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楔子
靜極了,夜里的霧靄陰測測的繞在這宮中,靜的只聽到廊下沒有光的舊燈籠一晃一晃的吱呀聲。
綠珠躲在井邊不敢出聲,一顆心幾欲跳出,聽那宮門之外罵咧咧的聲音,“小賤婢你以為躲進(jìn)禁宮便能逃脫了?我們便在這兒守著,等著你被那禁宮里不干凈的東西活吞了!”
聲音漸小,卻未聽離開的腳步聲。
有貓兒的竄入院子,凄厲的叫了一聲,駭?shù)镁G珠低呼跌坐在地,手指便摸到了井檐上一團(tuán)滑膩的事物,低頭便瞧見是一團(tuán)黑漆漆的頭發(fā),之內(nèi)還裹著一張血紅的符咒,她猛地甩開,又驚又怕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嬤嬤們還守在外,她不敢哭出聲。這夜靜極了,除了那舊燈籠,便只聽到她低低的哭聲,細(xì)細(xì)碎碎。
身邊有黑影一晃,她嚇的后退,脊背抵住了濕黏的井檐,那貓兒便膩著嗓子叫了一聲,眼珠子幽幽的透著綠光。
然后細(xì)碎的哭聲傳來,她脊背驟然繃緊,那哭聲打藤蘿滿布的井中傳來,一聲一聲,“救救我救救我……”宛若夜梟一般凄厲聽不出男女。
綠珠驚叫都不敢發(fā)出,手腳并用的要逃,卻聽那井中哭聲一止,喑啞的傳出,“你出去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救救我……我也會救你。”
一
“什么?綠珠闖進(jìn)了禁宮?”細(xì)白的手指挑開紗幔一張?zhí)焐絻羯徦频媚樚搅顺鰜?,?xì)眉挑著,微瞇的眼睛滿是不悅,宋聽香赤腳下地惱道:“小賤蹄子膽子不小,敢勾引圣上,如今竟還敢私闖禁宮?!?/p>
嬤嬤忙提了翹頭履來,一邊為她穿上一邊回道:“可不是,奴婢派人在禁宮外守著了,這么久都沒見她出來,是不是……”偷眼瞧她,“都傳言那禁宮中有不干凈的東西才被圣上封了,奴婢在禁宮外聽到她又哭又笑的怕不是被那些東西給……”
抬腳踢在嬤嬤臉上,她垂目冷笑道:“給什么?便是被吃了本宮也要見到她的骨頭!勾引圣上,死了本宮也要她不得安寧?!?/p>
嬤嬤不敢再言,殿外有宮娥匆匆進(jìn)來回稟,“娘娘,守著禁宮的來報說是綠珠還在里面說說笑笑,請娘娘示下?!?/p>
宋聽香勾起腳將翹頭履一提,起身道:“去禁宮,本宮要親自將她揪出來?!?/p>
“娘娘三思啊!”嬤嬤忙攔在前道:“且不說這禁宮當(dāng)真詭異的很,便是圣上下的旨也不可硬闖啊,若是讓圣上知道定要龍顏大怒,太后也明令禁止過靠近禁宮,您這樣闖進(jìn)去,太后也不好維護(hù)您啊?!?/p>
宋聽香頓了頓,她平素里仗著圣上寵愛,太后庇護(hù)跋扈慣了,合宮上下誰不敬她三分,但這禁宮……確實是圣上下令,太后也嚴(yán)禁靠近的。
她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圣上今夜宿在皇后宮里?”
嬤嬤應(yīng)是,宋聽香低頭瞧她道:“你提燈隨本宮去,別驚動人?!?/p>
嬤嬤臉色一白,卻不敢再講什么,提著燈陪宋聽香匆匆趕到禁宮。
一場初雪剛過,園子里的荒草之上覆滿了積雪,嬤嬤將燈照進(jìn)去一晃晃的燈色下像極了一個個小墳包,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娘娘聽奴婢一句勸,這禁宮有不干凈的東西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時常有人路過時聽到哭聲……”
宋聽香推她一把,沒好氣道:“我倒是要瞧瞧有什么不干凈的?!北阆纫徊娇邕M(jìn)了回廊。
紅漆斑駁的梁柱,瘋長的花樹,廊下吱呀作響的門扉和舊燈籠。
這宮中靜極,一路上只聽到兩人的腳步聲,是在花園中停下,宋聽香挑眉道:“哪里有什么哭……”聲字未出口便咽了回去。
有人在哭,細(xì)細(xì)的凄厲的,在霧靄靡靡中傳來。嬤嬤低呼一聲攥住了她的披風(fēng)。
她也嚇的脊背發(fā)涼,仔細(xì)聽似乎從不遠(yuǎn)處傳來,望過去,白森森的積雪中一口爬滿蔓藤的井。
宋聽香推搡嬤嬤一把,“去瞧瞧?!弊屗谇按驘?。
嬤嬤不敢不從,兩人偎著燈籠小心翼翼到井邊,嬤嬤哆嗦道:“是從井里傳來的……”
綠珠投井了?
