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步成媚（一）

蘇非影

序章 瞿峽之亂

大酉淳平十七年，十二月。

崇極皇帝意欲削藩的流言甚囂塵上，帝都內(nèi)人心惶惶。月初，巨澤藩王世子沈千持以省親為名，帶領(lǐng)闔府上下一百二十六人一夜之間離開遼陽京，其中包括一個月前皇命賜婚的世子妃，已故帝后極其寵愛的皇侄女晏容公主。

帝震怒，遣兵追之。

甸江上空壓著沉重的積雨云，即使是午后，天空還是晦暗陰沉，從北方高原吹來的寒風(fēng)翻卷起渾濁的江水，無情的拍打在往來船只的舷艙上。

一場大雨迫在眉睫。

可在這樣的時刻，一艘雙桅大船依舊將帆拉滿，順風(fēng)而下，速度比別的船都要快上許多。船上的水手各司其職，沉默而忙碌。

寒風(fēng)過處，舷艙某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甲板上的水手們四處尋找發(fā)聲之處，轉(zhuǎn)眼卻看到一抹白影飛快掠過?？床磺迕婺?，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個赤著雙足的女子，身材高挑窈窕。黑緞似地長發(fā)和雪白的衣襟迎風(fēng)翻飛，翩然若仙，尤其惹眼的是白衣下擺上那道血痕，盛開如一朵靡麗的花。

在她身后，一整扇結(jié)實的木門倒在地上，已經(jīng)四分五裂。

“好美！”離得最近，看得最清楚的年輕水手忍不住發(fā)出驚嘆，“咱們船上竟然還有這么美的姑娘……”

可他的話音還未落，不遠(yuǎn)處便響起一聲暴喝：

“沈千持你這個王八蛋，快給我滾出來！”

年輕水手的眼神，瞬間呆滯了……

慕容七很生氣，非常生氣，簡直氣壞了。

她提著裙子，抬腳直揣主艙大門，大叫道：“沈千持你這個王八蛋，快給我滾出來！”

連踹好幾下，才有一個中年男子將艙門打開一條縫隙，毫不掩飾滿臉的鄙夷，冷笑道：“夫人，世子請您自重?！?/p>

“自重？我要是再自重這會兒就被扔進(jìn)甸江里喂魚了?！?/p>

慕容七黑著臉，伸手抹開黏在臉上的發(fā)絲，不料抹了滿手濡濕，一看竟是一手血。這船上的門板果然厚實，方才急于脫困用力一撞，竟然撞破了頭。

大概是被她血流披面的兇悍模樣嚇住了，中年人的語氣有些放軟：“世子正忙著?！?/p>

“忙什么？忙著逃命？”慕容七瞪了他一眼，用力推開門。中年人沒想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力氣，一個站不住坐倒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大步走了進(jìn)去，頓時心有戚戚焉。

可憐的世子，到底被迫娶了一個什么樣的悍婦啊……

“沈千持你如果還是男人就別藏頭露尾的?！蹦饺萜咝凶呷顼L(fēng)，直奔主廳，“不就是想殺我么，我送上門來給你殺怎么樣？暗算女人，你也不嫌丟人？”

“夫人誤會了?！睖貪櫻胖碌穆曇魪母叽缶碌奶聪隳酒溜L(fēng)后傳出，“只不過如今追兵四伏，不得已借夫人一用而已。”

“要拿我當(dāng)人質(zhì)？”慕容七聽明白了，偏過頭想了想，“以你目前的境況來說，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屏風(fēng)后面的人大概沒想到對方居然沒有生氣，不由失笑：“夫人同意了？”

“不同意?！蹦饺萜咭豢诨亟^，“而且我不覺得趁睡覺把我迷暈，扛上船又讓四個高手舉刀砍我這樣的舉動，是為了拿我當(dāng)人質(zhì)，莫非世子有過拿死人當(dāng)人質(zhì)的先例？”

