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林
周玉婷5歲時,原本在東莞工作的父親因患上肝硬化,被解雇后回家休養(yǎng)。從此,一直與父親在同一家公司打工的母親寄錢回家為其治病、養(yǎng)家。然而周玉婷15歲那年,卻愕然得知,母親原來早在父親患病前就與父親離婚了……
作為女兒,周玉婷最大的心愿,就是試圖用自己的優(yōu)秀感動母親,讓她與父親復(fù)婚??墒钱?dāng)她考上大學(xué),終于覺得有資格讓父母復(fù)婚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么多余,才終于讀懂了母親——
我一直以為,父母是一對患難與共的恩愛夫妻。
我1994年生于四川達州,父親周信宏、母親肖興平都是勤勞善良之人。因他們都在廣東東莞的同一家港資制衣公司上班,我4歲就被送給奶奶撫養(yǎng)。
5歲那年,父親從東莞回來了,因為父親患了肝硬化,被公司辭退。從那時起,我就同父親朝夕相處。而母親擔(dān)起了全家的重擔(dān),獨自在東莞掙錢,每個月都要往家里寄回幾千元錢供父親治病。
時光一茬一茬就晃過了十年,我15歲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父母居然對我隱瞞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2008年12月的一天晚上,念初三的我,正在臥室寫作業(yè),無意中聽到客廳里給母親打電話的父親愧疚地說:“我們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離婚了,我不想再拖累你, 你找個人嫁了吧?!碧煅?,父母十年前就已離婚?我奔出臥室,情緒失控:“爸爸,您告訴我,怎么回事?”
父親掛了電話,癱坐在沙發(fā)上:“玉婷,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媽。”父親第一次給我講述了他和母親鮮為人知的往事——
母親和父親是初中同班同學(xué),1992年母親到東莞打工,四處碰壁,意外聯(lián)系上了當(dāng)時已在這家港資制衣公司生產(chǎn)部當(dāng)主管的父親。父親為了將母親弄進這家公司,向領(lǐng)導(dǎo)謊稱母親是他的女朋友。有了這樣一個插曲,再加上天天見面,兩人日久生情,竟將開初的“謊言”變成了現(xiàn)實。1993年,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了。次年10月,母親生下了我,這是他們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段時光。隨后,工作踏實的父親不斷晉升,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脾氣卻越來越大,動不動就對母親大打出手,夫妻感情在打罵中破裂。1998年8月,父親又一次打了母親,把母親推倒在地,用穿上硬底皮鞋的腳死死地踩在母親的胸口上,母親喘不過氣,當(dāng)即暈了過去。蘇醒過來后,母親越想越害怕,這樣下去,她遲早會死在父親手里。此時,愛已成恨,這年10月,母親和父親辦理了離婚手續(xù),4歲的我判給了父親。
為了不影響我的成長,他們約定,對我隱瞞離婚之事。離婚后,父親顧不上照管我,就把我送回了老家給奶奶。盡管父親和母親仍然在這家公司上班,但身心受到重創(chuàng)的母親,發(fā)誓不再與父親有任何瓜葛。
1999年8月,父親所在的公司組織員工例行體檢,父親被查出了晚期肝硬化(Ⅳ),醫(yī)生說,能活過一兩年就算命長的了。更大的災(zāi)難隨之降臨,父親被公司解雇,在領(lǐng)了最后的一個月工資后,就悄悄從公司消失,回老家等待生命的結(jié)束。
母親獲悉后,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按說,父親留給她的是無限的傷痛,她對父親已經(jīng)沒有一丁點的好感和留戀??墒俏耶吘故撬麄児餐呐畠海赣H這樣回來,沒有了工作,相當(dāng)于慢慢等死!如果父親死了,我就沒有父親了……母親心中的恨,很快被父親的可憐處境消融了——她立馬給父親打來電話,叫父親安心治療,什么都不用想,錢不夠由她來想辦法。
母親說到做到,從這年的10月開始,她每個月都按時給父親寄錢。母親當(dāng)時工資只有兩千多元,她只自己留兩百元的生活費,其余的全部寄給父親治病。幾年后,母親的工資加到了4000多元,而她也還是只給自己留下兩百元。
在我的記憶里,有好幾次,父親收到母親匯來的錢時,就給母親打電話:“寄了這么多錢回來,廣東的物價那么高,你在那邊怎樣生活呀?”母親卻說,她在那邊過得好著呢,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生活節(jié)省點沒什么。掛了電話,父親竟“莫名”地抱頭痛哭。
父親把母親每次寄回的錢都記在小本子上,十年了,小本子密密麻麻地記了一頁又一頁,那看似干巴巴的數(shù)字,卻凝結(jié)著母親十年打拼付出的青春、汗水與心血呀!父親知道,他欠母親的太多太多。離婚十年,母親只做一件事:掙錢給他治病。這份人情與道義誰能還得清?心懷愧疚的父親覺得不能再拖累母親了,才在電話中叫她別再管他了,找個好人家嫁了。
聽了父親講述的這一切,我久久不能平靜。那時,我心里填滿了對父親的怨恨:“這么好的女人,你到哪里去找?為什么不好好待她?為什么要離婚?”父親埋頭不語,只有悔恨的淚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接受父母離婚的現(xiàn)實。后來,我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離婚十年了,母親未嫁,父親未娶,并且母親對父親不離不棄,作為他們的女兒,我最應(yīng)該做的就是想方設(shè)法促成他們復(fù)婚??墒?,我該怎么辦呢?悲傷之余,我發(fā)誓要做一個最好的女兒,用最優(yōu)秀的成績,感動父母,讓他們復(fù)婚!
