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隱居深山的“格格作家”

王新同

大器晚成，32歲開始寫作

葉廣芩是滿族人，祖姓葉赫那拉，是慈禧太后的侄孫女、清朝最后一位皇太后隆裕太后的親侄女。辛亥革命后，這個顯赫家族才簡姓“葉”。對葉廣芩來說，曾經(jīng)顯赫的家族，帶給她更多的卻是悲涼和苦難。

葉廣芩6歲時喪父，哥哥姐姐有的出去工作，有的出去上學，家里只剩下她、母親和妹妹。母親不識字，也沒有工作，她們完全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只能靠賣東西維持生計?！拔夷赣H好面子，她不去賣東西，只好由我去。我的文物知識都是靠賣家底得來的，因為你得把要賣的物什跟人家說出個子丑寅卯啊?！彼f。

1968年，因為出身的原因，派出所用一個藍印章把20歲的葉廣芩從北京戶籍上抹掉，讓她離開北京，到陜西農(nóng)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離京時，她母親絕癥纏身、時日無多，兄妹等人此時也東奔西走、星離雨散。妹妹送她上火車時，火車突然開動，妹妹大驚失色地舉著燒餅哭喊著追她，她也趴在小桌上放聲大哭。沒想到第二年，年僅15歲的妹妹也到陜北插隊去了，家里就剩下雙目失明的母親，全靠鄰居接濟。

葉廣芩一度在荒涼的黃河灘種地、養(yǎng)豬。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32歲才開始寫作。那一年，她還在醫(yī)院當護士。有一個病號在病床上看雜志，看得涕淚交流。葉廣芩拿來一看，說：“我也能寫！”

很快，她就發(fā)表了處女作《夫妻之間》。憑這篇小說，她進了《陜西工人報》社，后來又進了西安市文聯(lián)。葉廣芩主攻家族小說，1994年以一篇《本是同根生》首次接觸家族題材并聲名鵲起?！度腋！?、《黃連厚樸》等長篇小說接連推出，先后被央視等改編成影視劇。陜西作家中，葉廣芩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的數(shù)量、質(zhì)量均遙遙領先。

2000年7月，葉廣芩被陜西省西安市委組織部派往周至縣，掛職縣委副書記。有人曾問她：“陜西不缺寫農(nóng)村題材的作家，像賈平凹、陳忠實，你能寫得過他們嗎？”葉廣芩覺得，他們是農(nóng)村這塊土地浸泡出來的，是“背靠”；她是用城里人的眼光看農(nóng)村，是“面對”，從語言到角度都不一樣，也是一種挑戰(zhàn)。

葉廣芩的大名，很快在小小縣城婦孺皆知了。夏天圖涼快，她穿個自制的花布旗袍滿縣城跑。縣委書記琢磨半天，讓縣文化館館長帶話給她：“您的穿戴要注意，干部最好穿正裝。”葉廣芩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第二天全縣開大會，葉廣芩穿著旗袍就上了主席臺。

葉廣芩打小就愛吃烤白薯，見了就非吃不可，縣城里賣白薯的人沒有不認得她的?？h委辦公室主任委婉地說：“葉副書記，您有啥需要就對我們說，我們?nèi)ソo您辦?！比~廣芩意識到影響不好，第二天買了烤白薯后，揣進懷里就往辦公室飛跑。

葉廣芩是配有專車的，但一元錢跑遍縣城的三輪車卻是她最得意的交通工具。一位老同學開玩笑說：“坐三輪，穿旗袍，啃白薯，真有咱北京姑奶奶的派——渾不吝！”

保護野生動物，多年穿梭在秦嶺腹地

周至縣地處秦嶺，自然環(huán)境非常優(yōu)美。走進山里，滿眼都是遮天蔽日的綠——樹木、野花和小草自由自在地生長，連石頭都穿著毯子般的綠苔。葉廣芩說，置身綠海，清風鳥鳴，山泉跟隨，這天地人合一的至臻至妙之境，讓她感到心靈得到極致的凈化。