宋聽香勒令嬤嬤挑燈往井內(nèi)瞧瞧,嬤嬤萬不敢得罪她,提著燈籠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往井里瞧——
撥開藤蔓,一股刺鼻的氣味,一晃晃的燈色探進(jìn)去……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她一把,嬤嬤連一聲驚呼都未喊出便隨著那燈籠追進(jìn)了井中,一聲凄厲的慘叫,燈籠一晃而滅。
“嬤嬤!”宋聽香慌忙回頭就撞上一雙幽幽的眼,驚叫一聲跌坐在井檐上,“綠珠?”
綠珠就站在她身前,一雙眼睛帶笑,在幽暗的夜里發(fā)光,讓她發(fā)寒,“是你……是你將嬤嬤推下去的?”
“是我。”綠珠看著她,“為什么不放過我?圣上和我是兩情相悅,我沒有勾引圣上?!?/p>
宋聽香一耳光甩過去,惱道:“你也配!一個小奴婢也配講兩情相悅!”
“我是不配?!眱闪P⌒〉亩鷫嫽位蔚拇蛟诰G珠紅腫的臉頰上,她逼近一步,讓宋聽香退無可退,“那就讓我來成為你吧?!?/p>
“什么?”宋聽香不明白,剛想掙扎井中忽然探出一條蔓藤,蛇一般的卷住她的腰,猛地將她拖入井中……
那一聲慘叫著實嚇人,守在禁宮外的嬤嬤皆都打了個冷顫,面面相覷,剛要派遣個人去接宋聽香,宮門吱呀一聲被拉了開,宋聽香蒼白著臉色走了出來,“綠珠投井自盡了,回宮?!?/p>
二
宋聽香打禁宮回來之后便病倒了,整夜整夜的發(fā)惡夢,說是總有個渾身是血的女人站在她的床頭一遍遍的說,還給我還給我……
一病不起,越發(fā)的重,請了多少太醫(yī)來都瞧不出究竟來。
這病來的古怪,宮里嘴碎的嬤嬤說,當(dāng)夜陪宋聽香一同去的嬤嬤消失了,“那禁宮中肯定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被娘娘惹上了?!?/p>
講這話時段少微好巧從殿外走來,頓住腳步,問道:“她去了禁宮?”
嬤嬤一回頭,噗通便跪了下來,頭死抵著地面,慌慌道:“圣上饒命!是綠珠那個小賤婢闖了進(jìn)去,娘娘才去找她的……”
段少微唇角下垂,負(fù)袖入了大殿。
殿中滿是古怪的藥味,宋聽香剛剛進(jìn)過藥正偎在美人榻上,擁著狐裘小毯瑟瑟發(fā)抖,瞧見段少微走來,琉璃似的眼睛一瞬紅了,盈盈墜淚,起身下榻跪下道:“請圣上治罪?!?/p>
她臉色蒼白至極,細(xì)細(xì)的眉蹙著,紅著眼看段少微時總讓他想起另外一個人,像極了,便心軟成細(xì)發(fā),近前扶起她道:“怎么幾日的功夫瘦成了這樣?”
她便偎在段少微懷里哭了起來,不同往日的嬌憨,是委屈又細(xì)碎的,可憐極了,小聲問道:“圣上不怪我嗎?”
那眉那眼,便是怎樣也硬不起心腸。
段少微輕輕撫順?biāo)谋?,嘆氣道:“你不該擅自入禁宮,朕嚴(yán)令禁止過。”
她哭的楚楚可憐,小聲道:“臣妾知錯,只是那夜綠珠不知為何擅闖禁宮,臣妾怕圣上生氣,便想偷偷將她帶出來,哪曾想……”
段少微眉頭一緊,“你看到了什么?”
她輕輕搖了搖頭,段少微便扶起她的肩膀看著她又問:“你瞧見了什么嗎?”
