聞。”

      涂二娃拍著腦袋說:“我亂說,我亂說,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毛鐵這時起身來到涂二娃跟前,指著他鼻子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拖欠大家工資三個多月,多次跟你交涉,你總是像哄娃兒一樣哄大家,落到今天這地步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要接受教訓,盡快解決盡早恢復營業(yè)。”

      涂二娃說:“是是是,你們提的條件,我都答應,就是不要再采訪了?!?/p>

      毛鐵對記者說:“請你們先到店堂喝茶,等我們談判有了結果再告訴你們,這樣好不好?”

      記者們說我們也希望這事能妥善解決,那樣報道有個好結局。他們出了辦公室,涂二娃才松口大氣,端起茶杯牛飲。過后,他對毛鐵和兩個代表說,你們的條件是什么,先提出來。兩個代表中的一個說:“哪是我們的條件,是你拖欠我們工資,我們要求補發(fā)。”

      涂二娃說:“現在資金周轉不過來,二十來個人三個月的工資,一下拿出來真的叫我困難。是不是這樣,我今天先補發(fā)一個月的,過半個月再補發(fā)那兩個月的?!?/p>

      兩個代表互相望了一眼,拿不定主意,就看毛鐵。毛鐵說:“我來,是你涂老板三番五次請的,來就得發(fā)表意見。我以前跟你表明了態(tài)度,我站在丘二立場。今天的事你是看見的,報社電視臺的都來了,談得不好,你開不成業(yè),他們報道肯定還要繼續(xù),要是弄成這樣,我看你火鍋城才真垮了?!?/p>

      涂二娃說:“我當然不愿弄成那樣子,背了一勾子債,還要靠這火鍋城還呢?!?/p>

      毛鐵說:“既然這樣,你就聽我給你提幾條?!?/p>

      涂二娃說:“你提,哪幾條?”

      毛鐵看了兩個代表一眼說:“沒有先同你們商量,我先提出來,看行不行,老板答不答應。如果雙方都能接受,再去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我提三條,一、克扣的工資如數一次補發(fā);二、書面保證不準因這件事無故開除人;三、你不是答應拿出三千元嗎?我只收你一千,另外兩千作為補償分發(fā)給大家?!?/p>

      兩個代表馬上表示同意。涂二娃愁眉愁眼思忖了好一陣,說第一條和第三條可以接受,第二條有點困難。毛鐵說:“這第二條看他們同不同意改,我不參言,你們雙方協商?!?/p>

      兩個代表說,這條對我們很重要,要個保證,要是你老板今天一過就把我們炒了,那我們不是虧了。涂二娃說有了這一條,你們可以在我頭上拉屎了,我還拿你們沒辦法。毛鐵說,這里面有無故這詞,要是哪個丘二真做錯什么事,你就有理由炒他,并不違背這協議。

      兩個代表也附和說,是的,只要不是無故。涂二娃又考慮了一陣,最后同意了。毛鐵叫兩個代表去征求大家的意見。兩個代表出去后,涂二娃對毛鐵說,記者怎么辦,要是文章上報、電視播放,我這火鍋城還會有生意?毛鐵說,這是你龜兒子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我看你還得破費一筆錢,你要是答應,我去通融。涂二娃問要多少。毛鐵說,像他們這些人是嘴大吃八方,可能一個人少了兩千是消不了這災的。涂二娃像被人抬上了殺豬臺的豬一樣嚎叫起來,說有他們這樣宰人的嗎?存心要老子的命,日他媽,比老子還狠,不行不行。毛鐵說,你龜兒子不要叫,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管這閑事。說完要轉身出辦公室,涂二娃一下又軟了,拉住毛鐵,捶著胸口說,那就蝕財免災吧。毛鐵說,你龜兒子賭一回的零頭還不止這點呢。

      兩個代表進來了,說大家都同意,但要涂二娃立字據,雙方在上面按手印。涂二娃無可奈何,說老子反倒成了楊白勞,硬是時代不同了。毛鐵笑著說,你這是手敬你不吃,腳夾起你吃了。

      毛鐵出來,丘二們都向他道謝,要出錢請他和記者吃火鍋。涂二娃說,還要你們這些龜孫子請嗎,我腦袋都進去了還可惜耳朵,這頓火鍋算我的。于是店門重新打開,營業(yè)的牌子掛出去,丘二們又忙碌開來。兩個代表跟涂二娃又返回辦公室,一同擬定協議去了。毛鐵也將記者邀去一邊,密談了一陣,然后都愉快地回到火鍋桌旁坐下。這時,一鍋鮮紅的火鍋鹵水已經滾漲,散發(fā)出麻辣牛油香……涂二娃辦完事出來陪毛鐵和記者,盡管這事讓他心上被戳了一刀,但畢竟擺平了,在入座時毛鐵又給他點了一下頭,意思記者的事也搞掂了,他便忍著心痛,頻頻端起酒杯強顏歡笑敬酒。吃到一半時,涂二娃叫毛鐵進了辦公室,過了好一會兒兩人又出來。

      這頓火鍋吃了兩個多小時。臨走前,毛鐵同拿話筒的記者進了趟廁所,出來時兩人顯得異常親熱,互相拍著肩膀。涂二娃對記者說,今天這事就靠各位包涵了,又指著攝像機說,你們這個……扛攝像機的說你放心,片子不編就是了。女記者拍著挎包說,我不寫就是了。涂二娃臉上終于露出笑意說,以后歡迎你們來吃火鍋。記者們也說,這叫不打不相識,今天成了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打個招呼就行了。毛鐵特別殷勤,幫著扛攝像機,在路邊叫住一輛出租車,將三人送進車,關好車門,車子開動后還招手再見。

      毛鐵是打著響亮的飽嗝離開春秋火鍋城的。今天在他的口袋里多出了兩千五百元錢來,涂二娃給的三千元酬勞費,他只收了一千元,兩千元承諾補償給了丘二們,另一千五是從記者每人身上扣下的五百元。他對自己的這一手非常得意,幫了丘二們的忙,在涂二娃面前撈了面子,也從中獲利。在路邊,他瀟灑地掠一下頭發(fā),一輛出租車唰地停在他身邊,司機以為他要打車。他搖手,司機罵了句神經病開走了。

      小松在人市里轉了半天,始終不見任胡子的身影,問了幾個認識任胡子的都說沒看見,過了下午才打聽到任胡子在麻將館里打麻將。

      順城街有近十家麻將館,小松他們幾個有時也跟毛鐵來這些麻將館里小賭,輸贏不看重,每人一二十塊錢,贏家請喝啤酒,往往是請吃花的更多,贏家反而變成了輸家。小松對這些麻將館輕車熟路,最后在一家找到任胡子??磥砣魏舆@時手氣很好,剛和了牌,正收錢。小松來到他跟前說:“絡腮胡子,我大哥要我來跟你說話?!?/p>

      一個蓄平頭的小伙子站起來,惡狠狠地說:“你是哪來的?絡腮胡子有你喊的,不懂規(guī)矩,叫任大哥?!?/p>

      小松說:“我只喊毛大哥,別的大哥我不認識?!?/p>

      平頭猛地一拍桌子,麻將跳起來碰得嘩啦響,瞪著眼睛說:“屁的個毛大哥,農民!你現在在這里,就得叫任大哥?!?/p>

      其他人也跟著拍桌子,嘴里哇哇叫,好像要把小松吃下去。小松沒有膽怯,直直地望著任胡子。任胡子說:“張三,坐下。俗話說,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既然他來說話,就聽他說?!?/p>

      張三出著粗氣坐下去。任胡子對小松說:“那你就是毛鐵的人了?”

      小松說:“是毛鐵大哥的人,叫小松?!?/p>

      任胡子玩耍著麻將說:“他有話要說,為啥子他不自己來,要你來傳話?你就不怕傳錯話?”

      小松說:“我大哥有事,我來說話就足夠了?!?/p>

      任胡子說:“喲,你還是個特派員!好,那就聽你說,耽擱久了會壞我的手氣?!?/p>

      小松說:“只一句話,我大哥說,讓一半人市給你?!?/p>

      任胡子將手里的麻將耍得啪啪響,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那天晚上在杜斌家中跟毛鐵見面后,他并不認為這位人市的大哥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個農民而已。他也不認為自己來到人市會是個錯誤,因為他相信張三說的話。在廣東找妻子失敗回來后,他已是身心疲憊,對一切心灰意懶,在家里閉門不出長達兩月之久。一天他徒弟張三來看他,勸他走出家門想辦法。他說還會有啥子辦法,做生意沒資本,找工作年紀大,又沒有文憑。張三告訴他,最近他到人市找活路,發(fā)現人市有個大哥,專吃介紹費,還說這大哥是個農村來的人。張三又說,既然一個農民能這樣,我們城里人為啥子不可以這樣。任胡子就是信了張三這話來到人市的。他已經把人市當成生活的唯一依靠。他通過在城里的各種關系,打通了杜斌這個關節(jié),相信要不了多久,整個人市就會捏在他手里。他的確沒想到,毛鐵會給他這句話。他把麻將往桌上一丟,冷笑著對小松說:“你大哥就叫你帶來這話?你大哥硬是大方?!?/p>

      小松說:“大哥說這一半是你管城里人,農村來的就不要過問?!?/p>

      任胡子笑了,笑得不自然,笑聲被他的牙齒咬回去了。他說:“你大哥真是大方??!”

      小松說:“我也說我大哥真是大方??!”

      任胡子說:“他比猴子還精靈,以為我是傻子!”

      小松說:“你不是傻子,他才沒把你當傻子?!?/p>

      任胡子說:“我問你,毛鐵是哪里人,是哪時到人市的?”

      小松說:“我大哥是三峽庫區(qū)的人,八二年進的城,人市是他興起的,怎樣?”

      任胡子說:“我又問你,我是哪里人,哪時到人市的?”

      小松說:“你的情況我打聽過,你是城里人,前不久到的人市?!?/p>

      任胡子說:“你說對了一半,我是城里人,你曉得嗎?我出生的時候還沒有人市?!?/p>

      小松有些懵了,眨著眼睛說:“那又怎樣?”

      任胡子將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你回去跟毛鐵說,他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我任胡子是城里人,人市是城里的人市,人市是我的。”

      小松面紅耳赤地說:“我大哥不回去呢?”

      “就得聽我的?!?/p>

      “他不聽呢?”

      “他定個時間,江邊單獨見。”

      小松再沒說什么,轉身走開。他聽見一陣譏笑和洗牌的嘩嘩聲在身后響起。小松回到人市,人市馬上要散市了,他舍不得再花一元錢,就在外徘徊。招工的雇主這時一般都不會進去,從外望去,見里面還有不少人在走動。小松想,這些人的進場費今天又白花了,他們心痛那一元錢,要守到最后一分鐘。

      這時,毛鐵來了。兩人一見面,毛鐵就問他:“找任胡子了?”

