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遙
清晨,一條數(shù)百人的送葬隊伍在加沙地區(qū)賈巴利亞難民營附近的街頭游蕩。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抱著孩子的男子,孩子小小的身軀被白布緊緊包裹著,臉上還留著焦黑的污跡。一個罩著白布的擔架,緩緩地跟在后面。
瑞典《每日新聞》報的攝影記者保羅·漢森(Paul Hansen)也擠在送葬隊伍中。前一天夜里,以色列對加沙地區(qū)發(fā)動了導彈襲擊,造成數(shù)名平民受傷,保羅在第二天清晨抵達賈巴利亞這家醫(yī)院時,太平間里已有十至十五具遇難者遺體。按照穆斯林社會的習俗,逝者的男性親人,要在死亡第二天,將逝者從太平間送回家里,全家人一起舉行悼念儀式,之后送往墓地。
保羅選擇跟蹤拍攝這支送葬隊伍,因為三名遇難者來自同一個家庭,一個是父親,另外兩個,分別是四歲和兩歲的兒子?!昂⒆佑肋h是無辜的。就憑他們是孩子?!北A_解釋他選擇的理由。
然而,時間一點點過去,送葬隊伍卻始終沒有停在任何一個房子門口,只是圍繞著居民區(qū),走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保羅開始疑惑:這家人到底住在哪里?
但突然間,他想起前天夜里剛剛從一位醫(yī)生那里聽到的一件事:在這場空襲中,一枚炮彈擊中了平民區(qū)的一幢房子,煤渣磚堆砌而成的二層小樓瞬間被夷為平地,10名家庭成員,在學校做門衛(wèi)的父親46歲的法奧德、四歲的兒子默罕默德和兩歲的兒子蘇赫卜當場遇難,其余人均受傷住進了醫(yī)院,包括另一個兩歲的孩子,傷勢最重的是母親,仍處于昏迷之中……
“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那一家人。他們之所以一直在走,因為沒有家可以回了,而且,其余的家庭成員都在醫(yī)院里,”保羅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么,這個葬禮該如何繼續(xù)呢?”
送葬隊伍繼續(xù)游蕩,當經(jīng)過一個狹窄、陰暗的小巷時,一束細碎的陽光不期而至,打在兩個被白布包裹的孩子的臉上,也打在送葬人的臉上——保羅看到送葬的人們揚起憤怒、痛苦又夾雜著無奈和難以言說的悲傷的面孔。
他說,他忍著淚水,按下了快門。
這是2012年11月20日。大約三個月后,這張名為《加沙葬禮》的圖片從124個國家、5666名攝影師提交的10萬余張照片中,被評選為2013年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年度照片,以及突發(fā)事件單幅一等獎。
這一屆荷賽評委會主席,美聯(lián)社攝影部副主任圣迭戈·萊昂評價說:“孩子幼小的尸體與男人們憤怒、悲傷的表情結合,與讀者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共鳴,從而使得照片更具有張力。加沙因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戰(zhàn)爭,成為 2012 年最受關注的地區(qū)之一。因為這場戰(zhàn)爭,許多當?shù)責o辜的百姓喪生。這張照片正是對這場戰(zhàn)事的最好總結。我常說,好的圖片沖撞著你的心、腦以及胃,保羅·漢森的照片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
今年50歲的攝影師保羅·漢森,雙鬢斑白,卻眼神黑亮,那是一種職業(yè)攝影師特有的敏銳凌厲的目光,夾雜著掩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冷靜溫柔。
從19歲入行開始,他一直與照相機為伴。2000年,36歲的保羅被瑞典《每日新聞》報聘用,幾乎就在同時,第二次巴勒斯坦人起義爆發(fā),保羅被派往加沙地區(qū)報道此事。從那時起,他幾乎跑遍了世界上所有發(fā)生過戰(zhàn)爭與爭端的地區(qū):阿富汗、剛果、伊拉克、黎巴嫩、蘇丹、烏克蘭、利比亞、坦桑尼亞……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剛剛結束對伊位克的報道任務。那里剛剛發(fā)生“伊拉克和大敘利亞伊斯蘭國”(ISIS)極端武裝組織攻占多座城市的突發(fā)事件,短短幾天內(nèi),武裝分子占領了石油煉化廠,洗劫了銀行,炸毀了警察局、軍營和法院,并釋放了多所監(jiān)獄中的上千名囚犯。