秦嶺地區(qū)有大熊貓，這里的大熊貓是圓臉，而四川臥龍地區(qū)大熊貓的臉是尖的，相比之下，秦嶺大熊貓更可愛。中篇小說《熊貓碎貨》，從葉廣芩的筆下流淌而出?！八樨洝痹陉兾鞣窖灾械囊馑际恰靶|西”。

葉廣芩分管的主要工作，是抓好縣里的環(huán)境保護。她長期蹲點于秦嶺腹地的厚畛子鄉(xiāng)老縣城村，住在大熊貓保護站里，經(jīng)常和保護人員一起巡山，了解環(huán)保方面的知識。到現(xiàn)在為止，上到保護區(qū)魯班寨最高峰的女性，就是葉廣芩。

剛到大山里的時候，葉廣芩覺得自己是個文化人，感覺很是良好?？墒谴欢螘r間后，就張不開嘴了。有時候遇見一個老農(nóng)民，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他在研究甲骨文；再碰到一個老農(nóng)民，是研究哲學的；還有兩個山村老者，相互用古體詩唱和?！懊耖g真是藏龍臥虎??！”她心有感慨。

關中農(nóng)村禮節(jié)很重，村民們見了葉廣芩，總是停住腳步，恭敬地叫一聲“書記”。一開始，葉廣芩以為他們找自己有事，后來才知道，這是禮貌。葉廣芩常常戴著草帽下地，揮汗如雨地幫老鄉(xiāng)們收麥子。等收工的時候，她會心安理得地去老鄉(xiāng)家里吃一頓飯。逢年過節(jié)，鄉(xiāng)親們會記著給葉廣芩送來山里的木耳、香菇，還有發(fā)面饅頭。她覺得，擁有這種感情，真是幸福。

從2000年起，葉廣芩的創(chuàng)作題材也由家族小說轉(zhuǎn)向生態(tài)小說，更多地關注生態(tài)和動物保護。她認為，山里很多東西都有它的靈氣。有一年夏天，葉廣芩在院子里坐著納涼時，一條黑色的大蟒蛇爬到她的腳邊停了下來，她好奇地注視著它。第二天，蟒又來了，依然在葉廣芩腳邊停留?！八轿疫@兒來是對人類表示友好?！?/p>

葉廣芩喜歡在樹林里畫畫。有時，樹上的大尾巴小松鼠一下子跳到她的畫紙上，然后，沿著她的胳膊大膽地爬到她的頭頂上。這種人與自然的和諧，讓她感到滿心的喜悅。連綿的大山，綠海莽莽的原始森林，以及生活在秦嶺腹地的熊貓、金絲猴等，都變成了她筆下充滿靈氣的作品。

葉廣芩寫出了長篇地域文化札記《老縣城》，寫出了秦嶺最后一只老虎被獵殺的故事《老虎大?！?，還有《熊貓碎貨》、《狗熊波娟》、《注意熊出沒》、《猴子村長》等佳作。一篇篇作品，已經(jīng)從昔日金家大院漸漸轉(zhuǎn)向了秦嶺深山，來自皇族家庭的沉吟悄悄地被深山老林的鮮活所替代，字里行間溢出了一股草木的青氣。

葉廣芩成了老縣城的一張名片，成了周至彌猴桃的形象代言人。縣里開始有了詩人、作家，經(jīng)常舉行詩歌朗誦會；槐樹花開的時候，舉行槐花文學節(jié)；彌猴桃熟了的時候，有彌猴桃文學節(jié)……“這是一種生活養(yǎng)分，掛職下去是體驗生活，是作家最好的培土施肥?！?/p>

多年在西安的生活，讓葉廣芩說得一口地道的陜西話。她說，和鄉(xiāng)親們接觸時間長了以后，你會覺得，老百姓的智慧遠遠超過你，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世界的一些看法，他有他的角度，不能說誰的水平高，只是角度不同。她從他們那里學到了寬厚、善良和細致，不再用以前那種城里人大而化之的眼光看農(nóng)村。endprint