她一口氣說完，屏風(fēng)后的男子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傳來一個女子嬌軟的低呼：“哎呀……好可怕！”

慕容七瞇了瞇眼，卻見屏風(fēng)上映出兩道人影，挺拔修長的那個，應(yīng)該是那位和她成親一個月卻連面都沒見過的丈夫，巨澤世子沈千持。另一個偎在他懷里的影子則嬌小玲瓏，顯然是個女子。

逃命途中還不忘美人在懷大享艷福，這位巨澤世子還真是……好膽識。

慕容七撩起裙擺在屏風(fēng)前坐下，抱著手臂，瞇起眼睛，好奇道：“姑娘，我是他夫人，你確定要在我面前這樣那樣，就不怕我報復(fù)你？”

女子愣了愣，嬌聲道：“我不怕，世子說你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沒有用的廢人?！?/p>

慕容七一挑眉：“沈千持，人質(zhì)和廢人之間，好像有很大的區(qū)別吧？”

屏風(fēng)后的巨澤世子還是沒有一絲被人揭穿謊言的不安，不慌不忙的嘆道：“夫人千萬別信玲瓏，古人有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此二者說出來的話自然也要打個折扣……不過話說回來，那四個人真的已經(jīng)被夫人擺平了？”

“正在我的房間里躺著呢。沈千持我跟你說，這幾個太差勁了，下次找打手要挑高明一些的?！?/p>

“晏容公主在宮里陪著帝后這么久，我只聽說你容貌出眾才情過人，竟不知道你還身懷絕技，世子府的探子們都應(yīng)該扣餉銀?！?/p>

“……”

其實她也沒想到號稱帝都第一美男子的巨澤世子，會是這么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

等等——談話好像偏到了奇怪的方向去了。

她咳了咳，直奔主題。

“沈千持，我有三件事跟你說。第一，你是個王八蛋，這個我剛剛已經(jīng)告訴全船的人了?！?/p>

沈千持沉默片刻，嘆道：“你說是就是吧?！?/p>

“第二，你娶我想必不是自愿，我嫁你也另有目的。如今的情況不在我的預(yù)料中，所以我要求和離?！?/p>

這一次，沈千持卻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道：“那第三件呢？”

“第三，我要離開，馬上?！蹦饺萜呦肓讼?，又補充道，“雖然你要置我于死地，但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我不妨提醒你，前面就是瞿峽了。你若及時回頭向皇上認(rèn)錯，或許還能留得一命，若還是執(zhí)意回巨澤故地，后果可就不好說了?！?/p>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是絕對的認(rèn)真。“夫妻一場”自然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是那一百二十六條活生生的人命。

可是，隔著簾子的巨澤世子卻看不到她的眼神。他只是玩味的低笑道：“夫妻一場么……真要多謝晏容公主了?！?/p>

話音剛落，突然間寒風(fēng)四起，空曠的屋子里不知何時多出了數(shù)十個勁裝侍衛(wèi)，圍成一圈，手中的鐵弓箭在弦上，锃亮的箭頭直指抱臂端坐在地的慕容七。

屏風(fēng)后的小女子玲瓏又驚叫一聲：“世子……奴家害怕！”

怕你個頭啊，慕容七眼角一抽，道：“沈千持，原來你的夫妻一場，就是要將我趕盡殺絕？”

沈千持正摟著玲瓏姑娘柔聲安慰，此刻輕笑一聲，溫柔之極：“我也不想的，可是你說要走……晏容公主，本世子是死也不想放開你呢……”

“閉嘴，好惡心啊啊！”慕容七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雙臂慢慢放開撐在地上，“先看看你的人能不能攔得住我再說吧！”

說罷突然發(fā)力，身輕如燕，飄然而起。

等慕容七解決掉第十個人的時候，屏風(fēng)后的沈千持和玲瓏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