過去,母親每次回來過春節(jié),返程的頭天晚上,她都要找我談心,要求我一定要學(xué)會自理生活、要孝敬父親、要把書念好!我想,母親對我提出的這些要求,就是好女兒的標準。有了促成父母復(fù)婚的想法后,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按母親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
由于父親常年患病,母親又不在身邊,我的獨立能力很強,承擔(dān)了所有家務(wù)活。
最令人頭疼的是,自從父親不要母親再管他的死活后,他的情緒非常糟糕。盡管母親依舊每月寄錢回來,可是父親把錢存起來,說是備著給我上學(xué)用。他不再去醫(yī)院做每月一次的常規(guī)治療,自己找些不花錢的草藥胡亂應(yīng)付。我知道父親的病如果放棄治療,后果不堪設(shè)想,只好打電話給母親“告狀”。母親叫父親接電話,狠狠地“訓(xùn)”了他一通:“周信宏,我不欠你什么,也不圖你什么,這些年我?guī)湍悖遣幌胱屌畠哼@么小就沒了父親,你可以作踐自己,但你不能拋下女兒。你如果還有點責(zé)任心,就趕快去治療!”母親的激將法對父親沒有用,看樣子父親是抱了“視死如歸”的決心。母親這下可急了,2009年1月26日,離春節(jié)放假還有幾天,她坐不住了,提前請了假,匆匆地趕了回來,將父親硬生生“押”到醫(y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望著輸液瓶里的藥液一滴一滴注入血管,眼淚也在一滴一滴滾落……
這次回來,母親每晚都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和我說了很多心里話。有天晚上,母親和我聊了一件多年來令她苦惱的事。離婚后,母親一直孤苦伶仃在外掙錢,許多人勸她再找一個,沒有必要將最珍貴的年華都獻給原本可以置之不管的前夫。我的外公外婆見她過得如此苦楚,無數(shù)次哭著求她另嫁,可是她心里非常矛盾,怕另嫁后沒有精力顧及我和父親……聽罷,我緊緊地抱著母親,眼眶潮濕了,母親太苦了,我一定要讓她在我身上看到希望,慰藉她那顆悲憫的心。
過完春節(jié),母親又去了東莞。而我除了照顧父親外,把精力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我知道,母親最大的希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學(xué)。只有讓母親看到希望,她才不會離開這個家。除此之外,每隔幾天,我就給母親打個電話,和母親聊上一陣。我想用親情拴住母親的心。
父親的病情始終牽扯著母親的心。而父親因常年用藥,對藥物有了抗體,不得不加大藥量,或者換用價格更貴的藥,這樣一來,加大了開支,每月的醫(yī)藥費增加到了4000多元。為了節(jié)省錢,父親只好請醫(yī)生用便宜的藥,可是治療效果非常不好,父親咳嗽得越來越嚴重,有時還咯出了血。一次在電話中,我無意中將這些情況告訴了母親。隨后,母親每月給家里寄的錢增加到了五千元。她說,她已當(dāng)上車間主任了,加工資了,叫父親該用什么藥就用什么藥。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又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接電話的是母親的同事,她說我母親加夜班去了,把電話扔在宿舍里了,對方還說我母親每天要做15個小時,常常凌晨兩點才下班。原來母親雖然升職了,卻仍需要超負荷地加班才能保證寄這么多錢給家里。怕父親有心理負擔(dān),我沒有把這些告訴父親,但我告訴自己,我必須為母親分憂。2011年2月上旬,我聽一位同學(xué)的母親說,貴州遵義有一位老中醫(yī)治好過多例肝硬化。我請了兩天假,說服父親,帶著他趕了過去,拿了幾服藥。服完藥,父親的病情果然得到了控制。
我本有心瞞著母親,可父親怕我耽擱學(xué)習(xí),打電話告訴了母親。母親居然覺得事情很嚴重,特意趕了回來,對我好一通批評。然后親自帶著父親再去了一趟遵義。我在家打掃屋子,母親的行李箱沒上鎖,我打開一看,里面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我的心里酸楚得不行。至此,母親離婚13年了,這13年她只做一件事:掙錢救治我父親。13年來,她花在父親身上治病的錢不下40萬元。第二天,母親從遵義回來,我認真地打量了母親,她才四十出頭,看上去卻比五十多歲的人還要蒼老。此時,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扎在我心里……