      小松說:“找了,他狗日的心很大,不是要一半,是要整個?!?/p>

      小松把找任胡子的過程講給毛鐵聽,聽得毛鐵陣陣喘粗氣。毛鐵聽完沒有明確表態(tài),小松也不問,知道此事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也不是一天兩日能有個了結的。小松向毛鐵叫肚子餓,說中午為等任胡子,只吃了一碗小面,肚子早造反了。毛鐵說好吧去吃飯,帶小松向豆花西施走去。路上,毛鐵問小松:“是你跟小琴說,我天天在豆花西施吃飯?”

      小松說:“是她先問我,我……”

      毛鐵說:“以后少在她面前說我怎樣?!?/p>

      小松支吾著答應了。

      路邊有個瞎子在拉二胡,拉的《二泉映月》,顫抖的琴聲從他跟前的一只破音箱里放出來,響得一條街也憂郁起來。毛鐵站住聽了一會兒,摸自己衣袋,然后對小松說有零錢沒有,小松摸出幾張零鈔,拿一張五元給他,他沒要,從小松手里抽出一張一元的放進音箱上的搪瓷碗。在毛鐵轉身的時候,小松將那五元也放了進去。

      毛鐵的前腳剛跨進飯館,豆花西施就迎上來,笑盈盈地說:“鐵哥,你說想吃火爆鴨腸,今天專門去宰鴨房給你買的新鮮貨?!?/p>

      毛鐵將手搭在豆花西施肩上,俯在她耳邊說:“有你這番心意,比吃還安逸。”

      跟在后面的小松有些不高興:才多久的時間,鐵哥已經在她嘴里融化掉了。豆花西施剛開張時,小松還攛掇毛鐵來看她,一旦毛鐵真跟她混熟了,又擔憂毛鐵會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跟豆花西施幾次接觸,小松感到她有些可怕,為啥子,又一時說不清。小松曾向毛鐵吐露過這種擔憂,毛鐵說豆花西施也是個苦命人,丈夫吸毒,她受過多少折磨,好不容易才離了婚,現在經營飯館,想生意興隆,待客好一些是可以理解的。毛鐵還怪小松心眼多。小松知道,這幾天,毛鐵除早餐在別的地方將就,中晚都在豆花西施。只要毛鐵一來,不管生意再忙,豆花西施也抽空過來陪他喝兩杯。要是生意清淡,豆花西施干脆就坐在毛鐵身邊陪他慢慢吃喝。人市幾次有事,小松跑茶館沒找到毛鐵,都是來這里找到的。前天晚上,深夜一點過了,小松接到豆花西施打來電話,說鐵哥在她這兒喝醉了。小松和幾個弟兄趕去,從豆花西施床上將醉如爛泥的毛鐵背了回去。小松又想到今天上午,帶著一副愁苦的樣子來人市找毛鐵的小琴,心里就為小琴不平起來。他坐下時,故意將凳子弄得很響。毛鐵好像明白他似的盯他一眼,又只管去跟豆花西施說笑。

      菜上桌了,又送來啤酒,豆花西施坐在毛鐵身邊陪著,一旁的小松反倒不自在起來。小松想,換了小琴,他心甘情愿為大哥當燈泡,但眼前這女人不行。毛鐵要小松喝酒,小松說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喝。毛鐵笑了,也不強求,自己斟滿酒與豆花西施對喝起來。于是小松不看不聽,只顧自己埋頭吃飯,三大碗干飯很快下肚,丟下筷子,一抹嘴巴就要起身。毛鐵制止住他,對他說:“你慌啥子慌,凳子長刺啦?坐在這兒等我,過會兒跟我去辦事?!?/p>

      小松只好不走,但又不愿坐在這兒。他開始對豆花西施反感了,便退到一旁去,望著墻上的電視機看電視。

      傍晚時分,毛鐵和小松帶著個打扮得有些俗氣的女子來到王爺石街。

      這是一條沉寂的小街,14號是一棟火柴盒似的青磚房子,一棟樓的人只有一個門進出。三人進去后,里面顯得黑暗,每層樓的過道只有一盞渾黃的燈泡照著,兩邊擺滿爐灶,三人小心翼翼摸索來到3樓2號。小松上前敲門,一會兒門開了,里面是個穿緞子睡衣的少婦,嘴里叼著煙,把住門框問找誰。小松說,吳先生住這里嗎?少婦點頭。小松說我們找小琴,指身后的毛鐵又說,這是她哥,順路來看她。少婦回頭喊小琴,小琴從另一間屋應聲出來,女人對小琴說,你哥來了。小琴見門外是毛鐵他們,稍一怔,馬上又鎮(zhèn)定下來,朝兩人點一下頭,然后說,哥,你們來了。少婦這才讓開,放三人進來,隨手又關上門??蛷d里燈光開得暗,一個年輕的女子蜷縮在沙發(fā)上嗑瓜子看電視,對進屋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小琴介紹少婦是王娘娘,那女子是她女兒小吳,又會意地看著毛鐵說這是我哥。王娘娘一臉不屑,不招呼也不請坐,回到女兒身邊一同看起電視來。

      這屋是三室一廳格局,小琴要他們到她小屋去,毛鐵不去,叫小松在一旁坐下,對王娘娘說:“王娘娘,我是在廣州做事,這次回家探親,順路來看看妹妹。她給我說,你們一家人對她很好,在這兒當保姆很愉快,特別是吳先生這位好心人,時時關心她。我這當哥哥的,代她感謝你們。妹說吳先生下肢不方便,我今天帶來一位朋友,她對吳先生這樣的病很有研究,有祖?zhèn)髅胤?。既然你們對我妹這樣好,我把她請來,專門看看吳先生,哪怕對吳先生有一點好處,就權當是我的一番謝意?!?/p>

      毛鐵說得兩母女迷惑起來,女兒只瞄了一眼媽,又自己看電視,王娘娘卻浮起刻板的笑,說:“哎呀,小琴,你哥哥硬是想得周到,他太客氣了。我們對小琴好,是我們應該的嘛。小琴,快,帶你哥他們去看老吳?!?/p>

      小琴站在原處,神情有些遲疑。毛鐵遞她一個眼神,說:“妹,快帶我們去。”

      小琴帶毛鐵和同來的女子到老吳房間,剛推開門,毛鐵就搶前閃身進去,讓過女子,回手將小琴關在了門外。小琴頓時慌了,推推門,里面反鎖了。她站一會兒,覺得不妥,便不安地回到客廳坐在小松旁邊,拿臂肘碰小松,小松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蹺著二郎腿搖晃,嘴角含著讓小琴著急的笑意。

      客廳里一片寧靜,回響著《射雕英雄傳》里郭靖跟黃蓉在桃花島上傻乎乎調情的聲音。女兒停止了嗑瓜子,和母親瞪大雙眼注視著電視,毫無表情的臉上反光在閃動。這場調情戲剛演完,毛鐵和女子也出來了。毛鐵輕輕帶上門,神態(tài)輕松又滿足。他對王娘娘說:“吳先生癱得有點嚴重,我這朋友給他看了看,另外對他的幾個關鍵穴位做了按摩,說好生將息,慢慢會有好轉。吳先生也太客氣了,口口聲聲說給我妹添麻煩了。我妹在你們這樣好人家里,是她命好,我這當哥的現在就可以放放心心走了。王娘娘,我這里再次代我妹感謝你們一家喲。”

      毛鐵的語氣誠懇,王娘娘好像受到感動,從沙發(fā)里站起來,變得熱情了,要毛鐵同妹妹多聊一會兒再走。毛鐵說,達到了來感謝的目的,這一趟就算沒白跑。他囑咐小琴,到這樣人家當保姆不容易,要珍惜。離開時,王娘娘打開房門,要小琴送哥哥出大門。

      四人下樓,誰都沒說話,只有腳步聲伴隨一路。一出大門,那女子說她還有事,就站在毛鐵面前伸出手。毛鐵摸出五十元給她,她說怎么五十啦。毛鐵說,那件事又沒叫你做,給五十都便宜了你。她不肯接,小松抓過錢,一把硬塞在她手里,說再不要這五十都不給了,快各人走自己的。那女子悻悻地走了。三人又走出好遠,一會兒被夜色吞沒,一會兒被路燈映顯,仍然沉默著,小琴一直跟在后面舍不得回去。一處路燈下,當街的住戶借著路燈光打麻將,同花、條子、萬字的喊聲和啪啪的出牌聲不時響起。毛鐵終于停下,小松沒停,走進前面的暗色里。毛鐵對小琴說,你回去吧。小琴眼里閃動著淚光,想問什么還是沒說出口。毛鐵又說,再有啥事就來找我。小琴點一下頭,淚水就流出來了。毛鐵也沒再說,轉身走了,走出一段路,回頭看,小琴還站在路燈光影下。

      這天下午,毛鐵約好任胡子在長江邊見面,雙方都不帶人。盡管有這約定,小松和幾個弟兄還是不放心。他們站在人市外的空壩子上,把毛鐵圍在中央,七嘴八舌地勸說。小松說:“大哥,任胡子的為人,我們了解不多,我看你一個人還是不去?!?/p>

      毛鐵說:“已經約定,我不去,不笑我?我還要不要在人市立足?”

      小松說:“不說他帶不帶人,就他一個人你也不是對手,他高出你一個腦殼,身子頂你兩個。”

      毛鐵說:“塊頭大就該怕他?”

      弟兄們說:“要去,我們陪你去,站在遠處,不上前?;蛘吣惆沿笆讕г谏砩??!?/p>

      毛鐵說:“你們去干啥子?帶匕首去干啥子?是去打架嗎?都不準跟我去,在這關鍵時刻,千萬不能讓人小看?!?/p>

      這是香港房地產商搞開發(fā)拆除大片舊房,地基還沒有平整的壩子,到處是碎磚爛瓦,附近的居民把垃圾傾倒在這里,散發(fā)出一股腐臭味。這時,幾個人站在壩子上談了好一會兒,顧不上這兒臭不臭,就是不放毛鐵走。毛鐵終于惱怒了,抓住小松一陣搡,嘴里罵道,你們幾個龜兒子,給我讓開不讓開,平時喊打喊殺,一旦較起真來,個個就變成夾尾巴狗。毛鐵猛地掀開小松,一昂頭走了。小松望著毛鐵頭也不回的背影,久久站在空地上,心情沉重起來。

      人市早散市了,到傍晚還不見毛鐵回來,小松和弟兄們都沉不住氣了,又聚在空壩子上商量,猜測是不是毛鐵遭綁架了?會不會被裝在麻袋里沉了江?有的說管他規(guī)矩不規(guī)矩,到江邊去看看;有的說不要都去,派一兩個去探個究竟……毛鐵一走,小松就成了頭,大家議論一會兒,等他拿主意。小松拿不出主意,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得今天要出事。