一襲白衣上灑滿了血花，雖然多半不是她的血，但看起來也頗為嚇人，左邊的衣袖被撕去了半幅，手臂上有一條因躲避不及留下的劃痕，至于披散糾結(jié)的長發(fā)……誰說長發(fā)飄飄的女子就一定是美女，也有可能是女鬼！

可盡管狼狽，對手卻比她更加狼狽，慕容七一邊打架一邊還不忘在心中感激娘親大人的栽培，這十八年武功果然不是白學(xué)的。

她一把奪下一個侍衛(wèi)手里的刀，然后就像來的時候一樣，一腳踹開了門，竄到了甲板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雨已經(jīng)滂沱而下，四周一片混沌。

還沒有看清地形，一枝箭呼嘯而過，擦著她的鼻尖插進(jìn)了一旁的桅桿里，尾羽在眼前顫動不已。

她忍不住退了一步，耳邊傳來接二連三的劍羽鳴鏑，她急忙竄到了一個大木桶后面躲好，瞬息之間，百十枝箭鋪天蓋地射落在甲板和船艙上，奪奪之聲夾雜著中箭之人的慘叫聲，一時不絕于耳。

這場面，顯然不是幾個侍衛(wèi)能做到的。慕容七心中一動，抬眼望去，朦朧的雨幕中，兩岸青山高聳連綿直插云霄，竟是已經(jīng)到了瞿峽的入口。

再環(huán)視四周，不知何時，前后左右都已經(jīng)被幾艘精心偽裝過的貨船包圍，船舷上影影幢幢的，看上去都是執(zhí)弓的人。

她頓時就明白了，忍不住嘆道：

“這皇家禁衛(wèi)軍平時做事慢騰騰的，這一次出手那么快，看來皇上一定許了不少好處?！?/p>

說罷回頭看了一眼滿目狼藉的甲板，輕聲道：“不是我不救你們，實在是你們的運氣太差了。”說罷抱著那個大木桶，毫不猶豫的翻身跳進(jìn)了江水里。

十二月的天氣，甸江水冷如寒冰。

慕容七抱著木桶用力撲騰了幾下，牙關(guān)直打戰(zhàn)，只覺得渾身都要僵掉了，耳邊滿是箭矢入水的咻咻聲，她不敢停留，大致看準(zhǔn)了方向，躲在木桶背后，順著水流掙扎著朝前劃去。

不知飄了多久，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黑漆漆的斷崖，斷崖周圍礁石嶙峋。她勉強定住身子，再次回頭，那艘大船已被遠(yuǎn)遠(yuǎn)的拋在了身后，瓢潑大雨中，雙桅大船的船身傾斜，有一小半已經(jīng)入水，船上隱隱傳來驚呼之聲，卻又立刻被風(fēng)雨驚濤之聲掩蓋。

兩座懸崖之間吹來陣陣寒風(fēng)，慕容七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嘀咕道：“說好來接應(yīng)的，人呢？”

話未說完，斷崖縫隙中突然飛來一道黑索，不偏不倚的從她頭頂落下，在她腰間收住。

黑索那端傳來的內(nèi)力強大卻溫和，慕容七立刻卸去了周身的防備，任憑黑索拖拽，逆著水流一路往后而去。

拉索的人顯然對這一帶的地形非常了解，即使大雨模糊了視線，依然能控制著慕容七和木桶君在眾多暗礁中穿梭自如，直到貼近斷崖石壁，黑索微微一抖，繞過一塊屏風(fēng)形狀的礁石，將她拉進(jìn)了一道天然的山體縫隙中。

這道縫隙遠(yuǎn)看極窄，誰知背后竟另有洞天。慕容七只覺得眼前一暗，抬頭看去，隱約可見石縫背后驟然寬闊的洞窟，洞頂上倒懸著長長的鐘乳石，而她和木桶君正浮在一條暗河里，河的一頭和縫隙外的甸江相通，另一頭則被一艘窄長的黑色木船擋住，不知道通往何方。