她眉睫上掛著淚水,道:“綠珠……綠珠說她對不起我,投井自盡了……”低頭哭的抑制不住,“近幾日我總是夢見有個滿身是血的女子,一定是綠珠,是綠珠來找我了……”
段少微松開了眉頭,輕輕抱住她笑道:“怎會?這世間沒有鬼神,你啊是自己嚇自己。”
她仍是哭個不住,抬起紅彤彤的眼睛看段少微道:“臣妾想請旨親自去法門寺為綠珠超度幾日?!?/p>
“哦?”段少微不解,“你有心便好,或者差人去辦便好?!?/p>
她不迭的搖頭,跪了下來,言辭懇切道:“綠珠是我?guī)нM(jìn)宮的丫頭,我想再最后為她做一件事?!鳖D了頓又道:“過幾日太后要同皇后娘娘去法門寺進(jìn)香,臣妾能否同去?”
段少微略微猶豫,看她病弱的臉便嘆氣應(yīng)下了。
去法門寺那日夜里落了雪,宋聽香一臉病容,太后體恤她便準(zhǔn)她進(jìn)了香先行在寺中休息。
她將侍候的宮娥打發(fā)退下,坐在窗下遠(yuǎn)遠(yuǎn)瞧著廊外的雪,對面的廂房燭火,直到瞧見皇后裹著披風(fēng)匆匆從那廂房出來,鬼鬼祟祟的往后院去,便吹滅燈火,小心翼翼跟了過去。
皇后一路鬼祟,只帶了一個貼身嬤嬤提著小食盒,汲汲皇皇的到了一間鎖著的禪房門外。
有小和尚為她開了門,她沖進(jìn)去,沒多久便傳來了她的哭聲,悲切切。
是在深夜時皇后才戀戀不舍的從那禪房中退了出來,宋聽香看著皇后一步一回頭的離開。
在小和尚要鎖門時匆匆上前喊了一聲,“小師父?!?/p>
小和尚回頭在還沒看清是誰時便覺一股濃郁的香撲面而來,眼皮一沉便昏了過去。
宋聽香取下他手中的鑰匙閃進(jìn)屋子,入眼便是一愣。
屋中鎖著一個人,他如今安安靜靜的坐在榻上閉著眼睛,小小的身子看上去不足七歲,只是他的臉上,脖子上,裸露的肌膚上長滿了一閃閃的魚鱗,白色的讓人毛骨悚然。
他聽見聲音轉(zhuǎn)過頭來依舊閉著眼,試探性問道:“母后?”
宋聽香快步到他跟前,抬手將剩余的迷藥散在他面前,他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倒在她懷里。
三
天未亮透時后院便傳來一聲慘叫。
有嬤嬤匆匆來稟報宋聽香,說是太后受驚摔下了榻,如今驚魂未定下不來榻,讓她快些過去。
宋聽香趕忙批好斗篷,一邊往廂房趕一邊道:“沒用的東西!怎會讓太后受了驚?”
嬤嬤一臉急汗道:“娘娘當(dāng)真錯怪了奴婢們,昨晚半夜不知道打哪兒飄來了一陣香,奴婢們嗅了之后不知道怎么便都睡過去了,醒來就聽到太后慘叫,然后……”
“是什么驚了太后?”宋聽香問,一抬頭瞧見皇后幾乎小跑著入了太后的廂房。
嬤嬤欲言又止的道:“是……是小皇子?!?/p>
“小皇子?”宋聽香詫異的蹙眉,“宮中還有位小皇子?”
段少微登基六年,一直沒有子嗣,如今竟多了位小皇子。
嬤嬤表情詭異,猶猶豫豫在宋聽香一呵之下才老實道,原是皇后早就誕有一子,今年六歲有余,只是那小皇子生來怪異便一直秘密的養(yǎng)在這法門寺,除卻皇上,皇后,太后和幾位老嬤嬤,幾乎無人知曉這小皇子的存在。
“哦,怪不得皇后總來這法門寺進(jìn)香?!彼温犗汶S著嬤嬤入院,又問一句,“那小皇子怎樣的怪異?”
嬤嬤努了努嘴,“您自個兒瞧瞧?!?/p>
宋聽香一抬眼,果然瞧見院子中跪著個小小的人,皇后在旁側(cè)抱著他,不住的道:“長生不怕,母后在?!?/p>
近一些瞧清那小皇子皮膚上長滿了一閃閃的白魚鱗,似人非人。
太后半躺在屋門口的軟榻上,臉上慘白重重的喘著氣。
宋聽香忙過去為她順著胸口道:“母后這是怎么了?”又呵斥身邊的嬤嬤,“還不快去請?zhí)t(yī)!”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院中跪著的人又是一哆嗦,不迭道:“快,快將那人送走,送的遠(yuǎn)些,永生都不要讓哀家再見到!”