這是保羅第五次伊拉克之旅?!拔覜]有計算過我到底報道過多少個國家和多少場沖突,”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但好像自從我開始為《每日新聞》報工作,世界就進入了一個動蕩不安的時期?!?/p>
他唯一能夠展示的,是他拍攝的照片——在阿富汗喀布爾(Kabul)的難民營里,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正獨自玩著一只紅色的氣球。她的身旁是一個個用破布勉強撐起帳篷,坑坑洼洼的地上滿是垃圾;在肯尼亞的基蘇木(Kisumu),一名12歲的男孩在動亂中被警察擊中了頭部,他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死去,醫(yī)生幫不了他,只能默默地將他送入冰冷的停尸房;在剛果民主共和國,一個衣服上破了兩條大口子的孩子,因為在帳篷搭建的臨時住所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塑料袋高興不已,著迷地扔著玩兒,另一個孩子則艷羨地在一旁觀看;在伊拉克,一名21歲的男子被子彈擊中頭頸,雙目緊閉,奄奄一息,而他年邁的父母坐在一旁老淚縱橫,無助地守候著兒子最后的時光……
但他去的次數(shù)最多的,還是加沙地區(qū)。從2000年開始,他已經(jīng)對那里保持了14年的關注?!暗珟缀趺看稳ザ枷袷峭淮温眯??!北A_說,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傷感,“我?guī)缀鯖]辦法區(qū)分每一次單獨的旅程。”
巴以矛盾無疑是世界上最為復雜又最久拖不決的矛盾。民族、宗教、文化、歷史、領土、資源以及地緣政治等因素交織,舊恨新仇,矛盾此伏彼起卻從未間斷。
據(jù)法新社報道,以色列人權組織B'Tselem在2009年的報告中稱,1989年到2009年間,巴以沖突已造成8900人死亡。在以色列境內(nèi)及占領區(qū),7398名巴勒斯坦人被殺害,其中包括1537名未成年人;而巴勒斯坦人則殺死了1483名以色列人,其中包括139名少年兒童。
“交戰(zhàn)各方——以色列,以及巴勒斯坦,這是它們共同的政治失敗。”保羅·漢森說:“也許有人會說,加沙地區(qū)的沖突是兩個民族間的沖突。但是,很遺憾,我不這么看。我認為無論巴勒斯坦人還是以色列人,都是這場由兩國政客、國際勢力和雙方的極端主義者操控的權力斗爭的犧牲品。無辜的人民被綁架在冒著硝煙的戰(zhàn)車上。在不安與恐懼中,他們誤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存的靠山,可實際上是把自己變成了滴血的武器?!?/p>
14年來,保羅·漢森目睹了近六十場葬禮。但這場“加沙葬禮”無疑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場。
2012年11月10日起,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陸續(xù)向以色列南部地帶發(fā)射了150多枚火箭彈,造成以方多人傷亡。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邀請多國駐以色列外交官員前往以色列南部地區(qū),查看當?shù)卦馐芤u擊情況后,宣稱“以方已經(jīng)對襲擊忍無可忍”。
11月14日,以色列正式宣布展開“云柱行動”,對加沙地帶展開一系列軍事報復行動。作為代號的“云柱”,源自《圣經(jīng)》,在出埃及記中,神奇的云柱指引以色列人越過了沙漠并保護他們免受迫害。
國際社會紛紛表示關切和譴責,聯(lián)合國安理會也在當晚舉行了緊急會議,但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云柱行動持續(xù)了一個星期,擊斃了哈馬斯軍事領導人艾哈邁德·賈巴里及其兒子,炸毀了哈馬斯總部大樓,摧毀了哈馬斯設立的伊斯蘭國家銀行加沙總部,11月21日,在埃及政府的斡旋下,雙方宣布?;?。8 天時間,巴勒斯坦方面宣布有近 160 名巴勒斯坦人喪生,1300 多人受傷,超過半數(shù)為平民;而加沙武裝人員也向以色列境內(nèi)發(fā)射了1400 多枚火箭彈,造成5名以色列人死亡,近百人受傷。