這種木船她認(rèn)得，模樣很是俊俏，行駛起來又輕又快，因此有個雅號叫做“羽舸”。整個大酉，只有雄霸甸江，連朝廷都要忌憚三分的鴻水幫里才能找到。

慕容七眼前一亮，招手大喊道：“阿澈阿澈，我在這里……”

話沒說完，黑索一緊，往前急速拉進(jìn)，她一時不查，灌了一口冰涼河水，頓時大咳不止，等到好不容易順平了氣息，羽舸的黑色柚木船舷已近在眼前。

一線燈光緩緩亮起，她奮力抬頭，瞧見船頭一個人影，左手提著銅質(zhì)的風(fēng)燈，右手手腕上纏繞著一圈圈繃緊的黑索，食中二指上兩枚黑銀鑲寶指環(huán)在黑索的勾勒下熠熠生輝。他正一腳踏在船頭的蛇首浮雕上，高大的身體微微往下彎，神情肅然的把她望著，山隙里的風(fēng)吹起他墨色的衣角，一色的黑發(fā)和發(fā)絲間的銀色發(fā)繩一同翻飛舞動，發(fā)繩尾端的流蘇拂過耳上兩顆小巧的貓眼石耳扣，幽光浮動。

他就這樣彎腰看著水里的她，一言不發(fā)，一雙本就流光溢彩的眸子反射著風(fēng)燈下的水光，顯得愈發(fā)幽深，襯得原本略顯凌厲的五官也柔和起來。只是此刻，這雙眼睛里卻是沉黑一點沒有表情，看著叫人有些發(fā)憷。

原本咧著嘴笑的慕容七，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也終于笑不出來了。

她一手抱著木桶，一手揮了揮：“阿澈，我好冷啊，快拉我上去。”

不知是因為真的很冷，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的聲音有些低啞。

黑衣人身后還站著幾個身穿鯊魚皮水靠的男子，其中一個正要上前去，卻被黑衣人伸手制止，站在原地忍不住道：“少主，慕容姑娘凍得不輕，有什么事不如先上船再說。”

他一邊說慕容七一邊點頭，嘆道：“郭總管，你是好人哪！”

可黑衣人還是無動于衷，語氣淡淡道：“她自幼修煉迦葉宮的‘融雪化香心法，在雪山待上三天三夜都沒有問題，區(qū)區(qū)十二月的甸江水算得了什么？”

郭總管：“……”默默的退后了。

慕容七被人揭穿，有些泄氣的趴在木桶上嘟噥：“……沒良心的，萬一我受了傷沒法運功呢？”

黑衣人沒有回答，微微瞇起漂亮的眼睛，打量她滿頭亂發(fā)和亂發(fā)之下還沾著血跡的臉，面無表情道：“聽說你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和巨澤世子成親了？”

慕容七聞言有些心虛，支吾道：“也……也算有啊，皇上賜婚的嘛，皇上怎么說也是我的伯父，再說了，天下人都是皇上的子民……”

黑衣人打斷她：“你見過沈千持？”

“沒……沒有……”

“他很傾慕你？”

“不……不曾……”

“那么，”他又往下傾了傾身子，語氣不見起伏，“……成親很好玩么？”

在他沒什么情緒的目光注視下，也不知怎的，即使有神功護(hù)體，慕容七還是掌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原本理直氣壯的話說出口來也氣弱了幾分：“不好玩。但我……我有不得不這么做的原因。”

他盯著她看了片刻，沒有再追問，只是轉(zhuǎn)頭看向那道山體的縫隙，風(fēng)雨之聲中還有隱隱的尖叫和兵戎之聲。

“那么，這場偷襲，你也事先知道？”