侍衛(wèi)要上前,皇后護(hù)著小皇子呵了一聲,誰敢!便無人敢再上前,僵持不下之時,有人報了一聲圣上駕到。
宋聽香抬眼便瞧見段少微急急忙忙而來。
“母后?!倍紊傥⒆介絺?cè)關(guān)心切切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嬤嬤慌忙跪下,回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皇子偷偷跑出了禪房,還爬上了太后的榻,攥著一把刀,將太后給驚了,摔下了榻……”
段少微抬腳踹的嬤嬤跌倒,怒道:“你們是怎么侍候的!”
“不怪她們?!碧箝]著眼,氣若游絲的道:“哀家早就跟你說過,這小怪物留不得,你偏心軟不聽,他不知使了什么妖術(shù)將這滿院的人都迷魂了,哀家若是醒的再晚些,怕是……”攥著段少微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兩行眼淚便落了下來,她掙開眼看著段少微,語氣發(fā)抖,“這小怪物一定是她派來尋仇的,你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嗎?”
段少微臉色白了白,抿嘴不講話。
“一定是誰有心陷害!”皇后忽然開口,摟著小皇子道:“長生怎會想害人?他也不是怪物,他是我兒子,我十月懷胎生下的!”
太后看向她道:“陷害?這世間還有誰知道他的存在?陷害他又有何用?”
皇后頓時啞口無言。
太后冷聲道:“少微,哀家并非冷血之人,可她的詛咒歷歷在目,留著這個怪物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
段少微緊抿著唇,許久才道:“那母后的意思?”
“送走,送到皇陵關(guān)著?!碧罄淅涞馈?/p>
“皇陵遠(yuǎn)在千萬里,圣上忍心嗎?”皇后抱著小小的皇子,擒著滿眶的淚水看段少微,“他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他才這么小……而且他為何會變成這樣,你段少微不清楚不內(nèi)疚嗎!”
段少微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抿的唇線發(fā)白。
太后還要講話,宋聽香忙柔聲道:“母后,圣上剛剛趕來定是累壞了,不如讓圣上歇息一下再談此事?”看太后臉色不好,她又俯身在太后耳邊低低道了一句什么。
太后的臉色一點點緩下來,點了點頭。
四
小皇子不見了。
一夜之間,皇后帶人將法門寺內(nèi)外找了個遍都沒找到,逼問看守的和尚,說是被幾個嬤嬤帶走了。
皇后沖進(jìn)來時,宋聽香正在服侍太后進(jìn)藥,被嚇了一跳。
她橫沖直撞的進(jìn)來便質(zhì)問太后道:“孩子呢?我的長生呢?”
太后捻起帕子擦了擦唇角,不抬眼道:“皇后愈發(fā)的沒有規(guī)矩了?!?/p>
皇后沖過來便要抓太后的手腕,宋聽香慌忙上前攔住,哪知皇后發(fā)了瘋一般將她甩開,她絆在凳子上后仰著倒了下去,磕在地板之上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在回了皇宮,她傷的并不重。
太后焦焦來瞧她,攥著她的手直道她是個傻孩子。
她低頭輕聲道:“沒想那么多,只想著母后不能有事……”看太后有些動容,便問:“聽下人說母后將皇后關(guān)在了冷宮?”
太后冷哼一聲,“是該讓她冷靜冷靜了,平素里仗著當(dāng)初她們顧家輔佐少微登基,她又幫過少微一些忙,便越發(fā)乖張,不分君臣,若不是少微念著舊情哀家早便讓廢了她的皇后?!?/p>
宋聽香遲疑了一下道:“臣妾也聽人碎嘴了兩句,當(dāng)初大皇子之亂全仰仗顧家平復(fù),圣上得以登基?!?/p>
太后眉眼一冷道:“這樣的碎嘴你還是少聽些好,她們顧家有那樣的本事?圣上登基是因為他得真龍庇佑,龍脈所向?!?/p>
宋聽香惶恐跪下。太后緩了神色扶她起身,拍著她的手背道:“哀家知道你貼心?!甭曇舴艞?,“那小怪物可送出京都了?”