《青木川》被著名導演一眼看中

葉廣芩到寧強縣西約百公里的陜甘川交界地帶考察，一下就被山清水秀、自然生態(tài)秀美的青木川所吸引。讓人稱奇的是，這里有依山而建的西洋樓房，還有一座巴絡克式浮雕的禮堂，而那些張口便是英文的老漢，更讓她驚訝得不知身在何處。一問才知道，青木川是個“一腳踏三省，雞鳴三省驚”的古鎮(zhèn)，民國期間各地商家匯集在此做貿(mào)易。古鎮(zhèn)非常繁華，有洋行、商戶、茶肆、酒店等。在一個叫魏富堂的“土匪”治理下，古鎮(zhèn)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仿佛亂世中一處世外桃源。

魏富堂這個傳奇人物，引起葉廣芩的濃厚興趣，從2001年到2007年，她曾無數(shù)次來到古鎮(zhèn)，先后采訪了近百人，查閱了大量歷史資料。她不只是為小說積累素材，更是為當?shù)刈鰵v史文化的整理保存。

葉廣芩了解到，上世紀30年代，青木川一帶大小土匪多如牛毛。魏富堂購槍組織民團，自任團總，幾年后就成了當?shù)氐氖啄X人物。由于山高林密，地處偏僻，地方政府無暇顧及，青木川成為當時陜、甘、川三省交界處最大的煙土、絲綢和茶葉集散地。在稅收上，無論交易額多大，他僅收本地商人稅款；交易中若有爭執(zhí)，他首先嚴處本地商人。若外地客商購貨較多，他會派出50名團丁一路護送至安全地區(qū)。他的這一系列護商措施，有力地促使了青木川商業(yè)的繁榮。

最有趣的是，在早期一次對意大利教堂的洗劫殺戮中，魏富堂領略了西洋文明的精致。因為不懂洋文，神父當著他的面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了軍隊，使他幾乎全軍覆滅。盡管險些喪命于洋人的詭計，但是對西洋文明的向往、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崇敬，讓魏富堂有了一種情結(jié)，他先后娶了幾房太太，都是名門閨秀，為的是改變魏家的基因。

俘虜了教育部督察夫人后，魏富堂將這個會說洋文的女教師奉若神明。女教師對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自私丈夫亦失去感情，主動提出留在山清水秀的青木川教書育人。夫人變成了女教師，變成了女校長。在女校長的引領下，魏富堂蓋起了在今天也毫不遜色的學校，請的是上海工匠——大禮堂裝飾著巴洛克式浮雕，老師辦公室是兩層小樓，教室寬敞明亮，這座山村學校，成為陜南地區(qū)首屈一指的洋學校，開辦了英語課，代數(shù)、語文等，請的是名師，付以高薪。

魏富堂規(guī)定，凡青木川居民家有適齡兒童，一律得送入中小學念書，不僅費用全免，而且還給學生家庭一定的補助。學習成績好的學生，會被送入四川大學、重慶大學乃至于天津南開大學、上海復旦大學深造。

胡宗南到青木川，魏富堂沒有請戲班子招待，而是從學校叫來幾個山村孩子，用英文給胡宗南背誦詩歌，讓這位草莽將軍大開眼界。解放初期，女校長患病死去，埋葬在青木川。至死，她與魏富堂的關系清白而簡單。在青木川，在魏富堂眼里，她是文明與文化的化身，是青木川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青木川》出版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并多次獲獎。因小說的廣泛影響，寧強縣那個偏僻幽靜、風景秀麗的小鎮(zhèn)青木川，一下子成為旅游熱點。

2012年7月，該書由陜西省翻譯協(xié)會3名青年女翻譯家高敏娜、杜麗霞、劉丹翎翻譯成英文，由美國Prunus Press出版社出版發(fā)行。葉廣芩說，小說中的很多人物都是真名實姓，他們的后人至今還生活在青木川。

編輯 魏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