“不知道?！蹦饺萜呋卮鸬酶纱?，“我只是猜，以皇上的脾氣，忍耐的極限絕不會超過瞿峽，所以才傳書給你來這里來接我，甸江就跟你家后院一樣，你一定能找到我的?！?/p>

她說的這樣篤定，好像從來沒想過會有“他找不到她”這種情況發(fā)生。

黑衣人冷淡的眼神有了一絲松動，語氣卻不見變化：“這次猜對了不代表這么做就是對的。依靠直覺的判斷總有出錯的時候，這幾年被關(guān)在宮里，看來你還是沒學(xué)會三思而后行?！?/p>

“想得太多，既浪費時間又失了先機，說不定連命都沒了，還要怎么行動？”慕容七不置可否，身下湍急的水流讓她很不舒服，不禁微惱：“你審問完了沒有？快拉我上去，明知我不識水性，泡了這么久，難受死了！”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不讓你吃些苦，你就不知道收斂……”

慕容七頓時柳眉倒豎：“季澈你憑什么教訓(xùn)我！”

“這是月宮主的原話?！?/p>

“……”

好吧娘的話就算了，她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個娘。

“可顯然，你吃的苦還不夠?！奔境旱脑挿寤芈忿D(zhuǎn)，讓她剛咽下的一口氣又岔了方向，一邊咳一邊等著他。

他接著道：“我且問你幾句話?！?/p>

“你問?！蹦饺萜咭а狼旋X的回答。

“以后還會不會隨便嫁人了？”

“不會了?！彼獭?/p>

“還敢不敢任性妄為？”

“不敢了?！彼偃?。

“很好，若你再敢惹這么大的麻煩，記著，下次我絕不幫你！”

忍……忍不住了啊混蛋！

“喂季澈你夠了?。劬炔痪?，啰嗦什么？大不了姑娘我今天一頭淹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那時你人老珠黃別怪我把你大老婆小老婆全搶過來……”

“閉嘴。”

他硬生生打斷她慷慨激昂的陳詞，手腕一抖，黑索驟然收緊，將她和木桶一同拽出水面，隨即一個巧妙的翻轉(zhuǎn)，木桶重新落回了水里，慕容七則渾身濕淋淋的被他攔腰抱住。隨著一聲簡短的“走”，羽舸快速調(diào)轉(zhuǎn)了頭，朝洞穴深處行駛而去。

慕容七一邊撈起他胸前的衣裳擦臉，一邊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交代。

“季澈，我信上說要想辦法救那些老弱婦孺的，你有沒有吩咐人去辦??？”

“……”

“喂，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有這個心擔(dān)心別人，不如先擔(dān)心你自己，月宮主已在岸上等候多時了?！?/p>

“??？啊??！娘怎么來了！混蛋！沒義氣！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你問過我嗎？”

……

大酉淳平十七年，年關(guān)將近，飛雪漫京城。

崇極帝遣禁衛(wèi)軍兩千人于甸江瞿峽成功攔截巨澤世子沈千持，世子府近百護(hù)衛(wèi)迅速落敗，混戰(zhàn)中，沈千持身中數(shù)箭落水而亡，尸首為禁軍所截，帶回遼陽京，以藩王之禮下葬。世子妃晏容公主隨船沉江。闔府一百二十六口，婦孺老弱多為附近漁民所救，護(hù)衛(wèi)軍傷亡慘重。

因沈千持無子嗣，巨澤皇族血脈自此而絕。崇極帝將巨澤屬地收歸中央，改巨澤藩為巨澤郡，直接由朝廷派設(shè)郡守。

這一戰(zhàn)，史稱“瞿峽之亂”。

這是一個暗蘊血色的寒冬，可是很快，過年的喜氣便沖淡了殺戮的血腥。來自白朔草原的北風(fēng)吹起爆竹的殘紅，徘徊在遼陽京的街巷，坊間百姓的談資也早已更換了數(shù)回。