      這時,小松腰間的手機響了,一看說是大哥。電話通了,小松一聲喂,不一會兒就放下手機。小松拿眼望弟兄們,弟兄們也眼睜睜望他,于是他又拿起手機撥號,撥了三遍,然后無奈地放下。弟兄們問小松,大哥怎么了,小松有些冒火說,喊送三千塊錢到外科醫(yī)院去。弟兄們問為什么。小松說他就這一句。弟兄們說再問問。小松說你們看見我又打了,他關機了。弟兄們開始議論起來,有的說大哥被任胡子打傷了,在醫(yī)院里等錢醫(yī)治;有的說可能傷得還不輕,叫送三千塊去;有的說現在的醫(yī)院狠心,就是人快死了沒錢也不醫(yī),所以大哥打電話來。

      小松聽得心煩,說:“賣嘴皮子有■用,大家把自己的錢都拿出來……”

      湊齊三千塊趕到外科醫(yī)院,已是晚上8點多鐘。小松他們幾個餓著肚子,心里虛慌地擠進急診室。急診室里沒有毛鐵,只有兩個穿白大褂的護士在閑聊著裹棉簽。小松問,有個受傷的在哪里?護士愛理不理,說我們剛接班,不知道在哪里,說罷又繼續(xù)聊起來。小松他們幾個站在這里不知所措。小松說,叫我們送錢來,該到哪去交錢?一個護士說交錢就到住院部。幾個人又忙天慌地找到住院部,小松想,大哥被打傷了,住院肯定是住普外科。他們來到一樓,正要進去找,一個弟兄說不必進去了,這是泌尿科,他曾到這里打過治淋病的針。于是他們來到二樓,二樓是心血管科,又來到三樓,三樓是腦外科。有人說這下快了,外科出現一半了,又說要是腳受傷還能爬這么高的樓。接話的人說有電梯,有人問你怎么知道有電梯,那人說上一樓時他看見了,別的幾個一齊罵起來,狗日的害大家多上幾樓。那人說我咋曉得外科在幾樓。到了五樓,他們找到普外科,過道上燈光昏暗,朦朧看見毛鐵蜷縮在長條椅上。小松哎呀一聲,心想大哥忍著傷痛睡在這里,叫著,大哥我們來晚了,兩步撲上前,伸手就在毛鐵身上一陣摸捏,看傷痛在哪個部位。毛鐵被摸捏得驚坐起來,說:“干啥子?”

      小松說:“我們湊錢來晚了,傷在哪里?”

      “啥子傷,倒是你把我捏出傷了。”

      “你好好的,要我們送錢到醫(yī)院來?”

      毛鐵從長椅上放下腳,站起來在過道上走兩步,然后揉揉眼睛說:“不是我受傷,任胡子被我用鵝卵石砸破了腦殼?!?/p>

      幾個人終于松一口大氣,小松說:“還是大哥厲害?!?/p>

      說著,他興奮得張開雙臂圍住毛鐵,要把他抱起來,毛鐵哎喲地叫,說:“我的腰……哎喲……狗日的任胡子力氣大,手腳又重,幾次被他掀翻在地,腰被鵝卵石硌痛了。”

      小松說:“于是你順手就給他腦殼一鵝卵石?!?/p>

      說完,小松一陣哈哈大笑。有弟兄問毛鐵去江邊的情況,毛鐵說:“我們的條件他不接受,還是叫我們滾回農村去。話不投機,自然就動起手來?!?/p>

      小松便對弟兄們說:“我說嘛,狗大又怎樣,狗大駭人不咬人?!?/p>

      有人揭他底,說:“任胡子塊頭大是你說的。”

      小松說:“是我擔心大哥嘛。”

      一個戴眼鏡的醫(yī)生從病房里出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對毛鐵說:“你是姓任的家屬,錢帶來了?”

      毛鐵說:“帶來了?!?/p>

      醫(yī)生將病歷和處方交給毛鐵。醫(yī)生一走,小松幾人就圍住毛鐵詢問起來,說怎么又成任胡子的家屬。毛鐵伸手向小松要錢,小松不給,說弟兄們才不愿為任胡子交住院費。

      毛鐵說,“拿來,我砸傷他,不帶他來醫(yī)院,難道讓他死在江邊?”

      小松有些不相信地又問:“他沒帶人去,就他一個人?”

      毛鐵說:“就他一個人?!?/p>

      小松極不情愿地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錢,交到毛鐵手中,末了說:“這是弟兄們的血汗錢……”

      毛鐵說:“算我跟弟兄們借,我還大家。”

      小松他們幾個又說:“大哥,我們不是這意思?!?h3>九

      人市開市好一陣了,場內冷清,只有幾個人進去。執(zhí)勤人員在外面用半導體喇叭大聲喊話,要大家進場內進行勞務洽談,不準在場外私招亂雇。進到里面的幾個便到窗前往外望,見不少人散亂在街頭就是不進場,又見執(zhí)勤人員在四處驅趕,這些人像躲貓似的,讓執(zhí)勤人員顧此失彼,忙得汗流浹背,沒一點效果。于是里面的人就笑起來,還大聲朝外啊啊叫,給躲貓的人助威。有性子急的執(zhí)勤人員,抓住人要往市場里送,被抓的就嬉皮笑涎聲明自己是過路人,不是找活路的,搞得執(zhí)勤人員有力使不出,罵娘也無法開口。這情形持續(xù)半個多小時還不見好轉,執(zhí)勤人員只好打電話向杜斌反映,杜斌放下手邊工作趕來,站在大門口聽人講情況。他一邊聽一邊看見毛鐵在人群中走動,情況還沒聽完,才眨眼工夫,仿佛有一道命令,這些找活的人突然散去,有的還主動到門口買票進場,街面上霎時又恢復原樣。毛鐵經過杜斌跟前,笑著對杜斌說了聲杜主任忙,又對小松說:小松,快去買票,該我們進場了。幾個人哈哈大笑,互相推搡著進了人市。這時,杜斌猛然醒悟,這一切全是毛鐵設計的,他是在向自己攤牌。剛才那一笑,是在告訴他這僅是一點小意思,還能干出讓他更難下臺的事來。

      人市收市的時候,杜斌找到毛鐵,說: “你不是要找我嗎?晚上一起吃飯,豆花西施,我請客?!?/p>

      毛鐵說:“杜主任,這不是我找你喲,要是你忙,就免了!”

      杜斌說:“那天出差剛回來,科里一大堆事等我,又要向領導匯報,忙得我六神無主,一句無心話,你倒記住了。”

      毛鐵說:“主任的話能不記?。烤拖衲愕男乱?guī)定,我和我那些弟兄是不折不扣執(zhí)行?!?/p>

      杜斌說:“氣話不止你一個人會說,你的表演也夠精彩,我可沒有跟你一般見識?!?/p>

      毛鐵說:“我怎么就不曉得啥子表演?杜主任,你可別把好事往我頭上扣喲!”

      杜斌說:“好啦,不再多說,晚上豆花西施見,我等你?!?/p>

      毛鐵說:“答應你就是,我把弟兄們都帶來,讓你好好心痛一次?!?/p>

      杜斌說:“別帶來,不是吃大戶,就你一個人……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請你,誰會把你怎樣!”

      毛鐵笑著說:“看你說的,誰又會把我怎樣?!?/p>

      毛鐵回住處想換身衣服,不是為赴宴,而是為去見豆花西施。住處是在緊靠長江碼頭,叫羊市壩的小街上,是他和小松幾個弟兄合租的房子。房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修建的木結構穿斗房,房東老板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老兩口靠房租過日子。房租便宜,租的兩間,毛鐵單住,小松和幾個弟兄合住。這些年來,幾個人在人市都掙了一些錢,小松催過幾次要毛鐵搬出去,另找一處好房子,毛鐵不愿意,說他喜歡這條街。這條街兩頭通江邊碼頭,市民氣息最為濃厚,小百貨、吃食、雜貨的叫賣聲不絕于耳。每到清晨,小街又成臨時菜市,不少農民挑著各種蔬菜到來,只一兩個小時,賣完菜的農民又消失在街兩頭。這情景總是讓毛鐵覺得自己離家鄉(xiāng)不遠。他還愛趴在窗口,望江中穿梭的輪船,消除心中的愁煩。毛鐵堅持不搬,小松他們幾個只好將就他。毛鐵回來時,兄弟們早已到家。他還沒進屋,小松把他堵門外,對他說:“小琴來了?!?/p>

      毛鐵說:“她怎么來了?”

      小松說:“這是你們兩個的事,我怎好問她。這次她把行李背來了,好像是退了那邊保姆的活路?!?/p>

      毛鐵沉默了,摸出香煙抽,吐出幾口煙后才說:“是你告訴她這里的?就你多事?!?/p>

      毛鐵瞪一眼小松,還想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句罵娘的話。小松咕噥著,一副委屈的樣子。毛鐵狠抽幾口,然后丟掉煙蒂,說:“我不進屋了,對她說,她不能住在這兒?!?/p>

      小松賭氣說:“我不管,要說自己去說,這陣她正在廚房里為你做飯?!?/p>

      毛鐵也氣了,說:“這原本不算回事,結果被你弄得復雜起來。早跟你打過招呼,少添油加醋,就是不聽?,F在成了這樣,就該你去說?!?/p>

      小松把語氣變得緩和了,說:“大哥,我看小琴不像以前跟你的那幾個?!?/p>

      毛鐵說:“不像哪幾個?”

      小松說:“大哥心里也明白,小琴人本分,心善良,其實她跟著你有哪點不好,照顧你也順帶照顧弟兄們?!?/p>

      毛鐵說:“你沒安好心,讓我背著有老婆的名,你們得實惠!”

      小松說:“你身邊有個人,弟兄們反倒放心?!?/p>

      毛鐵不耐煩,說:“少啰唆,不能讓她在這里。”

      小松也耍起脾氣,說:“這話我不去說,自己說去?!?/p>

      毛鐵說:“不說算啦,我有事,今夜不回來?!?/p>

      小松一把拉住他說:“哎,她快把飯做好了,吃了再走?!?/p>

      毛鐵說:“我就是去吃飯,杜斌請我?!?/p>

      小松說:“他狗日的是熊家婆請客,沒安好心。”

      毛鐵說:“肯定是跟我談人市的事。”

      小松有些擔心,說,“大哥,你要多個心眼兒喲!你既然回來了,進去跟她打個照面吧?!?/p>

      毛鐵說:“見了面,她就更會有想法。我想回來換衣服,現在不換了,不要說我回來過?!?/p>

      小松問:“他在哪里請吃飯?”