保羅·漢森于當月18日抵達加沙地區(qū)。他和同行的記者們安頓在Al-Shifa醫(yī)院旁邊的一個小旅館里。Al-Shifa醫(yī)院是加沙地區(qū)最大最主要的醫(yī)院,大部分傷者都被送到這里醫(yī)治,因此也成為另一種信息集散地。
在這里,他們遇到了著名的挪威共產(chǎn)黨人麥茲·吉爾伯特,他是位白求恩式的人物,一直致力于幫助提高巴勒斯坦地區(qū)的醫(yī)療水平,已在加沙地區(qū)工作超過30年。
正是吉爾伯特醫(yī)生將《加沙葬禮》圖片中那一家的悲慘遭遇告訴了保羅?!耙患胰苏诳措娨?,以色列的導彈便從天而降?!奔獱柌蒯t(yī)生說,“現(xiàn)在我們焦慮的是,等那位深度昏迷的母親醒來后,該怎么告訴她,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已經(jīng)死去了。”
那天晚上,保羅·漢森聽到的悲慘故事不只這一個。悲劇隨時可能降臨在任何人身上。醫(yī)生們連續(xù)多日搶救受傷平民,已精疲力竭,但每當救護聲載著傷者呼嘯而至,大家還是咬牙沖上去。另一件讓保羅難忘的事情便發(fā)生在這一瞬間。當一位醫(yī)生沖上去搶救一個被送來的小男孩兒時,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但更悲慘的是——他發(fā)現(xiàn)這正是他自己的兒子。
“如果一定要說我最難忘的戰(zhàn)地經(jīng)歷,我會說是孩子們。每當看到那些在戰(zhàn)爭中生命垂危,或已經(jīng)死去的孩子們,我的心都碎了?!北A_說,他自己有了女兒后,這種感受更加強烈,“但我很難說出任何一個個例,它們?nèi)寂派降购5赜咳胛业哪X海?!?/p>
盡管以軍強調(diào),云柱行動的目標是定點清除哈馬斯領導人,但事后人權觀察組織的調(diào)查結論顯示,保羅所拍攝的《加沙葬禮》這家人,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與哈馬斯有關聯(lián)的信息,父親僅是一個學校的門衛(wèi)?!拔蚁胧撬麄兏沐e了,”保羅說,“我不認為以方想要殺死這家人??墒?,只要轟炸這樣人口密集地區(qū),就會殺害無辜的人。雙方都錯了,哈巴斯不該向以色列發(fā)射導彈,以色列不應該用軍事行動回擊,雙方應該坐下來好好協(xié)商??上н@只是我們的視角。這可能很難,但總要有領導人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所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爭其實都是一樣的:無辜的平民永遠是受害者。他們?nèi)淌苤囸I,被搶劫、被強奸、被毆打甚至被殺害?!北A_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個人內(nèi)心中的戰(zhàn)爭并沒有一幅具體的畫面。它只是死亡的氣息和無盡的哭聲。”
讓保羅·漢森所料未及的,是這幅圖片發(fā)表、尤其是獲獎后,他所收到的反饋。
他收到了一些攻擊郵件,但并沒有事前想象得多。他本以為還會收到巴以雙方對這張圖片內(nèi)容的解釋或批評,但也沒有任何直接的反饋?!按蠹宜坪醣苊馊フ務搱D片的內(nèi)容,而去評論它的質量。它太暗了;調(diào)子過于柔和了;或者后期加工過度了?!?/p>
忽略拍攝內(nèi)容而質疑圖片質量的聲音如此之多,世界新聞攝影協(xié)會不得不將保羅·漢森的原片分別送給三位攝影專家做評定,專家們逐像素逐像素地檢查過后,宣布這張圖片沒有任何人為作假行為,其后期加工的尺度也沒有損害其真實性?!拔乙庾R到這的確是一幅讓很多人感到不舒服的照片,它的內(nèi)容太過政治化了,許多人不喜歡他,尤其是政客,因為這幅照片揭露了政治上的失敗?!?/p>
但同行的評價給了保羅信心。除了榮獲世界新聞攝影比賽的年度照片外,2013年全球年度圖片獎(POYI)也將頭獎授予了保羅,這張圖片還在美國攝影記者協(xié)會的2013年度評選中,被授予國際新聞類別的特別獎,和圖片故事二等獎。