消息傳來的時候，慕容七正被關(guān)在家里抄寫佛經(jīng)，聞言長嘆一聲：“早說要和離嘛，結(jié)果還是要做寡婦，我的運氣可真夠差的……”

第一卷 少年不識春衫薄

第一章 紈绔歸來

淳平十九年，春，大酉帝都遼陽京。

離新帝登基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八方諸侯貴族，各路商人百姓，魚龍混雜，齊聚于此。

鴻水幫少幫主季澈最近有些頭疼，因為他有一位朋友也要來帝都了，這本來也沒什么，但壞就壞在這個朋友的愛好有點特別，說得好聽些叫風(fēng)流，難聽些則叫放蕩。此人一個月前便送了信來，請他代為邀請帝都四大紅館青樓的頭牌魁首齊聚華亭樓，只為給他洗塵接風(fēng)。

季澈的副手郭子宸見他本就表情不多的臉這兩天更加陰云密布，不由勸道：“少主，您也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久少爺了，他是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么？這事其實也不算難辦，您親自出面，不要說幾個花魁，就算出動整條花街也不是難事?！?/p>

季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不難辦?！?/p>

“那……”

“請那四位姑娘出門一天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

“這……”

“你覺得慕容久什么時候能把錢還給我？”

“……”

少主，您果然煩惱得很有道理……

不過說歸說，他畢竟不會拒絕好友的要求，只是折中了一下，花魁換成了“雅音坊”中上乘的歌舞樂伎，雖然一樣價格不菲，卻比一班青樓女子要雅致清靜得多。即便那位朋友早已沒有節(jié)操可言，他也要裝出極力挽救的樣子，方對得起當(dāng)初在長輩面前許下的承諾。

洗塵宴當(dāng)天，他臨時有事去得晚了一些，等推開華亭樓包間的門，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男男女女，佳肴美酒，很是熱鬧。只是……哪里有點不對？撫琴的分明是百花樓里艷名遠(yuǎn)播的花魁，吟唱的好像是沁芳園里笑意撩人的頭牌。靡靡之音中，還有好幾個妖嬈女子穿梭其間，琳瑯珠翠晃得他眼花繚亂。

是誰干的？那些只演奏雅樂古譜的樂伎呢？

他挑了挑眉，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

立刻有人拽住他，大笑道：“季少幫主別走，遲到了要先自罰三杯！”

季澈道：“我有點急事要處理，你們慢慢玩，我一會兒就回來?！?/p>

他講話時面不改色，沉穩(wěn)鎮(zhèn)定，旁人料想他是一幫之主必定事務(wù)繁忙，也就不再相勸，正要放他走，屋子里卻響起一聲嬉笑：“季少幫主說謊的本事越來越好了，大家千萬別給他騙了，既來之則安之嘛，別走啊喂?！?/p>

季澈聽到這聲音，不禁皺眉，循聲望去。

說話的是坐在上首一位俊美的少年公子，一襲天青色裂云緞長袍，袍角用銀線繡滿花紋，即華麗又不失低調(diào)，簡單的羊脂白玉為簪，將黑發(fā)半挽，飽滿的額下，是一雙尾端上挑的鳳眼，水意氤氳含情脈脈——半年不見，他這位遠(yuǎn)道回京的朋友倒是沒什么改變，還是一副禍水妖孽的風(fēng)流模樣。

他順帶看了一眼此妖孽身邊偎依著的兩個身披薄紗的艷麗女子，其實他一直不太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女人看上比自己還美的男人，她們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覺得羞愧嗎？況且，判斷一個男人是好是壞，容貌這種東西根本就是最沒有價值的一項啊……

帶著這樣的糾結(jié)，他扯了扯嘴角：“慕容久……”

他的聲音突然停住了。

因為此時此刻，一個女子正試圖將手探進(jìn)少年公子的領(lǐng)口，雖然被及時按住，但在那一瞬間，少年公子的表情就像面具上突然裂了一道縫，一絲尷尬從眼底彌漫開來。