      毛鐵說:“豆花西施?!?/p>

      小松再沒說什么,看著毛鐵轉身走去。

      豆花西施的生意近來漸漸有了起色,原因是不少人沖著毛鐵面子去照顧,她對此心知肚明。于是每次毛鐵用完餐,她算賬都打八折,但毛鐵不接受,說天天來吃飯都打折,生意還做不做,要她明算。毛鐵不想在錢上占豆花西施的便宜,只圖她餐餐坐他身邊陪著。

      毛鐵走進館子,見杜斌已經先到,叫他吃驚的不僅是任胡子在座,而且豆花西施還陪在杜斌旁邊。豆花西施今天穿件T恤,非常性感。杜斌的興致很高,右手搭在她肩上,俯她耳邊在說什么,說得豆花西施抿嘴笑??礃幼?,兩人關系非比一般。毛鐵不知怎的,一下子不高興起來,轉身想走,卻被豆花西施看見,趕忙喊他。杜斌這才抬頭看見他,對他說,來啦,都等你好一陣了。毛鐵再不好意思走開,板著臉過去,在任胡子的對面坐下來。杜斌放下搭在豆花西施肩上的手,在她腰間一拍說,老板娘,給我們拿酒上菜吧。豆花西施便扭動腰肢離座,還向毛鐵拋來個媚眼。毛鐵的目光頓時像觸電似的垂落下來,心里也像塞進一把豬毛,使他有了說不出的煩躁。往日咋看咋順眼的豆花西施,此刻在他的眼里雖然妖嬈依舊,但那份親切卻找不到了。

      坐在對面的任胡子,頭上的傷好了,為遮住傷疤和光溜溜的頭,戴了頂帽子。毛鐵想,說好請我一個人,卻又叫來任胡子,看來杜斌今天是要攤牌。

      擺上桌有三盤涼菜,一盤鹵花生,一盤紅油鴨腸,一盤泡雞爪,還有兩盤熱菜,一盤魚香肉絲,一盤回鍋肉,開了蓋的六瓶啤酒在悄悄冒著白色泡沫。坐上席的杜斌為每人斟滿酒,端起伸到毛鐵面前一下,然后又伸到任胡子面前一下,說:“今天請你們兩位來聚一聚,說說事。我原則是酒要喝好,事要說好。既然走到一起,在一桌上吃飯喝酒,就是一種緣分,我們就該珍惜這份緣分。來,這杯干了?!?/p>

      毛鐵和任胡子舉起杯子,互相看一眼,在杜斌眼色催促下,咕嘟咕嘟地干了。杜斌放下杯子,用手背擦掉嘴角上的泡沫,拿起筷子指點菜說:“我就喜歡豆花西施的這鴨腸,又辣又麻又脆,來來來……”

      三雙筷子一齊伸向那盤鴨腸,各夾了一截送往嘴里,吃得嘴里脆生生響。杜斌放下筷子,拿起酒瓶又為每人斟滿酒,這下,他沒有將酒杯伸向毛鐵和任胡子,而是舉在面前,慢慢轉悠著,兩眼盯它,好像在看小氣泡怎樣從杯底冒上來。他這樣把玩一陣才說:“今天我是要當和事佬,不是我多管閑事,也不是錢讓我發(fā)燒,非要請你兩個吃喝一頓才舒服。我今天破費請你們出來,有些話得由我來挑明。我們都是靠人市吃飯的,我不愿哪個給我人市添事端,人市管不好,出了事,不好向上面交代。至于你們之間的利益分配由你們兩個好好商量,我不想市場搞亂,亂了,斷我的前程,也斷了你們自己的生路。這些道理,可能不用我說,你們自己就明白。所以我勸你們都得好生想想。如果有誠意,就舉杯干了,然后一起邊喝邊協商。要是沒有誠意那就一人兩瓶,喝完走路,我呢,明天就將你們在人市的所作所為跟有關部門報告,你們今后就別再指望靠人市求生了。”

      毛鐵這一陣都在打探杜斌跟任胡子究竟是個什么關系,為什么任胡子一來到人市,杜斌就給他一路開綠燈。如果兩人沒有特殊關系,毛鐵這些年跟杜斌達成的默契不會頃刻化解。在打探過程中,毛鐵是一步一步采用排除法,他首先排除兩人是親情關系,又排除兩人是朋友關系,最后不能排除的唯有金錢關系。這就叫毛鐵犯難了,因為這金錢關系像一塊密不透風的遮羞布,擋住了他再想深入探究的目光。毛鐵只好暗自分析,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任胡子孝敬杜斌的遠比自己出手的多。現在聽杜斌這番話一說,毛鐵心里有數了,覺得真是赴了鴻門宴,于是打定主意不先表態(tài),來個以靜制動。

      杜斌舉起酒杯,眼睛在兩人之間梭巡,見兩人不動杯子,就自己放下,繼續(xù)說:“我有言在先,我只開個頭,話還得你們兩個自己說,我是做不了主的,這牽涉到你們雙方各自的利益?!?/p>

      任胡子按捺不住了,望著毛鐵用他那破鑼嗓子說:“毛鐵,你是夠義氣的,我看你就不用回農村了,跟我一起干,你那些弟兄跟你一起過來,我也不會虧待他們。今后人市有什么事,就由我們兩個說了算。我們可以成立個勞務公司,我當總經理,你當副總。當然這樣的公司已經很多,生意做得很爛。但是我們這個公司背靠杜主任這棵大樹,立腳人市,還愁生意不紅火!”

      任胡子說著摘下帽子,低頭讓杜斌和毛鐵看傷疤。傷疤正在長新肉,在燈光下像一朵粉紅的桃花。他指著頭頂繼續(xù)說:“我這腦殼縫了十六針,流了那么多血,我還是說你夠義氣。我這人一輩子不服輸,就服“義氣”兩個字。怎樣,我的毛兄弟?”

      毛鐵說:“仇,你可以報,何時報,隨時奉陪。你說的那勞務公司生意紅火不紅火,我沒興趣,也不想加入。但是人市的問題要說清楚,哪個獨霸都不行。我二十來年在人市慘淡經營,也沒說獨霸這話,你一腳跨進來還沒站穩(wěn),就說要獨霸的話,這恐怕不太對吧?我正是想到你們下崗人員要生存,你來到人市,我沒有排擠你,我還叫小松給你帶話,讓一半給你……”

      任胡子截斷他話說:“你說讓一半給我,你說的那一半是哪一半?”

      毛鐵說:“這一半是你管城里人,農村人你不要過問?!?/p>

      任胡子叫了起來,拍著桌子說:“你當我傻子?你從哪里來,你是哪里人?到城里,還能容你分說?真是吃屎的管住屙屎的?!?/p>

      毛鐵說:“你不要以城里人自居,城里人離開農村人一天也活不下去?!?/p>

      任胡子說:“那你何必進城?何必到人市掙錢?”

      杜斌兩手往下按,叫著說:“好啦,好啦,都不說氣話了,不要說走題,你兩個也不要分城里人農村人,我說,都是人市的人。以前講工農聯盟是基礎,現在你們工農聯手闖人市,工農還是不能分家。我提個方案,供你兩個參考,首先聲明,我沒有強求的意思,僅供參考,不行,就當俗話說的,沙河壩寫字——抹了?!?/p>

      毛鐵和任胡子都看著杜斌。杜斌卻拿起筷子夾起魚香肉絲送進嘴里,慢慢嚼著。他咽下了魚香肉絲又端起酒杯喝口酒,然后才說:“僅供參考啊。我是這樣想的,任胡子是城里人,是城里的下崗工人,城里的下崗工人走出工廠大門就再沒有退路了,是最徹底的無產階級。你毛鐵是進城農民,說句實話,進城的農民也艱難,但話又說回來,進城的農民走投無路還有退路,轉身回去種莊稼,土地就是你們的退路。我覺得,現在是工人老大哥走麥城的時期,農民兄弟應該幫一把。我建個議,你兩個把人市三七分,你毛鐵管三,任胡子管七,至于這三七分怎樣分,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我還是這句話,我沒有強求的意思,僅供參考?!?/p>

      任胡子首先表態(tài)說:“我同意。”

      雖然這番話是從杜斌口里說出,但意思卻是兩人早商量好的,毛鐵非常明白,于是沒有吭聲。這時,豆花西施扭著腰肢又過來,一屁股坐在杜斌身邊。豆花西施叫服務員拿來個杯子斟滿,又為每人添點酒,舉起杯跟杜斌一碰,說大家干了。杜斌說,這樣干不行,要跟你喝交杯。豆花西施大方地說,交杯就交杯,伸出手臂就去挽杜斌。杜斌呵呵笑,纏住豆花西施白生生手臂,兩人頭靠頭,咕嘟咕嘟喝著,末了,兩人還將杯底朝天,杯里沒流下一滴酒來。杜斌拍著豆花西施的肩說,痛快痛快。一旁的毛鐵實在看不下去了,胸口像被人猛擊了一拳,出氣也感到有些困難,于是就借故起身去方便,想眼不見心不煩。毛鐵一走,豆花西施就對杜斌說,只我兩個喝交杯,你這當主任的請客也不請兩個小姐來,現在不是時興喝花酒嗎?杜斌說,那還要我去請,毛鐵身邊有的是小姐,我看見一個夜總會的三陪就跟他往來親熱。任胡子在旁湊興地說,杜主任怎么知道那是三陪,是不是找她陪過。杜斌不置可否,嘴里一陣呵呵笑。毛鐵回到桌邊,杜斌還沒笑完,撫著豆花西施的腰,輕輕一推說,去忙你的,我們要談事。待豆花西施起身走了,杜斌用筷子敲得毛鐵杯子叮當響,問:“你同意不同意?”

      毛鐵說:“我不同意?!?/p>

      任胡子說:“你還不同意!人市在哪里?不是在你農村,是在城里,你農村人來城里的人市,讓你安安心心掙了二十來年的錢,已夠意思了,今天城里人要把人市收回來,你知趣就占三成,不知趣……”

      毛鐵問:“不知趣又會怎樣?”

      任胡子說:“屁滾尿流回農村?!?/p>

      毛鐵忽地站起身,抓過啤酒瓶,一仰脖子,一個勁地往喉嚨里倒完兩瓶,掀開凳子,揚長而去。

      毛鐵沒有回羊市壩,而是坐在濱江公園的垂柳下,雙手撐著下巴,木然地注視著夜色下的長江想心事。他希望涼爽的江風能平息內心的怒火。此刻他眼中的長江被兩岸的燈光弄得光怪陸離,好像是無數只嘲笑他的眼睛在眨動。受了杜斌和任胡子的氣,連面前的江水也跟他作怪。他忿忿地罵一聲,憤怒地吐出一泡口水,口水只噴到他的前面,但那些眼睛仍在遠處對他嘲笑。這時,一個女子輕飄飄地來到他跟前,面容在夜色中顯得模糊,柔聲問:“先生,打不打洞?”

