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這個故事忘了是誰告訴我的。酒桌閑扯,很多話原本無主。
話說,一位老先生,其名甚響,不過這故事與他名姓無關(guān),姑且稱之為某先生。某日,某先生訪友。該先生平生不愛錢不好色,唯獨(dú)愛書,訪友為的也是訪書。主人多的正是書,房間里四面書柜,某先生一柜一柜看過去,忽登梯忽俯地,直把人家當(dāng)自家,差不多忘了還有主人在。
忽然,嘩啷啷一聲脆響,正所謂銀瓶乍裂水漿迸,某先生差點(diǎn)從梯子上掉下來。定睛看時,碎了一地的是一把紫砂壺。想是方才抽書忘情,將書柜里擺著的一把壺拂落。
這時,該先生才想起主人,抬起眼,只見主人微笑:
“先生欠了我一把壺,日后要拿一瓶好酒來還?!?/p>
賓主相視一笑。主人顧自取了笤帚簸箕掃去碎片,先生顧自看書。
那一日,賓主盡歡。臨去時,漫天大雪。
如此而已。
此事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書房主人年近四十,在大學(xué)里教授已是正的,嘯傲江湖、踏花蹄香,抬望眼便是千里萬里的錦繡,一把壺豈足掛懷。
轉(zhuǎn)眼又是數(shù)年,某日,教授閑翻雜志,見一篇文章談的是制壺名家顧景舟。也是一時無聊,信馬由韁往下看,看著看著,教授坐不住了。
忽想起,那把壺,原是有題款的,正是顧景舟制。
教授站起來,幾步?jīng)_到書柜前。書柜在書也在,壺不在了。教授想了想,拿起電話,撥通了,劈頭就問:那壺是怎么回事?
這是越洋電話,打給他父親。教授的父親也是教授,老教授正隨著老太太在美國的大兒子家住著。多少年后,老爺子歸天,眾弟子發(fā)一聲喊,一擁而上,把老爺子抬成了文化泰斗,回憶文章連篇累牘,老爺子被描得白衣勝雪,活活就是最后一位民國大師。其實(shí),老爺子的大學(xué)只在民國上了一年,剩下的全在新中國。退休后一屋子書留給了小兒子,住到美國去,主要愛好就是推個小車在社區(qū)里轉(zhuǎn)悠,把鄰居扔出來的沙發(fā)電視什么的搬回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先是藏于車庫,漸漸竟登堂入室。大兒子力陳中美文化之差異,苦求老爹入鄉(xiāng)隨俗,由著美國人敗家去,老爺子只作沒聽見。
話說那日,小兒子半年不來電話,夜半三更冷不丁“電”一下,不問蒼生問鬼神不問爹娘問茶壺。老爺子半天沒醒過神來,胡天胡地想不起這一壺是哪一壺,最后把“紫砂”、“宜興”、“顧景舟”湊到一起,老爺子才忽然想起──
那是“文革”期間,去宜興出差,朋友送的一把壺。
放下電話,教授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攥住了。是了,必定是了。當(dāng)日打碎的原是一把顧景舟的壺。這一年,據(jù)雜志所說,這把壺值三十萬,而教授的工資也不過每月三四百。
教授一屁股坐到天黑,長嘆一聲,苦笑。又能怎樣呢?難不成再找人家賠壺?罷了罷了,也是命該如此。
然后,就到了今天。教授老了,這些年他過得不好,很不好。他成了一個憤怒的老貨,恨官員、恨知識分子、恨富人、恨窮人,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從他手里騙走了一把壺。誰能想到,一次微小的碎裂事故原來竟陰險地埋伏著漫長無底的坍塌。他忍不住,他一直注視著紫砂壺的拍賣行情,那是迅速上漲的水,眼看著就從腳底漫過了頭頂。他身處寂靜的海底,卻只見到高遠(yuǎn)的海面上漂著那把壺,顧景舟的壺。那把碎了的壺不斷升值,他的人生在不斷貶值,直到變成沉在海底的一粒沙子。
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某先生了。
父親留下的書,他賣給了潘家園一個書販子,拿到了一筆錢。幾十萬吧,還算是錢。在空蕩蕩的書房里看著那堆錢,他忽然想起,那些書其實(shí)還遠(yuǎn)遠(yuǎn)不抵那把壺。
“騙子!”
他喃喃罵了一句。
那日,我在宜興,微雨中訪吾友葛韜陶莊,看各種壺,忽抬頭,見墻上一幀舊照,一位老先生正在制壺。
清瘦,身著舊時工裝,凝神注目于掌中壺。
心里一動,扭頭看葛韜:
這,是顧先生?
是啊。
哦,這就是顧景舟。
顧先生的臉,凈如秋水??粗?,心里只是無端地覺得好,好得心酸。
竟無話可說了。
選自《文匯報》