宋聽香點了點頭,“太后放心,早已送出京都了。”
太后總算松出一口氣,“并非哀家心狠,實在是每次看到小怪物,就想起那個人的詛咒……”
“詛咒?”宋聽香試探性問道:“什么樣的詛咒讓太后如此畏懼?”
太后看她一眼,嘆氣道:“斷子絕孫,腹中胎兒剩下便眼盲命短,便是活著也為報仇而來,必定親手血刃。”
宋聽香打了個寒顫,“什么樣的人說這樣絕的話?”
太后便再講話,只是囑咐她好生休養(yǎng),便回了宮。
月上中天時,去請圣上的嬤嬤回來,忐忑稟報道:“圣上今晚去了皇后那,怕是不能來了……”
宋聽香冷笑著將簪子扣在妝奩上,“還真是伉儷情深,去了冷宮還不忘?!?/p>
這宮中誰人不知當(dāng)初先帝的皇位本是傳給大皇子的,后來不知為何大皇子突然得了怪病,滿身魚鱗,瘋瘋癲癲。原先顧家不愿輔佐段少微,卻是發(fā)現(xiàn)自家尚未出閣的女兒顧青容已然身懷六甲,正是段少微的孩子。這才輔佐了段少微登基。
真真是情深似海,連名節(jié)都不顧了。
宋聽香在深夜偷偷溜入禁宮,挑著燈籠進(jìn)了一間破敗的廂房,有個小小的身影縮在角落里。
宋聽香挑燈晃了晃,那滿身的魚鱗委實有些滲人,那人閉著眼問了一句:“你是誰?”
他該叫長生?
宋聽香還未開口,便聽門外井中傳來喑啞的聲音,“在他的右手腕上?!?/p>
便不再多言,宋聽香挽起他的衣袖,果然在他的手腕上瞧見一圈血紅色的手環(huán),非繩非金屬,閃著細(xì)微的光。
她伸手摘下,剛剛攥在手里,便覺眼前一花,有什么畫面在腦子里展開……
五
有誰在小聲的哭?
漆黑的大殿中,放著一個碩大的琉璃魚缸,通體透明,在暗夜里盈盈的散著冷光,一粼粼的海水之中,那缸底的角落里縮著一個人,滿頭的白發(fā)游絲一般蕩在身側(cè),其間兩只小小的金角奕奕生光。
她在小聲的哭著,一珠珠的眼淚宛若明珠。
“你是龍女?”有人湊到缸前隔著琉璃小聲問。
她便嚇的往后縮了縮,那人忙道:“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是來放你走的?!?/p>
她在游絲的白發(fā)中抬眼偷看,那人在琉璃那端有好看的眉,好看的眼,水光印的他蒼白是臉流光溢彩,“你是那個人的弟弟……”她聲音小小,她記得的,那個人是太子,將她關(guān)起來供人觀看,這個人叫太子,大哥。
他點了點頭,又忙道:“但你別怕,我放你走?!彼鹕硎种信e著一把鈍劍,死命的用劍尖砸向琉璃。
咔的脆響,琉璃炸裂而開,漫缸的海水傾瀉而出,她像一尾魚,隨著海水沖跌而出,一雙細(xì)軟的手抱住了她,她跌入了一個懷抱,抬頭是那人亮晶晶的眼,對她笑,“快跑!”
那樣的夜里,滿地琉璃碎光,她光著腳被他牽著往外跑,跑出大殿,跑下長長的回廊,樹影婆娑的小徑。
他偶爾回頭對她笑,然后讓她別怕。
是在一處隱秘的湖泊前停下,他大口喘氣,催她躲在湖里,等有機會了就自己逃出宮。
她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對他道:“我不能逃?!?/p>
“為何?”他吃驚極了。
她一頭的銀白濕發(fā),“因為你大哥是天子,我是他的護(hù)脈龍,我要輔佐他為帝,逃不了?!?/p>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光芒全湮,他的掌心里是不知何時劃破的傷口,攥著她是溫?zé)岬难?/p>
她捧起他受傷的手掌,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盈盈的光華流轉(zhuǎn),他看到她宛若天神,光華收斂時才發(fā)現(xiàn)傷口一下子好了,他有些吃驚的看著手掌,“你真是神龍?”看她點點頭,他忽然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發(fā)端的角和滿肩的銀發(fā),“真好看……”
真好看。
她活了千百年,第一次有人這樣對她講,她就在他溫柔的手掌下驚慌的紅了臉,定力難持的在一瞬之間,幻化出龍尾,一粼粼的白龍尾,“呀!”她第一次這般驚慌,收攏不住,噗通躍進(jìn)了湖中,只探出個腦袋偷看他。
他有些吃驚,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摸她的發(fā)她的角,“我叫少微,你叫什么名字?”