      毛鐵被突來的聲音嚇一跳,沒好氣地說:“打屁的個洞?!?/p>

      女子說:“先生不打算了,何必發(fā)脾氣。”

      毛鐵反倒沒話說,只對她擺擺手,叫她走開。等女子走后,毛鐵又有些同情起她來,后悔不該對她說重話。聽口音,她也是農村人。毛鐵知道在濱江公園里這樣的女子還不少,她們到城里工作一時找不到,生活又無著落,只好出賣身體。小松幾個有時也來照顧生意,還說這樣好,既松了男人的包袱,又解決了她們的困難。

      這時毛鐵沒心思再坐下去了,但又不愿回去,他便想到了一個人。他進了公園旁的紅都洗腳城。一進門,一位穿旗袍的小姐迎上來。他裝出很隨便的樣子,把小姐攏到身邊,扶住她露在外面的豐腴肩頭,在她耳邊細聲說句逗她的玩笑話。小姐不由嘻嘻地笑起來。他一進紅都就讓里面的人感到他是這類地方的???,舉手投足是城里人的派頭。他心里明白,在這些地方不這樣做,會遭人冷遇,甚至被敲竹杠。

      小姐將毛鐵引到有四個床位的房間,他不要,他要只有一個床位的雅間?,F在他心情很亂,為人市,也為豆花西施。是這煩躁的心情讓他不想回家。他來紅都是想到一個小姐,這小姐在紅都當洗腳妹,是經小松介紹來的,小松一個月前帶他來洗過一次腳。小姐姓啥子,他不知道,記得她胸前戴的是26號。她手法很好,洗得很細心,邊洗邊講,講洗腳妹背地里譏諷顧客的那些笑話,講得毛鐵和小松聽了大笑不止,讓毛鐵從來沒感到過這樣放松。小姐把他引進一間雅間,為他倒好茶水,問:“先生,是洗腳或是洗桑拿做按摩?”

      小姐長得高挑,身材勻稱,走路姿態(tài)像走貓步的模特。毛鐵先前還心想城里的妹兒就是不同,現在一聽卻是小地方口音,原來跟我一樣在裝。他說:“洗腳,要26號?!?/p>

      小姐說:“先生是熟客了,知道點名要26號,她的手法是我們這里最好的。你喝茶休息一會兒,叫她馬上來?!?/p>

      小姐轉身時又說:“聽口音,先生怕是三峽庫區(qū)的人吧?”

      毛鐵怔了一下,心里罵道狗日的口音。但他不置可否地哼一聲,脫鞋便倒在按摩床上。小姐輕輕帶上門出去了,毛鐵躺在按摩床上,雙臂枕著頭,看起天花板來。天花板上畫著個半洋不洋的裸女,躺在堆滿褶皺的織料上,雙臂挽起一頭烏黑的有■發(fā),露出飽滿的乳房和柔和的下腹,半墻上一盞紅色射燈,像把利劍刺向裸女的乳房,濺起滿屋鮮血。毛鐵看得心旌動搖。

      那天喝醉了,豆花西施把他扶到房間里,俗話說,酒醉心明白,毛鐵就真正體驗到這句話的妙處。他當場吐了,吐得天旋地轉,全身無力地趴在餐桌上。他現在仍然清楚記得,豆花西施用熱毛巾親自為他揩凈臉,倒來熱茶給他漱口,然后抓住他胳膊,架在肩上,一只手圍住他腰,磕磕撞撞到她房間。她房間在樓上,上樓梯時,她累得氣喘吁吁,他聞夠了她身上的香味,更感受了她身子的柔軟。進了房間,她把他放在床上,結果兩人一起倒在了床上。他把她死死摟住,在她耳邊說他喜歡她,順勢親了她。她沒有硬掙起來,只嘻嘻笑著,還用手指戳著他臉說今后少喝點酒。就在那個時候,毛鐵認定豆花西施是他的人了。此后,他甚至還打算再不去人市了,人市就讓小松幾個經營,自己也要穿戴得體面些坐在店堂里招呼顧客,豆花西施再不用陪著客人喝酒了,喝酒會傷身體,特別是女人喝酒老得快,她啥子事都不用管,只坐在柜臺里收錢,小松幾個弟兄來用餐一律給他們打七折。這些設想,毛鐵只裝在心里玩味,好事不能過早暴露,過早暴露會化為烏有。他只是每天堅持在豆花西施用餐,能介紹來的顧客都往豆花西施這兒引。他相信,就這樣要不了多久,設想都會成為現實。然而,豆花西施今天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她跟杜斌兩個表現出的親熱,讓他的設想成了泡影,兩個越親熱他越痛苦,最后使他痛苦得對她惡心起來。豆花西施當眾跟杜斌都這樣親熱,背地里難道不會有更親熱的舉動嗎?她跟他毛鐵能這樣做,跟杜斌能這樣做,難道就不能跟別的人也這樣做嗎?他越想越氣憤,用力捶打起按摩床來。他想,他大概再不會去豆花西施飯館了,他弟兄們也不會去豆花西施飯館了,凡是他介紹的關系也一律給她斷絕……

      外面響起輕微敲門聲,毛鐵沒來得及說請進,一位小姐拿著洗腳木盆和毛巾推門進來。小姐放下木盆,客氣說:“大哥久等了?!?/p>

      毛鐵坐起來,見正是上次的26號,長得清瘦,皮膚白靜,一副文靜樣子。毛鐵說:“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你是毛大哥?!?/p>

      毛鐵心里很安逸,又睡下去說:“記性真好,一個多月了還記得。姓啥子?”

      小姐在忙著給木盆鋪塑料袋,兌藥水。她嘻嘻笑,說:“毛大哥要問我哪個名字?”

      毛鐵一下子來了精神,又坐起來,問:“你有幾個名字?”

      小姐說:“有兩個,一個假的,一個真的。在這種地方做事,誰會用真的。一來媽咪就會給你取,或者自己取一個,什么波波、佳佳、梅梅、蘭蘭……”

      毛鐵說:“那你叫什么?”

      小姐說:“真的還是假的?”

      “兩個都說。”

      “先說假的,叫茜茜……”

      “真的呢?”

      小姐兌好藥水,用手試溫度,覺得可以了,抓過毛鐵的腳,替他脫了襪子,把他腳放進藥水里,然后說:“田永芬?!?/p>

      田永芬捏著毛鐵腳趾在藥水里輕揉,一陣愜意在他胸間回蕩,他點燃煙深吸一口說:“田永芬沒有茜茜好聽?!?/p>

      田永芬說:“再好聽也是假的,我們這里有的小姐聽慣喊假的,把真的也搞忘了,一次派出所來登記臨時居住證,一個小姐還想了半天?!?/p>

      毛鐵吐出煙笑著:“哪有這樣的事!”

      田永芬說:“是真的,不哄你。我就怕會這樣,每天晚上睡覺時候都要自己喊自己真名字九遍,自己喊自己答應,才不會忘記自己?!?/p>

      毛鐵問:“為什么要九遍,不八遍十遍?”

      田永芬說:“這叫九九歸一?!?/p>

      毛鐵又睡下去,一只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出神,人市都叫他大哥或毛大哥,喊毛鐵的少,會不會哪天也把名字忘了,是不是該像她那樣每天晚上喊九遍真名字?這時,田永芬問:“毛大哥,你覺得力度合不合適?”

      毛鐵說:“合適。你很會按穴位,一身都麻酥酥的,很舒服。你做多久了?”

      田永芬說:“不到兩個月,小松介紹我來的。做這種事沒意思,被人看不起,認為跟三陪小姐一樣。那天我跟我們洗腳城兩個小姐去街頭火鍋館吃火鍋,就有人指著我們說是洗腳的,那種眼光,讓你吃起火鍋都覺得變了味。這個月做滿我就不做了?!?/p>

      毛鐵說:“那你又做啥子?”

      田永芬說:“回家去。在城里,我們農村來的總低人一等,一上街就像身上爬滿毛毛蟲,渾身不自在?!?/p>

      毛鐵將煙蒂在煙灰缸里按熄,若有所思地說:“這怕是你個人的感覺喲!話又說回來,要是農村日子稍好過一點,哪個又愿意孤單單來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

      田永芬說:“我二叔他承包了三百多畝荒山,種經濟林,人手少,忙不過來,要我回去幫忙,說只要幾年苦出來,那效益是我在城里找不到的?!?/p>

      毛鐵說:“那倒肯定。聽說我們縣有個農民,承包了村里的荒山栽樹,幾年后,那幾座山的樹成了林,木材商愿出幾百萬買。”

      田永芬說:“毛大哥這一說,我還真下了決心,這個月做滿就回去?!?/p>

      田永芬給毛鐵洗完腳,又給他按摩起腿部來,不時用手掌一陣拍打,噼噼啪啪像個個問號,直逼毛鐵心間:你該怎么辦?你該怎么辦?毛鐵這時心中像堆滿秋天的落葉,被一陣狂風吹得到處翻飛。他滿腦子里都是問題,但又覺得一個也沒有想,竟昏昏沉沉睡過去了。是田永芬將他拍醒的,說:“毛大哥,做完了。你一下就睡過去了,睡得真香,鼾聲像打雷?!?/p>

      毛鐵伸個懶腰說:“真舒服。謝謝你喲!”

      田永芬說:“毛大哥也學會城里人那套了,沒忘說聲謝謝。”

      毛鐵說:“是應該的嘛。”

      田永芬說:“才不是呢,那些來這里洗腳的十有八九都要跟小姐動手動腳的,完了說聲謝謝,你說是不是假文明?”

      毛鐵說:“我可沒有動手動腳喲。”

      田永芬笑著收拾起木盆,提著小凳出門,說,“你是真文明。毛大哥,請你跟小松帶個信,要洗腳就這兩天來,趁我還在這里。”

      十一

      毛鐵回到羊市壩住處,小松他們正在住戶共用的堂屋里“斗地主”。小松見他回來,驚奇問:“大哥,怎么你回來啦?”

      毛鐵心里窩著火,而且越燒越旺,說:“不回來,我到哪里睡?”

      小松一瞅他臉色就很知趣,趕緊給弟兄們遞眼色,收起撲克牌,自己將面前贏的十幾元錢裝進口袋,問:“大哥,跟他談了?談得怎樣?”

      毛鐵臉色一直緊繃著,說:“一輩子談不好?!?/p>

      小松說:“大哥一句話,你說咋辦就咋辦?!?/p>

      毛鐵說:“今天我很累,想早點睡,明天再說。紅都洗腳城那妹子喊你去洗腳,她說過兩天就回老家了?!?/p>

      小松說:“大哥去輕松了一回?”

      毛鐵嗯了聲,向自己房間走去。

      小松喊住他,說:“大哥,她在里面。”

      毛鐵扭回頭,問:“哪個?”

      “小琴?!?/p>

      毛鐵就折回桌前,說:“你怎么搞的?跟你講了,叫她回去,怎么同意她留下來?”