母親返回東莞前,我百感交集,大哭不止。母親知道我的感受,開導(dǎo)我說:“做什么事不是考慮‘值與‘不值,而應(yīng)考慮‘該還是‘不該。我為你爸爸做的這一切,在我看來,就是該做的。至于理由,我也說不太清楚。人,并不是做任何事情,都一定得找個理由。”母親的話令我無言以對,而她那蒼老、寒酸的形象,卻在我心里變得更加偉岸、真實了。
2012年3月5日下午,我放學(xué)回到家里,看到父親臉色發(fā)白。我趕緊叫來了120救護車,迅速將父親送進了達州市人民醫(yī)院。醫(yī)生一番搶救、診斷后說:父親的病情已惡化成肝腹水,因肝臟血流量減少,加劇肝臟缺血缺氧,肝細胞壞死,進而引起休克。聽了醫(yī)生的話,我的整個世界都快坍塌了,立即給母親打了電話。第二天下午,母親坐了20多個小時的長途客車,星夜兼程,趕到了達州人民醫(yī)院。此時,距我高考只有三個月,而病危中的父親時刻離不開人護理。母親毅然打電話辭去了月薪七千多元的工作,留下來照料父親,讓我盡快回到備戰(zhàn)高考的課堂。
兩個“戰(zhàn)場”同時展開。可是相比之下,與死神的戰(zhàn)役要艱難得多。幾天后,父親被確診為肝癌伴隨肝腹水。醫(yī)生斷言,最多只能活半年,建議放棄治療??墒牵赣H不愿不戰(zhàn)而退,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就算只有一線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父親每天的治療費用高達數(shù)千元,母親卡上僅有的兩萬元錢沒幾天就刷完了,可她依然不放棄,四處打電話借錢。最后,母親一共借了10多萬元,苦苦地支撐著已無求生欲望的父親在醫(yī)院繼續(xù)搶救、治療。
在母親四個多月不分晝夜的細心伺候下,父親的病情奇跡好轉(zhuǎn),終于取得了“死神之戰(zhàn)”的勝利。而我在母親的激勵下,也成功拿下了“高考之戰(zhàn)”,考上了河南牧業(yè)經(jīng)濟學(xué)院。2012年8月16日,父親出院了。
父親雖然被母親從死神的手里奪了回來,但他身體非常虛弱,并且病魔隨時有可能反攻,父親從此需要有人照顧。母親決定留下來照顧父親,并給我籌集了費用,讓我放心去上大學(xué)。去河南鄭州上大學(xué)的列車上,我一直在想,家里這么多困難,母親怎么邁得過去呀?她會不會知難而退呢?
可是,母親就是了不起,任何困難都難不了她。一個月后,她在電話中告訴我,她借了一筆錢,在家門口以自己的名字開了一家“肖興平瓷磚門市”,一邊掙錢養(yǎng)家,一邊繼續(xù)照料我爸。
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父親再次打破醫(yī)生的斷言,又活過了兩年。雖然其中又經(jīng)歷了幾次鬼門關(guān),但在母親的周旋下,都一一地闖過來了。自上大學(xué)后,我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實現(xiàn)我的愿望:讓父母復(fù)婚。
2014年7月24日,學(xué)校放暑假,我回到家里。一天中午,我正在午休,聞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我起床,見火爐上正熬著中藥,而在父親的臥室里,母親一手端著盛有中藥的碗,一手用勺子給父親喂藥……
此情此景,多像患難與共的一家人呀!我終于脫口而出:“爸媽,你們過去是夫妻,現(xiàn)在更像是夫妻,你們干脆復(fù)婚吧?!蔽覜]想到,父母竟一起當(dāng)場拒絕了。母親說:“我要是為了一紙婚書,我早就不管他了。這些年,不知多少人要給我光鮮的婚姻,我都拒絕了?!?/p>
而父親笑笑,繼而說出了讓我恍然大悟的話:“玉婷,你和我犯了同樣的錯誤,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也認為,你媽救我,是因為對我心存留戀。所以我也曾向她提出過復(fù)婚請求,但都被她堅決地拒絕了。后來,我才想明白,你媽救我,更像是出自一份難言的道義,如果我們勉強她復(fù)婚,恰恰是對她的羞辱?!?/p>
我終于明白,母親這么多年不離不棄的付出,根本就不能用凡塵中的任何一種愛來定義。父母不復(fù)婚,家反而顯得更完整,才是對母親最客觀、最公正、最高貴的定位。我深愛著我平凡而很不簡單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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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