她縮在水中紅著臉,悶聲道:“小六……”
他笑的好看極了,跟她說:“小六,你先乖乖藏在這里,等我明天想出法子再來救你?!?/p>
那夜里都是碎光,琉璃,海水,還有他的眼。
他要走時,小六忙問他,“你會來嗎?”
他點點頭,認(rèn)真的跟她重復(fù),“我會來?!?/p>
光芒一點點收斂,那畫面一點點從宋聽香的腦海里退卻。
宋聽香攥著那段紅手鏈回過神來,到井前問道:“這紅手鏈里的……是你的記憶?”
井中無人應(yīng)答,忽然探出一條蔓藤卷住那紅手鏈卷入井中,一瞬之間白光大現(xiàn),晃的宋聽香睜不開眼。
光芒收斂之后,井中聲音漸漸清晰,像是女聲,“下一個在太后身上,你知道該怎么辦吧?”
宋聽香道:“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的?!?/p>
井中人聲音略啞,“你放心,別說皇后之位,只要你幫我,江山都是你的?!?/p>
六
顧青容瘦極了,不過幾日憔悴的仿佛衰敗的花,坐在榻上冷冰冰的瞪著宋聽香,“你是來笑話我的嗎?”
宋聽香嘆氣道:“圣上幾乎日日來你這兒,我有什么可笑話你的?”
顧青容便擰了冷笑。
“我是來求你幫忙的?!彼温犗愕暤?,看她冷笑愈發(fā)的濃烈,便道:“你想不想見你兒子?”手指間挑出小皇子貼身佩戴的護(hù)身符。
她猛地站了起來,“你……”
這世間若是有了軟肋便是如此容易掌控。
宋聽香到她身前扶她坐下,“我不禁可以讓你見你兒子,還可以將他還給你?!?/p>
顧青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問道:“你想要什么?”
宋聽香看著她覺得有些可悲,撥開她的手,“我想你將圣上讓給我?!笨此谋砬樵趧x那之間凝固,宋聽香抑不住的笑了,“逗你玩呢,過幾日圣上想帶太后和你去鳳儀池,沒有我。”
顧青容一頓,“你想去大可去求太后?!?/p>
“我想你去求圣上,并且在那幾日將圣上讓給我?!彼温犗闾袅颂裘?,等她回答。
她只是略一猶豫便答道:“好,只要能見到我兒子。”
宋聽香滿意的笑道:“當(dāng)然,在鳳儀池我陪圣上,你陪你兒子,怎樣?”
她面上一喜,片刻后又道:“可太后……太后若是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宋聽香了然道:“我早便替你想好了?!贝蛐渲刑统鲆晃飰涸谒中睦铮爸灰屘蠡杌栌愫昧?。”
她愣了愣一點點攥緊那青瓷小瓶。
顧青容乖順的給太后認(rèn)了錯,圣上幫腔,宋聽香也規(guī)勸了幾句,太后氣也便消了。
去鳳儀溫池那日顧青容尤為的乖順,為太后打點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親自侍奉太后沐浴泡溫泉,扶著太后入溫池便遣退了時候的嬤嬤,親力親為的侍候,又端了燕窩粥來,笑道:“先去青容不懂事,母后可別放在心上?!?/p>
太后怡然自得的笑了笑,接過她遞過來的燕窩道:“知錯便好,你同少微也算是一路扶持而來,為娘的怎會不希望你們好?”
“母后說的是。”顧青容看她吹了吹燕窩,催促了幾次,看著她一點一點將燕窩喝盡,松了一口氣,接過白玉碗,瞧著她問道:“母后可覺得乏了?”
太后眼皮發(fā)沉,搖搖欲墜,伸手扶住顧青容剛想講什么便眼前一黑,一頭昏進(jìn)了她的懷里。
她將太后扶上軟榻,剛想松開忽然觸到她的鼻翼,愣了住。
沒有呼吸。
她慌忙伸手去探鼻息,手指一瞬涼透,沒有呼吸,半點的呼吸都沒有。
怎么回事?宋聽香不是說是迷藥嗎?她再聽胸腔,胸腔之內(nèi)也沒了心跳。
她懵了一般僵在原地,便聽殿外有人道:“母后可用好了,兒臣想請母后一同去園子里走走。”
她猛地回頭便瞧見宋聽香扶著段少微走了進(jìn)來。
那一耳光落在顧青容臉上時她依舊覺得發(fā)懵,宋聽香第一個撲到太后身前哭起來,太醫(yī)一個一個的來。
段少微一把抓起她,紅著眼睛,幾乎咬牙切齒的道:“你解釋,你解釋給朕聽!”