      小松委屈地說:“哪是我留她,她退了保姆活路,還能回哪去?!?/p>

      毛鐵不好再多說,不知所措地站在堂屋里,大口大口地抽煙。他對小琴有種說不出的感情。那天從南山“農家樂”回來,在帶她來人市途中,對她說,今后千萬別相信陌生男人,像我,你也別相信。小琴笑著說,別的我不相信,你,我相信。毛鐵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嘴上沒說什么,但聽了心里卻很享受。小松說得很對,小琴人本分,心善良,跟毛鐵以前睡過的女人完全不同,那些女人跟他睡覺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一個“錢”字,但小琴不是這樣。毛鐵也曾想過,小琴跟他睡覺圖的又是啥子,她其實什么都沒有圖,就為感謝他,因為她只有這樣來感謝。正因為這些,毛鐵才不愿再跟她往來,怕她跟他受累。隨后豆花西施橫到了他眼前,又讓毛鐵產生了新想法……小松他們就讓毛鐵站在一旁出神,沒有打擾他。毛鐵抽完煙,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蹍熄,向自己房間走去。

      毛鐵推開房門進去,見屋里亂丟的衣物都經過整理,屋里顯得亮敞,眼睛也能睜大了。小琴趴在桌上睡著了,毛鐵進屋也沒醒來。他到她旁邊仔細端詳起她來,天棚吊下的電燈正好在她頭上,燈光下她顯得格外瘦弱,嘴角間還留著一絲疲憊,一束頭發(fā)蓋在她露出的半邊臉上,均勻的鼻息讓發(fā)絲一起一伏。毛鐵又將目光往下移去,看到桌下放著一只已經毛邊的雙肩背旅行袋。毛鐵有些難受起來,他想到自己也是背著與這一樣大小的袋子,裝著自己的命運,只身來到這城市……

      毛鐵在她面前站了好一陣,正要返身出去,小琴忽然驚叫一聲醒過來,抬起驚恐的眼睛打量著四周,見到毛鐵站在旁邊才鎮(zhèn)定下來。她用手撩起吊在額前的頭發(fā),起身說:“鐵哥回來了?”

      毛鐵說:“回來了。”

      小琴說:“小松說你今晚不回來?!?/p>

      毛鐵說:“沒想到事情完得早……”

      小琴說:“我……睡著了?!?/p>

      毛鐵說:“你剛才驚叫,是做夢了?”

      小琴說:“是的,做夢了,夢到自己從一座高樓上跌下去。”

      毛鐵說:“難怪你驚叫。你已經從那吳家出來了?”

      小琴說:“我說家里有事,要回去,這次他們爽快答應了,還給了工錢?!庇謫枺骸拌F哥,你們到底是怎樣收拾他,把他弄得服服帖帖的?”

      毛鐵說:“他哪能經我收拾,我好言勸他?!?/p>

      小琴說:“他那種人哪聽勸。你還帶個女的來,就為好言相勸?我不信。”

      毛鐵在她面前變得靦腆起來,笑著摸了摸頭,走兩步停下來,張嘴想說又止住了,望著小琴一陣傻笑。那天,小松從濱江公園找來個妓女,向她講明要做的事,妓女開價300元,經過一番侃價,200元成交。當晚,毛鐵帶著妓女進了吳癱子屋,還沒等吳癱子明白怎回事,就被被子捂得嚴嚴實實扔在地上,遭毛鐵騎在上面一頓暴打。然后毛鐵把吳癱子搬上床,表明自己是小琴的哥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要是敢喊叫,今天就跟你魚死網破。又說,你不是見不得女人嗎?今天就讓你摸個夠。隨后叫妓女將衣褲子脫了,上床去陪吳癱子。吳癱子一下嗚嗚哭泣起來,抓過被子捂住臉。吳癱子這一哭,竟哭亂了毛鐵心意。剛才將吳癱子一頓狂揍,像擂鼓一樣,拳拳都是在往要害處打,吳癱子竟然沒有哼一聲,打得毛鐵自己都覺得被騎在胯下的是個漢子,一聽說叫妓女上床,卻難過得哭了,這真觸到他的痛處了。毛鐵心一軟,便想吳癱子也是個被生活拋棄的弱者,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太過了,出手是不是太狠了?毛鐵進屋時能咬碎牙的狠,在一陣拳打腳踢中消了一半,此刻吳癱子的淚水,又將另一半恨沖光了,還叫他生出一絲憐憫來。毛鐵制止了妓女,讓她穿好站一邊去。吳癱子這時一邊哭泣一邊不停地向毛鐵認錯。毛鐵要他今后對小琴不得報復,否則真有叫他難受的。吳癱子滿口答應,保證再不敢對小琴有半點非禮。現在小琴終于問起這事,毛鐵有嘴也不好解釋,回想那天還叫了妓女,雖然沒干出什么,也覺得手段的確有點下作。毛鐵就應付說:“他是個癱子,我還會對他怎樣?反正他過后沒再對你怎么樣,又給了工錢,這就好了?!?/p>

      小琴說:“我曉得你收拾了他,我心頭高興?!?/p>

      毛鐵說:“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惹自己不愉快才不劃算。好,你休息吧?!?/p>

      毛鐵要走,小琴叫住他說:“鐵哥……我去外面堂屋椅子上睡……”

      小琴說著彎腰去拿桌下的背包,毛鐵搖著雙手制止她,對她說:“不,你就在這里睡,我還要找小松他們商量事情,你睡,你睡。”

      毛鐵說完轉身離去。他來到小松他們房間,幾個人又在繼續(xù)“斗地主”,見毛鐵進來,小松說:“大哥,你……”

      “有些事要給你說?!?/p>

      幾個人停下出牌,讓出凳子給毛鐵坐。毛鐵坐下點燃香煙說:“明天給小琴另找一家,讓她去當保姆過日子,要是她確實不愿當保姆,就介紹去館子當服務員,總之不能讓她跟著我。”

      小松說:“大哥,你就聽我勸一回吧?!?/p>

      另一個說:“小琴會做事,人勤快,對人也真誠……”

      毛鐵打斷他們的話:“好了,好了,你幾個龜兒子硬是潑煩,像我們這樣的人,自己都飄起的,莫非硬要害人家一輩子!”

      小松還想說什么,見毛鐵不高興,就把話吞了回去。屋里靜默了,一陣煙霧升騰起來,遮得燈光更暗。毛鐵又狠抽兩口,對小松說:“你明后兩天,把各地的頭面人物找到,說我大后天中午請他們吃飯。”

      “在豆花西施?”

      “不,在順城街老火鍋。”

      毛鐵出了房間,來到堂屋里轉圈子。他心里很亂,看自己房門,房門關著。他心想,這是自己出門時帶上的還是她重新關上的?他始終想不明白,就干脆停下轉圈,久久望著緊閉的房門……房東老兩口早已安睡,小松他們的房門也關上,不時隱約聽見里面“斗地主”的聲音,堂屋里特別安靜,從長江上傳來的輪船聲就像響在門前。毛鐵摸出香煙,抽出一支還沒送進嘴,就放回煙盒,下決心向自己房門走過去。他試著輕輕推,門沒有閂上,他心想是自己先前帶上的。門慢慢被他推開,感到自己的屋突然在眼里變得陌生起來。他先伸進頭看,見小琴依然趴著桌子睡著了,那只雙背旅行袋依然放在桌下。他扶著門扇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最后他還是退回來,輕輕帶上門。

      毛鐵又回到小松他們房間。小松見毛鐵神情憂郁地又回來了,就主動收了牌,示意其他人上床睡覺。小松也不再向毛鐵說什么,將鋪讓給他,自己上了別的床。毛鐵好久都睡不著,腦子里總要浮現起小琴剛才那雙驚恐的眼睛。他干脆起來抽煙。小松幾個人也沒睡,見毛鐵抽煙,會抽煙的也起來抽煙。

      這晚,毛鐵睡在小松的床上做了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夢,夢見他跟小琴一樣,也從一座高樓跌下去,不過他是自己飛下去的。

      十二

      太陽被灰色云層裹住,到十點多鐘還鉆不出來。

      這兩天人市又出現了新情況,執(zhí)勤人員對場外洽談生意也加強了管理。以前有不少雇主就在場外找毛鐵洽談,執(zhí)勤人員睜只眼閉只眼,使毛鐵便于收介紹費。毛鐵對這些執(zhí)勤人員也少不了有一些小表示?,F在,杜斌更換了執(zhí)勤人員,新來的才不管你毛鐵不毛鐵,照管不誤,對來人市招工的雇主,一律請進場內。場內完全被任胡子控制了,有的執(zhí)勤人員直接就把雇主往任胡子那兒引,讓雇主們覺得任胡子介紹的人更可信,因此無論是找活路的還是雇工的都去找到任胡子。在人市上張羅的小松感到了形勢對他們的不利。小松和幾個弟兄感到的難堪,就是毛鐵的難堪,雖然出面的是小松幾個,但誰都知道他們是毛鐵的弟兄。毛鐵這幾天坐在老茶館里,也明顯地感到來找他的雇主減少了。毛鐵明白這是杜斌在使法,要把他從人市上擠走。毛鐵想,既然二十來年都挺過去了,現在輕飄飄就想把他從人市擠走,怕也不是這樣簡單。

      在快吃午飯的時候,小松帶著幾個弟兄離開人市,去順城街老火鍋館。

      老火鍋館是毛鐵帶小松他們常來光顧的地方,在出了人市不遠的一條岔巷里。每來吃一回,毛鐵就要對小松他們幾個發(fā)感慨,不要看這門面小,巴掌大的店堂,磚砌的灶臺,那一鍋火鍋水的味道卻叫人一輩子忘不了,安逸得很。今天小松已跟老板打過招呼,中午全包,不要對外營業(yè)。小松到了火鍋館,見店堂里僅有的四張桌子都擺好油碟和筷子,鐵鍋里熬制的火鍋鹵水鮮紅油亮,老遠就能聞到牛油和麻辣香,而且門外柱頭上還掛著塊小黑板,上面有粉筆歪歪扭扭寫的“包席”兩個字。老板坐在街檐下,見小松他們幾個走來,就起身笑迎說:“客人來了,客人來了,準備上菜?!?/p>

      老板拿出香煙散人,小松用手推開了,另幾個就一一接過。小松說:“大隊人馬還沒到,慌上啥子菜,喂蒼蠅嗎?老板,我再給你打招呼,今天的菜可不能搞假喲,是我大哥今天請客。”

      老板說:“那還用說,都是老顧客了,今天菜都是從市場上新進的,保證新鮮,分量也足?!?/p>

      小松又說:“今天天氣悶熱,啤酒要多冰鎮(zhèn)一些,別到時來不及?!?/p>

      老板說:“冰柜裝滿了,家里冰箱也裝滿了。”

      他們說著話時,毛鐵與一些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互相間寒暄幾句,在眾人推擁下,毛鐵像當家人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在上席入座。小松站在已顯得局促的店堂里,指點著人頭數數,然后去到毛鐵身后說:“大哥,差不多都到了,我通知了28個,現在來了25個,開始嗎?”