季澈遠(yuǎn)遠(yuǎn)的，玩味的重新打量那個從小就認(rèn)識的人——帶著邪魅氣息的英俊臉龐，棱角分明的唇，光滑的下顎，修長的頸項，靠近鎖骨的地方有一顆紅痣……等等，紅痣？

原來，如此……

“慕容久，好久不見了。”他重新開口，微瞇起眼睛，聲音卻沉了下來。

“阿澈？”少年公子顯然對他的表情變化十分熟悉，見狀神色微變，急忙撇清：“這些姑娘不是我找來的，是公子昭他們覺得雅音坊的樂伎只會彈琴唱詞連首艷曲兒都唱不來，甚是無趣，這才臨時換人?！?/p>

“嗯?！奔境翰恢每煞竦狞c點頭：“你跟我出來一下?！?/p>

“不要……”少年公子下意識的拒絕，話出口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急中生智間，低頭對著身邊兩個女子一陣耳語，那兩人立刻眼睛一亮，不約而同的看向門口的季澈，站起身，腰肢款擺的朝他走來.

“這位公子，來了這里就不要板著臉嘛，奴家讓你笑一笑可好？”

季澈冷冷的看著兩人，他的眼睛雖然生得漂亮，眼神中透出的涼意卻讓久經(jīng)風(fēng)月的兩人也有些驚心，但一想到方才那位美公子開出的誘人條件，又立刻鼓起了勇氣圍上來，四只手都朝他身上摸去，咯咯笑道：“公子，你怕不怕癢？笑一笑嘛，你就笑一笑吧……”

只要他笑一下，美公子就答應(yīng)給一百兩銀子，這么好的事，傻瓜才會拒絕。

“他給你們多少錢？”季澈略微側(cè)身閃開，突然問了一句。

兩個女子頓時愣住了。

“不管他給多少，我給雙倍，立刻退到離我三尺遠(yuǎn)的地方。否則我讓門外那個身高六尺的男人揍到你們一個月下不了床。”他慢慢說道，語氣里沒有含著多少威脅的意思，卻讓聽得人背脊發(fā)冷。

門外等候的郭子宸默默的流淚：“少主，我從來不打女人的，我的名聲就這么被你毀了……”

兩個女子互相對視了一眼，立刻識時務(wù)的退了回去，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趁著這當(dāng)口，季澈一伸手，拎住了正打算趁亂溜走的慕容久的領(lǐng)子，重復(fù)道：“讓你跟我出來一下，跑什么？”

說罷拖著就走，扔下一屋子疑惑的目光。

“咦，今天的小久好像有點不對頭？”

“就是，放在平時，就算打不過季澈也會占占嘴上便宜的，今天怎么變成啞巴了？”

“難道是吃壞了肚子？”

“我看是夜夜春宵體力不濟……”

議論紛紛中，坐在慕容久身邊的公子昭突然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急忙沖到門邊大喊道：“季少幫主，這頓飯的飯錢……”

話未說話，一樣?xùn)|西貼著他的臉飛過，釘在身邊的門板上。

公子昭費了好大力氣才拔了下來，只見是一片極薄的玉石花片。季澈把這玩意兒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扔過來，又那么恰好的嵌在門板上，卻一點都沒有損壞玉質(zhì)，這份拿捏得當(dāng)?shù)氖謩?，實在是……好可怕喔?/p>

如果這花片劃開的不是空氣而是自己的脖子……公子昭忍不住摸著自己細(xì)瘦的脖子抖了抖，含淚道：“季澈，你扔個東西而已，不用這么風(fēng)騷吧？”

遠(yuǎn)處傳來季少幫主波瀾不驚的聲音：“這頓飯我跟慕容久不吃，賬單上留了你的名字，華亭樓的貴賓卡你拿著，可以打九折，不用謝，先走一步?！?/p>

公子昭目瞪口呆的聽完——今天這頓飯不是季澈給慕容久接風(fēng)順便請他們來陪的嗎……為什么最后買單的人變成了他？

他嗚嗚控訴：“奸商！你這個奸商！”