顧青容看宋聽香,她也看著顧青容,暗暗的將手指間的護(hù)身符撕碎,那解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長生在她手上。
“你信我嗎?”顧青容看著段少微,“我無從解釋,你要信我……”一耳光打斷了她的話。
段少微一字字的道:“朕竟然從來不知你是這樣歹毒的女人!”
一場動亂,宋聽香和顧青容被匆匆送回宮,段少微留在那里,秘密的找著什么東西。
宋聽香坐在馬車中,翻出藏在袖中的發(fā)簪,金色的龍角形狀的發(fā)簪,太后從未摘下過的,段少微秘密尋找的發(fā)簪。
有細(xì)碎的光閃現(xiàn),什么記憶從發(fā)簪中傳到了腦?!?/p>
七
他果然每日都來,在陽光照到湖邊第三棵榕樹時來,陰雨落雪天會來的晚一些,撐傘在湖邊擊掌三聲,她便從湖水中冒出頭來,這是他們的約定。
他會蹲下身子摸摸她的頭,她的角,然后跟她講宮中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他又看了什么樣的書。
日日如此,他準(zhǔn)時無比,以至于后來在陽光照到第二棵樹時她就會開始將耳朵貼在湖面上等他的腳步聲。
直到有一日天黑了她才聽到擊掌聲,她興奮的浮出水面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一個有些年紀(jì)卻依舊美麗的女人。
那女人剛剛哭過,在她縮進(jìn)水中時道:“我是少微的母妃,他偷放你走被發(fā)現(xiàn)了,如今被關(guān)著,來不了了,以后都來不了了?!?/p>
她在那一天夜里第一次覺得難過,不同于被關(guān)起來的難過,是分別苦。
她在深夜化身為龍偷偷溜進(jìn)關(guān)押段少微的牢房。
他靠在角落里抱膝坐著,消瘦極了,看見她眼睛卻是亮的,“你怎么來了?沒被發(fā)現(xiàn)吧?要小心些。”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嘆氣道:“我很擔(dān)心你?!?/p>
這樣的一句話,她埋在他的手掌底下難過的要死,抬頭對他道:“我救你出去。”
段少微卻止住了她,苦笑道:“傻瓜,我逃不掉,我是皇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從出生那刻起我就逃不掉?!?/p>
她懂,她懂這些,成者為王,皇室之中想活下去除非為王。
“你大哥會怎么對你?”她不甘心的問。
他一點點收回手,低聲道:“我若是死了,你就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隨便被人抓住了,也不要再被大哥欺負(fù)了。”
他若是死了……再沒有數(shù)著陽光等腳步聲,再沒有他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的發(fā),永日永夜的等候都變的沒有意義了。
她忽然抬頭對他道:“你當(dāng)皇帝吧,我選你當(dāng)皇帝,那樣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了。”
他愣了愣,“天子是可以隨意更換的嗎?”
她搖搖頭卻又點點頭,她沒有告訴過他,如果違反天意更選天子會遭天罰,五雷轟頂,形神俱滅。
她只是輕輕巧巧的說,“沒關(guān)系,只要你別殺了你大哥,沒有弒君之罪,我應(yīng)該只用五雷轟頂,修行散去而已?!彼牍蛟诘?,將額頭輕輕貼著他的手背,締結(jié)龍脈,奉他為王。
回憶漸漸收斂退去,宋聽香趁夜來到井前,將發(fā)簪丟入井中,看著那井中光芒愈盛,忍不住問道:“你就是那龍女吧?那后來呢?你為何會被封在井中?”
井中沒有回音,半天才聽有淡淡的女聲道:“后來他殺了他大哥?!?/p>
是龍女的聲音。
宋聽香沒有問為何,為君者總是希望趕盡殺絕,永絕后患。
她想知道為何龍女在這井中,又為何讓她找三樣?xùn)|西。還沒開口問,龍女先道:“我要見顧青容?!?/p>
為了見長生顧青容毫不猶豫的跟她來了禁宮,長生就站在井邊,顧青容幾乎飛奔著撲過去抱住他,卻發(fā)現(xiàn)他身上沒了魚鱗,慌忙去看他腕上的紅手鏈,果然沒有了,那只是紅手鏈的反噬而已。
有細(xì)軟的銀發(fā)落在她腳邊,她抬頭便瞧見有女子坐在井檐上看她,銀發(fā)逶地,金色的角,眉眼和宋聽香八分相似,“你……你什么時候蘇醒了?”