“這些評委都不是業(yè)余選手,他們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我可以誠實地說,我不知道還有哪幅照片獲得了比這幅照片更多的證明。但這并不僅是我個人的證明,這是世界新聞攝影比賽的力量的證明。”
令保羅遺憾的是,14年來,他所拍攝的加沙戰(zhàn)地新聞圖片并沒有給當?shù)貛砣魏螌嵸|性的改變。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憊。
“一張照片根本無法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中真實且復雜的局面。”他說。事實上,除去死亡,大多他所親眼目睹的爭端地區(qū)的生活也與主權、利益等毫不相關,“僅是日常生活中的無關緊要的瑣碎的片段”。
一次,保羅一行去約旦河西岸城市納布盧斯,打算報道當?shù)匾患曳试砉S,以便呈現(xiàn)些戰(zhàn)爭以外的故事。在檢查站,等待通過的人們排起了長隊。排在保羅前面的一輛出租車里坐了一個孕婦。保羅看到她正在哭,原來她的羊水破了,已經(jīng)開始生產(chǎn),但檢查人員不允許她通過。站崗的年輕士兵看起來“緊張得像在地獄里”。保羅和他的同事上前去替那位孕婦解釋,請求放她通過,年輕的士兵一言不發(fā),只是用槍指著他們(保羅后來在附近一醫(yī)院里見到了這名婦女,那時她已成為一個男孩兒的媽媽了)。
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看到一輛被以軍坦克轟炸的小轎車。司機嚴重受傷,還有一位大約20歲的女子坐在座位上,已經(jīng)死了。人們都圍著這輛車。因為檢察站不允許傷者通過,甚至死者也不行,因為他們沒有隨身攜帶身份證件。
“充滿了乏味、愚蠢的折磨?!北A_說,或許那些年輕的士兵僅僅是害怕,害怕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害怕他們的上級。而在保羅看來,這才是恐怖行為的基礎——年輕人在日常生活的巨大壓力下,產(chǎn)生了精神上的迷失。“這并不是人民的問題,而政治家的策略。”
“戰(zhàn)爭是人民愚昧無知的結果?!北A_解釋說:幾乎所有發(fā)生戰(zhàn)爭的國家都有輿論管制,而信息管控以及隨之而來單向度思維模式以及反智主義,成為了恐懼的溫床?!岸謶謺ьI人們走向‘我們 vs.他們的對立,這正是災難的配方。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當權者們不僅會消滅那些所謂的外來敵人,也同樣會在某一天消滅他們的人民——一旦民眾們表達出他們對民主與開放的真實渴求?!?/p>
但一切并不總是這樣悲觀。戰(zhàn)爭中總還有令人感動的事情發(fā)生。
在南蘇丹,饑餓的難民們堅持從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食物中分出一半給保羅和他的同事們吃;在利比亞,當?shù)厝瞬活欁约旱陌踩?,冒著巨大風險幫助他們完成采訪;其中一位60歲左右、面色和善的老人,平靜地答應了保羅的請求,又接著很抱歉地告訴他們,但他只能工作半天,因為他的兒子昨天被殺了,他擔心有悼念者要來,因此必須回家看看。
這位老人的平靜讓保羅意識到自己與當?shù)厝俗畲蟮牟顒e?!拔覀冎恍枰粋€電話,就能離開這里回家,可他們卻是永遠生活在這里?!?/p>
保羅感到遺憾的是,14年來,他在加沙所拍攝的照片并沒給當?shù)貛韺嵸|性的改變,甚至他可能還需要繼續(xù)“不幸地”奔赴那里——因為沖突遠未結束。
既然如此,這樣做的意義又是什么?
“以前很多人都會問我這個問題,但911事件后,很少有人這樣問了?!北A_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解這個世界上正在發(fā)生什么有多么重要。一場抗議游行、一次武裝沖突、一場局部戰(zhàn)爭最終都可能影響到我們每一個人——不僅因為這個世界上,我們的政治和經(jīng)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應該有同樣的基本權利,都應該有權利也有能力決定在一個和平、和諧的環(huán)境里,我們要過怎樣的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