眾人：“……”反正不是我們付賬，就當(dāng)沒看見吧……

慕容久剛被季澈拎到樓下，就使了一個巧勁掙脫開來，手掌一翻，朝他胸口揮去。

季澈仿佛早就料到，腳步輕輕一錯就躲了開來，一伸手，拽著他的袖子就把他拉進(jìn)華亭樓邊一條小巷子里。

“若是小久被我制住，光靠拳腳是掙脫不開的?！?/p>

慕容久一聽這話，頓時收回了正要踢出去的腿，正想低頭扮一扮柔弱，季澈卻已經(jīng)涼涼的打斷了他：“沒用的，已經(jīng)露餡了?！?/p>

“慕容久”聞言第一個去摸喉嚨，還好喉結(jié)還在；又去按胸口，明明也綁得很嚴(yán)實……季澈卻不耐煩的將他一把按在墻上，動手就扯他的衣服。

他嚇了一跳：“季澈你干什么？”

“這里，忘了擋住。”他將他的領(lǐng)口稍稍扯開，食指抵在鎖骨那顆紅痣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你們兄妹到底在搞什么鬼？”

“慕容久”低頭看了看泄露天機的紅痣，又抬頭皺起鼻子糾正：“錯了，姐弟，是姐弟！”

季澈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道：“總體來說裝得還挺像，但是臉皮厚這一點，還要向小久多多學(xué)習(xí)?！?/p>

“謝謝提醒啊！”“慕容久”哼了一聲。

“不客氣。”季澈面不改色的松了手，替他將領(lǐng)子拉好，又盯著她看了片刻，道：“七七，你好像長胖了?！?/p>

“不要用這么平靜的語氣在女孩子面前提起這個可怕的字眼啊混蛋！”原本溫潤如玉的少年聲線終于換成了被惹毛了的暴躁女聲。

季澈卻繼續(xù)面無表情的問：“我餓了，去不去吃烤全羊？”

“一邊說我胖一邊說去吃烤全羊你居心何在啊你？”

“你可以看著我吃?！?/p>

“……”兩年不見季澈你更加惡毒了……

見她不說話，他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走吧，時間不早了?！笔种富^濃密柔滑的黑發(fā)，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讓他一向冷淡的眼神里也帶上一絲溫暖的笑意，“還有，七七，歡迎回到遼陽京。”

這位假裝遼陽京第一紈绔信郡王慕容久的女子，正是和慕容久一胞所生的孿生妹妹慕容七。

也就是兩年前“瞿峽之亂”中被判定淹死喂魚尸骨無存的晏容公主。

在帝都百姓偷偷談?wù)摰膶m闈秘辛中，晏容公主的故事似乎格外凄婉——傳聞她容貌無雙才華過人溫柔靈巧，深受已故帝后的寵愛，不舍得將她外嫁，在深宮一直養(yǎng)到十六歲，直到帝后故去，崇極帝才開始替這位嫡親侄女四處物色夫婿，可惜晏容公主紅顏薄命，挑來挑去，最后還是嫁給了一個心懷叵測的逆賊，最后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凄慘的死在了甸江里。

民間傳說中，甚至有人將她說成是甸江水神的化身，來人間歷練，最后了斷塵緣，投水還元，脫去肉身回歸神女之位。

想當(dāng)初，慕容七曾興奮的將這個版本的傳聞講給從小一起長大的鴻水幫少幫主季澈和同胞哥哥慕容久聽，可惜這兩人一個面癱如昔，一個伏案大睡，害的“容貌無雙才華過人溫柔靈巧”的晏容公主氣急敗壞的掀了桌子。

由此可見，傳聞多半是不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