“我一直都醒著,我在這井中每天每夜都醒著,看著天亮天黑六年多?!饼埮曇舻?,伸手摸了摸長生的頭,問顧青容,“我可以讓他看得見,也可以讓他好好活著,但我要你一樣?xùn)|西?!?/p>
“什么?”顧青容的眼睛發(fā)光。
龍女摸了摸她的臉,“我要你的身子?!?/p>
八
宋聽香帶著段少微沖入禁宮時正好看到龍女緊緊的攥著顧青容的脖子,段少微身后的羽林衛(wèi)開弓,“放開她!”
龍女轉(zhuǎn)過頭來張口半天只是不住的搖頭,松開顧青容要沖過來時段少微猛地后退,揮手下令,“放箭!”
那箭如密布的雨,一支支透過她的身體將她釘在瘋長的樹木上。
段少微伸手抱住脫險的顧青容,驚魂未定,聽她在懷里淡淡道了一句,“神鬼之物最怕火燒,你還不忍心?想要留下她?”
段少微一愣,看著那釘在樹木上的銀發(fā),紅的血,閉上眼道:“燒了吧,我原想念著情分留她性命……”
那把火燒起來出奇的大,幾乎將整個禁宮點燃,印的半壁天空發(fā)紅。
他在那天夜里做了噩夢,他夢到了龍女滿身是血的坐在他床邊,一字一字的對他道:“還給我,都還給我……”
他猛地驚醒,一頭的冷汗睜眼便瞧見了坐在榻邊的顧青容,她看著他,在哭。
“怎么了容兒?”他伸手去抱住她,想安慰她。
她卻輕輕道:“你再看看我是誰?”
有銀白的發(fā)蕩在他身前,他松開手瞧見金色的角,“怎么是你!你……你不是被燒死了嗎?”霍然向后退去,要去摸枕下的匕首。
她只是笑道:“你燒死的是顧青容,你最愛的顧青容。”
他拔匕首的手指就那么頓了住,她淡淡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的母后并非她有意害死的,你親手燒死了她。還有……”又指了指不遠(yuǎn)處,“長的像我的宋聽香也死了,早便死了?!?/p>
他望過去,靡靡的夜色下,候在殿外的宋聽香一點點變成了綠珠,喉頭里有腥甜的血在翻涌,他想起射死龍女時她不住的搖頭,燒死她時她絕望的眼……
喉嚨猛地被人攥住,龍女死死的攥住他的脖子,哭著一聲一聲道:“還給我,我的筋脈,我的龍角,我的龍骨,還有這江山,你的命……”
他喘息不過,想叫她小六,喉頭卻被她割了開,一股股的血冒了出來……
綠珠在大殿外等了很久,聽到殿里慢慢靜下來,然后有人在哭,是龍女。
她到如今才弄清楚,龍女要她找的三樣?xùn)|西,龍筋,龍角,龍骨。
只是如今還差龍骨,應(yīng)該是在段少微身上。
在龍女將她變成宋聽香的樣子時她就一直很好奇,為何她會被封在禁宮的井中。
大火印的天空發(fā)紅,龍女滿身是血的從殿中走出,手中掉下一物,當(dāng)啷的響。
是一截用龍骨做成的匕首。
綠珠撿起要給她,她一步步走下大殿,不回頭道:“不必了,我馬上就要遭天罰了,用不上了?!?/p>
綠珠攥著那龍骨,看著她走下石階,立在庭中仰頭看天,銀發(fā)逶了一地,聽她道:“皇后之位,江山都是你的了,你照顧好長生,他便是將來的天子?!?/p>
天際有雷電閃來,落在龍女身上時,記憶便從龍骨竄到了腦海里——
尾聲
那是怎樣一段記憶呢?
登上皇位的段少微不顧龍女阻攔的處死了太子,顧青容身懷六甲的出現(xiàn),龍女才發(fā)現(xiàn)他早就有喜歡的人,不是她。
龍女要離開回天庭請罪,他為了保住龍脈聽從了太后的法子,將龍抽筋脈,取龍骨,割龍角,封印在水井之中。
龍女滿身是血的趴在庭院中,一字一字的道:“還給我,將我給你的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