      毛鐵點點頭,小松就向老板喊上菜,老板也一聲令下,丘二用托盤端出早準備好的牛毛肚、鴨腸、鱔魚片、泥鰍、血旺、豆芽……將各桌擺滿。那些分坐在四桌的來自各地的頭面人物,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平時少于有在一起交談和認識的機會,今天都坐在火鍋桌旁,談話聲、玩笑聲像鍋里的鹵水沸沸騰騰。毛鐵抬眼掃一遍在座的人,嘴角浮起一陣躊躇滿志的笑,又一個挨一個地回憶這人何時何地得過他好處,那人為找活路的鄉(xiāng)親做過哪些好事,在鄉(xiāng)親中的威信如何……小松看到毛鐵在琢磨著,就在一旁等著。過了一會兒,毛鐵對他說:“喊大家坐稀疏一點,不要擠在一兩桌,外面那桌也坐幾個,不要空起?!?/p>

      小松便忙著去均勻人數,又一陣躁動后,四桌的人數大致相當。小松向毛鐵點頭,毛鐵就咳嗽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喂了兩聲,堂上漸漸安靜,都把目光對著毛鐵。毛鐵說:“今天請大家來,是要跟大家擺龍門陣。來,各位先把酒斟滿,大家干了這第一杯?!?/p>

      毛鐵為自己斟滿酒,高高舉起。各桌的有的往杯里斟酒,有的干脆就舉起酒瓶,店堂里隨著一片干杯喊叫,又響起一陣碰杯聲。毛鐵干了杯中酒,又繼續(xù)說:“我毛鐵進城二十來年,只要是人做的我都做過,天大的苦我都吃過,最后靠在座弟兄支持,在城里闖出一塊地方,在這人市站住腳。大家莫要小看這人市,有了人市,我們進城的農村人才有站腳的地方,就像共產黨打天下的根據地。鄉(xiāng)親們離鄉(xiāng)背井,人生地不熟來城里怎么辦,不就是靠人市找活路,找養(yǎng)家活口的錢嗎?我毛鐵今天當著大家發(fā)誓,有我在人市一天,鄉(xiāng)親們就有安心掙錢的一天……”

      在座的都為毛鐵這幾句話激動起來,有性子急的耐不住了,就接過話說:“有鐵哥,我們放心?!?/p>

      “這些年,毛大哥沒有虧待我們,我們認你?!?/p>

      “今天請我們要干啥子,你就直說?!?/p>

      毛鐵端起酒杯又一口干了,亮開嗓子說:“好,就等弟兄們這句話。現在來了個叫任胡子的,帶一幫人要把人市霸占過去,說人市是城里人的,他就是城里人,人市于是就是他的。人市怎會是他的呢?我和弟兄們開創(chuàng)人市的時候他還在哪里賣屁股?現在人市像模像樣了,政府也承認了,他就下山來摘桃子了。他經受過人市開創(chuàng)時的困難嗎?沒有;他像我們在下雨天縮在街檐下等過雇主嗎?沒有;他被城管像攆狗一樣攆過嗎?沒有;他啥子都沒有過,就要把人市霸占過去,來收介紹費。這些年我是收了鄉(xiāng)親們的介紹費,我曉得,鄉(xiāng)親們掙的是血汗錢,但是我收了費是盡心在為鄉(xiāng)親做事,介紹鄉(xiāng)親去干活,鄉(xiāng)親跟業(yè)主發(fā)生矛盾我去擱平,鄉(xiāng)親中間發(fā)生糾葛我去調?!颐F今天說這樣的話,不是怕任胡子跟我爭人市,我是怕今后鄉(xiāng)親們受他欺侮,他收了介紹費不會盡心為鄉(xiāng)親們辦事。”

      有人又按捺不住性子了,大聲吼叫起來:“這幾天有好幾撥鄉(xiāng)親找我,說是那個任胡子收介紹費,凡是以前交給鐵哥的一律不算數,要重新交?!?/p>

      “我那里也是,老實點的只好交,有兩個不愿交的都被他們打了,有一個打得鼻青眼腫,不好去上班,雇主說他曠工,扣他獎金不說,還炒了他,現在還在人市沒找到活?!?/p>

      “介紹費只能由毛大哥收?!?/p>

      “對對對,我們只認毛大哥?!?/p>

      毛鐵又舉起斟滿酒的杯子說:“感謝弟兄們抬舉,這杯酒我喝……大家也喝酒吃菜,聽我再說下去,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離開弟兄們支持,我算個 ?” 他又用拇指掐著小手指尖說,“算只螞蟻,就這么小,可以輕輕一口氣把我吹老遠。話又得說回來,只要我這只螞蟻跟你們這些螞蟻合成團,別說他的一口氣,他就是一座山,我們也能搬動?!?/p>

      店堂里又響起喊聲:“我們就是合成團的螞蟻?!?/p>

      “管他們是哪個,我們不怕?!?/p>

      毛鐵說:“有你們這番話,我底氣更足了。我毛鐵今天在這里當著眾弟兄答應,從今天起,三個月不收鄉(xiāng)親們的介紹費?!?/p>

      店堂里的呼喊聲更響了,不少人都端起酒杯、提著酒瓶來到毛鐵面前敬酒。毛鐵來者不拒,仰脖子就喝,喝得敬酒的人都豎拇指,佩服他酒量和酒德。一連喝下十幾杯,還有人要敬,小松有些發(fā)急,掀開敬酒的說:“他不能再喝了,再喝要醉死。來,我為大哥喝……”

      敬酒的說:“你是大哥嗎?我們敬大哥?!?/p>

      小松去搶毛鐵的酒杯,有人擋開他,他又去搶,毛鐵就說:“這點兒酒算啥子,我跟城管人員喝過二十幾杯……”

      毛鐵接過杯又喝。這時小松腰間的手機響了,也顧不上接,勸毛鐵別喝了,說你這樣要醉死。毛鐵哪聽,對來敬酒的說不要慌,一個一個來,今天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啥子叫海量。手機響了好一陣,小松才去外面接聽。

      不一會兒,小松驚慌回到毛鐵身旁,湊他耳邊說。敬酒的人見毛鐵臉色漸漸變了,手里酒杯也在戰(zhàn)抖,酒傾灑出來。等小松說完,毛鐵猛地將杯子往桌上一蹾,杯子叭地破裂,酒流一地,店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場的都看著毛鐵。毛鐵于是定定神,壓著性子溫和地說:“這不關大家弟兄的事,是一點私事,我去處理一下。賬,掛我名上,我跟老板結,你們只管吃好喝好。”

      十三

      毛鐵帶著小松他們幾個生死弟兄在街邊先后叫了三輛出租車,前前后后駛出順城街。出租車停在區(qū)人民醫(yī)院門前,先到的已等在那里,人一到齊就忙慌慌奔進醫(yī)院,里面的人不知發(fā)生什么事,都驚詫地打量他們。毛鐵問小松:“在哪里?”

      “在住院部?!?/p>

      住院部突然闖進來一群人,有護士來問干什么,小松問:“有一位受傷的女士在哪里?”

      護士指著一條過道說:“那邊留察室?!?/p>

      留察室門外長椅上坐著位挎挎包的女子,還有一位哭喪臉的中年男人。女子看見毛鐵眾人,便站起來,問:“你們是來看小琴?”

      毛鐵說:“是的?!?/p>

      女子又問:“哪個是毛鐵大哥?”

      毛鐵說:“我就是,小琴她現在怎樣了?”

      女子便傷心起來,抽抽搭搭哭泣地說:“她送進CT室去了……”

      毛鐵說:“不要哭,究竟是怎么回事,講給我聽?!?/p>

      女子又哭一陣才止住,哽咽著說:“好嚇人喲……我跟小琴昨天還不認識,沒想到今天就同她遇到這場驚險……我和小琴被景陽春酒家招為服務員,今天我們上午去報了到,酒樓要我們明天上班,還沒出酒樓就來了三個人,要帶我們去見人市的大哥,我們問什么大哥,他們說去了就知道,我們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帶到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我現在記不起了,好像在一條巷子里面,是一間空屋。我們在那里見到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人,他們要我們喊他是任大哥。當時我嚇得六神無主,小琴膽子比我大,沒一點害怕,她說我不認識你們,也不認識你任大哥。小琴不喊,我跟她一樣不喊。那絡腮胡子的聲音很嚇人,震得你耳朵嗡嗡響,他說不喊就不喊,介紹費不交可不行。小琴問他為啥子要交他介紹費,他說你們不是找到工作了嗎,小琴說工作是毛鐵大哥幫忙找的,要交也只能交給毛大哥。絡腮胡子說今后沒有毛大哥了,只有我任大哥,介紹費交他。小琴說介紹費不交他,也沒有錢交。絡腮胡子瞪起一對牛眼說,你不會沒錢,你身上的肉不就是錢嗎?你在夜總會不就掙過錢嗎?讓我親一回當交介紹費。小琴罵他是流氓。他打小琴一耳光,還說跟他裝什么處女,今天就跟你流氓一回,上前要抱小琴,小琴說任大哥你別慌,先跟你說的是玩笑話,你要親就親,你打我耳光嘴打流血了,親有血腥味,讓我擦干凈你再親。她問我身上帶有紙巾沒有,我從挎包里為她拿紙巾,這時她示意逃跑。我懂了她示意,我倆互相一遞眼色,轉身就向外跑。絡腮胡子幾個沒想到我們會來這一手,等他們回過神我們已經跑出來。他們狂叫著在后面追,我們沒命地跑,小琴跑在前面,沖出巷口,一輛貨車正好開過來……好慘喲……”

      女子哭泣的顫音在過道里回旋,震得毛鐵心里陣陣發(fā)緊,鼓起腮幫子站在過道上。女子又指旁邊中年人說:“他就是司機……”

      小松撲上去揪住他衣領,一把將他從椅子上提起來,罵道:“狗日的,你是怎樣開的車!”

      司機顯得異??蓱z,喪著臉說:“這不能全怪我,她突然跑出來,根本來不及剎車……”

      毛鐵喝住小松,說:“現在怪他有屁用。”

      女子說:“來醫(yī)院的路上,她要我找毛大哥,告訴我手機號,就給你打了?!?/p>

      小松對毛鐵說:“是我把手機號告訴了她,怕她有啥子事找你?!?/p>

      這時,小琴被送回留察室,毛鐵去找醫(yī)生問情況。醫(yī)生說,她顱內受傷嚴重,得馬上手術,要親人簽字。毛鐵說他是她家里人,他簽字。他簽好字又問醫(yī)生,有救嗎?醫(yī)生說難說。毛鐵說,可以進去看她嗎?醫(yī)生想想說,去吧,就你一個人。

      毛鐵進了留察室,小琴頭上纏著紗布,死人一樣躺在病床上,一位護士在為她打吊針。毛鐵等護士打完針走了,才站到床頭??吹叫∏俚哪樕谌展鉄粲痴障乱黄瑧K白,一種對不起她的內疚強烈沖擊著他,讓他禁不住流下眼淚來。他在她耳邊輕輕喊:“小琴,小琴,我是毛鐵……我來看你……”

      小琴睜了一下眼又痛苦地閉上了,嘴唇翕動,喉嚨發(fā)出一陣輕微響聲。毛鐵握住她手,輕輕搖著,對她說:“小琴……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p>

      一串淚水從小琴緊閉的眼縫流出來。毛鐵俯下身去,耳朵靠近她嘴邊,聽見她斷斷續(xù)續(xù)在說:“……鐵哥……我……對不起你……我來城里……被騙去當過三陪……只有半個月,那些事沒有干……逃出來就遇到你……你是好人……想跟你一輩子……怕你……看不起我……不敢對你說……現在……就是想對你說……這下……安心了……”

      小琴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從毛鐵耳邊飄逝。小琴已無知覺,往日臉上那讓人感到親熱的活力,也像被一陣狂風刮得無影無蹤。毛鐵控制不住自己,握著小琴的手親起來。兩個護士推著擔架床進來,要送小琴進手術室。一個護士從小琴枕邊拿起一個用紗布包著的小包遞給毛鐵說,這是她的東西。毛鐵接過小包打開,里面是小琴的身份證,還有一張十元一張五元兩張一元的紙幣,一枚五角的硬幣,其中有一張郵局的匯款存單。毛鐵望著身份證照片,照片比現在的她年輕得多,扎著小辮,一排劉海掛在笑瞇瞇的大眼上。望著照片,戰(zhàn)抖地捧著這些東西,毛鐵淚水流得更兇了。搬動小琴時,毛鐵上去幫忙,雙手捧起她上身,更是難以自持,竟抽泣起來。他配合護士輕輕將小琴放在擔架床上,就像她在睡夢中,生怕弄醒了她。毛鐵隨同護士推著擔架床出來,門外的小松也上來幫忙,一直將小琴推到手術室門前。

      小琴進手術室不到半小時,一個護士出來說,傷員沒搶救過來,尸體已經送去太平間了。毛鐵腦殼嗡地一響,跌坐在長椅上。小松一下跳起來,上去就給司機兩拳,接著又破口大罵,司機抱著頭,縮著身子躲在角落里,發(fā)出聲聲哀嘆。毛鐵接連抽了兩支煙,煙霧將他鐵青臉色變幻得猙獰起來。小松幾人在一旁陪著。護士來問,是不是現在辦手續(xù)。毛鐵沒好氣地說,你家里人死了也這么慌!護士見這陣勢,不敢答話轉身走了。

      毛鐵幾個人從住院部出來,不自覺來到太平間門前。毛鐵要進去,叫小松他們在外面等。小松望了眼天空,空中烏云在聚集翻滾,天氣也特別悶熱,就對毛鐵說,暴雨要來了。毛鐵沒理睬他,一個人進了太平間。他來到小琴的尸體旁,揭開蓋布,見小琴頭上纏滿紗布,紗布被鮮血浸透。毛鐵又一陣難受起來。他流著淚,靜靜站在尸體前,心頭萬分懊悔。他對不起她,該把她留在身邊,不該再叫她去當什么服務員,不當服務員就不會有任胡子收介紹費,就不會出這車禍。毛鐵哭出聲來,罵自己不是人,比狗都不如。他一邊罵一邊用拳捶打自己胸脯,仿佛捶打的是另一個可惡的毛鐵。他打得胸脯發(fā)痛,好像肋骨已經斷裂,仍還不停手。小松聽見里面的響動,沖進來緊緊地抱住他,好容易才將他拖出太平間。這時的毛鐵,臉色更加難看,眼睛深陷進去,人像瘦了一圈,神志也有一點恍惚。他稍平靜后,拿出小琴那包東西對小松說:“這是小琴的東西,按身份證上的地址快跟她家里聯系,就說她出了車禍,要他們盡早趕來跟司機單位聯系。”

      毛鐵把東西交給小松,小松接過后,也掉下了眼淚。毛鐵又對他說:“小松,你跟我在人市這么些年了,一些話我不說你也該清楚,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人市絕對不能丟,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把大哥擔當起來,把弟兄們團攏。記住我的話,城里人過日子也艱難,特別是那些下崗的,不能跟他們結仇,能忍讓的忍讓,該妥協的妥協,只要我們能在人市站穩(wěn),進城來打工的就有落腳處?!?/p>

      小松雙手捂住耳朵,痛苦地說:“大哥,為啥子要給我說這些,我不聽?!?/p>

      毛鐵拿下他雙手,說:“不聽,我也要說。再有,不要去得罪杜斌,該給的好處還是要給,不要可惜那點,有他這把傘在頭上撐著,你日子才好過。小松,大哥這是跟你說的心里話,一定要記住?!?/p>

      毛鐵說完拍了拍小松肩,轉身離去。小松上前拉住他說:“大哥,你要到哪去?”

      毛鐵說去辦點私事,叫小松他們各自忙去。小松抓著毛鐵不放,丟眼色給別的弟兄,幾個人都上前擋住他去路。小松說:“大哥……你要去,就讓我們弟兄跟你一起去……”

      毛鐵一手掀開他說:“這是我個人的事?!?/p>

      小松被掀個踉蹌,站穩(wěn)后,又擋住去路,哭叫道,“大哥,你就不認我們是你弟兄了嗎?你不認別的也該認我呀,我是小松,跟你十多年了,難道還信不過我嗎?我們弟兄一場,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該跟你去呀!”

      “大哥,你就讓我們跟你一起去……”

      另幾個弟兄也站在毛鐵的前面,要跟他一起去,毛鐵一邊拉扯著人一邊狂叫:“狗日的幾個,擋我干啥子……”

      毛鐵又掀開他們,氣呼呼大步走去。這時天邊掣起閃電,傳來隱隱的雷聲……

      十四

      小松得到消息,同弟兄們趕到人市外空壩子時,毛鐵和任胡子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兩個像兩條瘋狗,咆哮著廝打在一起,騰挪的腳步踩得灰塵四處飛揚。張三一幫弟兄個個瞪大眼睛站在一旁,見小松一群人趕來,張三就大聲喊:“兩個大哥有言在先,這是他兩個的私事,不許外人幫忙。”

      小松就招呼弟兄們誰也不要上去,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要喊大哥,以免分散他注意力。大家都膽戰(zhàn)心驚地在心里為毛鐵使勁。小松見毛鐵的腳步有一些不穩(wěn),在任胡子的摔打下顯得有點輕飄。小松后悔起來,在老火鍋館不該讓大哥多喝酒,他恨自己當時沒替大哥喝幾杯,這場惡架要是大哥沒喝酒,那要好好多。

      毛鐵曉得自己個子比任胡子矮小,打手捶肯定會吃虧,便像一株葛藤,緊緊纏住任胡子,使任胡子的拳頭失去效力。任胡子也抓住毛鐵使勁旋轉起來,想把毛鐵摔出去。毛鐵雙臂像鐵環(huán)一樣緊緊箍著任胡子,自己被旋暈了,任胡子也暈了。于是任胡子就停下來,兩人腳跟都有些不穩(wěn),搖搖晃晃,但誰也不放手,把頭無力地搭在對方肩頭上,張大嘴巴喘息,喘息聲很響,如同兩只被追得翻山越嶺的野豬。

      這時,空中連打兩個炸雷,簡直就響在人們頭頂,在場的都被驚嚇得縮一下頭。雷聲還在空中滾動,大雨就傾盆倒下來,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人們身上,看熱鬧的便四下逃散,兩個大哥的弟兄們卻在風雨中巋然不動。

      雨水一激,給毛鐵和任胡子都帶來了生氣,水濕淋淋的兩個人又一下緩過氣來,甩開膀子開始新一輪打斗。兩人四周再也沒有了飛揚的灰塵,四只腳像碾路機輪子碾得地面一片泥濘。任胡子幾次將毛鐵掀翻在了地上,還沒來得及騎上去使拳頭暴打,毛鐵卻像個不倒翁一下又翻了起來。毛鐵每一次倒地,小松等人都要捂住嘴輕輕發(fā)出驚呼,張三等人都要興奮地喊叫。任胡子終于抓到了毛鐵一個空子,使出一記重拳,像掄出去的榔頭砰地打在毛鐵已經青腫的腮幫子上,頓時,一股鮮血從毛鐵口里噴涌而出,化成紅色的雨灑落下來。毛鐵踉蹌幾步,終于倒在狼藉的泥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雨下得更大了,打在地上冒起一個個灰蒙蒙的水泡,從毛鐵嘴里流出的血又將水泡染成了紅色。一綹骯臟的頭發(fā)覆蓋在他已不成形的臉上。毛鐵倒地時的慘叫,刺痛著小松他們的心,個個像風雨中的葉子在哆嗦。小松特別悲哀,臉上流淌著雨淚混合的水,由于大哥有言在先,他強制自己不敢動彈。任胡子緊握雙拳,圓睜雙目,叉開雙腳穩(wěn)穩(wěn)地站著,看著地上死狗一樣的毛鐵。最后任胡子收回目光,將目光掃過兩邊對峙的人們,又將頭抬起,張開雙臂,仰面狂叫,讓大雨猛淋。

      又一道刺眼的閃電將陰暗的天空撕破一道口子,雨絲變得透明了,罩住了大地,接著一聲炸雷響起。地上的毛鐵像被雷聲驚醒,手在泥地里一陣摸索,然后猛地躍起來,右手握著一根一拃長的銹鐵釘,向轉身過來的任胡子胸口狠狠刺去……

      這一切來得太快,在場無論哪個都被毛鐵這一舉動驚得把嘴啊成了圓形。任胡子的嘴也啊成了圓形,當圓形還沒有從他嘴上變癟,他一下就硬著身子仰后倒了下去。任胡子的這一倒,遠比毛鐵剛才的倒下更為慘烈,直挺挺地濺起很高的泥漿……這時毛鐵也像剛才任胡子那樣緊握雙拳,圓睜雙目,叉開雙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風雨中。他俯視著地上捂著胸口的任胡子。任胡子在痛苦中一下一下抽搐,隨抽搐從他的指縫間一股一股涌出鮮血,然后在雨水里融化開去,浸染了身旁的泥地。

      雨水從毛鐵發(fā)尖像屋檐水流下來,在他臉上畫出一道道污痕,他俯視著蜷縮在泥地上的任胡子,嘴里不斷地念:“你狗日的,起來呀,你狗日的,起來呀……”

      這一刻,仿佛一切都被暴雨粘連住了,現場凝固在一派沉寂中。

      此后,任胡子在送去醫(yī)院途中死去;三個月后,毛鐵被判無期。

      人市沒有了大哥,那些初來乍到找活路的反倒無所適從,不習慣起來。小松和張三依然出沒于人市,但他們沒有毛鐵和任胡子的威望,找活路的人聽他們的很少,人市成了一盤散沙。他們偶爾也為一兩人介紹工作,得一點可憐的介紹費,荷包里實在沒錢了,便去打一段時間工,又回到人市來。他們離不開人市,因為他們的魂已掉在人市里了。

      杜斌照例每天到人市來轉一轉,多半時間是坐在辦事處的辦公室里,盡管人市在他的控制下,但對目前的狀況,他內心并不十分滿意,有時還煩躁不安,對一些執(zhí)勤人員無端地大發(fā)雷霆,罵得這些執(zhí)勤人員不知錯在哪里。這天中午,他從人市上叫去了小松和張三,三個人在豆花西施飯館喝酒喝到半下午,豆花西施本來想過去陪,卻被杜斌支開了。三個人一直頭碰頭地商量,最后在三人舉起酒杯碰杯時,豆花西施才清楚聽見杜斌高興地說道,為你們兩個精誠團結干杯。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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